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作為一部曆史著作,盡管不太像樣子,但它不能不表達一定的曆史觀念。那麽,《春秋》的曆史觀念是不斷進步,還是日趨複古呢?曆代學者對此存在著相反的意見。在康有為等一些對現實充滿著憂患意識的思想家看來,孔子是一位不滿於現實狀況的偉大的改革家,孔子作《春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表達不斷進化的思想傾向。為了增加這一理論的權威性,康有為聲稱這一見解主要來自西漢儒宗董仲舒的啟迪。然而,當我們考察董仲舒在這方麵的見解時,我們吃驚地發現,康有為與董仲舒在這根本點上不啻有天壤之別。董仲舒曾明確地指出:“《春秋》之於世事也,善複古,譏易常,欲其法先王也。”[1]換言之,在董仲舒看來,孔子雖然對現實不滿,但他決不是要求進行根本性的變革,而且對那些妄談變革、革命的人,孔子總是以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冷嘲熱諷,孔子的真實目的,依然是為了“法先王”,追慕理想中的遠古製度與文化。

孔子隻有一個,解釋多種多樣。還是讓我們撇開康有為,看看董仲舒究竟是怎樣認識曆史的吧。

東方思維模式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建立在變動不居的“中國古典進化論”的基礎上,它認為包括人類社會在內的萬事萬物都是一個變動的過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日日新,月又新”。今日之天非昨日之天,明日之天非今日之天,但又涵育在今日之天之中。這是農業社會特別是以小農業生產為主體的社會狀況的必然認識,農業社會的居民從生產需要出發,雖然無需高度精密的時間概念,但他們直觀地感到包括天地在內的萬事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東方先民正是通過這種經驗主義或感覺主義的思維方式,把自然界作為一個客觀的認知對象來觀察,來把握。那麽,昨日之天與今日之天當然不同,今年之夏與去年之夏也必然有異。不過,在東方先民看來,這些不同、這些差異又不是根本的,而是枝節的、漸變的。因此,東方思維一開始就隨自然界天象的變化形成“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亂的無限循環的觀念。時間是永無止境的無限,曆史也是一個無限的發展。隻是這種發展往往帶有一種循環往複的意味。

農業社會的感性經驗賜給東方先民另一個樸素的直觀認識,就是昨日之天往往比今日之天好,往古總比現在好。基於直觀經驗的民族和個人,回憶總是美好的,痛苦的記憶總是難以留存。談起他們的過去,總是有一種如何闊綽的飄飄然的自我感覺,而當別人揭出他昔日的短處,即日他心裏默認,表情上總會有一種不願接受的感覺。何況,社會生產力的每一次發展對人類社會來說確實是賜予每每小於損失,退步大於進步。因為,人類曆史的每一次進步都是靈與肉的折磨,血與火的爭鬥,人類總要為進步而付出慘痛的代價。基於此,東方特別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思維視野,總是拿今日與昨日比較,現實與往古相衡,結論必然是過去總比現在好。

和中國古代大多數思想家的思維路數一樣,董仲舒從“《春秋》變古則譏之”的原則出發,提出“古之不可不用也”的命題。[2]在他的腦海裏,凡古皆好,“《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雖有巧手,弗修規矩不能正方圓;雖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雖有知心,不覽先王不能平天下。”先王之遺道,乃現實政治之規矩、之六律,是法定的原則,不可更改、隻能遵行的規律。“故聖人法天,賢人法聖,此其大數也。得大數而治,失大數而亂,此治亂之分也。”由此得出的結論隻能是:“所聞天下無二道,故聖人異治同理也,古今通達,故先賢傳其法於後世也。”[3]因此,董仲舒思想概念中的改製、更化,說到底都不過是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對往古的複歸,是尋求那暫時失卻的聖人治世之道。

要複歸往古,必須了解往古,解釋往古,對自往古以來的全部曆史有一個全新的解釋,用現代語言來描述,即對曆史的“重建”功夫。董仲舒基於其思想體係的“內在理路”,必然要對至當時為止的全部曆史進行通盤梳理,提出一種全新的、至少是合乎其思想體係要求的新解釋。概言之,即“三世說”與“三統說”。

三世說不始於董仲舒,《春秋公羊傳》中已有三世說的萌芽形式,隻是較為簡單,沒有那麽多複雜、神秘的意味。《公羊傳》隱公元年在解釋“公子益師卒”一條為什麽不記載具體日期時僅說:“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換言之,公子益師卒的具體日期僅僅由於時代久遠,史闕有間,加上所見、所聞、所傳聞的相關史料各有各的說法,因而《春秋》作者略而不記,寧缺勿誤,以免以訛傳訛。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春秋》作者謹嚴、求實的學風,很難說其中蘊含有什麽深意。當然,按《春秋》體例,大夫之卒必記其具體日期,但由於上述原因,隱公的大夫就有三人未記具體卒日。此類情況隻可能看作是《春秋》的變例。《公羊傳》於此似乎也未深究。

桓公二年,《春秋經》說:“公會齊侯、鄭伯於稷,以成宋亂。”《公羊傳》於此問道:“內在惡諱,此其目言之何?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隱亦遠矣,曷為為隱諱?隱賢而桓賤也。”《公羊傳》懷疑,按照《春秋》通例,時遠則辭顯,時近則辭微。隱、桓之世如此久遠,此處為何閃爍其辭,而不直抒己見,褒善貶善。《公羊傳》作者猜測,這可能是為了為賢者諱。

《春秋》記事,始於隱公元年,終於哀公十四年。這種斷代方法是否含有深意,似乎有人感到困惑。《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解釋道:“《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簡言之,《春秋》始於隱公,是由於史料所限,隱公之前,或史料不全,或所見、所聞、所傳聞相互衝突,無法甄別。而終於哀公,表明這段曆史已相當完整,自成段落,並無深意。

綜上所述,《公羊傳》提出的所見、所聞、所傳聞的三世說,僅是時間上的一種相對劃分,類如今日曆史學中的古代、近代和現代。這種曆史分期法當然能夠表達一定的史學觀念,但其根本目的隻能是便於對曆史的理解,在這一點上,董仲舒與《公羊》的見解並無太大區別。他指出,《春秋》所記十二世分為三等。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由下向上推,哀、定、昭為《春秋》作者耳聞目睹的所見之世,所記載的這期間的事件由於牽涉到許多敏感現實問題,因而隻能“微其辭”;襄、成、文、宣為《春秋》作者所聞之世,距現實稍遠,但不是毫無瓜葛,因而《春秋》作者隻能“痛其禍”,尚不能無所顧及直抒己見;僖、閔、莊、桓、隱五世為《春秋》作者所傳聞之世,距離現實最遠,因而作者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傾向,“殺其思”。[4]

董仲舒對三世說的解析與評論,原則上與《公羊傳》並無太大區別,但他對《春秋》作者心理的揣測,為後來者發揮《春秋》的微言大義留下了契機。不過,董仲舒本人對《春秋》的評論,相當準確地看到了中國曆史學的基本特征,即離現實越近的曆史事件或人物,在曆史學著作中越難給予客觀的描述與評價,即使作者無心曲筆,但其價值取向每每受到現實政治的深刻影響。董仲舒對三世說的解析,實際上是在討論曆史研究中的主體如何認識、把握客體的問題。

可以相信,董仲舒的三世說並沒有多麽複雜、神秘的義理但也不可否認其說對後來者影響甚巨。東漢何休據此托為三世之說,實際上是從董仲舒的思想中推出曆史發展的三大階段,是董仲舒“曆史重建”努力的進一步延伸,當然也合乎董仲舒思想的邏輯發展。何休說:“於所傳聞之世,見治起於衰亂之中,用心尚粗輸,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後治外;錄大略小,內小惡書,外小惡不書;大國有大夫,小國略稱人;內離會書,外離會不書;是也。於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書外離會,小國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晉侯會狄於攢函,襄二十三年,邾婁鼻我來奔;是也。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用心尤深而詳,故崇仁,譏二名。晉魏曼多、仲孫何忌是也。”[5]如果僅從對《春秋》筆法、凡例的分析,何休的見解比董仲舒有所加詳,個別見解或許合於《春秋》作者本意。但何休於此提出了一種新的曆史觀,即將《春秋》十二世劃分為三個依次更替的曆史時期,那就是衰亂期、升平期和太平期。

衰亂、升平、太平三世的劃分不見於董仲舒的著作,這是何休的創造。但何休的這種劃分並不合乎《春秋》所記的曆史事實,而是何休頭腦中的理念演繹。《春秋》記事起於魯隱公元年,時值公元前722年,而周平王東遷在公元前770年。平王東遷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它不僅標誌著周王室從此已失去對諸侯的統治能力,而且標誌著中國社會的結構將要發生重大變化。“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陪臣執國命”等等都是這種衰變的象征。因此,如果以何休的曆史觀和價值標準來考量,《春秋》所載二百餘年之間隻見衰亂,何來升平與太平。因此,有人明確指出,何休“三世之時期定,而《春秋》之義滯;三世之條例多,而《公羊》之蔽深。以何較董,愈後而愈詳,愈詳而愈乖。”[6]

何休三世說是對董仲舒思想的重大發展,但三世之間是否存在著一種不斷演進的關係,何休並沒有明說,他隻是憑自己的判斷將《春秋》所記的曆史時期劃分為三個階段,沒有設計由衰亂入升平,由升平入太平的路線。因此,何休的觀點雖比董仲舒加詳,但本質上仍和董仲舒一樣,認為曆史雖然變動不居,然總是今不如昔,人類社會的未來發展,隻能是向理想中的往古世界的複歸。

由三世說推演出不斷進化的認識,那是在近代接受了達爾文進化論之後的事。康有為為了托古改製,運用進化論的觀點,結合《禮記》所謂“小康”、“大同”的說法,對《公羊》三世說作了全新的解釋,以為自據亂世進為升平世(小康之道),更進為太平世(大同之道),是社會進化的共同規律,並把三世比附為君主製、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製三種政治製度。認為這三種製度不能越級進化,以此反對當時正在蓬勃興起的民主民族革命。他的這種說法雖然本原於董仲舒的《公羊》學,但實際上與董學完全兩樣,這裏姑且勿論。

董仲舒在“曆史重建”努力中的另一重要思想為“三統說”。三統原為古曆法,指夏、商、周三代正朔,因此有時又稱之為“三正”。這種說法起源甚久,但並見於《公羊傳》。然而董仲舒卻由此推衍為朝代鼎革次序的曆史循環論。他在解釋《春秋》的一些義理、筆法時指出:“《春秋》曰杞伯來朝,王者之後稱公,杞何以稱伯?《春秋》上黜夏,下存殷,以《春秋》當新王。《春秋》當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奉其後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三統也。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農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髻、帝堯之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後於杞,存湯之後於宋,以方百裏爵,稱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製,當正黑統,而殷周為王者之後,絀夏改號,禹謂之帝,錄其後以小國。故曰黜夏存周,以《春秋》當新王,不以杞侯弗同王者之後也。”[7]

古史帝王係統在秦漢以前極其混亂。準確地說,先秦諸子各欲以其道易天下,均編造了自己心目中的帝王係統。秦漢統一之後,有兩個方麵的原因需要對古史中的帝王係統進行規範和重新認定。一是統一信仰的需要。秦漢統一帝國必須建立統一的信仰,而統一對往古帝王的尊敬當然在統一信仰之中。這一點,秦漢帝王和思想家都看得十分清楚,秦漢時的封禪、郊祀等宗教活動中都有極好的材料。二是確立秦漢帝王本身正統的需要。中國人曆來講究正統與非正統,秦漢王朝特別是漢王朝的建立,雖然得之於金戈鐵馬、血風腥雨,但他們仍然要為自己尋求正統的神學依據,在劉邦、劉秀即帝位後所編造的神話,既是欺人之談,也是自我欺騙。其目的隻是一個,就是尋找統治地位的合法繼承性。

基於上述需要,董仲舒借助流傳已久的三統說,以解釋《春秋》筆法、義理為手段,重建了古史帝王係統。三統指夏、商、周三代的正朔。“正”指一歲之首,即農曆正月。“朔”指一月之始,即初一日。依據古來傳說,正朔有黑、白、赤三統,如夏朝為黑統,以寅月(即農曆正月)為正月,以平旦(天剛亮時)為朔;商朝為白統,以醜月(農曆十二月)為正月,以雞鳴為朔;周朝為赤統,以子月(農曆十一月)為正月,以夜半為朔。新王受命,必須依黑、白、赤三統依次循環的順序“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意,以合乎“天之道終而複始”的規律,表明王者受命於天各統一正,以明乎“天統”之義。

對於改正朔的真實意義,董仲舒在解釋《春秋》“王正月”時的一段話有較為明確的說明。他指出:“王者必受命而後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製禮樂,一統於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仁(人),通以己受之於天也。王者受命而王,製此月以應變,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謂之王正月也。”簡言之,是為易姓換代尋求神學上的依據。

董仲舒三統說的政治目的是極其顯明的,但不知什麽原因,他在他的著作中反複論證的不是漢代統治的合法與否,而是借《春秋》以推衍古史帝王係統,現實政治在他的著作中僅僅成為一種暗示。不過,漢代人並沒忘記他的功績,東漢時成書的《白虎通議》便將董仲舒三統說的底蘊予以明白地揭示。《白虎通》說:“五者受命必改正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襲也。明受之於天,不受於人。所以變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耳。”這也正是上述統一信仰和論證漢代帝王統治合法性的需要。“奉天而法古”的旗幟下依然包藏著對現實的密切關注。

[1]《春秋繁露·楚莊王》。

[2]《漢書·董仲舒傳》。

[3]《春秋繁露·楚莊王》。

[4]《春秋繁露·楚莊王》。

[5]《春秋公羊傳解詁》隱公元年。

[6]徐哲東:《公羊榷論·三世》:

[7]《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