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牐叢談叁「東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條雲:
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奸,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
牧齋遺事柳姬小傳(此傳上文於第叁章論河東君嘉定之遊節已引。)雲:
間有遠騁,以娛其誌,旋殪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於金陵歸款,姬蹀躞其間,聆觱篥之雄風,沐貔貅之壯烈。其於意氣,多所發抒雲。不再閏而民以緣事北行,姬昵好於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謀瘞諸獄。民歸而姬不自諱,喪以喪夫之禮。民為之服浣牏濡沫,重以厥子為弗克負荷矣。民雖裏居,平日顧金錢,招權利,大為姬歡。微吟響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靈芝,公諸殺青,以揚厲其事,而姬亦興益豪,情益**,揮霍飆忽,泉湧雲流。麵首之樂,獲所願焉。
李清三垣筆記中雲:
若錢宗伯謙益所納妓柳隱,則一狎邪耳。聞謙益從上降北,隱留南都,與一私夫亂。謙益子鳴其私夫於官,杖殺之。謙益怒,屏其子不見。語人曰,當此之時,士大夫尚不能堅節義,況一婦人乎?聞者莫不掩口而笑。
錢受之謙益生一孫。生之夕,夢赤腳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謙益妻陳氏平日所供養者。孫生八歲,甚聰慧。忽感時疫,雲有許多無頭無足人在此。又曆曆言人姓名。又雲,不是我所作之孽。謙益雲,皆我之事也。於中一件為伊父孫愛南京所殺柳氏奸夫陳姓者,餘事秘不得聞。其孫七日死。果報之不誣如是。
關於牧齋順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還,有無名子虎邱石上題詩,涉及陳臥子及河東君一事。茲先迻錄原詩並莊師洛考證,複略取其他資料參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後賢抉擇。譾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陳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補遺「題虎邱石上」(談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嘲錢牧齋」條雲:「或題虎邱生公石上寄贈大宗伯錢牧齋盛京榮歸之作。」共載詩兩首。前一首見下,後一首雲:「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絕,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為傳者所遺忘耶?俟考。)雲:
入洛紛紛興太濃。(談書「興太」作「意正」。董含蓴鄉贅筆壹「詩諷」條及鈕琇觚賸壹吳觚上「虎邱題詩」條,「紛紛」俱作「紛紜」。)蓴鱸此日又相逢。(諸本皆同。)黑頭早已羞江總,(鈕書同。「早已」談書作「已自」,董書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談書董書俱同。鈕書「用」作「借」。)昔去幸寬沈白馬,(談書董書俱同。鈕書「幸」作「尚」。)今歸應愧賣盧龍。(「歸」董書同,談書鈕書俱作「來」。陳集「愧」下注雲:「一作悔。」談書董書鈕書俱作「悔」。)最憐攀折章台柳,(董書同。鈕書「最」作「可」,「攀」作「折」,「折」作「盡」。談書「章台」作「庭邊」。)憔悴西風問阿儂。(「憔悴西」談書作「撩亂春」,董書作「撩亂秋」,鈕書作「日暮東」。「問」談書董書俱同,鈕書作「怨」。)
陳集此詩後附考證雲:
[董含]蓴鄉贅筆[壹詩諷條],海虞錢蒙叟為一代文人,然其大節或多可議,本朝罷官歸,有無名氏題詩虎邱以誚之雲雲。錢見之,不懌者數日。(寅恪案,董含三岡識略壹「詩諷」條內容全同。其實二者乃一書而異名耳。)
又附案語雲:
此詩徐雲將[世禎]鈕玉樵[琇]俱雲是黃門作,但細玩詩意,語涉輕薄,絕不類黃門手筆。姑存之,以俟博雅審定。
寅恪案,此詩融會古典今典,辭語工切,意旨深長,殊非通常文士所能為。茲先證釋其辭語,然後考辨其作者。但辭語之關於古典者,僅標其出處,不複詳引原文。關於今典者,則略征舊籍涉及詩中所指者,以證實之。此詩既綰紐柳錢陳三人之離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論釋臥子滿庭芳詞之例,校勘諸本文字異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擇。若讀者譏為過於煩瑣,亦不敢逃罪也。
虎丘詩第壹句,其古典出文選貳陸,陸士衡赴洛詩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並晉書伍肆陸機傳及玖貳張翰傳等。今典則明南都傾覆,弘光朝士如王覺斯錢牧齋之流,皆隨例北遷。「興太濃」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齋,恐未必切當。觀牧齋後來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歸,可以推知也。
虎丘詩第貳句,其古典亦出晉書張翰傳,世所習知。今典則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錢謙益傳雲:
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定江南,謙益迎降,尋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馳驛回籍,令巡撫視其疾痊具奏。(可參民國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時事周報第陸卷第貳拾期黃秋嶽濬花隨人聖盦摭憶論太後下嫁條。寅恪案,清初入關,隻認崇禎為正統,而以福王為偏藩,故漢人官銜皆以崇禎時為標準。黃氏所引證雖多,似未達此點。)
及東華錄貳雲:
順治三年六月甲辰秘書院學士錢謙益乞回籍養病,許之,仍賜馳驛。
牧齋此次南歸,清廷頗加優禮,既令巡撫視其疾痊具奏,則還家時必經蘇州見當日之巡撫。此時江寧巡撫為土國寶。牧齋留滯吳門,或偶遊虎丘,亦極可能。檢牧齋外集壹載「贈土開府誕日」七律三首,詩頗不佳,或是門客代作。其第壹首第陸句「愛日催開雪後梅」。第貳首第柒句「為報懸弧春正永」。可知國寶生日在春初。第叁首第壹句「兩年節鉞惠吾吳」。據清史稿貳佰柒疆臣年表伍各省巡撫江寧欄雲:
順治二年乙酉。土國寶七月乙卯巡撫江寧。
三年丙戌。土國寶。
四年丁亥。土國寶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達巡撫江寧。劉今尹署。
五年戊子。周伯達閏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國寶巡撫江寧。
六年己醜。土國寶。
七年庚寅。土國寶。
八年辛卯。土國寶十月丙辰罷,十二月丁巳自縊。丁卯周國佐巡撫江寧。
乾隆修江南通誌貳佰伍職官誌文職門雲:
張文衡。通省按察使司。開平衛人。廩生。順治四年任。
土國寶。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順治四年任。
夏一鶚。通省按察使司。正藍旗人。生員。順治五年任。
牧齋詩既作於春初,其「兩年」之語,若從順治二年算起,則有兩可能。一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時期,應是牧齋尚留北京寄贈此詩。後者之時期,即牧齋乞病還家不久所作。或牧齋過蘇時贈詩預祝生日,亦有可能。觀此詩題,既曰「贈」,又曰「誕日」,豈此詩具有贄見及上壽之兩用歟?無論如何,牧齋此際必與土氏相往來,可以推知也。
虎丘詩第叁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拾「晚行口號」詩「遠媿梁江總,還家尚黑頭」,並陳書貳柒及南史叁陸江總傳。今典則略須考釋,蓋牧齋由北京還家,除應會試丁父憂不計外,前後共有四次。第壹次在天啟五年乙醜,以忤閹黨還家,時年四十四。第貳次在崇禎二年己巳,以閣訟終結歸裏,時年四十八。第叁次在崇禎十一年戊寅,因張漢儒誣告案昭雪,被釋放還,時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鄭君輯絳雲樓題跋引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所載「祝枝山書格古論卷」一則。其文有「歲戊寅,漫遊廣陵」及「時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燭為之記」等語。殊不知牧齋此時尚在北京刑部獄中,何能具分身法,忽遊揚州耶?其為偽撰,不待詳辨也。)第肆次在順治三年丙戌,降清北遷後,乞病回籍,時年六十五。即虎丘題詩之歲也。(可參葛萬裏金鶴衝所撰牧齋兩年譜。)由是言之,虎丘詩此句所指,若釋為第壹次或第貳次,則牧齋年未及五十,「黑頭」句欠妥。若釋為第叁次或第肆次,則「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詩作者,未詳知牧齋四次還家之年齡所致耶?儻從董氏書所載,作「已是」,固無語病,但以詩論,似不及作「早已」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過甚也。
虎丘詩第肆句,其古典出後漢書列傳伍拾下蔡邕傳。伯喈博學好辭章,正定六經文字,為一代儒宗,以忤閹宦,謫戍亡命。後為董卓識拔,以傷痛卓死之故,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請免死,續成漢史,終不見許,死於獄中。此與牧齋之「學貫天人」,為「當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實錄辨證五卷,以見惡於魏忠賢黨罷官,後由馬士英之推薦起用。前後情事,約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則國榷壹佰肆載:「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求退居修國史,即家開局。不許。」(可參李清三垣筆記下「錢宗伯謙益博覽群書」條及上引曹溶「絳雲樓書目題辭」等。)及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錢謙益傳載:「順治三年正月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此為牧齋於明末清初兩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實也。關於牧齋有誌修史之材料頗多,如有學集壹肆「啟禎野乘序」引黃石齋臨死之言,「虞山尚在,國史猶未死也」。(可參同書肆柒題程穆倩卷:「漳海畢命日,猶語所知,虞山不死,國史未死也」之語。)可見牧齋自負之一斑,其他不煩廣征。
虎丘詩第伍句,其古典出新唐書壹肆拾裴遵傳附樞傳。其今典則牧齋為明末清流,但幸免於上所論首三次之禍也。
虎丘詩第陸句,其古典出三國誌魏誌壹壹田疇傳。其今典則指此次牧齋南還過蘇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鈕書「歸」作「來」,疑較近真。蓋前引東山詶和集河東君「我聞室呈牧翁」詩有「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一聯。河東君為幾社女社員,其早歲賦詩,多受鬆江派之影響。此虎丘詩是否出自大樽,雖待考實,然觀其辭句,如「昔去」「今來」一聯,必為雲間幾社流輩之作品,似無可疑也。
虎丘詩第柒第捌兩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廣記肆捌伍許堯佐柳氏傳及孟棨本事詩情感類「韓翊(翃)少負才名」條。其文雲:
[韓翃]以良金置練囊中寄之,題詩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複書,答詩曰,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第柒句用君平詩,第捌句用柳氏詩。但鈕書作「日暮東風怨阿儂」,則竟認其出處為杜牧之「金穀園」詩(見全唐詩第捌函杜牧陸。)此詩雲: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
不獨此時牧齋無季倫被收之禍,河東君無綠珠墮樓之事,且樊川詩中「春」及「東風」更與「題虎丘石上」詩之季節不合。況虎丘詩第貳句用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之語,又相違反耶?七八兩句之今典,即前述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南都時,其仇人怨家,以孫愛名義鳴其私夫鄭某或陳某於官,而杖殺之之事。此事當時必已徧傳。故林繭庵謂江南有老王八之謠。作虎丘詩者因得舉以相嘲也。解釋虎丘詩之辭語既竟,請略考其作者。王昶莊師洛編輯陳忠裕公全集,於此詩作者為何人,不敢決定。蓋以其「語涉輕薄,絕不類黃門手筆」之故,似頗有理。茲就牧齋及臥子兩人之行蹤,即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兩人是否俱在蘇州一點推之,然後可以解釋王莊兩氏之疑問。前據清史列傳牧齋傳及東華錄順治三年六月甲辰條,知牧齋順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經過蘇州,稍有滯留。又綜合錢曾有學集詩注壹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懷」雲:
閣道垣牆摠罷休。天街無路限旄頭。(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頭」作「接清秋」,康熙乙醜本作「望樓頭」,俱非牧齋原文。蓋此詩第壹第貳兩句,實用史記天官書,遵王已詳注之矣。)生憎銀漢偏如舊,(寅恪案,「銀漢」甲辰乙醜兩本,俱作「銀漏」,是。若作「銀漢」,則與下句「天河」二字,語意重複,不可通。蓋「銀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頌「銀漏與三辰合運」之典,見蔣清翊王子安集注壹肆。牧齋詩意謂己身此時尚留北京朝參也。)橫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範鍇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雲:「牧翁丙戌七夕有懷,意中不過懷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遠。」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賞此詩者,蓋太衝夙精天算之學,而此詩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傾覆,建州入關之事,甚為切合之故。黃錢二人關係密切,所言自較金鶴衝附會之說,為可信也。詳見金氏錢牧齋先生年譜丙戌隆武二年條。)
及此題後,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別惠[世揚]房[可壯]二老」(甲辰乙醜兩本,無「丙戌初秋」四字。)七律兩詩推之,可知牧齋於順治三年夏,以病乞歸,其離北京之時間,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後。到達蘇州時,當在八月間。若少有滯留,則九月間尚在吳門。此牧齋蹤跡之可考見者也。據陳忠裕公全集王勝時補撰年譜下,順治三年丙戌條,附錄中載,王沄宋轅文選唐五言古詩跋略雲:「丙戌秋師遊虎丘,遇吳門朱雲子論詩。師歸[富林]語予。」(寅恪案,雲子名隗,長洲人。事跡見同治修蘇州府誌捌捌本傳。東山詶和集貳選錄其次韻牧齋前七夕詩四首,頗為不少。鄙意諸詩不甚佳,故第肆章未論述之。)此臥子蹤跡之可考見者也。然則錢陳二人,確有於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同在蘇州之事,而臥子又於此時曾遊虎丘,故「題虎丘石上」詩,其作者之為臥子,實有可能。複玩詩中辭語,乃屬於幾社一派。幾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時正在北京。宋轅文方幹進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論。由是言之,虎丘詩縱非臥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勝時輩所為,而經臥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歟?(寅恪案,王沄輞川詩鈔陸「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九雲:「夢到華胥異昔時。覺來猶幸夕陽遲。虎邱石上無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雲:「丙戌錢罷官南歸,有無名氏題詩虎邱石上,載詩話中。」可供參證。)鄙陋之見,未敢自信。今日博識君子當有勝解更出王莊之上者,尚希有以賜教也。
又顧雲美東澗遺老錢公別傳略雲: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軍挾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齋。)以前資浮沈數月,自免歸。送公歸者,起兵山東,被獲,因得公手書,並逮公。鋃鐺三匝,至北乃解歸。
寅恪案,送牧齋歸者之姓名,顧氏未明言。近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叁「錢謙益」條雲:
[順治]三年正月授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六月以疾歸。是時法令嚴,朝官無敢謁假者,謙益竟馳驛回籍。歸遂牽連淄川謝升案,鋃鐺北上。傳言行賄三十萬金,得幸免。賄雖無征,後來謙益與人書,屢言匱乏,貧富先後頓異,未為無因矣。
今檢清史列傳柒玖謝升傳(參清史稿貳肆肆金之俊傳附謝升傳。)雲:
[順治]二年正月升以疾劇,乞假。命太醫診視。二月卒。
據此,謝升病逝時,牧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禮部尚書。順治三年牧齋歸家後被逮北行,非由謝升所牽累明矣。
又檢國朝耆獻類征初編肆陸叁載田雯撰謝陛墓誌銘略雲:
小腆紀傳肆陸義師壹淩??傳(參小腆紀年附考伍順治元年四月「明貢生馬元??,生員謝陛。」及「明兵部職方司主事淩??」等條。)略雲:
淩??字龍翰,歙縣人。崇禎癸未進士。以主事讚畫督師李建泰軍。建泰降賊,??複臨清濟寧。傳檄山東,遠近響應。於是土寨來歸者甚眾,與德州謝陛遙相應。
又附馬元??謝陛傳略雲:
本朝拜原官,征詣京師,以病廢辭。癸巳卒於家,年六十六。
牧齋初學集壹佰陸讀杜小箋上略雲: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禎六年癸酉。)德州盧戶部德水,刻杜詩胥鈔,屬陳司業無盟寄予,俾為其敍。
同書壹壹桑林詩集(原注:「起崇禎十年丁醜三月,盡閏四月。」)小序略雲:
丁醜春盡,赴急征。渡淮而北。
吾國文學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說。錢柳之因緣,其合於三生之說,自無待論。但鄙意錢柳之因緣,更別有三死之說焉。所謂三死者,第一死為明南都傾覆,河東君勸牧齋死,而牧齋不能死。第二死為牧齋遭黃毓祺案,幾瀕於死,而河東君使之脫死。第三死為牧齋既病死,而河東君不久即從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論述之,茲僅言第二死。寅恪草此稿有兩困難問題。一為惠香公案,第肆章曾考辨之矣。一為黃毓祺之獄,即所謂第二死。今稍詳述此案發生年月之問題,並略陳牧齋所以得脫第二死之假設,以俟讀者之教正。
顧苓河東君傳雲: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從刀頭劍铓中,牧圉??橐惟謹。事解,宗伯和蘇子瞻禦史台寄妻韻,賦詩美之,至雲,從行赴難有賢妻。時封夫人陳氏尚無恙也。(此節前已引。)
寅恪案,牧齋為黃毓祺案所牽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問題,依雲美此傳之記載,與牧齋所自言者符合。實則顧氏即據牧齋原詩之序,非別有獨立不同之資料。故此傳此節,亦可視為牧齋本人自述之複寫,其價值不大也。今就所見官私兩方資料,初不易定其是非,辨其真偽。後詳檢此案文件,終獲得一最有力之證據,始恍然知清代官書未必盡可信賴。但因述及此案諸書中,頗多與官書相合,故亦擇錄數條,以便與牧齋己身及其友朋並他人之記載互相參校也。
清世祖章皇帝實錄捌叁略雲:
順治五年戊子夏四月丙寅朔。辛卯鳳陽巡撫陳之龍奏:自金逆[聲桓]之叛,沿海一帶,與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軍各將稽察奸細,擒到偽總督黃毓祺並家人袁五,搜獲銅鑄偽關防一顆,反詩一本,供出江北窩黨薛繼周等,江南王覺生錢謙益許念元等,見在密谘拏緝。疏入,得旨:黃毓祺著正法,其江北窩賊薛繼周等,江南逆賊王覺生錢謙益許念元等,著馬國柱嚴飭該管官訪拏。袁五著一並究擬。
蔣良騏撰東華錄陸雲:
[順治五年四月]鳳陽巡撫陳之龍疏奏擒偽總督黃毓祺並家人袁五,搜獲銅印一顆,反詩一本。供出江北窩黨薛繼周等,江南王覺生錢謙益許見元等。現在密谘拿緝。得旨,黃毓祺著即正法,其薛繼周王覺生等著嚴飭該管地方官訪拿。袁五一並究擬具奏。
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乙陳之龍傳雲:
[順治]五年奏擒奸人黃毓祺於通州法寶寺。獲偽印及悖逆詩詞。原任禮部侍郎錢謙益,曾留毓祺宿,且許助資招兵。詔馬國柱嚴鞫。毓祺死於獄。謙益辨明得釋。時江西鎮將金聲桓叛,攻陷無為州巢縣等處。巡撫潘朝選劾之龍不能禦寇,縱兵**掠。得旨降二級調用。
同書捌拾逆臣傳金聲桓傳略雲:
[順治]五年正月聲桓與[王得仁]合謀,糾眾據南昌叛。詭雲明唐王未死,分牒授職,書隆武四年。遣人四出約期舉兵。廣東提督李成棟叛應之。
同書同卷李成棟傳略雲:
[順治]五年正月江西叛鎮金聲桓遺書招成棟。成棟遂擁眾反,納款由榔,迎之入廣東。於是廣東郡邑皆從叛。
清禦批曆代通鑒輯覽壹壹玖附明桂王二略雲:
順治五年春正月總兵金聲桓叛,以江西附於桂王由榔。
是月二十五日閉城門,部勒全營,圍[巡按禦史董]學成官署,殺之。並及副使成大業。執巡撫章於天於江中,迎故明在籍大學士薑曰廣入城,以資號召。遣人奉表由榔。由榔封聲桓昌國公,得仁新喻侯。得仁統兵陷九江,揚言將窺江寧。
同書同卷略雲:
[順治五年]夏四月提督李成棟叛,以廣東附於桂王由榔。
是月十一日黎明成棟令其兵集教場,聲言索餉,欲為變。成棟請[總督佟]養甲出城撫輯。養甲至,眾兵呼噪,劫之以叛。遂傳檄各屬,遣使附於由榔。
清史稿肆世祖本紀壹略雲:
順治五年二月二日甲戌金聲桓王得仁以南昌叛。
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乙錢謙益傳雲:
同書同卷土國寶傳略雲:
[順治]二年隨豫親王多鐸定江寧。王令同侍郎李率泰招撫蘇州鬆江諸郡,遂奏授江寧巡撫。[以]擅殺[蘇州諸生王伯時及文震孟之子文乘]下所司察議,坐降調。四年八月命以布政銜管江南按察司事。五年五月仍授江寧巡撫。八年十月巡按禦史秦世禎疏劾國寶[貪贓]。疏上,命革國寶等職,下總督馬國柱同世禎訊鞫。國寶將就逮,畏罪自經死。鞫證皆實,追贓入官。
清史稿肆世祖本紀壹略雲:
順治四年七月戊午改馬國柱為江南江西河南總督。
同書壹貳貳職官誌叁外官門略雲:
順治元年置江南巡撫,駐蘇州,轄江寧蘇州鬆江常州鎮江五府。十八年江南分省,更名蘇州巡撫。
順治十八年江南分省右布政使徙蘇州,左仍駐江寧。
順治三年增置江寧按察使一人。康熙八年江蘇按察使徙蘇州。(原注:「江寧隸此。」)
同書貳佰叁疆臣年表壹順治四年丁亥江南江西河南欄雲:
馬國柱七月戊午總督江南江西河南。
同書同表順治四年丁亥宣大山西欄雲:
馬國柱七月戊午調。(寅恪案,葉紹袁啟禎記聞錄柒芸窗雜錄雲:「舊巡撫土公左遷按察使。[丁亥]十二月中已履任。江寧洪內院亦奉旨回京。代之者馬公名國柱。洪係明朝甲科,馬固一白丁也。」可供參考。)申朝紀總督宣大山西。
同書同表順治十一年甲午江南江西欄雲:
馬國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馬鳴佩總督江南江西。
黃宗羲海外慟哭記監國魯三年戊子閏三月(即順治五年戊子四月。)江西虜帥金聲桓反正條(可參梨洲行朝錄肆「魯王監國」及同書伍「永曆紀年」有關各條。)雲:
金聲桓者,故楚帥左良玉之部將也。良玉死,良玉之子夢庚降虜。虜俾聲桓仍統其軍。大學士黃道周督鄭鴻逵鄭彩二軍出杉關。聲桓故曾役於道周,乃陽為送欵,而使別將張天祿襲之。道周被執,由是得鎮江西。上取閩,虜調各省之兵,複陷其地。聲桓之力居多。虜撫以聲桓降將,故輕之。從之取賄不得。聲桓私居嚐改舊服,於是虜撫上變,言聲桓謀反。聲桓使人竄之中途,得其書,乃置酒召虜撫,以書示之。虜撫失色,遂斬之。奉永曆帝正朔,受爵豫國公。江西郡縣皆定。當是時南都震動,以為聲桓旦夕且下。虜官豫擬降附,而虜之守贛州者不從聲桓。聲桓欲攻之,守贛州者曰,吾不動以待汝。汝得南都,則吾以贛下。乃為聲桓之謀者,以寧庶人[宸濠]之敗,急於順流,故使新建[伯王陽明]得製其後。今門庭之寇未除,而勤遠略,是追庶人之僨車者也。聲桓遂急攻贛。贛守愈堅,各省之援虜大集,圍聲桓困之。數月食盡。部曲斬聲桓,降於虜。
查繼佐魯春秋監國紀略雲:
[永曆二年]戊子(監國三年)監國蹕鷺門。北總鎮金聲桓回向,為明守南昌。北總鎮李成棟回向,為明守廣東。
聲桓與養子王得功北反自稱輔明將軍,桂王封豫國公。封成棟惠國公。
[永曆三年]己醜(監國四年)春正月監國由鷺門詣沙埕。
南昌敗。豫國公金聲桓,建武侯王得仁,大學士尚書薑曰廣死之。諸郡縣鹹不守。
金豫國回向,曰廣欲捷取九江,扼安慶,窺南都。聲桓不聽。至是敗,間投井死。
惠國成棟以桂命提東粵師應聲桓,協攻贛。適聲桓解贛圍兩日矣。勢單,敗走信豐,溺水死。
祝芸堂純嘏編孤忠後錄略雲:
順治四年丁亥黃毓祺起兵海上,謀複常州。
正月毓祺糾合師徒,自舟山進發。常熟錢謙益命其妻豔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颶風大作,海艘多飄沒。毓祺溺於海,賴勇士石政負之,始得登岸。約常郡五縣同日起兵恢複事既不就,而誌不少衰。逃名潛竄。至淮,索居僧舍。一日僧應薛從周家禮懺,周聞知祺,延而館之。祺有部曲張純一張士俊二人,向所親信。二人從武弁戰名儒(寅恪案,清史列傳貳臣傳錢謙益傳之「盛名儒」,疑即此人。)轉輸實無所措,謀於名儒,將以祺為奇貨。名儒故與薛有隙,得此為一網打盡計。於是首者首,捕者捕,禍起倉卒矣。(寅恪案,續甬上詩捌拾謝三賓小傳雲:「牧齋以黃介祉事上變,而反遭囚縶。」柴德賡君已辨其非。甚是。見輔仁學誌第壹貳卷第壹第貳合期「鮚埼亭集謝三賓考」。)
順治五年戊子下黃毓祺於海陵獄。
是年春執毓祺見廉使夏一鶚。四月下海陵獄。一鶚為常州府時,治徐趨之獄,嚐垂涎於祺而欲未遂。後心豔武進楊廷鑒之富,欲借此為株連,祺不應,索筆供雲:「身猶舊國孤臣,彼實新朝佐命(寅恪案「彼」指錢牧齋)。各為一事,馬牛其風。」一鶚大怒,酷肆拷掠,詰以若欲何為?曰,求一死耳。七日遂囚於廣陵獄。
六年己醜黃毓祺死於金陵獄。
三月移金陵獄。將刑,門人告之期。祺作絕命詩,被衲衣,趺坐而逝。
錢肅潤輯南忠記「貢士黃公」條雲:
黃毓祺字介子,江陰人。倡義城守。城破,決圍出。潛匿村落間。俟滿兵稍去,複行召募。於丙戌冬十一月集兵,期一夕襲取江陰武進無錫三城,不克。毓祺往揚州,設絳帳於諸富商家。戊子被執於泰州,置犴狴,詠歌不輟。人共欽之。己醜三月十八日,忽見範蠡曹參吳漢李世??四人召之去,含笑而逝。有絕命詞雲:「人聞忠孝本尋常。牆壁為心鐵石腸。擬向虛空擎日月,曾於夢幻曆冰霜。簷頭百裏青音吼,獅子千尋白乳長。示幻不妨為厲鬼,雲期風馬晝飛揚。」毓祺死,親知無有見者。賴常熟門人鄧大臨起西為之蠲金埋葬於獄中。旨下,命戮其屍。
寅恪案,綜合清代官書之記載,牧齋因黃毓祺案被逮至南京,應在順治五年戊子四月。(寅恪案,此年明曆三月大,閏三月小,四月大,五月小。清曆三月大,四月小,閏四月大,五月小。故清曆四月即明曆閏三月。見陳氏二十史朔閏表及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決無疑義。此點與牧齋本身之紀載謂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者,顯相衝突。茲先一檢清代官書所記是否合理。依陳之龍疏謂自金聲桓叛清後,遣將稽查沿海一帶,遂擒獲黃毓祺。然則黃之被擒,在金之叛清以後。牧齋之被逮,又在黃被擒之後。今清代官書記金氏之叛,至早在順治五年戊子正月。清廷命馬國柱嚴飭該管官訪拏黃氏黨羽,遂逮牧齋至南京。清代官書複載馬國柱於順治四年丁亥七月由宣大山西總督調任江南江西河南總督,故黃案發生,必在馬氏調任之後,方有可能。牧齋自述其被逮,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此際馬氏尚未到新任所,清廷諭旨豈得有「該管」之語。足證清代官書所記事實,其年月銜接脗合,無可非議也。又明自南都傾覆後,其藉以抗清之根據地有二。一為西南腹地奧區,一為東南濱海邊隅。金聲桓叛清,聲言將取南都。李成棟複以廣東歸明,當時江浙閩粵,大陸島嶼,皆受影響。觀上引黃梨洲之海外慟哭記及行朝錄並查東山之魯春秋等,可見一斑。故黃查兩氏所述年月,實可間接證明清代官書紀載之合理。至祝芸堂之書,乃專述黃介子事跡者,其所載年月皆與清代官書符會。惟言牧齋命河東君至海上犒黃毓祺師一事,未知有何依據。俟考。錢礎日特記黃半城之死日,(毓祺此號見趙曦明江上孤忠錄注。)較他書為詳。且祝趙兩氏皆黃氏鄉人,其書記述清兵殘暴明士忠節之事,故應與餘姚海寧之著述視同一例也。
夫清代官書年月之記載,無可非議,已如上述。似應視為定論。但鄙意實錄之編纂,累經改易,編者綜合資料,排比先後,表麵觀之,雖如天衣之無縫。然未必實與當時事件發生之次序一一脗合。昔年檢編明清內閣大庫檔案殘本,曾見實錄原稿,往往多所增刪變換,遂知實錄之年月先後,亦間有問題。茲見羅振玉史料叢刊初編「洪文襄公[承疇順治四年丁亥七月初十日]呈報吳勝兆叛案揭帖」內引蘇鬆常鎮四府提督吳勝兆狀招雲:
順治四年三月內有戴之俊前向勝兆嚇稱蘇州拿了錢謙益,說他謀反。隨後就有十二個人來拿提督。你今官已沒了,拿到京裏,有甚好處?我今替你開個後門,莫如通了海外,教他一麵進兵,這裏收拾人馬,萬一有人來拿,你已有準備。勝兆又不合回稱我今力單,怎麽出海?戴之俊回雲,有一原任兵科陳子龍,他與海賊黃斌卿極厚,央他寫書一封,內大意雲,勝兆在敝府做官極好。今有事相通,難形紙筆,可將勝兆先封為伯,後俟功成,再加升賞。其餘不便盡言。來將盡吐其詳等語。
亨九此揭乃當時原文,最有價值。足證牧齋實於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逮。清代編輯世祖實錄,何以不用洪氏原文,而移置此案於次年?豈因馬國柱順治四年三月,尚未到南京任所之故耶?抑或未曾見及洪氏奏揭原文所致耶?今雖未能斷定其錯誤之由,然就牧齋在常熟被逮之年月一點論之,自應依牧齋己身之記載,而不當據清代實錄也。
關於牧齋本身及其友人之記載,則牧齋因黃毓祺案被逮,謂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明清之曆,固有不同。但以幹支記年,如「丁亥」「戊子」兩者,必不致差誤。牧齋於此案發生之年月,其集中詩文屢言之,不須廣征。茲僅擇數端於下。至其所以能免死之故,則暫不涉及也。
有學集壹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雲: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決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眎同聲,求屬和焉。
同書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六雲:
縲絏重圍四浹旬。仆僮並命付灰塵。三人纏索同三木,六足鉤牽有六身。伏鼠盤頭遺宿溺,饑蠅攢口嘬餘津。頻年風雨雞鳴候,循省顛毛荷鬼神。(自注:「記丁亥覊囚事。」)
同書貳伍「梁母吳太夫人壽序」略雲:
梁母吳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少保真定梁公[幹吉夢龍]之子婦,今備兵使者慎可[維樞]之母,而少宰[葵石清遠]司馬[玉立清標]之祖母從祖母也。丁亥之歲,餘坐飲章急征,婦河東氏匍匐從行。獄急,寄孥於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莊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粔籹,勞問繹絡。太夫人戒車出饗,先期使姆致命,請以姑姐妹之禮見。賓三辭,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將事,正席執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賓答拜踐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婦以降複以次拜,乃就位。凡進食進肴,太夫人親饋,賓執食,興辭,然後坐。沃洗卒觶禮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執燭,強力無怠容。少宰諸夫人踧踖相杜夫人執事,無儳言,無偕立,貫魚舒雁,肅拜而後退。餘聞婦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為??胞,於是乎觀禮焉。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壽九十,設帨之辰,鋪幾筵,考鍾鼓,庭實玉帛儀物,當應古太饗。然其獻酬酳酢,三終百拜,禮成樂備於往者之賓筵,固可概見也。
謝象三三賓一笑堂集叁「丁亥冬被誣在獄,時錢座師亦自刑部回,以四詩寄示,率爾和之」四首雲:
陰風颯颯雨淒淒。誰道天高聽果低。漁獵難堪官似虎,桁楊易縛肋如雞。已無收骨文山子,尚有崩城杞子妻。所仗平生忠信在,任教巧舌易東西。
犴狴城深白日淒。肯從獄吏放頭低。任渠市上言成虎,已付鬵中命若雞。辨謗雖存張子舌,賂官難鬻老萊妻。不知孤寡今何在,定是分飛東與西。
歲行盡矣氣方淒。衰齒無多日已低。嘹嚦夢中聞過雁,悲涼舊事聽荒雞。囹圄不入慚蕭傅,縲絏無辜愧冶妻。久矣吾生欠一死,不須題墓作征西。
貪夫威福過霜淒。素可為蒼高作低。已苦籠人如縛虎,仍聞席卷不留雞。網羅並及傷兄弟,顛沛無端累妾妻。知有上天無待訴,種鬆也有向東西。
寅恪案,牧齋自謂因黃案被逮在丁亥歲。若疑其年老健忘,則和東坡詩第肆首自注雲:「餘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序言:「生還之後,值君三十懸帨之辰。」蓋牧齋逮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然後出獄,尚被管製,即所謂「頌係」,亦即謝象三所謂「自刑部回」者,是也。考河東君與牧齋於茸城結褵,時年二十四,此年為崇禎十四年辛巳。故順治四年丁亥適為三十歲。又梁維樞母壽序中有「丁亥之歲,餘坐飲章急征。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壽九十」之語。至其垂死時賦「病榻消寒雜詠」,更有「記丁亥覊囚事」一首,與「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舊事」一首,乃一生最苦最樂之兩事,始終不能忘懷者。查伊璜魯春秋監國元年丙戌二月載:「晉謝三賓東閣大學士。」象三降清後,被逮下獄,當與此事有關。然得一宰相之虛銜,聊勝其老座師屢次幹求而不得者多矣。據其詩題,可證牧齋實以丁亥歲下南京獄。象三於崇禎十五年壬午,年五十,牧齋為作壽序。(見初學集叁陸。)則丁亥歲,年五十五,而牧齋年六十六。老座師縱因老而健忘,老門生少於其師十一歲,必不應誤記也。象三之詩,雖遠不逮牧齋,但以曾有爭娶河東君之事,故和「妻」字韻句,頗可令人發笑,因全錄四首原文,以資談助。
又顧雲美「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
戊子五(三?)月為人牽引,有江寧之逮。頌係逾年,複解。
考牧齋自雲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始出獄,仍被管製。至己醜春,始得釋還常熟。故雲美之誤,自不待言。此點與其所撰河東君傳雲:「庚辰冬,扁舟過訪,同為西湖之遊」及「癸卯秋,下發入道」同為誤載。豈因師事牧齋稍晚,於其師之經曆,未甚詳確所致耶?至其所撰河東君傳雲:「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則顯與東澗遺老錢公別傳衝突。當是所撰河東君傳乃依據牧齋和東坡詩序,遂有此語,而不悟其錢柳兩傳自相抵觸。甚矣!著書記事之難如此。
總而言之,今既得洪承疇之原揭,可以斷定清代所撰官書,終不如牧齋本身及其友人記述之為信史。由是推論,清初此數年間之記載,恐尚有問題,但以本文範圍之限製,不能一一詳究也。
關於牧齋所以得免死於黃毓祺案一事,今日頗難確考。但必有人向當時清廷顯貴如洪承疇馬國柱或其他滿漢將帥等為之解說,則無疑義。據上引牧齋所作梁維樞母壽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時,河東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
檢梅村家藏藳肆貳「僉憲梁公西韓先生墓誌銘」略雲:
真定少宰梁公諱清遠,排纘其尊人僉憲西韓先生行事來告。按狀,公諱維樞,字慎可,別號西韓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貞敏公(指夢龍。)始大。貞敏第四子封中書,澹明公諱誌,以元配吳夫人生公。皇清定鼎,即[工部主事]舊官錄用。奔澹明公喪歸,而孝養吳夫人者八年。用疏薦複出,補營繕郎。[順治十三年丙申五月己未]幹清宮告成,得文綺名馬之賜。升山東按察司僉事,整飭武德兵備。會入賀,遂乞養。後五年而卒於家,享年七十有四。公生於[萬曆十年]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於[康熙元年]壬寅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繼王氏,再繼杜氏。少宰貴,於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贈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長少宰也。又先業在雕橋莊,有古柏四十圍。趙忠毅[南星]嚐過而憩焉。歲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歎息不能去。餘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倍於疇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餘。餘得棲遲閭裏,苟視先人之飯含者,夫猶公賜也。
則慎可丁父憂,雖未能確定為何時,但至遲亦必在順治四年七月馬國柱任江南江西河南總督以前。慎可殆以賓僚資格,參預洪氏或馬氏軍府。考梁洪俱為萬曆四十三年乙卯舉人,有鄉試同年之誼。(見光緒修畿輔通誌叁玖及同治修福建通誌壹伍陸選舉表舉人欄等。)在舊日科舉製度下之社會風習,兩人之間縱無其他原因,即此一端,慎可亦能與亨九發生關係,遂可隨之南下,為入幕之客,寄寓江寧。至其雕陵莊,當由梁氏真定先業之雕橋莊得名。(可參趙南星味檗齋文集捌「雕橋莊記」略雲:「吾郡梁太宰[夢龍]有雕橋莊,在郡西十五裏。梁公往矣,公孫慎可讀書其中,自號西韓生。」等語及吳詩集覽陸上「雕橋莊歌」序並注。)蓋慎可僑居金陵,因取莊子山木篇「雕陵」之語,合用古典今典,以名其南京之寓廬也。慎可離南京北返之年月,今頗不易知。但必在順治六年己醜冬季以後。(可參下論。)
檢牧齋尺牘中致雲:
往年寄孥雕陵,荷賢喬梓道誼之愛,家人婦子仰賴鴻慈。雲樹風煙,每紆雁素。惟尊太翁老世兄郵筒不絕,翰墨相商,時詢鯉庭,遙瞻鸞掖,寸心繾綣,未嚐不往來函丈也。不肖某,草木殘年,菰蘆朽質,業已撥棄世事,歸向空門,而宿業未亡,虛名為祟,謠諑間發,指畫無端。所賴台翁暨司馬公愛惜孤蹤,保全善類,庶令箕風罷煽,畢口削芒。此則元氣所關,海內瞻仰。不肖潦倒桑梓,無能報稱,惟有向繡佛齋前,長明燈下,稽首齋心,祝延介福而已。犬子計偕,耑叩鈴閣。黃口童稚,深望如天之覆。其為銘勒,何可名言。臨楮不勝馳企。
寅恪案,此劄乃致梁清遠者,「司馬公」指清標言。考清標自順治十三年丙申四月至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任兵部尚書。孫愛中式順治三年丙戌鄉試。牧齋此函即付孫愛赴北京應會試時,麵交清遠者。孫愛應會試當不止一次,但此次必不在順治十三年四月清標任兵部尚書以後,康熙元年壬寅十月維樞逝世以前。此六年間清廷共舉行會試三次。依牧齋「謠諑間發」之語,則疑是順治十六年己亥秋牧齋預聞鄭成功舟師入長江之役以後,亦即孫愛赴北京應十八年春闈時也。然則牧齋作此劄時,距黃毓祺案已逾十年,尚欲梁氏父子兄弟始終維護保全,如前此之所為。今日吾人殊不易知鄭氏失敗,牧齋所以能免於牽累之故。或者梁氏兄弟仍有間接協助之力耶?
寅恪複檢牧齋尺牘上致鎮台[化鳳]書三首之一雲:
內子念尊夫人厚愛,寢食不忘。此中郵筒不乏,即容耑候萬福。
此劄言慎可家事頗詳,自是致維樞者。編輯誤列,不待詳辨。至牧齋與梁化鳳之關係,俟後論之,茲暫不涉及。
又第叁章引錢肇鼇質直談耳,謂河東君在周道登家為群妾所譖,幾至殺身,賴周母之力得免於死。觀牧齋「梁母吳太夫人壽序」可證河東君與慎可母之關係,與應付周旋念西母者,正複相同。河東君善博老婦人之歡心一至於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鳳丫頭」豈能多得者哉?牧齋之免禍,非偶然也。
前論牧齋所以得脫黃毓祺案牽累之故,疑與梁維樞有關。惜今尚未發見確證,故難決言。檢趙宗建舊山樓書目,載有:
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寫。」)一本。
牧齋甲申年日記一本。
又乙酉年日記一本。
又記豫王下江南事跡一本。
又被累下獄時與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內有詩草底稿。」)一本。
等數種。若非偽托,而又尚存天壤間者,則實為最佳史料。唯未曾親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悵恨也。但有一點可以斷定者,即牧齋之脫禍,由於人情,而不由於金錢。今所見載記,如葉紹袁啟禎記聞錄柒附芸窗雜錄記順治四年丁亥事略雲:
海虞錢牧齋名謙益,中萬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曆泰昌天啟崇禎弘光五朝矣。乙酉歲北兵入南都,率先歸附,代為招撫江南,自謂清朝大功臣也。然臣節有虧,人自心鄙之。雖召至燕京,任為內院,未幾即令馳驛歸,蓋外之也。四月朔忽緹騎至蘇猝逮雲。
錢牧齋有妾柳氏,寵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顏貌,或以技能擅長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裝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行賂於權要,曲為斡旋。然後錢老徐到,竟得釋放,生還裏門。始知此婦人有才智,故緩急有賴,庶幾女流之俠,又不當以閨閫細謹律之矣。
及計六奇明季南略玖「黃毓祺起兵行塘」條附記雲:
[黃毓祺]將起義,遣徐摩往常熟錢謙益處提銀五千,用巡撫印。摩又與徽州江某善。江嗜賭而貪利,素與大清兵往還。知毓祺事,謂摩返必挾重貲,發之可得厚利。及至常熟,錢謙益心知事不密,必敗,遂卻之。摩持空函還,江某詣營告變,遂執毓祺及薛生一門,(寅恪案,「薛生」指薛繼周之第四子。)解於南京部院,悉殺之。錢謙益以答書左袒得免。然已用賄三十萬矣。
之類,皆未明當日事實所致。葉氏之書,大抵依時日先後排列,但「錢牧齋有妾柳氏」條,乃聞牧齋脫禍以後,因補記於「海虞錢牧齋名謙益」條相近處,蓋以同述一事故也。所可注意者,其記牧齋被逮至蘇,在丁亥四月朔,與洪亨九原揭所引吳勝兆供詞及牧齋自記丁亥三月晦日在家忽被急征者相合。常熟距蘇州甚近,葉氏於四月朔聞訊,遂筆錄之耳。天寥與牧齋之關係,迥非謝象三之比,然其記牧齋被逮事,亦在順治四年丁亥,殊有參考之價值。至於所言河東君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牧齋徐到一節,乃得之輾轉傳聞,可不置辯。葉氏言「重賄」,計氏言「用賄三十萬」,皆未悉牧齋當日經濟情況者之揣測。茲略征載記,以證牧齋此時實不能付出如此巨大數量之金錢,而河東君之能利用人情,足使牧齋脫禍,其才智尤不可及也。關於牧齋經濟情況之記載,雖頗不少,但一人一家之貧富,亦有改變,故與黃毓祺案發生之時間相距前後久遠者,可不征引。前論河東君患病,經江德璋治愈,牧齋以玉杯贈江為謝,因述及順治二年乙酉清兵破明南都,牧齋奉獻豫親王多鐸之禮物獨薄一事,據此得知牧齋當時經濟情況實非豐裕。蓋值斯求合苟免之際,若家有財貨,而不獻納,非獨己身不應出此,亦恐他人未必能容許也。南都迎降之年,下距黃毓祺案發生之歲,時間甚近,故牧齋必無重資厚賄以脫禍之理。今存牧齋尺牘,其中訴窮告貸之書劄不少,大抵距黃案時間頗遠,以非切當之資料,不多引。唯與毛子晉四十六首,其第叁玖通雲:
獄事牽連,實為家兄所困。頃曾專信相聞,而反倩筆於下走者,老顛倔強,恥以殘生為乞丐耳。未審亦能悉此意否也。歸期不遠,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
檢有學集壹柒「賴古堂文選序」雲:「己醜之春予釋南囚歸裏。」可證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間,被釋歸常熟。此劄末署「仲冬四日」,即順治五年戊子十一月初四日。「嘉平初,定可握手」者,謂戊子年十二月初,可還家與子晉相見。牧齋作此劄,尚在黃案未了結之時。然則葉計兩氏所言之非信史,更可見矣。
又葉計兩氏所以有此記載,蓋據當時不明牧齋經濟情況者之傳說。牧齋雖不以富名,但家藏珍本書籍,平時服用,亦非甚儉薄,然則其何術以致此耶?
明末蘇鬆常鎮之士大夫,多置田產,以供其生活之費用。清室因鄭成功舟師入長江之役,江南士大夫多響應者,發起奏銷案以資鎮壓。觀孟心史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奏銷案」一文,可概見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雲:
雙白來,得手教,諄諄如麵談。更辱垂念,家門骨肉道義,情見乎詞。可勝感佩。近日一二梟獍蜚語計窮,謂寒家戶田欠幾萬金,將有不測之禍。又托言出自縣令之言,簧鼓遠近。試一問之,戶有許多田,田有許多糧。若欲欠盈萬之額,須先還我逾萬之田而後可。小人嚼舌,不顧事理,一至於此。此言必有聞於左右者,亦付之一笑可也。海晏河清,杜門高枕,卻苦腳氣纏綿,步履艱澀。此天公妬其安閑,以小疾相折抵也。
寅恪案,此劄雖不知致誰者,但據「家門骨肉」之語,知其人為牧齋同族。「雙白」者,指王廷璧,見明詩綜捌拾上等。牧齋之免於奏銷案之牽累,當別有其他原因,然其田產無論有無,縱或有之,亦微不足道,觀此劄可以證知。牧齋既不依田產收入為生,則其家計所賴,唯有賣文一途。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孝女揭」略雲:
我母柳氏,係本朝秘書院學士我父牧齋公之側室。吾父歸田之後,賣文為活。煢煢女子,蓄積幾何。
此雖指牧齋於順治三年丙戌秋由北京還常熟以後事,但黃案之發生,即在此年之後。此數年間,牧齋遭際困頓,自不能置田產。由是言之,牧齋丙戌後之家計,亦與其前此者無異,皆恃賣文維持。趙管妻之語,固指丙戌以後,實可兼概丙戌以前也。今所見資料,足資證明此點者殊多,不須廣引。考牧齋為王弇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見黃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李北海「幹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見杜工部集柒「八哀詩」之五及舊唐書壹玖拾中文苑傳李邕傳。)韓昌黎諛墓之金,(見新唐書柒陸韓愈傳附劉叉傳。)其故事可舉以相比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王兆吉」五通,其第伍通雲:
生平有二債,一文債,一錢債。錢尚有一二老蒼頭理直,至文債,則一生自作之孽也。承委南軒世祠記,因一冬文字宿逋未清,俟逼除時,當不複雲祝相公不在家也。一笑!
同書同卷「與遵王」三十通,其第伍通雲:
歲行盡矣,有兩窮為苦。手窮欠錢債多,腹窮欠文債多。手窮尚可延挨,東塗西抹。腹窮不可撐補,為之奈何?甫老壽文,前與其使者以望日為期,正是祝相公又不在家時候也。一笑!
牧齋所謂「蒼頭」,當即指錢鬥輩而言,俟後論述,暫不之及。茲以兩劄所言,頗饒妙趣,並足以實寫其生活狀況,故附錄之。東坡集壹叁「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雲:「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受之之語,殆從蘇句得來歟?
關於牧齋與介子是否如馬國柱所謂「素不相識」之問題,茲檢牧齋尺牘中「與木陳和尚」(寅恪案,木陳即道忞。)二通,其第貳通雲:
密雲尊者塔銘,十五年前已諾江上黃介子之請矣。重以尊命,何敢固辭。第以此等文字,關係人天眼目,豈可取次命筆。年來粗涉教乘,近代語錄都未省記。須以三冬歲餘,細加簡點,然後可下筆具稿。謹與曉上座麵訂,以明年浴佛日為期,爾時或得圍繞猊座,覿麵商榷,庶可於法門稍道一線,亦可以慰吾亡友於寂光中也。
其第壹通略雲:
喪亂殘生,學殖荒落,恭承嘉命,令補造密雲老人塔銘,以償十五年舊逋,每一下筆,輒為戰掉。次後著語,頗為老人施十重步障。竊自謂心平如地,口平如水,任彼百舌瀾翻,千喙剝啄,亦可以譬諸一吷,付之一笑。
及有學集叁陸「天童密雲禪師悟公塔銘」略雲:
崇禎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厲,命國戚田弘遇,捧禦香祈福補陀大士還齎紫衣賜天童悟和尚。弘遇齋祓將事,請悟和尚升座說法,祝延聖壽。還朝具奏,上大嘉悅,俞其請,詔所司議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報恩事。命悟為住持,領其事。弘遇啣命敦趣,以老病固辭。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國有大故,龍馭上賓。越十有五年戊戌,(即順治十五年。)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狀年譜,申請謙益,俾為塔土之銘。師諱圓悟,號密雲。嘉靖戊寅歲,生常州宜興,姓蔣氏。示微疾,趺坐頻申而逝,崇禎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壽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隴。師鬀度弟子三百餘人。王臣國士參請皈依者,又不勝數,偕忞公二通輩結集語錄書問,標揭眼目者,江陰黃毓祺介子也。師既歿,介子裁書介天童上座某屬餘為塔銘。遭世變,不果作,而介子殉義以死。又十年矣,餘為此文,鄭重載筆,平心直書,誓不敢黨枯仇朽,欺誣法門,用以副忞公之請,且慰介子於九原也。
則牧齋與介子為舊友,此三文乃是鐵證。馬國柱奏謂錢黃素不相識,公牘文字自來多非事實,即此可見。牧齋作密雲塔銘時,在鄭延平將率舟師入長江之前夕。豈牧齋預料國姓此舉可以成功,遂亦反其往日畏葸之態度,而昌言不諱其與介子之關係耶?又圓悟塔銘涉及田弘遇補陀進香事,頗饒興趣,讀者可取前述江南名姝被劫及避禍事參閱也。
抑更有可論者,黃梨洲南雷文定後集貳「鄧起西墓誌銘」略雲:
君名大臨,字起西,別號丹邱,常熟人。起西幼孤,稍長即能力學,從遊於江陰黃介子毓祺。歲乙酉江陰城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起西募兵於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起西職納橐??。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遊仙詩圜中草授起西,坐脫而去。當事戮其屍。起西號泣守喪鋒刃之中,贖其首聯之於頸,棺殮送歸。有漢楊匡之風。起西師死之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遂侘傺而死。聞者傷之。甲辰餘至虞山,起西以精舍館我。款對數人,張雪崖顧石賓皆其道侶也。隨訪熊魚山於烏目,訪李膚公於赤岸,皆起西導之。(寅恪案,可參梨洲思舊錄李孫之及熊開元條。)比餘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涕零如雨。餘舟中遙望,不可為懷。然不意其從此不再見也。
夫起西為常熟人,又是牧齋舊友黃介子之高弟。牧齋垂死時,梨洲至虞山視牧齋疾,即寓起西家。(見後引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則起西自與牧齋不能無關涉,可以推知。首告之盛名儒逃不赴質,恐是河東君間接所指使。殆取崇禎時告訐牧齋之張漢儒故事以恐嚇之也。至介子之能在獄中從容自盡,疑亦與河東君之策略有關,因藉此可以死無對證,免致牽累牧齋。其以介子病死為言者,則可不追究監守之獄吏耳。黃案得如此了結,河東君之才智絕倫,誠足令人驚服。所可注意者,牧齋不付五千金與徐摩,遂因此脫禍。鄙意牧齋當時實亦同情於介子之舉動,但其不付款者,蓋由家素不豐,無以籌辦巨額也。故就此點觀之,亦可證知牧齋經濟之情況矣。
關於牧齋獄中寄河東君詩,第叁章論臥子長相思七古,已引王應奎柳南隨筆涉及牧齋此詩序「弟」與「妻」之問題,可不複贅。惟牧齋此詩,雖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盡窺其師之微旨。故重錄此詩序,並六首全文,分別箋釋之。其他典故,讀者自當更取遵王原注並觀也。
有學集壹秋槐詩「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其序雲: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眎同聲,求屬和焉。
寅恪案,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錄雲:「牧齋就逮時[柳夫人]能戎裝變服,挾一騎護之。」某氏所記河東君事,多雜采他書,實無價值。其言河東君戎裝挾一騎護牧齋,則絕無根據,不過牽混河東君作「昭君出塞裝」之傳說而來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無刺刺可憐之語」,乃用韓退之「送殷侑員外使回鶻序」中:
今人適數百裏,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
之文。(見五百家注韓昌黎先生文集貳壹。)遵王注中未及,特標出之,以便讀者,並足見牧齋之文,無一字無來處也。又「餘亦賴以自壯焉」之語,與第壹首詩「慟哭臨江無壯子」句,亦有相互關係。餘見下論。
抑有可附論者,即關於河東君生年月日之問題。當牧齋順治四年丁亥賦此六詩時,河東君應如牧齋之言,確為三十歲。此點並據康熙三年甲辰河東君示其女趙管妻遺囑所言「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參第肆章論寒夕文?詩節。)及顧苓河東君傳所載「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資料,推計符合。或謂牧齋於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出獄,即牧齋此題序所謂「生還」。若依此計算,其出獄當在五月間。然則河東君之生辰應在五月矣。鄙意牧齋所謂「生還之後,值君三十設帨之辰」,其時限雖不能距五月太遠,但亦難決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說亦未諦也。至牧齋序文所以引「賈大夫」之爛熟典故者,(詳見第肆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贈詩「爭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藉此明著其對河東君救護之恩情,更別具不便告人之深旨。蓋明南都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視為三年。在此三年間,河東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國舊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傳以釋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曉其師微意所在。故不可據牧齋之飾辭,以定河東君之生辰實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肆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贈」詩,引江熙掃軌閑談,謂牧齋「黑而髯,貌似鍾馗」。可知牧齋有賈大夫之惡。至牧齋之才,在河東君心目中,除「鄴下逸才,江左罕儷」之陳臥子外,「南宮主人」尚有可取之處。(見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貳伍通及第叁拾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齋和東坡詩第壹首雲:
朔氣陰森夏亦淒。穹廬四蓋覺天低。青春望斷催歸鳥,黑獄聲沈報曉雞。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
寅恪案,第壹句「朔氣」蓋謂建州本在北方。「夏亦淒」者,言其殘酷也。韓退之「贈劉師服」詩雲:「夏半陰氣始,淅然雲景秋。蟬聲入客耳,驚起不可留。」(見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伍。)牧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時,當在四月初旬。曆四十日出獄,已在五月。五月為仲夏,與韓詩「夏半」之語適切。或雲牧齋下獄在夏季,似與韓詩「雲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句,(見全唐詩第貳函駱賓王叁。)雖是秋季所作,但詩題有「獄中」之語,牧齋遂因韓詩「蟬聲入客耳」句聯想及之。觀牧齋此詩第肆句「聲沈」之語,與駱氏此詩「風多響易沈」句相應合,可以證知。不必拘執韓駱詩中「雲景秋」及「西陸」之辭為疑也。第貳句遵王注本作「穹廬」,並引史記匈奴傳以釋之。甚是。蓋牧齋用「穹廬」之辭,以指建州為胡虜。其作「穹蒼」者,乃後來所諱改也。第叁句遵王注引韓退之「遊城南」詩中「贈同遊」五絕釋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詩集玖此詩注略雲:
牧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獄中,故以青春望斷「不如歸去」為言,其意更出韓詩外矣。第肆句言建州之統治中國,如雙王之主宰泥犂,即所謂「暗無天日」者。關於第貳聯之解釋,甚有問題。柳南隨筆壹(參東皋雜鈔叁及牧齋遺事「牧翁仕本朝」條。)雲:
某宗伯於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係更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