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橫斜三兩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輕薄芳姿意,得會衰殘野老思。萬裏西風吹節換,夕陽東市索琴遲。可憐詩序難成讖,十月桃花欲笑時。
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牧齋往鬆江遊說馬進寶反清告一段落。次年複往金陵,蓋欲陰結有誌複明之人,以為應接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其流連文酒,詠懷風月,不過一種煙幕彈耳。此年之詩,前已多引證,茲擇錄有學集詩注捌長幹塔光集中順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諸詩最有關複明運動及饒有興趣者詮論之於下。
「櫂歌十首為豫章劉遠公題扁舟江上圖」其一雲:
家世休論舊相韓。煙波千裏一漁竿。扁舟莫放過徐泗,恐有人從圯上看。(自注:「遠公故相文端公之孫,尚寶西佩[斯瑋]之子。」寅恪案,並可參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此題批語。)
其三雲:
吳江煙艇楚江潮。瀨上蘆中恨未消。重過子胥行乞地,秋風無伴自吹簫。
寅恪案,遠公為劉一燝之孫。明史貳肆拾劉一燝傳略雲:
劉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魏]忠賢大熾,矯旨責一燝誤用[熊]廷弼,削官。追奪誥命,勒令養馬。崇禎改元,詔複官,遣官存問。八年卒。福王時,追諡文端。
季晦在福王時追諡文端,殆由牧齋之力。蓋此時牧齋任禮部尚書故也。遠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圖,據牧齋詩旨,以張良伍員報韓複楚相期許,則遠公之誌在複明,為牧齋所特加接納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顧與治書房留餘小像自題四絕句」其一雲:
崚嶒瘦頰隱燈看。況複撐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渾不識,為他還著漢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廣不封侯之歎,即己身在明清兩代,終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則謂己身已降順清室,為世所笑罵,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為黨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於言表矣。
其二雲:
蒼顏白發是何人。試問陶家形影神。攬鏡端詳聊自喜,莫應此老會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謂身雖降清,心思複明,殊有分身之妙術也。
其三雲:
數卷函書倚浄瓶。匡床兀坐白衣僧。驪山老母休相問,此是西天貝葉經。
寅恪案,牧齋表麵雖屢稱老歸空門,實際後來曾有隨護鄭延平之舉動。今故作反麵之語,以遜辭自解,藉之掩飾也。
其四雲:
寅恪案,網巾乃明室所創,前此未有,故可以為朱明室之標幟,周吉甫暉續金陵瑣事「萬發皆齊」條雲: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結網巾。問曰,此何物耶?對曰,此網巾也,用以裹之頭上,萬發皆齊矣。次日,有旨召神樂觀結網巾道士,命為道官,仍取其網巾,遂為定式。
小腆紀傳伍貳畫網巾先生傳(寅恪案,徐氏所記出戴名世撰「畫網巾先生傳」。見戴南山先生全集柒。)略雲:
畫網巾先生者,不知何許人。(寅恪案,小腆紀傳叁玖劉中藻傳雲:「中藻子思沛,時羈浦城獄中,聞父死,曰,父死節,子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畫網巾先生也。」小腆紀年附考壹陸順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魯兵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劉中藻死之」條,亦載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續誌,福寧府誌俱雲思沛即世所稱畫網巾先生,而福安縣誌謂思沛羈浦中獄中,聞中藻死,曰,父死節,子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浦城縣誌亦雲然。按畫網巾先生死泰寧之杉津,自另是一人。」茲附錄於此,以供參考。)服明衣冠,從二仆,匿跡光澤山寺中。守將吳鎮掩捕之,送邵武,鎮將池鳳鳴訊之,不答。鳳鳴偉其貌,為去其網巾,戒軍中謹事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畢謂二仆曰,衣冠曆代舊製,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創為之,即死,可忘明製乎?取筆墨來,為我畫網巾額上。畫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畫也。每晨起以為常。軍中嘩之,呼曰畫網巾雲。[王之綱斬之,]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泰人聚觀之,所畫網巾,猶斑斑在額上也。
小腆紀年附考壹柒順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師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江廣總督兵部尚書張同敞猶在桂林諭降不屈,死之」條雲:
[張]同敞手出白網巾於懷,曰,服此以見先帝。
錢曾牧齋投筆集箋注上「後秋興之二」第陸首「胡兵翻為倒戈愁」句,牧齋自注雲:
營卒從諸酋長,皆袖網巾氈帽,未及倒戈而還。
等,可以為證。牧齋此詩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謂不能將兵如唐之段誌玄尉遲敬德,隻能讀書作文。此本是真實語,但其在弘光時,自請督師以禦清兵,則恐是河東君之慫慂勸勉,遂有是請耳。
「題畫」雲:
秋聲卷白波。青山斷處暮雲多。沉沙折戟無消息,臥看千帆掠檻過。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前論魏白衣致書鄭延平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牧齋待至九月,以氣候風向之改變,知鄭氏無乘南風來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覺感樊川詩旨,而賦此「題畫」七絕也。
「有人拈聶大年燈花詞戲和二首」其一雲:
**子朝朝信,寒燈夜夜花。也知虛報喜,爭忍剔雙葩。
其二雲:
燈花燭夜多。寂寞怨青娥。一樣銀缸裏,無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為憶河東君之作,不過藉和聶壽卿詩為題耳。
「橋山」雲:
萬歲橋山奠永寧。守祧日月鎮常經。青龍閣道蟠空曲,玄武鉤陳衛杳冥。墜地號弓依寢廟,上陵帶劍仰神靈。金輿石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聽。
寅恪案,此首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則希望鄭延平率師來攻取南都也。
「雞人」雲:
雞人唱曉未曾停。倉卒衣冠散聚螢。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胡騎已揚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對,講官奏曰,馬畏熱,必不渡江。餘麵叱之而退。」)刺閨痛惜飛章罷,(自注:「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講殿空煩側坐聽。腸斷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繞新亭。
寅恪案,此首為牧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時事,頗有史料價值。末二句蓋傷福王及己身等之為俘虜而北行也。
「蕉園」雲:
蕉園焚稿總凋零。況複中州野史亭。溫室話言移漢樹,長編月朔改唐蓂。??聞人自譌三豕,曲筆天應下六丁。東觀西清何處所,不知汗簡為誰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惡當日記載弘光時事野史之誣妄,複自傷己身無地可托以寫此一段痛史也。噫!牧齋在弘光以前本為清流魁首,自依附馬阮,迎降清兵以後,身敗名裂,即使著書,能道當日真相,亦不足取信於人。方之蔡邕,尤為可歎也。又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三雲:
人儗陽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龍重焰蕉園火,燒卻元家野史亭。
此絕句亦自惜絳雲樓被焚,其所輯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與蕉園七律,可以互證,故附錄之於蕉園詩後。
「小至夜月食紀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雲:
蟾蜍蝕月報黃昏。冬至陽生且莫論。飛上何曾為玉鏡,落來那得比金盆。朦朧自繞飛烏羽,昏黑誰招顧兔魂。畫盡??灰不成寐,(涵芬樓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養微溫。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難確定,不敢多所附會。但檢小腆紀年附考壹玖「[順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將施舉與我大清兵戰於定海關,敗績死之」條雲:
時成功謀大舉入長江,令舉招撫鬆門一帶漁船為鄉導。舉至定海關,遭風入港,遇水師,力戰而死。
然則鄭延平本擬於此年夏大舉入長江,不幸遭風失敗。牧齋當早知延平有是舉,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氣候之關係,知已無率舟師北來之希望,因有七八兩句之感歎歟?俟考。
「至日作家書題二絕句」雲:
至日裁書報孟光。封題凍筆蘸冰霜。栴檀燈下如相念,但讀楞嚴莫斷腸。
鬆火柴門紅豆莊。稚孫嬌女共扶床。金陵無物堪將寄,分與長幹寶塔光。
寅恪案,此兩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論。唯據第貳首第貳句,知稚孫即桂哥,亦與趙微仲妻隨同河東君居於白茆港之紅豆莊,而不隨其父孫愛留寓城中宅內。然則牧齋聚集其所最愛之人於一處也。(可參前論「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貳首末二句可參下一題「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在牧齋之意,寶塔放光,即明室中興之祥瑞,將來河東君亦當分此光寵,以其實有暗中擘劃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純水僧房壁間詩韻,邀無可幼光二道人同作」雲:
古殿灰沉朔吹濃。江梅寂曆對金容。寒侵牛目冰間雪,老作龍鱗燒後鬆。夜永一燈朝露寢,更殘獨鬼哭霜鍾。可憐漫壁橫斜字,賸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無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錢澄之(見小腆紀傳貳肆方以智傳及同書伍伍錢秉鐙傳並吾炙集「皖僧幼光」條。)
方錢二人皆明室遺臣托跡方外者,此時俱在金陵,頗疑與鄭延平率舟師攻南都之計劃不能無關。牧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動,自是意中事也。純水僧房壁間詩之作者,究為何人,未敢決言,但細繹牧齋詩辭旨,則此作者,當是明室重臣而死國難者,豈瞿稼軒黃石齋一輩人耶?俟考。
「水亭撥悶二首」其一雲: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牕風雪麵淮流。往歌來哭悲鸜鵒,莫雨朝雲樂爽鳩。攬鏡每循宵茁發。(涵芬樓本「宵茁」下自注雲:「先作朝薙。」)擁衾常護夜飛頭。黃衫紅袖今餘幾,誰上城西舊酒樓。
其二雲:
瑣闈夕拜不知繇。熱鐵飛身一旦休。豈有閉唇能遁舌,更無穴頸可生頭。市曹新鬼爭顱額,長夜寃魂怨髑髏。狼藉革膠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師愁。
寅恪案,此二首辭旨奇詭,甚難通解。遵王注雖於字麵略有詮釋,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齋賦詩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測,以備一說,仍待博識君子之教正。鄙意此二詩皆為河東君而作。第壹首謂河東君之能救己身免於黃毓祺案之牽累。第貳首謂己身於明南都傾覆後隨例北遷期間,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特為之辨明也。第壹首第柒句「黃衫紅袖」一辭,應解作紅袖中之黃衫。有學集詩注捌「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俠誰知寇白門」及「黃土蓋棺心未死」二句,(全詩前已引。)蓋謂白門已死,今所存之女俠,唯河東君一人足以當之。即與上引杜讓水「帳內如花真俠客」句,同一辭旨。第捌句兼用漢書玖貳遊俠傳萭章傳:「萭章字子夏,長安人也。長安熾盛,街閭各有豪俠。章在城西新市,號曰城西萭子夏。」並太平廣記肆捌伍許堯佐柳氏傳「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及「柳氏誌防閑而不克」等語。此兩出處遵王注均未引及。第貳首第壹句遵王雖用後漢書百官誌引衛宏漢舊儀曰,「黃門郎屬黃門令,日暮入對青瑣門拜,名曰夕郎」以為釋。鄙意牧齋既未曾任給事中,則遵王所解無著落。疑牧齋意謂弘光出走,乃詔王覺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詔書其開端必有「門下」二字,即王摩詰所謂「夕奉天書拜瑣闈」之「天書」。(見全唐詩第貳函王維肆「酬郭給事」。)弘光詔殊不知其來由也。第貳句遵王注雲:
首楞嚴經:曆思則能為飛熱鐵,從空雨下。五燈會元:世尊說大集經,有不赴者,四天門王飛熱鐵輪,追之令集。
甚是。蓋謂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執以北行也。第柒第捌兩句遵王注引列子湯問篇,周穆王怒偃師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殺偃師,偃師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膠等假物所造之物語。牧齋意謂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實無其事,即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小舟惜別」詩「人以蒼蠅汙白璧」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雲:
秋卷風塵在眼前。莽蒼回首重潸然。(涵芬樓本「莽蒼」作「蒼茫」。)居停席帽曾孫在,驛路氊車左擔便。日薄冰山圍大地,霜清木介矗諸天。禪床投宿如殘夢,半壁寒燈耿夜眠。
其二雲:
禾黍陪京夕照邊。驅車沾灑孝陵煙。周郊昔歎為犧地,薊子今論鑄狄年。綸邑一成人易老,華陽十賚誥虛傳。顛毛種種心千折,祗博僧牕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禎十七年秋間,偕河東君同赴南都,就禮部尚書之任,途中曾投宿於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論錢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間,故第壹首一二兩句謂景物不殊,而時勢頓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貳聯上句,謂南都傾覆,苟得生還者甚少。如己身及河東君,即遵王注引酉陽雜俎雲:
王天運伐勃律還,忽風四起,雪花如翼,風吹小海水成冰柱,四萬人一時凍死,唯蕃漢各一人得還。
之蕃漢二人也。下句謂此次歲暮獨自還家,重經崇明寺,兵戈徧及西南,與前次過此時尚能苟且偷安者大異。第貳首一二兩句謂此次在金陵謁拜孝陵,在南都傾覆之後,不勝興亡之恨也。第壹聯上句遵王注已引左傳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賓起有寵於景王」條以釋之,但僅著詩句之出處,而未言牧齋用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齋蓋謂馬阮之起用己身為禮部尚書,不過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犧雞之自斷其尾,以免受禍害也。下句遵王無釋,檢王先謙後漢書柒貳下方術傳薊子訓傳雲:
時有百歲翁,自說童兒時,見子訓賣藥於會稽市,顏色不異於今。後人複於長安東霸城見之,與一老翁共摩挲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
牧齋意謂回首當日與河東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時,已同隔世,殊有薊子訓在秦時目睹鑄此銅人之感也。第貳聯上下兩句,遵王引史記及鬆陵集為釋,甚是。牧齋意謂雖有複明之誌,但已衰老,無能為力,虛受永曆帝之令其聯絡東南偽帥遺民,以謀中興之使命也。
「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丙申?)春留題之作」雲:
(詩見下引。)
寅恪案,此題「乙未」二字當是「丙申」之譌。諸本皆同,恐為牧齋偶爾筆誤也。此題廿五首,板橋雜記已采第壹第貳第肆第伍第柒第拾第壹貳等七題。皆是風懷之作,此固與餘氏書體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迻錄,但亦有風懷之作曼翁未選者,則因事涉嫌疑,須為牧齋隱諱也。茲先擇錄此類三首論釋之,後再略述其他諸詩。至板橋雜記所選之八首,皆不重錄,以餘氏書所選牧齋之詩為世人習讀,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雲:
釧動花飛戒未賒。隔生猶護舊袈裟。青溪東畔如花女,枉贈親身半臂紗。
第捌首雲:
臨岐紅淚濺征衣。不信平時交語稀。看取當風雙蛺蝶,未曾相逐便分飛。(自注:「已上雜記舊遊。」)
第壹壹首(此詩前已引,因解釋便利之故,特重錄之。)雲:
水榭新詩讚戒香。橫陳嚼蠟見清涼。五陵年少多情思,錯比橫刀浪子腸。(自注:「杜蒼略和詩有祇斷橫刀浪子腸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與前論「秦淮水亭逢舊校書賦贈」詩有關。前引杜蒼略和詩及此題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舊校書女道士浄華與前所論果為卞玉京者,則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詩亦是有關之重要作品也。
第陸首雲:
抖擻征衫趁馬蹄。臨行漬酒雨花西。於今墓草南枝句,長伴昭陵石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詩雲,孤臣一樣南枝恨,墓草千年對孝陵。」)
寅恪案,牧齋詩集順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刪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視作摘句圖也。「希直」為方孝孺字。夫牧齋迎降清兵,被執北行,與正學事大異。「一樣南枝恨」之語,乃一別解。然姚逃虛謂成祖曰,「若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見明史壹肆壹方孝孺傳。)牧齋在明清之際,確是「讀書種子」。此則不可以方錢人格高下論也。又牧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樓本作「乙酉計偕北上」。遵王注本作「己酉北上」。兩書之文,皆有增改。考牧齋為萬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計偕北上,吊方希直詩,若作於此年,則牧齋當時僅以舉人北上應會試之資格,且此時明室表麵上尚可稱盛世,「孤臣」之語,殊無著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經金陵。此兩本之譌,自是諱飾之辭。若作「乙酉北上」,則牧齋於南都傾覆,隨例北遷,如投筆集後秋興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後四句雲:「忍看末運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遲。惆悵杜鵑非越鳥,南枝無複舊君思。」之例,則甚符合。故特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選貳玖古詩十九首之一「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二句,注雲:
善曰,韓詩外傳曰,詩雲,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翰曰,胡馬出於北,越鳥來於南,依望北風,巢宿南枝,皆思舊國。
牧齋之詩,即用此典。至有關成祖生母問題,近人多所考證,雖難確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麗籍。元代習俗,如朝鮮實錄及葉子奇世傑草木子雜製篇等所載者,蒙古宮廷貴族多以高麗女為媵侍。?妃豈元代諸王之後宮耶?若廣陽雜記及蒙古源流等書所載,則又輾轉傳譌,不足道也。又據李清三垣筆記附誌二條之一雲:
予閱南太常寺誌載懿文皇太子及秦晉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則?妃生。訝之。時錢宗伯有博物稱,亦不能決。後以弘光元旦謁孝陵,予與謙益曰,此事與實錄玉牒左,何征?但本誌所載,東側列妃嬪二十餘,而西側止?妃,然否?曷不啟寢殿驗之?及入視,果然。乃知李?之言有以也。
談遷國榷壹貳建文四年條略雲:
成祖文皇帝禦諱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妃。玉牒雲,高皇後第四子。蓋史臣因帝自稱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誌,載孝陵祔享,?妃穆位第一,可據也。
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彤管門「孝慈高皇後無子」條略雲:
考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後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妃氏[等]俱東列。?妃生成祖文皇帝,獨西列。見南京太常寺誌。孝陵閹人俱雲,孝慈高皇後無子,具如誌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別集同姓諸王表,[與]吾學編諸書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誌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斷,相傳必有確據,故誌之不少諱,而微與玉牒牴牾,誠不知其解。
然則牧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誌文獻為左證,並親與李清目睹之實物相證明,然後決定。可知牧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轅文所謂「穢史」也。(見第叁章論朱鶴齡與吳梅村書。)第壹柒首雲:
第壹捌首雲:
帝車南指豈人謀。河嶽英靈氣未休。昭代可應無大樹,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雜論文史。」)
第貳叁首雲:
被發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憐。長髯衘口填黃土,肯施維摩結浄緣。
寅恪案,此詩疑為牧齋過金陵陳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陳名夏傳(參同書肆譚泰傳,同書伍寧完我傳,同書柒捌張煊傳。)略雲:
陳名夏江南溧陽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官翰林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福王時,以名夏曾降附流賊李自成,定入從賊案。本朝順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誠,以保定巡撫王文奎疏薦,複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三年丁父憂,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並敕部議贈恤。複陳情請終製。賜銀五百兩,暫假歸葬,仍給俸贍在京家屬。明年還朝。五年初設六部尚書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書。尋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學士,晉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黨附吏部尚書公譚泰,議罪。解院任,給俸如故。發正黃旗下,與閑散人隨朝。初睿親王多爾袞專擅威福,尚書公譚泰剛愎攬權,名夏既掌銓衡,徇私植黨,揣摩執政意指,越格濫用匪人,以迎合固寵。及多爾袞事敗,禦史張煊劾奏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諸劣跡。下諸王部臣鞫議。會上方巡狩,譚泰獨袒名夏,定議,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實。煊坐誣論死。至是,譚泰以罪伏誅。命親王大臣複按張煊所劾名夏罪狀。名夏厲聲強辨。及詰問詞窮,涕淚交頤,自訴投誠有功,冀貸死。諭曰,此輾轉矯詐之小人也。罪實難逭。但朕有前旨,凡譚泰幹連,概赦免。若複執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諭令潔己奉公,勿以貪黷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複補秘書院大學士。時吏部尚書員缺,侍郎孫承澤請令名夏兼攝。上以侍郎推舉大學士,有乖大體。責令回奏。複諭名夏曰,爾可無疑懼。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書。上嚐幸內院,閱會典及經史奏疏,必與諸臣講求治理,兼訓諸臣,以滿漢一體,六部大臣不宜互結黨與。誡諭名夏,益諄切焉。會有旨,令集議刑部,論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謀陷諸罪應死狀。名夏及大學士陳之遴,尚書金之俊等二十八人,與刑部九卿科道等兩議。得旨責問,名夏更巧飾欺蒙。論死。複詔從寬典,改削官銜二級,罰俸一年,仍供原職。十一年大學士寧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屢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蠱惑紳士,包藏禍心以倡亂。嚐謂臣曰,要天下太平,隻依我兩事。臣問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雲,留發,複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為治之要,惟法度嚴明,則民心悅服。名夏必欲寬衣博帶,其情叵測。臣與逐事辯論,不止千萬言,灼見隱微。名夏禮臣雖恭,而惡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見共聞者也。今將結黨奸宄事跡言之,名夏子掖臣居鄉暴惡,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寧有入官園宅在城,各官集貲三千兩代為納價,遂家焉。掖臣橫行城中,說人情,納賄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懼其威勢。名夏明知故縱,科道官豈無一人聞之?不以一疏入告,其黨眾可見矣。臣等職掌票擬,一字輕重,關係公私,臣慮字有錯誤,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諉,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齊,自將公簿注姓,塗抹一百一十四字。為同官所阻,方止。竊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內大臣傳出科道官結黨諭旨。臣書稿底,交付內值。及票紅發下,名夏抹去「擠異排孤」一語,改去「明季埋沒局中,因而受禍。今方馳觀域外,豈容成奸」四句,作兩句泛語。其糾黨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隻手障天也。請敕下大臣確審具奏,法斷施行。則奸黨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會勘,名夏辯諸款皆虛,惟留發複衣冠,所言屬實。完我複與大學士劉正宗共證名夏攬權市恩欺罔罪。讞成,論斬。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處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貳伍壹陳名夏傳雲:
陳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陽人。明崇禎進士,官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時,入從賊案。順治二年詣大名降。以保定巡撫王文奎薦,複原官。入謁睿親王,請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爾所知也。
左傳哀公十五年雲:
衛孔圉取大子蒯聵之姐,生悝。孔氏之豎渾良夫,長而美。孔文子卒,通於內。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與之言曰,苟使我入獲國,服冕乘軒,三死無與。與之盟。為請於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雲:
十七年春,衛侯為虎幄於藉圃。成。求令名者,而與之始食焉。大子請使良夫,良夫乘衷甸,兩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大子使牽以退,數之以三罪而殺之。衛侯夢於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發北麵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緜緜生之瓜。餘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杜注雲:「本盟當免三死,而並數一時之事為三罪,殺之,故自謂無辜。」)
牧齋詩第壹句以渾良夫比百史,蓋以其數次論死,雖暫得寬逭,終以自承曾言「留發複衣冠」事處絞。夫百史辯寧完我所詰各欵皆虛,獨於最無物證,可以脫免之有關複明製度之一欵,則認為真實。是其誌在複明,欲以此心告諸天下後世,殊可哀矣。牧齋詩第貳句謂己身與百史雖皆誌在複明,而終無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歸空門耳。
第貳肆首雲:
長幹墖繞萬枝燈。白玉毫光湧玉繩。鈴鐸分明傳好語,道人誰是佛圖澄。
寅恪案,此詩末二句遵王無注。檢慧皎高僧傳初集拾晉鄴中竺佛圖澄傳(可參晉書玖伍佛圖澄傳。)雲:
光初十一年[劉]曜自率兵攻洛陽,[石]勒欲自往拒曜,內外僚佐無不必諫。勒以訪澄。澄曰,相輪鈴音雲:「秀支替戾岡。仆穀劬禿當。」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仆穀」劉曜胡位也。「劬禿當」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時徐光聞澄此旨,苦勸勒行。勒乃留長子石弘共澄以鎮襄國,自率中軍步騎,直詣洛城。兩陣才交,曜軍大潰,曜馬沒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時以物塗掌觀之,見有大眾。眾中縛一人,朱絲約其肘,因以告弘,當爾之時,正生擒曜也。
牧齋詩用此典之意,言清軍主帥出戰必敗也。
第貳伍首雲:
采藥虛無弱水東。??輪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論班位,應次高辛展上公。(自注:「過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為歸家途中過句容所賦。末二句意謂此次在南都作複明活動,他日成功,當受封賞也。
有學集詩注玖紅豆集中有關牧齋複明活動,而最饒興趣者,莫如「六安黃夫人鄧氏」七律一首。詩雲:
鐃歌鼓吹競芳辰。娘子軍前喜氣新。(涵芬樓本作「魚軒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闐壁壘新。」但後附校勘記同注本。)繡幰昔聞梁刺史,錦車今見漢夫人。(涵芬樓本「見」作「比」。)須眉男子元無幾,(涵芬樓本「元」作「原」。)巾幗英雄自有真。(涵芬樓本「巾幗」作「粉黛」。)還待麻姑擗麟脯,共臨東海看揚塵。(涵芬樓本「共臨」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見關於黃夫人鄧氏或梅氏及黃鼎之資料,迻錄於下,恐仍未備,尚求當世君子教正。總之,牧齋詩末二句之旨,複明活動之意,溢於言表矣。
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壹(劉氏與牧齋有交誼,見楊大瓢先生雜文稿「劉繼莊傳」。)雲:
霍山黃鼎字玉耳。霍山諸生也。鼎革時起義,後降洪[承疇]經略,授以總兵,使居江南。其妻獨不降,擁眾數萬,盤居山中,與官兵抗,屢為其敗。總督馬國柱謂鼎,獨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濟乎?國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廈將傾,非一木所能支,然誌士不屈其誌。吾必得總督來廬一麵,約吾解眾,喻令薙發。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誌,不能若吾夫調居他處也。其子覆命,國柱自來廬州,鼎妻率眾出見,貫甲鐵兜鍪,凜凜如偉丈夫。如總戎見製台禮。遂降,終不出山。黃鼎居江南久,後屢與鄭氏通,郎總督時,事敗,服毒死。
痛史第柒種弘光實錄鈔壹「[崇禎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廣巡按禦史黃澍召對,劾馬士英於上前」條黃澍疏士英十可斬。其二雲:
市棍黃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鄉宦梅之煥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裏。黃鼎私鑄闖賊果毅將軍銀印,托言奪自賊手,飛報先帝。士英蒙厚賞,黃鼎加副將。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來」之謠。是謂欺君,可斬。
王葆心蘄黃四十八砦紀事貳附「皖砦篇」略雲:
「皖砦篇」附案語雲:
牧齋初學集柒叁「梅長公傳」略雲:
公諱之煥,字長公,一字彬父,黃之麻城人。萬曆癸卯舉於鄉。甲辰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天啟三年擢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南贛。丁母憂歸裏。今上即位召還,以原官巡撫甘肅。烏程用閣訟攘相位,公在鎮,撠手罵詈,數飛書中朝,別白是非。烏程深銜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詔,即日啟行。甘鎮去都門七千裏,師次邠州,奉詔還鎮。已又趣入援,紆回往還,又數千裏。師行半年始至。本兵希烏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楊守謙例殺公。上心知公材,憐其枉,部議力持之,乃命解官歸裏。久之,烏程當國,豪宗惡子嗾邑子上書告公。烏程從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滿讕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複起矣。公聽勘久之,敍甘鎮前後功,加級,蔭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發病卒。享年六十七。
顧苓金陵野鈔雲: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總兵官黃鼎太子太保。先是,賊狄應奎率眾數千,自固始欲投興平伯高傑降。傑遇害,走六安,殺賊將偽權將軍路應樗,挈其印降鼎。鼎報聞,授應奎副總兵,齎銀幣。
王氏據弘光實錄鈔稱黃鼎妻為梅之煥女,牧齋詩題則稱為「鄧氏」,頗難決定。鄙意牧齋或者如其列朝詩集閏肆「女郎羽素蘭小傳」稱翁孺安為「羽氏」者相類,蓋「鄧尉」以梅花著稱,(可參嘉慶修一統誌柒柒蘇州府「鄧尉山」條所雲:「漢鄧尉隱此,故名。山多梅,花時如雪,香聞數裏。」及漢書叁伍荊燕吳傳。)文人故作狡獪,遂以「梅」為「鄧」耶?俟考。複據顧氏所言,鼎於南都未傾覆前,曾任六安州總兵官,故牧齋可稱之為「六安黃夫人」也。又梅長公於閣訟時忤溫體仁。體仁複助其豪宗惡子嗾邑子告訐,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實同於牧齋與烏程之關係。由是言之,錢梅之交誼並非偶然。推其所以諱改黃夫人之姓者,豈因黃夫人曾參加複明活動,恐長公家屬為所牽累歟?關於黃夫人事,據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筆集跋」雲:
黃夫人見廣陽雜記。餘別有考。
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詢其家,遺稿中並無是篇,或已佚失耶?
此集有遵王注本別行於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參有學集詩注卷首序文所雲「餘年來篝燈校讎,厘正魚豕。間有傷時者,軼其三四首,至秋興十三和詩,直可追蹤少陵,而傷時滋甚,亦並軼之,蓋其慎也」等語。)王應奎海虞詩苑肆錄錢曾「寒食行」並序雲:
寒食夜忽夢牧翁執手諈諉,歡如平昔,覺而作此,以寫餘哀。
(上略。)更端布席才函丈,絮語雄談仍抵掌。空留疑義落人間,獨持異本歸天上。(自注:「夢中以詩箋疑句相詢,公所引書,皆非餘所知者,蓋絳雲秘笈,久為六丁下取,歸之天上矣。」)寂曆閑房黯淡燈,前塵分別總無憑。(中略。)斜行小字叢殘紙。箋注蟲魚愧詩史。未及侯芭為起墳,不負公門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槁葬公於山莊,故發侯芭之歎。」)
可見遵王當日注牧齋詩之難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論,僅就其最有關係,且最饒興趣者,詮釋之於下。此集傳本字句多有不同,唯擇其善者從之,不複詳加注明。
第壹疊遵王注除第壹首外,皆加刪汰。即第壹首亦僅注古典字麵,而不注今典實指。例如「龍虎軍」止引程大昌雍錄,「羽林」止引漢書宣帝紀為釋,鄙意唐之「龍武新軍」及漢之「羽林孤兒」,謂鄭延平之舟師,本出於唐王之衛軍。如黃太衝宗羲「賜姓始末」所雲:
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賜今姓名,俾統禁旅,以駙馬體統行事。封忠孝伯。
即其證也。第伍首第貳聯:「箕尾廓清還鬥極,鶉頭送喜動天顏。」「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記貳柒天官書雲:「尾箕幽州。」即杜詩「收京」之意也。見仇氏杜詩詳注伍「收京」三首之三。)「鶉頭」即「鶉首」,指湖北通明之軍隊,即張蒼水集所附舊題全謝山祖望撰張忠烈公年譜順治十八年辛醜條所謂「鄖東郝[永忠]李[來亨]之兵」,及注中所謂「十三家之軍」者。(可參倪璠庾子山集貳哀江南賦「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之注。及張蒼水集第貳編奇零草「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詩及同書所附趙?叔之謙撰張忠烈公年譜。並本文論牧齋「長幹送鬆影上人楚遊,兼柬楚中郭尹諸公」詩。)第叁首「長沙子弟肯相違」句之「長沙子弟」,疑牽涉庾信哀江南賦「用無賴之子弟」一語而成。當指湖南複明之軍隊,如小腆紀傳叁叁所載之洪淯鼇,即是例證。其傳略雲:
洪淯鼇字六生,晉江人。崇禎間拔貢生。謁隆武帝於閩,授衡州通判。督師何騰蛟奇之,請改知道州。閩亡。李赤心等十三鎮以所部奉使稱臣於粵,出道州,[淯鼇偕郝永忠]見永曆帝,擢右僉都禦史,監諸鎮軍,駐湖南。何騰蛟死,孫可望入滇,朝問阻絕,乃與十三鎮退入西山,據楚之夷陵歸州巴東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縣,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龍駐蹕信,間道上書言,十三鎮公忠無二,今扼險據衝,窺晉楚蜀有釁,隨時而動。議者多其功,詔加淯鼇兵部右侍郎,總督粵滇黔晉楚豫軍務。緬甸既覆,淯鼇猶偕諸鎮崛強湖湘間。康熙三年王師定巴東。[淯鼇]遂被執。諭降,不從。臨刑之日,神色不變,投屍巫峰三峽中。
牧齋此詩之意,謂湖南北諸軍,若見南都收複,必翕然景從。惜當日詳情,今不易考知耳。第貳疊「八月初二日聞警而作」一題之主旨,謂延平舟師雖敗於金陵,仍應固守京口,不當便揚帆出海也。其意與張蒼水集第肆編北征錄所雲:
初意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揚帆。即揚帆,必退守鎮江。
又雲:
餘遣一僧賷帛書,由間道訪延平行營。書雲,兵家勝負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況上遊諸郡邑俱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圖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萬生靈何。詎意延平不但舍石頭去,且舍鐵甕城行矣。
等語冥合。故牧齋詩第叁首雲:
龍河漢幟散沈暉。萬歲樓邊候火微。卷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揮戈不分旄頭在,返旆其如馬首違。齧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飽甘肥。
第肆首雲: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警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後起遲。換步移形須著眼,棋於誤後轉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參前論牧齋與稼軒書。)
第伍首雲:
兩戒關河萬裏山。京江天塹屹中間。金陵要奠南朝鼎,鐵甕須爭北顧關。應以縷丸臨峻阪,肯將傳舍抵孱顏。荷鋤野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原注:「長江天塹,為南北限,虜不能飛渡。」)
第陸首雲:
吳儂看鏡約梳頭。野老壺漿潔早秋。小隊誰教投刃去,胡兵翻為倒弋愁。(自注:「營卒從諸酋者,皆袖網巾氈帽。未及倒戈而還。」)爭言殘羯同江鼠,(自注:「萬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異。近皆啣尾而北。」)忍見遺黎逐海鷗。京口偏師初破竹,**船木柹下蘇州。
又此疊第捌首末二句雲: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許雙垂。(自注:「是役惟伏波殿後,全軍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馬信。梅村家藏藳貳伍「梁宮保壯猷紀」雲:
偽提督五者,前營黃某,後營翁某,而左營馬信,則我叛將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錄貳伍順治十二年乙未條雲:「十一月辛巳朔清鎮守台州副將馬信叛,降於張名振。」可供參證。)右營萬裏,中營甘輝。唯馬信統水軍於江,餘皆連營西注。
可與牧齋自注相參證。
第叁疊「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乃專為河東君而作。雖前已多論及,然此文主旨實在河東君一生誌事,故不避重複,仍全錄之,且前所論此疊諸詩,尚有未加詮釋者,亦可藉此補論之也。
此疊第壹首雲:
負戴相攜守故林。繙經問織意蕭森。疏疏竹葉晴牕雨,落落梧桐小院陰。白露園林中夜淚,青燈梵唄六時心。憐君應是齊梁女,樂府偏能賦槁碪。
第貳首雲:
丹黃狼藉髩絲斜。廿載間關曆歲華。取次鐵圍同血(一作「穴」。)道,幾曾銀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當作「漢」。)吹殘別鶴三聲角,迸散棲烏半夜笳。錯記(一作「憶」。)窮秋是春盡,漫天離恨攪楊花。
第叁首雲:
北鬥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破除服珥裝羅漢,(自注:「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減損虀鹽餉佽飛。娘子繡旗營壘倒,(自注:「張定西[名振]謂阮姑娘,吾當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殞。惜哉!」)將軍鐵矟鼓音違。(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戰死崇明城下。」)須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國來書雲雲。」寅恪案,「文相國」指文安之。事跡見明史貳柒玖及小腆紀傳叁拾本傳等。)
第肆首雲:
閨閣心縣海宇棋。每於方罫係歡悲。乍傳南國長驅日,正是西牕對局時。漏點稀憂兵勢老,燈花落笑子聲遲。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
第伍首雲: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人以蒼蠅汙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
第陸首雲:
歸心共折大刀頭。別淚闌幹誓九秋。皮骨久判猶貰死,(原注:「丁亥歲有和東坡西台韻詩。」)容顏減盡但餘愁。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更有閑情攪腸肚,為餘輪指算神(一作「並」。)州。
第柒首雲:
此行期奏濟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許揮戈回晚日,相將把酒賀春風。牆頭梅蕊疏牕白,甕麵葡萄玉盞紅。一割忍忘歸隱約,少陽原是釣魚翁。
第捌首雲:
臨分執手語逶迤。白水旌心視此陂。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盤周四角言難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覲兩宮應慰勞,紗燈影裏淚先垂。
寅恪案,此疊第貳首末二句之「錯憶」或「錯記」兩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記」字原是「認」字之譌。若如此改,文氣更通貫。「楊」即「柳」,乃河東君之本姓。「離恨攪楊花」五字殊妙。第叁首見前論姚誌倬事,並可參沈寐叟投筆集跋,可不多贅。第陸首「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一聯。上句「雙黃鵠」除遵王注引杜詩外,疑牧齋更用漢書捌肆翟方進傳附義傳載童謠:
反乎覆。陂當複。誰雲者,兩黃鵠。
之語,暗指明朝當複興也。下句與第捌疊第陸首「鳶飛跕水羨眠鷗」句,同用後漢書列傳壹肆馬援傳。蓋謂當此龍拏虎掣,爭賭乾坤之時,己身與河東君尚難如鷗鳥之安穩也。此詩末句「並州」或「神州」雖俱可通,鄙意以作「並州」者為佳。晉書陸貳劉琨傳略雲: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為並州刺史。時東嬴公騰自晉陽鎮鄴,並土饑荒,百姓隨騰南下,餘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琨募得千餘人,轉鬭至晉陽。湣帝即位,拜大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西都不守,元帝稱製江左,琨乃令長史溫嶠勸進。於是河朔征鎮夷夏一百八十人連名上表。(可參世說新語上言語篇「劉琨雖隔閡寇戎,誌存本朝」條。)
蓋以張蒼水比劉越石也。當鄭延平敗於金陵城下,蒼水尚經略安徽一帶。考張蒼水集肆「北征錄」略雲:
延平大軍圍石頭城者已半月。初不聞發一鏃射城中,而鎮守潤江督師,亦未嚐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陽實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蘇常援虜得長驅入石頭。無何石頭師挫,時餘在寧國受新都降。報至,遽反蕪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為證。第柒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陽」,遵王注已引後漢書列傳叁柒班超傳及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壹壹「贈潘侍禦論少陽」詩為釋。但鄙意牧齋「少陽」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詩壹貳「贈錢征君少陽」五律並注(可參全唐詩第叁函李白壹壹。)所雲:
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如逢渭水(一作川。)獵,猶可帝王師。(原注:「齊賢曰,少陽年八十餘,故方之太公。」)
等語。綜合兩句觀之,牧齋意謂此行雖勉效鉛刀之一割,未忘偕隱之約,並暗寓終可為明之宰輔也。第捌首言此時雖暫別,後必歸於桂王也。「碧梧枝」不獨用杜詩「鳳凰棲老碧梧枝」之原義,亦暗指永曆帝父常瀛,崇禎十六年衡州陷,走廣西梧州,及順治二年薨於蒼梧,並順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曆帝於梧等事。(見明史壹貳拾桂端王常瀛傳及小腆紀傳永曆帝紀上等。)即第伍疊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結子,蒼梧雲護舊封枝」之意。「兩宮」者,指桂王生母馬太後及永曆後王氏也。(見小腆紀傳後妃傳永曆馬太後傳及王皇後傳等。)
複次,葉調生廷琯吹網錄肆「陳夫人年譜」條略雲:
瞿忠宣公之孫昌文,嚐為其母撰年譜一帙。蓋其尊人伯升(原注:「吳曉鉦釗森曰,複社姓氏錄作伯聲。」)欲紓家難,勉為韜晦順時,而鼎革之際,家門多故,實賴陳夫人內外搘持。故私撰此譜,以表母德,而紀世變。其中頗多忠宣軼事。十餘年前從常熟許伯緘丈廷誥處見其摘鈔本。緘翁雲,原本為海虞某氏所藏,極為秘密。惜爾時未向緘翁借錄。近從許氏後人問之,則並摘鈔本不可得見矣。譜中所載,略憶一二事。一為錢宗伯與瞿氏聯姻,實出宗伯之母顧夫人意。雲瞿某為汝事去官,須聯之以敦世好。(見前引初學集柒肆「先太淑人述」。)後行聘時,柳姬欲瞿回禮與正室陳夫人同,而瞿僅等之孺貽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後,宗伯已納欵,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錢請離婚。其餘逸事尚多,惜不甚記矣。
寅恪案,錢瞿聯姻事,第肆章引顧太夫人語已論及。牧齋以兩人輩分懸殊,故托母命為解。其實稼軒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論絳雲樓落成,引牧齋與稼軒書,亦足見稼軒深重河東君之為人。至當日禮法,嫡庶分別之關係,複於第肆章茸城結褵節詳論之,今不贅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東君勸牧齋殉國,顧雲美河東君傳中特舉沈明掄為人證,自屬可信。豈有反勸牧齋與稼軒離婚之事。且乙酉後數年,錢瞿之關係,雖遠隔嶺海,仍往來甚密,備見錢瞿集中。河東君與其女趙微仲妻遺囑,有「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語,(見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孫愛複「德而哀之,為用匹禮,與尚書公並殯某所」。(見蘼蕪紀聞引徐芳「柳夫人傳」。)凡此諸端皆足證河東君無唆使牧齋令其子與稼軒女離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陳夫人年譜,殆欲表示瞿錢兩家雖為姻戚,實不共謀之微旨,藉以脫免清室法網之嚴酷耶?附記於此,以俟更考。
第肆疊「中秋夜江村無月而作」八首,皆牧齋往鬆江後,追憶而作也。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雲:
[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國姓遣蔡政往見馬進寶,而先生亦於初十日後往鬆江晤蔡馬。十一日後國姓攻崇明城,而馬遣中軍官同蔡政至崇明,勸其退師,以待奏請,再議撫事。此時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鶴衝謂牧齋曾往鬆江晤馬進寶,其說可信。但謂牧齋亦往崇明,則無實據。此疊第貳首「浩**張騫漢(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虛隨八月槎」之語,可用「海」字,但第叁疊第貳首「幾曾銀浦共仙(一作「雲」。)槎」句,則當用博物誌及荊楚歲時記之典,各不相同也。此疊第叁首末兩句並自注雲:
祇應老似張丞相,捫摸殘骸笑瓠肥。(自注:「餘身素瘦削,今年腰圍忽肥。客有張丞相之謔。」)
本文第叁章論釋牧齋膚黑而身非肥壯。今忽以張丞相自比者,蓋用史記玖陸張丞相傳。(遵王注已引,不重錄。)牧齋語似諧謔,實則以宰相自命也。此疊第捌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猶未遠,朝來衣帶已垂垂。」第肆章論東山詶和集貳河東君次韻牧齋「二月十二日春分橫山晚歸作」詩中「已憐腰緩足三旬」,已詳釋論,讀者可取參閱,不多贅也。第伍疊「中秋十九日暫回村莊而作」八首。觀第壹首「石城又報重圍合,少為愁腸緩急碪。」二句似牧齋得聞張蒼水重圍金陵,而有是作,其實皆非真況,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陸疊「九月初二日泛舟吳門而作」八首。牧齋忽於此時至吳門,必有所為。但不能詳知其內容。鄙意其第叁首「躍馬揮戈竟何意,相逢應笑食言肥」,及第捌首「要勒浯溪須老手,腰間硯削為君垂」等句,豈馬逢知此際亦在蘇州耶?俟考。
第玖疊「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捌首末二句雲:「種柳合圍同望幸,殘條禿髩總交垂。」遵王引元遺山「為鄧人作」詩為釋,其實第壹手材料乃晉書玖捌桓溫傳及庾子山集壹枯樹賦等。此為常用之典,不必贅論。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長慶集貳肆連昌宮詞「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語。自指己身與河東君。但鄙意「殘條」之「殘」,與「長」字,吳音同讀,因而致譌。若以「殘條」指河東君,則與虎丘石上詩無異。故「殘」字應作「長」,否則「禿髩」雖與己身切當,而「殘條」未免唐突河東君也。
第拾疊「辛醜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罷而作」與有學集壹壹紅豆三集「辛醜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張燈夜飲,酒罷而作」題目正同。
檢清史稿伍世祖本紀貳略雲:
[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於養心殿。
及痛史第貳種哭廟紀略雲:
[順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賓哀詔至姑蘇。
可知此兩題共十二首,乃牧齋聞清世祖崩逝之訊,心中喜悅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張燈夜飲,以表其歡悅之意。但檢牧齋尺牘中「與遵王」三十通之十六雲:
明日有事於邑中,便欲過述古,了宿昔之約,但四海遏密,哀痛之餘,食不下咽,隻以器食共飯,勿費內廚,所深囑也。
此劄當作於順治十八年辛醜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齋所言,乃故作掩飾之語,與其內心適相反也。觀投筆集及有學集之題及詩,可以證明矣。但金氏牧齋年譜以此劄列於康熙元年壬寅條,謂「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莊與遵王書雲[雲]」。又謂「按永曆帝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蓋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斷定者,乃因有學集壹貳東澗集上第貳題為「一月五日山莊作」,第叁題為「六日述古堂文?作」之故。檢小腆紀年貳拾順治十八年辛醜條雲: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緬酋執明桂王以獻於王師。
同書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條雲:
三月丙戌(十三日)吳三桂以明桂王由榔還雲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於雲南。
投筆集下後秋興第壹貳疊題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第壹叁疊題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鼠憂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且第壹貳疊後一題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罷自題長句撥悶」二首之二末兩句為「賦罷無衣方卒哭,百篇號踴未雲多」。足證牧齋於康熙元年三月以後,方獲知永曆帝被執及崩逝之事。金氏以劄中之「四海遏密」及詩題「大臨無時」混淆胡漢,恐不可信。又第玖疊詩八首,關涉董鄂妃姐妹者甚多,茲不詳引,讀者可參張孟劬采田編次列朝後妃傳稿並注。
第壹壹疊題雲:「辛醜歲逼除作。時自紅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絳雲餘燼處。」檢張蒼水集第壹編順治十八年辛醜「上延平王書」雲:
殿下東都之役,豈誠謂外島足以創業開基。不過欲安插文武將吏家室,使無內顧之憂。庶得專意恢勦。但自古未有以輜重眷屬,置之外夷,而後經營中原者,所以識者危之。或者謂女真亦起於沙漠。我何不可起於島嶼?不知女真原生長窮荒,入中土如適樂郊,悅以犯難,人忘其死。若以中國師徒,委之波濤漂渺之中,拘之風土狉獉之地,真乃入於幽穀。其間感離恨別,思歸苦窮,種種情懷,皆足以墮士氣而損軍威,況欲其用命於矢石,改業於耰鋤,何可得也!故當興師之始,兵情將意,先多疑畏。茲曆暑徂寒,彈丸之城攻圍未下,是無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語雲,與眾同欲者罔不興,與眾異欲者罔不敗。誠哉是言也。今虜酋短折,孤雛新立,所雲主少國疑者,此其時矣。滿黨分權,離畔疊告。所雲將驕兵懦者,又其時矣。且災異非常,征科繁急。所雲天怒人怨者,又其時矣。兼之虜勢已居強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遷徙沿海,為堅壁清野之計。致萬姓棄田園,焚廬舍,宵啼路處,蠢蠢思動,望王師何異饑渴。我若稍為激發,此並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東征,各汛守兵,力綿難恃。然且東避西移,不從偽令,則民情亦大可見矣。殿下誠能因將士之思歸,乘士民之思亂,回旗北指,百萬雄師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與紅夷較雌雄於海外哉?況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恥複仇也。區區台灣,何預於神州赤縣?而暴師半載,使壯士塗肝腦於火輪,宿將碎肢體於沙磧,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況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塊幹浄土,四澥所屬望,萬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絲,係漢九鼎?故虜之虎視,匪朝伊夕,而今守禦單弱,兼聞紅夷搆虜乞師,萬一乘虛窺伺,勝敗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灣者,枝葉也。無思明,是無根柢矣,安能有枝葉乎?此時進退失據,噬臍何及?古人雲,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灣,亦不免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別圖所以進步哉?昔年長江之役,雖敗猶榮,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來,豈直汾陽臨淮不足專美,即錢鏐竇融,亦不足並駕矣。倘尋徐福之行蹤,思盧敖之故跡,縱偷安一時,必貽譏千古。即觀史載陳宜中張世傑兩人褒貶,可為明鑒。九仞一簣,殿下寧不自愛乎?夫虯髯一劇,祇是傳奇濫說,豈真有扶餘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鮮,又非可以語於今日也。
寅恪案,鄭氏之取台灣,乃失當日複明運動諸遺民之心,而壯清廷及漢奸之氣者,不獨蒼水如此,即徐暗公輩亦如此。牧齋以為延平既以台灣為根據地,則更無恢複中原之希望,所以辛醜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內舊宅也。然河東君仍留居芙蓉莊,直至牧齋將死前始入城者,殆以為明室複興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猶有可能。較之牧齋之心灰意冷,大有區別。錢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窺見矣。
第壹叁疊後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題長句二首」其第壹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顧影還呼汝謂何」一聯,意謂時人盡知牧齋以為明室複興,實已絕望,而河東君尚不如是之頹唐。「影」即「影憐」之謂。斯乃投筆一集之總結,愈覺可哀也。
關於鄭延平之將克複南都,而又失敗之問題,頗甚複雜,茲略引舊記以證明之。
魏默深源聖武記捌「國初江南靖海記」(可參小腆紀年附考壹玖「[順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敗績於江寧,崇明伯甘??等死之,成功退入於海,瓜洲鎮江皆複歸於我大清」條。)略雲:
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永曆十三年己亥」條略雲:
[五月]十九日移泊吳淞港口,差監紀劉澄密書通報偽提督馬進寶合兵征討,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決,欲進圍京都時舉行,故密遣通之。未報。
[七月]十一日伏塘報一名,稱南京總督管効忠自鎮江敗回(日?),將防城器椇料理,並差往蘇鬆等處討援兵,並帶急燕都奏請救援。稱鬆江提督馬進寶陰約歸,現在攻圍南都,危如累卵,乞發大兵南(下)救援撲滅,免致燎原滔天雲雲。藩得報,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賞之。
是日藩劄鳳儀門。密書與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統領進見。甘輝前曰,大師久屯城下,師老無功,恐援虜日至,多費一番功夫。請速攻拔,別圖進取。藩諭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殺傷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虜齊集,必樸(撲)一戰,邀而殺之。管効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況屬邑節次歸附,孤城絕援,不降何待。且銃炮未便。又鬆江馬提督約未至,以故援(緩)攻。諸將暫磨勵以待,各備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諸將回營[十八日]遣監督高綿祖,禮部都事蔡政前往蘇州鬆江。往見偽撫院馬提督,約日起兵打都城,並令常鎮道馮監軍撥大官座二隻,多設儀仗帳,戴(載)高蔡二使前往蘇鬆會師。
二十一日再遣禮都事蔡政往鬆江見馬進寶,並安插陳忠靖(宣)毅前鎮陳澤等護眷舡,授以機。先時祖等見進寶,以家眷在燕都未決,回報。至是再遣諭之曰,見馬提督,先以婉言開陳,須不剛不柔,務極得體,要之先事(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會為晚也。
二十二午虜就鳳儀門抬炮與前鋒鎮對擊。
二十三[日]藩見大勢已潰,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師,駕出長江。
[八月]初四日師泊吳淞港,遣禮都事蔡政往見馬進寶。進京議和事機宜,俱授蔡政知之,亦無書往來。
初八日舟師至崇明港。
初十日傳令登岸劄營攻崇明縣城。
十一日辰時開炮至午時西北角城崩下數尺,河溝填滿,藩親督催促登城,守將梁華(化)鳳死敵不退。
藩見城堅難攻,傳令班回。是日晚適馬提督差中軍官同都事蔡政至營,言馬提督(因?)聞大師攻圍崇明,特遣中軍前來說和。稱欲奏請講和,仍又加兵襲破城邑,教我將何題奏,貴差將何麵君?不如舍去崇明,暫回海島,候旨成否之間,再作良圖,亦未為晚。藩諭之曰,爾酋等大張示諭,謂我水陸全軍覆沒,國姓亦沒陣中,清朝無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開崇明,安頓兵眷,再進長驅,爾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攙(才)施數銃,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爾主來說,姑且緩攻,留與爾主好題請說話也。令人同看營中兵器船隻整備。歎曰,京都覆沒,豈有是耶?
藩令搬營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馬提督中軍再回吳淞,往京議和。
十二月藩駕注(駐)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報和議不成。逮係馬進寶入京。
清史列傳伍郎廷佐傳(參碑傳集陸貳引盛京通誌郎廷佐傳。)雲:
是年(順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閱江海,密陳海防機宜,言海賊鄭成功擁眾屯聚海島,將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數無多,且水師舟楫未備,請調發鄰省勁兵防禦。疏下部議,以鄰省亦需兵防守,寢其事。五月海賊陷鎮江,襲據瓜州,遂犯江寧。時城中守禦單弱,會副都統噶楚哈等從貴州凱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與駐防總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議擊賊。
同書同卷梁化鳳傳(可參梅村家藏藳貳伍「梁宮保壯猷紀。」)略雲:
梁化鳳陝西長安人。順治三年武進士。十二年升浙江寧波副將。海寇張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總督馬國柱委化鳳署蘇鬆總兵事,至則遣都司談忠出戰,名振複高橋,化鳳親馳援剿擊,敗其眾。(寅恪案,清史稿貳佰叁疆臣年表壹江南江西總督欄順治十一年甲午載:「馬國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馬鳴佩總督江南江西。」順治十三年丙申載:「馬鳴佩閏五月己酉病免。」表麵觀之,似「馬國柱」為「馬鳴佩」之誤。但清史稿伍世祖本紀貳略雲:「順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軍擊故明將張名振於崇明,敗之。」清史列傳伍馬國柱傳雲:「十一年正月海賊張名振屢犯崇明。」然則梁化鳳傳之「十二年」應作「十一年」無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艦陷鎮江瓜州,直犯江寧,南北中梗。化鳳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寧。賊大敗奔北。江南遂通。成功敗,遁入海。化鳳遣將防崇明,賊果薄城下,適化鳳兵自江寧回,聲勢相應,括民舟出白茆港,絕流迅擊,賊複大敗。
清史列傳捌拾馬逢知傳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