1911年10月11日下午,湖北諮議局部分議員與義軍首領、武昌地方紳商、名流在諮議局緊急磋商,希望盡快創建新政府,應對可能發生的各種問題。

在各界代表真誠擁戴下,立憲黨領袖湯化龍差不多已答應著手籌組新政府,但在關鍵時刻被他的親家胡瑞霖暗示阻止。對於胡瑞霖的好意,湯化龍心領神會。他迅速轉變態度,誠懇希望大家另請高明。

胡瑞霖、湯化龍是對的。不要說新軍起義究竟有多少勝算,因為義軍隻是奪取了武昌,漢陽、漢口仍在清軍手裏,這些清軍究竟是與義軍為敵,還是響應義軍號召,都是未知數。義軍麵臨的最大問題不是創建新政府,而是盡快找到一個具有新思想、懂軍事的將領出來領導鞏固地盤、擴大戰果,準備應對清政府隨時發動的攻擊。

在武昌,最高軍政長官為湖廣總督瑞激。瑞激出身於滿洲貴族,認同立憲,認同政治改革,但畢竟利益攸關、職責所在,他不可能認同義軍起事,不可能站在義軍立場上反對朝廷,隻能站在義軍對立麵。

義軍起事前,瑞激在湖北對可能發生的危機有相當認識,他在那幾天也確實動手抓捕、處死了一些革命黨骨幹。瑞激的這些做法對革命固然破壞巨大,但也正是他的這些顏預行動,加速了義軍的軍事行動。

起義發生後,瑞激在總督府組織過抵抗。無奈義軍主攻目標就是總督府,義軍相信,拿下總督府,就是初步勝利的標誌。義軍集中全部力量猛攻總督府,瑞激的衛隊根本不是義軍對手。衛隊頑強抵抗了幾個回合,最後還是護送瑞激一家老小撤退。他們推倒總督府一段圍牆,倉皇逃往停在江麵的“楚豫號”軍艦上。

瑞激為義軍第一號敵人,當然不可能反戈一擊領導義軍反對朝廷。

在湖北,湖廣總督之下有布政使連甲。連甲上任剛二十天,職責所在,連甲毫不猶豫地站在義軍對立麵。10日上午,連甲得知新軍將有所動作,就采取了相應的防範措施,親赴總督府向瑞激報告,商量對策。稍後趕回衙門堅守,對進攻義軍毫不客氣地組織反擊。終因孤軍無援,子彈告罄,相持至黎明,衙門失陷,連甲棄部逃走,與瑞激會師“楚豫號”。

就湖北新軍架構而言,可供義軍官兵選擇擁戴的將領也不是很多。在湖北新軍編練之初,最受張之洞信任、提拔最快、授權最多的有張彪和黎元洪。

張彪生於1860年,時年五十一歲,正當盛年。張彪早年為張之洞隨身侍衛,辦事可靠,忠誠誠實,被張之洞視為心腹,連連擢拔,刻意培養。時任湖北提督,總辦湖北講武學堂,第八鎮統製並兼統巡防營,為湖北新軍最高指揮官。

10日晚,張彪率兩千士卒在第八鎮司令部頑強抵抗一整夜。翌日晨,張彪獲悉瑞激總督府失陷後,率輜重營撤至漢陽,試圖控製漢陽兵工廠,然後尋機反攻。

從軍事實力言,張彪手中仍然有相當力量,被衝散的軍隊也慢慢向他集結,他有力量猛攻武昌,平息嘩變。那時義軍群龍無首不堪一擊,隻是礙於大義,礙於那些義軍並不是別人,而是常年朝夕相處的袍澤兄弟,感情深厚,張彪實在不忍與自家兄弟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但他也不願意和這些“叛軍”同流合汙,反對朝廷。張彪那一代軍事將領,還沒有軍隊國家化、職業化的概念,他們的政治信仰就是忠於朝廷,君主立憲。他們不認同繼續實行君主專製。同樣,他們更反對革命,反對以暴力手段綁架人民,引發社會動**。

曆史不以張彪等君憲主義者的善良願望往前走,新軍嘩變既是清政府長時期軍隊政治教育的必然結果,也是軍隊沒有實行國家化、職業化、政治中立的正常體現。新軍將領如果持續對當年5月出現的皇族內閣、鐵路幹線國有化政策,以及由此引發的全國**不表態、不發言,那是朝廷軍隊政治教育的失敗。現在,軍隊發聲了,隻能說朝廷收獲了自己種下的苦果。

張彪沒有在立憲黨人閃身而退時背叛朝廷,他七次坦然拒絕了昔日部下、今天革命黨的誠懇邀請。他的良心使他無法與朝廷割舍,盡管他也曾隱約感到義軍行動具有某些正當性。他能做的就是手下留情,等待政治解決。他無法落草為寇,更不願奔上梁山。

義軍指望不上張彪了。張彪之外,在湖北,在武昌,隻有一個軍事將領還可以期待,他就是黎元洪。胡瑞霖、湯化龍在諮議局會議上所暗示的,其實也是這個人。

黎元洪是被後來民國史嚴重妖魔化了的政治人物,其緣故要從民國政治史尤其是民國法統層麵,從黎元洪、袁世凱及孫中山等人的關係上去尋找。假如曆史主義地看待黎元洪,我們雖然不必像章太炎那樣如此酷愛黎元洪,以為他是堯舜之後最偉大的政治家,是民國最偉大的人物,但黎元洪確實在民國曆史上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地位,是民國政治史上的一個關鍵人物。

黎元洪生於1864年,較張彪小四歲,時年四十七,年富力強,前途無量。與張彪是外省人稍不同,黎元洪為湖北黃陂人,湖北新軍絕大部分官兵都是本地人。這是一個優勢。

黎元洪生於湖北,後來跟隨其父居家北上,移居天津。1883年考入北洋水師學堂。第二年正式編入北洋水師。1894年,黎元洪隨艦隊參加了甲午戰爭,其所在戰艦不幸被日艦擊沉,黎元洪大難不死,投海遇救。

戰爭還沒有結束,清政府就開始了自強運動,接受德國人漢納根的建議編練新軍,南北洋積極回應。北洋有後來袁世凱的新建陸軍,而南洋則有張之洞在代理兩江總督時的自強軍。

張之洞編練自強軍時向北洋借用人才。黎元洪就在1895年離開了服務十年之久的北洋,來到了南洋。離開了李鴻章,投奔了張之洞。

特殊的生命經曆使黎元洪見多識廣,與各路英雄都有結交。他不但在清朝官場一路順風,成為張之洞相當信賴的軍事幹才,統領著張之洞手下大約一半兵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黎元洪比較中庸、溫和的性格早被革命黨人相中,以為黎元洪具有進一步轉化的潛質。如果給予適當、適度推動,黎元洪一定會成為革命黨的重要領袖之一。湖北新軍革命黨人在1911年春天謀劃將來某一時刻進行起義時,就將黎元洪作為一個重要的爭取目標。

黎元洪具有進一步轉化的潛質,並不意味著他此時就是革命黨。事實上,他和張彪等將領一樣,都是君主立憲信仰者,對於既成體製的忠誠不必懷疑,他們相信隻要朝廷真誠改革,向立憲道路走去,終有一天會實現君主立憲理想。隻是黎元洪內心深處謹厚善良,所以當皇族內閣出台,當鐵路國有化政策出台,黎元洪在精神上開始起了一些波瀾,覺得朝廷的一些做法比較過分。出於本能,黎元洪對保路運動給予同情。但就總體而言,黎元洪反感暴力,反感革命,更反對將朝廷作為革命對象。所以當義軍官兵找到黎元洪,要求他出來領導革命時,黎元洪義無反顧手刃來使,拒絕革命。這對於清軍高級將領來說,太正常了。

換言之,如果布政使連甲、湖北提督張彪、統領黎元洪等高級將領在義軍呼喚聲中輕易轉身領導革命,那將是怎樣一種情形?體製內精英對體製應有基本自信,當然會找個理由不革命。

形勢比人強。當革命大潮席卷而來,張彪、黎元洪能堅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