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可參有學集捌長幹塔光集「臘月八日長幹薰塔同介道人孫魯山薛更生黃舜力盛伯含眾居士」一題。關於陸子玄,則須略加考釋。列朝詩集丁集叁陸永新粲小傳雲:

粲字子餘,一字浚明。長洲人。

後附其弟陸秀才采小傳略雲:

采字子玄,給事中子餘之弟。年四十而卒。

寅恪以為牧齋詩題中之子玄,必非陸采,其理由有二。一陸采既是長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應在鬆江也。二前論列朝詩集雖非一時刊成,大約在順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廣遠。今未發現附見陸采一條為後來補刻之證據。故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與采遊宴,則采於是時尚生存,小傳中自不能書「年四十而卒」。若此子玄非陸采者,則應是別一鬆江人。檢說夢壹「君子之澤」條雲:

陸文定公(原注:「名樹聲,字興吉,號平泉。嘉靖辛醜會元,大宗伯。」)名德碩望,膾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達。萬曆己醜進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問謝恩,特蔭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慶曾。」)僅四世。而子玄雖登順治丁酉賢書,以此賈禍,為異域之人。

陳忠裕全集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附錄李雯會業序雲:

今年春暗公臥子讀書南園,餘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

同書壹伍幾社稾「同遊陸文定公墓舍」題下附考證引鬆江府誌雲:

文定公陸樹聲墓在北城濠之北。萬曆三十三年賜葬。

同書壹陸平露堂集「八月大風雨中遊泖塔,連夕同遊者宋子建尚木陸子玄張子慧」題下考證引江南通誌雲:

陸慶曾字子玄。

同書同卷「送陸文孫省試金陵,時當七夕」題下附考證引複社姓氏錄雲:

金山衛陸慶曾字文孫。

董閬石含蓴鄉贅筆上「徙巢」條雲:

陸文定公孫慶曾,素負才名。居丙舍,頗擅園亭之勝,以序貢入都中式。事發,遣戍遼左。先是,陸氏墓木悉枯,棲鳥數日內皆徙巢他往。

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科場之事」條雲:

陸慶曾子玄,雲間名士平泉公之後。家世貴顯,兄弟鼎盛。年五十餘矣,以貢走京師。慕名者皆欲羅致門下,授以關節,遂獲售。亦幽囹圄,拷掠無完膚。一時人士,相為惋惜嗟歎。

王勝時雲間第宅誌末一條略雲:

北門外,陸文定公樹聲賜墓,左有廬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雲釣月四字為額。公孫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闈大獄記略(寅恪案,關於慶曾事跡,可參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科場案「順天闈」條。)略雲:

歲丁酉,大比貢士於鄉,舊典也。權要賄賂,相習成風。二十五關節中,首為陸慶曾。係二十年名宿,且曾藥愈[房師李]振鄴。借中式以酬醫,而非入賄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則此名慶曾之陸子玄,即牧齋詩題之「陸子玄」,並與舒章會業序中之「文孫」及臥子「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之「陸文孫」,同是一人無疑也。據臥子「遊陸文定公墓舍」詩及閬石勝時所記,可知陸子玄之墓田丙舍,與牧齋之拂水山莊性質頗相類,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齋此次至鬆江,本為複明活動。其往還唱詶之人,多與此事有關。故子玄亦必是誌在複明之人。但何以於次年即應鄉試?表麵觀之,似頗相矛盾。前論李素臣事,謂其與侯朝宗之應舉,皆出於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聲望約略與侯李相等,故疑其應丁酉科鄉試,實出於不得已,蓋建州入關之初,凡世家子弟著聲庠序之人,若不應鄉舉,即為反清之一種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險。否則陸氏雖在明南都傾覆以後,其舊傳田產,猶未盡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幹進也。關於此點,足見清初士人處境之不易。後世未解當日情勢,往往作過酷之批評,殊非公允之論也。至彩生之事跡,則不易考知。牧齋高會堂詩序有「北裏新知,目成婉孌」之語,可見牧齋前此並未與之相識。又觀上列第叁題第伍首,牧齋自注特載河東君評語,可見河東君與彩生深具同情,絕無妬嫉之意。取與順治九年牧齋第壹次至金華遊說馬進寶時,竟不敢買婢者大異。足證彩生亦是有誌複明之人。又此題第玖首第叁句之「西山」,指虞山,蓋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縣西北,故牧齋可稱之為「西山」。(見劉本沛虞書「虞山」及「拂水岩」條。)與第肆章所論「[辛巳]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七兩詩中之「西山」指蘇州之鄧尉者不同。拂水山莊梅花之盛,屢見於牧齋之詩文。可參第肆章論東山詶和集「除夕山莊探梅」詩等。第拾首第貳句「繞磵」之「磵」,即虞山之桃源磵。(見虞書「桃源磵」條。)第叁肆兩句自是用東坡「十一月二十六日鬆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中「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之語。(見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叁捌。)窺牧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與河東君相見,絕無尹邢不能覿麵之畏懼。則此二女性,俱屬有誌複明之人,複可以推知矣。有學集壹貳東澗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間所賦「茸城吊許霞城」七律,第貳聯雲:「看花無伴垂雙白,壓酒何人??小紅。」上句謂己身,下句謂彩生。可取與上列第叁題相參證也。嗚呼!建州入關,明之忠臣烈士,殺身殉國者多矣。甚至北裏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懸海外之雲,(指延平王。)目斷月中之樹,(指永曆帝。)預聞複楚亡秦之事者。然終無救於明室之覆滅,豈天意之難回,抑人謀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關於上列三題中許譽卿孫晉陸慶曾及彩生諸人之事跡,約略考證既竟,茲再就三題中諸詩,擇其可注意者,稍詮釋之於下。

第壹題第肆首「漏月歌聲起暮鴉」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琹女名漏月」之語,但未言出於何書。檢孫星衍平津館叢書中之燕丹子,源出永樂大典本,淵如複校以他書,故稱善本,獨未載「漏月」之名。複檢有學集詩注壹肆東澗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劉屏山[汴京紀事]師師垂老絕句」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楊慎禪林鉤玄雲:

漏月事見燕丹子,漏月傳意於秦王,果脫荊軻之手。相如寄聲於卓氏,終獲文君之身。皆絲桐傳意也。秦王為荊軻所持,王曰,乞聽琴聲而死。琴女名漏月,彈音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三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如其言,遂斬荊軻。

始知牧齋所賦,遵王所注,殆皆出禪林鉤玄。鄙意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偽造古書,如雜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於古本,尚是一問題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謝肇淛五雜俎上貳雲:

十月謂之陽月,先儒以為純陰之月,嫌於無陽,故曰陽月,此臆說也。天地之氣,有純陽,必有純陰,豈能諱之?而使有如女國諱其無男,而改名男國,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氣,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當純陰純陽用事之日,而陰陽之潛伏者,已駸駸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龍之戒,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則陽月之義,斷可見矣。

紅樓夢第玖肆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節雲: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指海棠。)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

太平廣記貳佰伍樂門「玄宗」條雲:

[玄宗]嚐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內亭,柳杏將吐,覩而歎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製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指而笑謂嬪嬙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皆呼萬歲!

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壹貳引春渚紀聞雲:

東坡在黃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於營妓供侍,扇題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雜誌作李琦。庚溪詩話作李宜。)少而慧,頗知書,時亦每顧之,終未嚐獲公賜。至公移汝,將祖行,酒酣,琪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熟視久之,令其磨研。墨濃,取筆大書雲,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談笑。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複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雲,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

綜合上引材料,推測牧齋此詩意旨,殆與前論「戲贈塾師」詩有相似之處。清世祖征歌選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娛,第肆章論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輩女性,即牧齋詩所謂漏月之流。牧齋此詩列於「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後,「徐武靜生日」之前。(寅恪案,陳乃幹陳洙編徐暗公先生年譜萬曆四十二年甲寅條雲:「九月二十日,弟致遠生。」)可證乃九月中旬所賦。海棠於小陽春之十月,本可重開。今賦詩在九月,故用李三郎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東坡贈李琪詩語,亦指彩生。意謂惜彩生不能與董白之流被選入宮,否則可藉以複仇如苧蘿村女之所為,而與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劍斬荊軻者,大異其趣。頗疑牧齋此詩之意,即當時最後與彩生所談之語。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壹題第陸首「銀漢紅牆限玉橋。月中田地總傷凋」二句,意謂鬆江與桂王統治之西南區域隔離頗遠,且迫蹙一隅,土地民眾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燈依約霓裳影,留與銀輪伴寂寥」二句,意謂今夕吾輩之文宴,實聚商反清複明之事,聊可告慰於永曆帝也。

第貳題第壹聯:「喪亂天涯紅粉在,友朋心事白頭知。」可與上引「茸城吊許霞城」詩「看花無伴垂雙白,壓酒何人??小紅」相參證。第伍句「朔風淒緊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壓迫之意。觀此,知牧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為人,又可想見矣。

第叁題第壹首「紅顏白發偏相??,都是昆明劫後人」二句,蓋牧齋之意,以彩生與霞城同具複明之誌,故能親密如此,非尋常兒女之私情可比也。第貳首「兵前吳女解傷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謂清廷駐重兵於鬆江以防海。「吳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須歌出塞,白龍潭是拂雲堆」二句,謂當時置酒於白龍潭上,而白龍潭所在之鬆江,已歸清室統治,與塞外之拂雲堆無異。己身與霞城輩之身世,亦與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實有甚於白樂天琶琶引「同是天涯淪落人」句,(見白氏文集壹貳。)及東坡「定惠院海棠」詩「天涯淪落俱可念」者矣。(見馮氏蘇文忠公詩合注貳拾並可參容齋五筆柒「琵琶行海棠詩」條。)全唐詩第捌函杜牧肆「題木蘭廟」詩雲:

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裏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

今彩生身世類於明妃,而心事實同於木蘭。牧齋下筆時,必憶及小杜此詩無疑也。

第肆首「欲別有人頻顧燭,憑將一笑與分攜」亦用全唐詩第捌函杜牧肆「贈別」二首之二(才調集肆題作「題贈」。)雲: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而微反其意。以其出處過於明顯,故河東君不依第伍首之例,標出之耳。

第陸首「漢宮遺事剪燈論。共指青衫認淚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語,以指於崇禎時,兩人共忤溫體仁,曾被黜謫事。但當時雖被革退,尚在明室統治之中國,猶勝於今日神州陸沉,胡塵滿鬢。孫魯山是否不效陳皇後以千金買長門賦,藉求漢武帝之複幸,未敢決言。至牧齋被黜還家後,屢思進取,終至交結馬阮,身敗名裂,前已詳論,茲不複贅。今讀此詩,不覺令人失笑也。

第捌首「斷送暮年多好事,半衾煖玉一龕燈」二句,牧齋老歸空門,又與河東君偕隱白泖港之紅豆山莊,自是切合。至霞城雖「國變後,祝發為僧」,(見小腆紀傳伍陸許譽卿傳。)但若未貯彩生於金屋,則「半衾煖玉」一語,恐尚不甚適當也。

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之遊鬆江,乃主於徐武靜家。前言武靜實為此次複明活動之中心人物。故牧齋贈武靜生日詩乃高會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詩過長,節略於下,並略加釋證。但詩中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之語,今諸本此「自注」皆已刪去,無從考知,甚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測,未知當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學集詩注柒高會堂詩集「徐武靜生日置酒高會堂賦贈八百字」雲:

寅恪案,此時牧齋及武靜之任務,可於永曆與徐孚遠張元暢兩敕文中見之,茲全錄兩敕文於下。

皇帝敕諭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徐孚遠。朕以涼德禦宇,崎嶇險阻,六載於茲。每念貞臣誌士,抗節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寢食為廢。茲以黔方地控上遊,爰於今春二月,暫蹕安龍,用資調度。賴秦王(指孫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師,數月之間,川楚西粵相次底定。事會既有可為,策應自不宜緩。爾孚遠貞心獨立,忠節性成,履重險而不回,處疾風而愈勁。前晉爾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讚理恢勦軍務,久有成命。頃覽督輔臣肯堂及爾來奏,知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朕心嘉尚。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爾其與督輔肯堂,鼓勵諸師,承時進取。或聯合山海義旅,張我犄角。或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務期**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惟時爾庸若宋臣範仲淹,以天下為己任。故其文章氣節彪炳一時,至今尚之,爾其勉旃,慰朕至望。欽哉!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

又附有陳洙按語雲:

直浙即江南浙江,蓋江南為明之直隸省,是時肯堂已先一年殉國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輔肯堂字樣。

同書永曆八年即順治十一年甲午條「永曆遣官齎敕諭先生及張元暢。」下附敕曰:

皇帝敕諭僉憲臣徐孚遠,樞司臣張元暢,朕蹕安龍垂及三載,每念我二三忠義,戮力遠疆,艱危備曆,不禁寢食為廢。爾僉憲臣孚遠履貞抗節,曆久不渝。近複深入虜窟,多方聯絡,苦心大力,鑒在朕心。爾樞司臣張元暢,不憚險遠,間關入覲,去春啣命東歸,百罹並涉,卒能宣德達情,克將使命。用是特部議予孚遠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關防。予元暢直浙督師軍前監軍理餉關防,俾爾疏通遠近,以便奏報。方今胡氛漸靖,朕業分遣藩勳諸師,先定楚粵,建瓴東下。漳國勳臣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仍一麵與勳臣成功商酌機宜,先靖五羊,會師楚粵。俟稍有成績,爾等即星馳陛見,以需簡任,尚其勉旃,慰朕屬望。欽哉!特敕。

據上引永曆六年即順治九年敕文「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之語,複檢清史列傳捌拾馬逢知傳雲:

[順治七年]十一月土賊何兆隆嘯聚山林,外聯海賊,為進寶擒獲。隨於賊營得偽疏稿,謂進寶與兆隆通往來,疏請明魯王頒給敕印。又得偽示,稱進寶已從魯王。進寶以遭謗無因,白之督臣陳錦,以明心跡。錦疏奏聞。得旨:設詐離間,狡賊常情。馬進寶安心供職,不必驚懼。

此事雖在前二年,且頒敕印者為魯王,而非桂王,然情狀實相類似,可以互證。故招徠慕義偽帥之責,如牧齋聲望年輩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勝任。況牧齋複經瞿稼軒之薦舉從事此種工作乎?又據此敕文「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等語,則知武靜早已遊說偽帥反清複明,稍有成緒矣。其稱之為「樞司臣」者,正如顧亭林,魯王曾授以兵部司務事,後唐王複以職方郎召之例。(見清史稿肆捌柒儒林傳貳顧炎武傳。)但顧亭林詩箋注前附清國史館舊傳,改「魯王」及「唐王」為「福王」,蓋有所避忌也。此種低級官銜,大抵加諸年輩資格較淺之人,武靜亭林即其證也。

又關於顧亭林受南明諸主官秩事,更牽及汪琬與歸莊爭論「布衣」問題,如堯峰文鈔叁叁「與歸元恭書」第貳通雲:

人主尚不能監謗,足下區區一布衣,豈能盡箝士大夫之口哉?

同書同卷「與周漢紹書」略雲:

仆再托致元恭手劄,力辨改竄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輒讕詞詬詈。又聞指摘最後劄中「布衣」二字,謂仆簡傲而輕彼。於是訴諸同人,播諸京師士大夫之口,則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審元恭所訴何詞,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稱,不為不尊,不為不重,不為不褒且譽也。仆原書具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擬,正與莊荀文義略同。以此繆相推奉,使元恭或跼蹐忸怩而不敢當,斯則宜矣。而顧謂簡傲,彼雖甚陋,豈奔走幹謁之暇,全未寓目諸書乎?記有之,學然後知不足,彼之所以炰烋詬詈至於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學之故與?竊願元恭少留意於學也。抑仆又妄加揣摩,得毋元恭間從宦遊,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耶?則仆生稍晚,自世祖章皇帝以來,即從事本朝,為郎官為小吏於京師。是故祇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曆,實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簡傲,又奚逭焉?元恭交遊甚廣,其聲燄氣埶,皆足殺仆,不得不自白於足下,幸足下代為雪之。

歸莊集伍「再答汪苕文」略雲:

二月八日布衣歸某頓首苕文民部先生執事。自正月二十一日,連得二書。甚怪!執事第二書,謂仆斥之為戇,為杜撰,為取笑。且謂仆以區區一布衣,欲箝士大夫之口,而咆哮觝觸。戇字,仆書初未嚐有,而橫誣之。若杜撰,取笑,則誠不能諱。昔王文恪公[鏊]罷相歸裏門,[陸]貞山先生[粲]尚為諸生,相與質難文義,宛如平交。文恪心折於陸,每注簡端雲,得之子餘。前輩之忘勢,而虛懷若此,今執事不過一郎官耳,遂輕仆為區區一布衣,稍有辨難,便以為咆哮觝觸。人之度量相越,乃至於此。執事每言作文無他妙訣,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間,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發論。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為戒,今執事乃故寬肆意刪改之罪,而鍛煉苦心訂正之人,此不得謂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書氣和而辭遜,執事顧謂其咆哮觝觸,今則誠不能無觝觸矣。蓋欲執事知區區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無人,而概淩轢之也。

夫玄恭與亭林同時起兵抗清,魯王既授亭林以官職,則玄恭亦必有類似之敕命。(可參小腆紀傳伍叁儒林壹顧炎武傳及同書伍捌歸莊傳。)鈍翁應知恒軒曾受明之虛銜,故挾此以要脅恫嚇。其用心狠毒,玄恭發怒,即由於此。至與周漢紹書,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實不能知也」一段,漢奸口吻,咄咄逼人,顏甲千重,可謂不知世間有羞恥事矣。特標出之,以告讀恒軒堯峰之集者。

又永曆六年敕「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及永曆八年敕「漳國勳臣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等語,足證牧齋諸人之謀接應延平,亦實奉永曆之命而為之,非複明諸人之私自舉動也。永曆六年敕「務期**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等語,足證牧齋之頻繁往來南京,甚至除夕不還家渡歲,河東君亦能原諒之者,蓋牧齋奉有特別使命之故也。抑更有可笑者,永曆六年敕為「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以區區之小朝廷,其官書之繁多如此。唯見空文,難睹實効,焉得不終歸覆滅哉?

複次,牧齋詩中有略須釋證者「長離仍夭矯,二遠竝翱翔」一聯,指徐氏兄弟三人。「長離」謂暗公仲弟聖期。徐暗公先生年譜萬曆二十九年辛醜條雲:

四月弟聖期鳳彩生。

同書永曆十一年即順治十四年丁酉條雲:

七月先生弟鳳彩卒。

牧齋稱鳳彩為「長離」者,蓋漢書伍柒下司馬相如傳「大人賦」雲:

前長離而後矞皇。(原注:「師古曰,長離靈鳥也。」)

及舊題伊世珍撰瑯嬛記雲:

南方有比翼鳥,(寅恪案,佩文韻府「八霽」所引,「鳥」作「鳳」。)飛止飲啄,不相分離。雄曰野君,雌曰觀諱。摠名曰長離。言長相離著也。此鳥能通宿命,死而複生,必在一處。

牧齋賦此詩在順治十三年丙申九月,是時聖期尚健在。但釣璜堂存稿徐暗公先生年譜附錄王沄「東海先生傳」略雲:

東海先生姓徐氏,名孚遠,字暗公,華亭人。父太學公爾遂,生三子,長即先生,仲鳳彩,少致遠。先生出亡時,湖海風濤,家門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憂卒。少弟為世所指名,幾濱於危。奔走急難,傾身下士,由是家門得全,家益中落,勞瘁失誌,亦以憂卒。

然則聖期與武靜兄弟二人,謹慎豪俠,各有不同。(可參釣璜堂存稿拾「武靜弟」及同書壹壹「聞聖期二弟沒,賦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詩。)武靜當日壽筵,牧齋及其他賓客,皆反清複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聖期未必與此輩往還。其弟生日時,或竟不預坐,亦未可知。唯牧齋壽武靜詩,曆敍徐氏家門之盛,兼懷暗公,自不能不言及聖期耳。

牧齋詩自「喪亂嗟桑梓」至「低回對夕陽」一段,指徐氏第宅為清兵占據毀壞之淒涼狀況。雲間地宅誌所記徐階徐陟兄弟及其子孫之屋舍甚多,恐牧齋詩中所述乃指徐階賜第即王氏書中略雲:

南門內新橋河西。仙鶴館西徐文貞公階賜第,有章賜世經二堂,門有額曰,三賜存問。

是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較為狹小,不足供駐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靜之高會堂,即是其一。蓴鄉贅筆上「議裁提督」條雲:

吾鬆郡製吳淞總兵一員駐防,其餘沿海如金山衛川沙等處,各設參戎。形勢聯絡,海濱有警,一呼俱應,最為得策。自國朝慮海氛飄忽,專設提督,坐鎮府城。去海百餘裏,分防諸弁往來請命,緩急不能即赴,賊往往乘隙揚帆突入,屢遭劫掠,逮遣兵而已無及矣。況提鎮銜尊勢重,坐享榮華,糜兵耗餉,有害無益,兼之兵民雜處,尤屬不安,百姓房屋,半成營伍。洪內院承疇議撤提督,以總兵駐吳淞。科臣亦有籌及此者,何時得複舊製,使郡中士庶複覩升平之象耶?

足知當日提督駐在鬆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毀壞民間房屋之情形。故閬石所記,亦可視為牧齋詩此段之注腳也。牧齋詩:「重來履道裏,旋憶善和坊。」上句指武靜之高會堂。下句指文貞賜第。「履道裏」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與許孟容書」。牧齋意謂高會堂幸存,而賜第被占也。裏坊兩字可以通用,況上句既用「裏」字,下句不當重複。且「坊」字為此詩之韻腳,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並列雲谿友議及柳文兩出處,而不加擇別,蓋範書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裏」之故。殊不知範書所言乃是揚州之倡肆。豈可以目宰相之賜第耶?讀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噴飯也。「鐃歌喧枉渚,鼓吹溢餘皇」一聯,下注雲:「於時有受降之役。」清史稿伍世祖本紀二略雲:

[順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軍敗明桂王將龍韜於廣西,斬之。庚戌(初四日。)鄭成功將黃梧等以海澄來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黃梧為海澄公。

然則此聯上句指龍韜之敗死,下句指黃梧之降清。牧齋所謂「於時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黃氏之降,關係明清之興亡者甚大,故牧齋自注特標出之。清廷發表兩事在七月及八月。牧齋得聞知,當在八九月,距賦此詩時甚近也。或更謂清史稿伍世祖本紀貳載:

[順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鄭成功將犯台州,副將馬信以城叛,降於賊。

牧齋所謂受降之役,即指此事。蓋以鄭延平受馬信之降也。但牧齋自注既不詳言,故未敢決定,姑備一說,以俟續考。牧齋詩「蚊翼飛軍檄,龜毛算土疆」一聯,上句遵王注引東方朔神異經「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蟲焉」等語以釋之,是。牧齋之意,不過謂此時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異記「夏桀時,大龜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將興之兆」以為釋,自亦可通。但鄙意牧齋「龜毛」之語,蓋出佛典,如楞嚴經之類。其義謂虛無不足道。推牧齋詩旨,蓋謂南明此時疆土雖有損失,亦無害於中興之大計也。「頌德牛腰重,橫經馬肆詳」一聯,下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夫歌功頌德之舉,乃當日漢奸文人所習為者,淵明詩之所慨歎,亦建州入關之初,漢族士子依附武將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齋此聯必有具體事實,非泛指一般情況。其自注今不可見,甚難確言也。「持籌征綠醑,約法聽紅粧」一聯,下句之「紅粧」,當有彩生在內。末兩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漸煌煌」,蓋謂此時預會諸人,雖潦倒不得誌,但明室漸有中興之望,聊可**。牧齋斯語,不獨可為此詩之結語,亦高會堂集諸詩之主旨也。

有學集詩注柒「雲間諸君子再饗餘於子玄之平原北皋(見遵王「陸機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韻和答四首」雲:

鬆江蟹舍接魚灣。箬笠拏舟信宿還。愛客共尋張翰酒,開筵先酹陸機山。吹簫聲斷更籌急,舞袖風回麽鼓閑。沉醉尚餘心欲搗,江城悲角隱嚴關。

其二雲:

征歌選勝夢華年。裝點清平覺汝賢。燈下戲車開地脈,(自注:「優人演始皇築長城事。」)尊前酒戶占天田。吳姬卻愬從軍苦,禪客偏拈贈妓篇。看盡秋容存老圃,莫辭醉倒**前。

其三雲:

秋漏沉沉夜壑移。餘杭新酒熟多時。笙歌氣暖燈花早,宴語風和燭淚遲。上客紫髯依白發,佳人翠袖倚朱絲。(自注:「魯山公次餘坐,彩生接席。」)頻年笑口真難得,黃色朝來定上眉。

其四雲:

幾樹芙蓉伴柳條。平川對酒碧天高。湘江曲調傳清瑟,(涵芬樓本「曲調」作「一曲」。)漢代詞人諡洞簫。(寅恪案,「諡」疑是「詠」字之譌。)自有風懷銷磊塊,定無籌策到漁樵。停杯且話千年事,(涵芬樓本「且」作「莫」。)黃竹誰傳送酒謠。(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語,有雲,借箸風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論「雲間諸君子饗餘於高會堂」詩,謂牧齋初至鬆江,雲間諸友為之洗塵,故合宴之於高會堂。今此詩題「再饗餘於子玄平原北皋」,則當是共為餞行之舉也。子建者,宋存標之字。光緒修華亭縣誌壹陸人物門雲:

宋存標字子建,號秋士,堯武孫,明崇禎十五年副貢。子思玉,字楚鴻。思宏,字漢鷺。思璟,字唐鶚。

在「再饗」詩前,牧齋有「次韻答宋子建」及「次韻答子建長君楚鴻」兩題,不過詶應之作,故不備錄。此題則雲間諸人以其來鬆遊說馬進寶反清,略告一段落,將歸常熟,公餞席間,子建賦詩並作致語,賀其成就,故牧齋次韻和答,寓有深意。與前此兩題,僅為尋常詶應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壹首七八兩句,言當日清廷駐重兵於長江入海要地之鬆江,以防鄭成功。毛詩壹貳小雅小弁雲: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傳雲:

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參錢飲光澄之田間詩學此篇引陳式語。)

蓋長江為通南都之大道,與其次年所作「鐵鎖長江是舊流」句,(見有學集詩注捌「燕子磯歸舟作。」)同一辭旨也。第貳首第貳聯,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詩戲題八首」等同類之篇什。「禪客」牧齋自稱也。上句自指彩生。其愬從軍苦者,必非泛說。觀題彩生扇八首之八「北鬥橫斜人欲別,花西落月送君歸」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別」一題,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終,即先別去,似有拘束所致。豈彩生乃當日營妓耶?俟考。

偶檢徐電發??本事詩拾載毛馳黃先舒「贈王采生詩四首」並序雲: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舊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煙。

鴨臥香爐煖,蜂憎繡幕垂。何當寒食雨,著意濕花枝。

吳綃吹夢薄,楚簟壓嬌多。宿髻鬔鬆處,教誰喚奈何。

柳汁勻晨黛,桃脂助晚妝。誰憐薄命妾,不負有心郎。

寅恪案,「同郡範子」者,疑是範驤。清史列傳柒拾文苑傳柴紹炳傳附毛先舒傳略雲:

毛先舒字稚黃,[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為諸生,改名騤。父歿,棄諸生,不求聞達。少奇慧,十八歲著白榆堂詩,陳臥子見而奇賞之,因師子龍。複著有歊景樓詩,子龍為之序。又從劉宗周講學。

民國修海寧州誌稿貳玖文苑門範驤傳略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書法俲鍾王。環堵蕭然,著述不輟。俄以史禍被逮,已而得釋,誌氣如常。令下郡國輯修邑乘,驤考獻征文,書將成而卒,年六十八。

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小傳柒範驤傳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海寧人,諸生。工書,有默庵集。

文白事跡第叁章論「采花釀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詳述之。文白既與牧齋交好,又曾為南潯莊氏史案所牽累,卒以與陸圻查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於禍。(見痛史第肆種莊氏史案附陸纘任莘行撰「老父雲遊始末」。)當日列名莊氏史書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歸心建州者。觀陸查誌行,亦可以推知範氏之旨趣矣。稚黃師事陳子龍,又從劉宗周講學,則其人當亦反清之流,與文白同氣類者。由是言之,毛範之粉飾推譽彩生,殆有政治關係,不僅以其能歌善舞也。「鶴沙」即上海縣之鶴沙鎮。上海為鬆江府屬縣之一,薩都剌吳姬曲雲:「郎居柳浦頭,妾住鶴沙尾。好風吹花來,同泛春江水。」(見顧嗣立元詩選初集戊集所選薩天錫鴈門集。)稚黃「產自鶴沙」之語,即用此古典,亦是當日之今典。複與牧齋詩「吳姬卻愬從軍苦」之吳姬相合。「鳳麓」者,指鳳凰山麓而言,即謂鬆江府城。蓋鬆江有鳳凰山。第叁章論陳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曾隨俠少鳳城阿」節,已詳引證,茲不複贅。毛氏又言「傳諸好事,遞撰新篇,既美一緒之聯文,且驚諸體之競爽」。則贈彩生詩必有專刊傳播,如東山詶和集之類。此乃明末清初社會之風氣也。「囉嗊曲高,鏡湖開色」者,範攄雲谿友議下「豔陽詞」條略雲:

安人元相國應製科之選,曆天祿畿尉,則聞西蜀樂籍有薛濤者,能篇詠,饒詞辯,常悄悒於懷抱也。及為監察,求使劍門,以禦史推鞫,難得見焉。[後]廉問淛東,別濤已逾十載。方擬馳使往蜀取濤,乃有排優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雲,篇韻雖不及濤,容華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濤,而贈采春詩曰,新粧巧樣畫雙蛾。幔裹恒州透額羅。正麵偷輪光滑笏,緩行輕踏皺文靴。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羅嗊之曲也。(原注:「金陵有羅嗊樓,即陳後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其詞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詞雲: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黃河清有日,白發黑無緣。(寅恪案,其詞共七首,隻錄其第伍首,餘皆從略。)采春一唱是曲,閨婦行人莫不漣泣。且以槁砧尚在,不可奪焉。

故稚黃詩四首之一,即倣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頗疑毛氏此首之第壹第貳兩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關,雖標順治之年號,實仍存永曆之紀年也。況雲谿友議有「劉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鏡湖在越州,元微之為浙東觀察使,鏡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雲「鏡湖開色」也。

又「善和筆妙,雪嶺更題」者,雲谿友議中「辭雍氏」條略雲:

崔涯者,吳楚之狂生也,與張祜齊名。每題一詩於倡肆,無不誦之於衢路。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錯。嘲李端端[曰],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詩,憂心如病。[鹽鐵]使院飲廻,遙見二子躡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競灼曰,端端祗候[張]三郎[崔]六郎,(見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伏望哀之。又重贈一絕句粉飾之,於是大賈居豪,競臻其戶。或戲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紅樓以為倡樂,無不畏其嘲謔也。祜涯久在維揚,天下晏清,篇詞縱逸,貴達欽憚,呼吸風生,暢此時之意也。贈詩雲,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頗妙,但王家娘子,絕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黃輩為之引登雪嶺也。一笑!

牧齋和答子建詩第叁首第貳聯上句「上客紫髯依白發」即自注「魯山公次餘坐」之意。蓋用三國誌吳書貳孫權傳「權乘駿馬,越津橋得去」句下裴注引獻帝春秋曰:

張遼問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遼及樂進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舉軍歎恨。

「上客紫髯」指魯山,「白發」牧齋自謂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絲」即朱弦,謂所彈之樂器也。由是觀之,此次雲間諸子餞別牧齋,推魯山為主要陪賓,倩彩生專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語,國士名姝齊集一堂,可稱盛會。頗疑此舉非僅出於武靜輩之私人交誼,實亦因永曆帝欲藉鄭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齋為執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歟?

牧齋詩第肆首第壹聯上句「湘江曲調傳清瑟」,用錢起故事,遵王注已釋,乃牧齋自謂。下句「漢代詞人諡(?)洞簫」用徐陵玉台新詠序:

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姬,聊同棄日。猗與彤管,麗以香奩。

王褒作洞簫賦,(可參漢書陸肆下王褒傳及文選壹柒王子淵洞簫賦並徐孝穆全集肆玉台新詠序吳顯令兆宜箋注。)「王」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齋以己身與彩生並舉,其推重彩生至於此極,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貳聯上句「自有風懷銷磊塊」,即謂與彩生等文?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無籌策到漁樵」及自注,乃掩飾其此行專為遊說馬進寶反清之事,所謂欲蓋彌彰者也。又雲間杜讓水登春尺五樓詩集貳「武靜先生席上贈錢牧翁宗伯」雲:

孺子賓留老伏虔。叩鍾輒應腹便便。南朝事業悲歌裏,北固衣冠悵望前。帳內如花真俠客,囊中有券自蠻天。酒酣緒論堪傾耳,莫使迂儒縮舌還。

寅恪案,讓水此詩第貳聯,上句指河東君,第肆章已引。下句「券」字即「丹書鐵券」之「券」借作「詔」字,疑指牧齋實受有永曆密旨。第柒捌兩句,則指武靜席上牧齋與諸人共談複明之事也。故牧齋此次至鬆江之企圖,得讓水此詩,益可證明矣。牧齋詩第柒第捌兩句,用穆天子傳伍所雲:

「茸城惜別思昔悼今,呈雲間諸遊好,兼與霞老訂看梅之約。共一千字」雲:

(上略。)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華顛猶躑躅,粉麵亦迍邅。月引歸帆去,風將別袂褰。無言循鶴發,有淚托鶤弦。身世緇塵化,心期皓首玄,魂由天筮予,命荷鬼生全。此日憂痟首,何時笑拍肩。臨行心癢癢,苦語淚濺濺。去矣思蝦菜,歸歟老粥??。可知淪往劫,還許問初禪。燕寢清齋並,明燈繡佛燃。早梅千樹發,索笑一枝嫣。有美其人玉,相攜女手卷。衝寒羅袖薄,照夜縞衣妍。領鶴巡荒圃,尋花上釣船。白頭香冉冉,素手月娟娟。搔首頻支策,長歌欲扣舷,莫令漁父櫂,蘆雪獨夤緣。

寅恪案,範鍇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茸城惜別詩」條雲:

柳姬定情,為牧老生平極得意事。纏綿吟詠,屢見於詩。

太衝此語,殊為確評。牧齋平生所賦長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詩」,「哭稼軒留守相公」及此詩等,皆極意經營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詐馬」「隻孫」「怯薛」等,豈儉腹之妄庸钜子自稱不讀唐以後書者所能辦。第肆章已引此詩「十六年來事」至「落月九峰煙」一節,茲不重列,僅錄此詩末段,並略加詮論,以其與河東君有關故也。「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一聯,上句以許詢比霞城。(見世說新語中「賞譽」下「許掾嚐詣簡文」及「支道林問孫興公,君何如許掾」等條。)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東君。當牧齋賦此詩時,河東君年已三十九,發尚全黑,自是事實。但南史壹貳後妃下梁元帝徐妃傳雲: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與**通。季江每歎曰,栢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

此則斷章取義,不可以辭害意也。「華顛猶躑躅,粉麵亦迍邅」一聯,上句牧齋自謂,下句指河東君。牧齋作此詩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莊看梅。恐是邀其與河東君麵商複明計劃。霞城若至牧齋家,河東君自是女主人,應盡招待之責。且此段與首段皆關涉河東君,措意遣辭,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洵為佳作也。

複次,關於王彩生之資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戲附一詩,以結他生之後緣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