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所欲論證者,較前諸章尤為困難。蓋關於河東君之行事,自以牧齋之著作為主要資料,但牧齋詩文於此期內,多所避忌,故往往缺略,不易稽考。牧齋外集貳伍「題為黃子羽書詩冊」(寅恪案,黃子羽名翼聖,太倉人。事跡見有學集叁柒蓮蕊居士傳。)雲:

餘自甲申後,發誓不作詩文。間有應酧,都不削藳。戊子之秋,囚係白門,身為俘虜。閩人林叟茂之僂行相勞苦,執手慰存,繼以涕泣。感歎之餘,互有贈答。林叟為收拾殘棄,楷書成冊,題之曰秋槐小稿。蓋取王右丞落葉空宮之句也。

斯則牧齋詭托之辭,非其實情也。至若同時諸人之記載,以門戶恩怨之故,所言亦未可盡據以定是非。今就能見及之資料,互相參校,求一最可能之真實,然殊不敢自信也。茲先迻錄顧雲美河東君傳關於此期者於下:

又虞陽說苑甲編牧齋遺事附載顧雲美河東君傳。其文與華笑廎本及塔影園本頗有異同,且傳後附注雲「顧雲美河東君傳墨跡,文字與此略異」,前已述及,差異之處或是雲美原稿,蓋此傳乃顧氏極意經營之作,必累加修改。故今日流傳之本未能一致,亦事理所當然。茲因參考便利,並節錄此段文字特異者於後,讀者可取相參校也。其文雲: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奮身自沈水中,侍兒持之不得入。(中略。)是秋宗伯北行,尋謝病歸。丁亥三月捕宗伯甚急,時君病,力疾挈一囊,從刀铓箭簇中,??橐牧圉,晝夜不舍。事解歸,三十設帨,宗伯和坡公禦史台寄妻韻以美之,至雲:「從行赴難有賢妻。」時封夫人陳氏尚無恙也。宗伯撰集列朝詩,君為勘定閨秀一冊。戊子夏宗伯複係白門,判年始歸。庚寅冬絳雲不戒於火,延及半野堂,圖書玩好,盡為煨燼。宗伯隱居芙蓉莊,抑鬱無聊,日懷故舊,山川間阻。君則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婚。癸卯秋下發入道。(中略。)明年五月廿四日宗伯薨,族人錢曾等為君求金,要挾蜂湧,以六月廿七日自經死。長子孫愛與所生女暨宗伯門下嚴熊為君訟寃,邑之士大夫王夢鼎陳式等為君治喪葬。靈岩儲和尚聞之曰,善哉!愧宗伯矣。(寅恪案,嚴熊事跡見光緒修常昭合誌稿貳陸嚴惇傳附父熊傳。王夢鼎事跡見同書貳伍王夢鼐傳附兄夢鼎傳。陳式事跡見程嗣立水南先生遺集伍陳式傳。靈岩儲和尚即理洪儲。事跡見小腆紀傳伍玖方外門南嶽和尚退翁傳。)嗚呼!宗伯諱謙益,字受之,學者稱牧齋先生,亦稱虞山先生雲。吳郡顧苓撰。

雲美此傳於弘光元年乙酉之前,即崇禎十七年甲申一歲間有關牧齋事,皆從闕如,固文章體例使然。但今日考河東君本末者,其主要事跡則不應概從刪削也。茲約略論述之於下。

初學集貳拾東山詩集末附「甲申元日」七律雲:

又記崇禎十七年。千官萬國共朝天。偷兒假息潢池裏,幸子魂銷槃水前。天策紛紛憂帝醉(自注雲:「賊入長安。」)台堦兩兩見星聯。衰殘敢負蒼生望,自理東山舊管弦。

寅恪案,初學集本迄於崇禎十六年癸未。既刻成之後,附補此詩於後者,其理由殆有三端。一因此集最後之壹捌,壹玖,及貳拾上下共四卷,為東山詩集,遂以七八兩句結束之。前已論及。二因第肆句第陸句謂政敵周玉繩已死,代其位者,舍我其誰?謝安石東山再起,正是此時。特賦此詩,所以表見意旨所在也。三因集名東山,實取義於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東山蔥嶺莫辭從」之句。顧雲美塔影園集壹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

崇禎庚辰辛巳間,延儒再召,疑忌未消,公乃寄情聲伎,稍以自汙。近陳平之婦人,開馬融之絳帳。趙德甫校讎金石,不離易安之堂,蘇子瞻不合時宜,獨出朝雲之口。

夫河東君嚐為崇禎初年宰相周道登之妾,以讒譖被逐,幾至殺身,乃其一生憾事。牧齋為當時之蘇子瞻,不合時宜,未躋相位。雖世人習知,然河東君知之獨稔。況又曾自稱楊朝,字朝雲,尤與東坡妾錢塘王朝雲之故事相符合。由是言之,牧齋賦此一詩於初學集東山詩集之末,蓋所以慰塞河東君平生欲作裴柔之「興慶首行千命婦」之願望,(見才調集伍及元氏長慶集貳貳「初除浙東,妻有沮色,因以四韻曉之」七律。)且藉以一快細君胸中恩讐之微意也。又檢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錢牧齋」條略雲:

乙酉王師南下,錢率先投降。滿擬入掌綸扉,不意授為禮侍。尋謝病歸,諸生郊迎,譏之曰,老大人許久未晤,到底不覺老。(原注:「覺」與「閣」同音。)錢默然。一日謂諸生曰,老夫之領,學前朝,取其寬。袖依時樣,取其便。或笑曰,可謂兩朝領袖矣。

寅恪案,牧齋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複不得為「閣老」,雖稱「兩朝領袖」,終取笑於人,可哀也已。寬領狹袖之語,甚得其實。他記載或有誤倒領袖之寬狹者,如牧齋遺事「牧齋遊虎丘,衣一小領大袖之服」條之類。蓋由記者距離明末清初已遠,懵於兩朝衣服形式所致耳。顧公燮所記吳音「覺」與「閣」同讀,殊有風趣。可參第肆章論「烏個頭發,白個肉」節。顧書所記錢柳兩事,俱保存原語,誠是有價值之史料也。

牧齋於崇禎十七年甲申元日,雖附補一詩於初學集之末,以微見其東山再起之可能性。但此後諸詩概從刪削,故幾無痕跡可尋。檢有學集柒高會堂詩集「贈雲間顧觀生秀才」(寅恪案,錢曾注本此題「間」誤作「開」,「秀」字下脫「才」字。)詩並序雲:

崇禎甲申皖督貴陽公(寅恪案,錢注本此序「貴陽」均作「桂陽」。)抗疏經畫東南,請身任大江已北援剿軍務,南參讚史公專理陪京兼製上遊。特命餘開府江浙,控扼海道。三方鼎立,連結策應,畫疆分界,(寅恪案,錢注本「界」作「間」。)綽有成算。拜疏及國門,而三月十九之難作矣。(寅恪案,錢注本「十九」下有「日」字。)顧秀才觀生實在貴陽幕下,與謀削藳。餘遊雲間,許玠孚為餘言,始知之。請與相見。扁舟將發,明燈相對,撫今追昔,慨然有作。讀予詩者,當憫予孤生皓首,亦曾闌入局中,備殘棋之一著,而貴陽賓主苦心籌國,楸枰已往。局勢宛然,亦將為之俯仰太息,無令泯沒於斯世也。丙申陽月八日漏下三鼓,書於白龍潭之舟中。

東南建置畫封疆。幕府推君借箸長。鈴索空教傳鐵鎖,泥丸誰與奠金湯。旌麾寂寞盈頭雪,書記蕭閑寸管霜。此夕明燈撫空局,朔風殘漏兩茫茫。

朱緒曾編金陵詩征肆壹「顧在觀」條雲:

在觀字觀生,華亭人。居金陵。晚號東籬子。

此條下注雲:

觀生為楊文驄所引,入馬士英幕。嚐言阮大铖不可用。士英不從。大铖欲起鉤黨之獄,觀生複使士英子鑾泣諫,賴以稍止。南都亡,歸守二頃,複以逋賦,遂棄產遁。居金陵衡陽寺以終。

寅恪案,今取牧齋此詩並序就涵芬樓有學集本與錢遵王注本相校,注本雖有譌脫,然「貴陽」二字,三處皆作「桂陽」,必非傳寫偶誤所致。蓋「桂陽」實指馬士英。牧齋殆因「桂」「貴」古通,遂改「貴陽」作「桂陽」,以諱飾其與瑤草之關係耶?觀有學集叁柒「蓮蕊居士傳」中「乙酉之亂,桂陽相挾掖廷南奔」及「桂陽亦歎賞」等語,可為旁證。遵王在當日,自知其師之微意,故仍用「桂陽」,而不改作「貴陽」。金鶴衝撰錢牧齋先生年譜,於崇禎十七年甲申條,亦作「桂陽」,固沿用遵王注本原文,但未加說明,恐尚不了解牧齋當日之苦心也。又顧雲美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

鳴鏑銅馬,**中外,江南士民為桑土計者,欲叩閽援豫楚例,請以公備禦東南。上亦於甲申三月十一日賜環召公,而遇十九日之變。

寅恪案,錢曾有學集詩注肆絳雲餘燼集「哭稼軒留守相公詩一百十韻,用一千一百字」五言排律「甘陵錄牒寢,元祐黨碑鐫」一聯,牧齋自注雲:

餘與君以甲申三月初十日同日賜環,邸報遂失傳。

即雲美傳語之所本。但雲美作「十一日」與牧齋自注相差一日。檢國榷壹佰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一日]己亥有:

複罪廢諸臣冠帶。

之記載。雲美「賜環」之語,與此有關。寅恪初未解牧齋自注,何以與顧談不合之故。後又檢明實錄懷宗實錄壹柒載:「三月己醜朔。」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載:「三月庚寅朔。」亦相差一日,始知牧齋自注,乃依明實錄所根據之材料計算也。餘可參夏燮明通鑒玖拾「崇禎十七年三月庚寅」條下考異。至雲美不著瑤草疏薦本末,豈欲為其師諱,而避免呂步舒之嫌疑耶?鄙意雲美宅心忠厚,固極可嘉,殊不知牧齋此次之起廢,由於瑤草之推薦,實為牧齋一生前後打成兩橛之關鍵所在。若諱言此點,則於當日之情事,不可通解矣。檢明史叁佰捌奸臣傳馬士英傳略雲:

馬士英貴陽人,萬曆四十四年與懷寧阮大铖同中會試。又三年成進士授南京戶部主事。[崇禎]五年擢右僉都禦史,巡撫宣府。坐遣戍,流寓南京。時大铖名掛逆案,失職久廢,以避流賊至,與士英相結甚歡。大铖機敏猾賊,有才藻。頗招納遊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無錫顧杲,吳縣楊廷樞,蕪湖沈士柱,餘姚黃宗羲,鄞縣萬泰等皆複社中名士,方聚講南京,惡大铖甚,作留都防亂揭逐之。大铖懼,乃閉門謝客,獨與士英深相結。周延儒內召,大铖輦金錢,要之維揚,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謬為東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沈吟久之。曰,瑤草何如?瑤草士英別字也。延儒許之。十五年六月鳳陽總督高鬥光以失五城逮治。禮部侍郎王錫袞薦士英才,延儒從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廬鳳等處軍務。

據此瑤草之起廢,由於圓海,而牧齋之起廢又由於瑤草。瑤草既難不與圓海發生關係,牧齋自更不能直接與瑤草,間接與圓海斷絕聯係。世情人事,如鐵鎖連環,密相銜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衝破解脫,未可以是希望於熱中怯懦之牧齋也。苟明乎此,則牧齋既已是袁紹弦上之箭,豈能不作黃祖腹中之語乎?於是遂有雲美「東澗遺老錢公別傳」所謂「前此異同,藩棘一旦破除,非得已也」之語。噫!

丁巳(初三日)明錢謙益疏頌馬士英功,雪逆案寃。謙益以定策異議自危,遂諂附馬阮以自解。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楊維垣,恐物論不容,以謙益人望也,屬薦之。謙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嚴內治,定廟算,振紀綱,惜人才。其請定廟算也,有雲:「先臣孫承宗言,以文統武,極是弊端。臣觀三十年來,文臣出鎮專征,鮮不覆敗。其綽有成算,克奏膚功者,承宗之後,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舊疆恢複,以閩事付鄭芝龍,而嶺海無虞,此專任武將之明效也。」其請惜人才也,「一曰資幹濟。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門戶,競愛憎,修恩怨,即其胸中了然,如喑者之不能言,魘者之不能寐,有物以限之也。今人才當摧殘剝落之秋,以真心愛惜,以公心搜訪,庶可共濟時艱。臣所知者,有英穎特達如蔡奕琛,馮元颺及某某者,謀國任事,急病攘夷之選也。有老成典型如唐世濟,範鳳翼,鄒之麟及某某者,端委廟堂,疏穢鎮浮之選也。有公望著聞者,詞臣餘煌,道臣陳洪謐之流也。有淪落可惜者,科臣陶宗道,楊兆升及某某之流也。二曰雪寃滯。欽定逆案諸臣,未免軒輊有心,上下在手。陛下既以讚導無據,拔阮大铖而用之矣。若虞廷陛,楊維垣,虞大複,吳孔嘉,周昌晉,乞下部詳察錄用,許其自新,亦渙群破黨之一端也」。又雲:「蔡奕琛曾以複社抗疏攻臣,臣心知其誤,固已釋然置之矣。天下多事,將伯助予。中流遇風,吳越相濟。果有嫌隙,固當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況臣本無仇於奕琛乎?臣親見門戶諸臣,植黨營私,斷送社稷,斷送君父,何忍複師其故智。且他日獨不思見先帝於九原乎?逆案之賈繼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壘男子也。」疏數千言,煩猥不盡錄。大旨在頌馬士英功,雪逆案諸臣寃,而奕琛見中有「魁壘男子」語,則不喜,颺言於朝曰:「我自宜錄用,何藉某之薦牘誚我?」聞者笑之。

臣鼒曰,特書何?罪謙益之無恥也。謙益謬附東林,以為名高,既以患得患失之心,為倒行逆施之舉,勢利薰心,廉恥道喪,蓋自漢唐以來,文人之晚節莫蓋,無如謙益之甚者。純廟斥毀其書,謂不足齒於人類。蓋以為有文無行者戒哉!

國榷壹佰叁崇禎十七年十月戊午(初四日)記「南京協理詹事府禮部尚書錢謙益上言」條雲:

謙益覬相位,日逢馬阮意遊宴,聞者鄙之。

同書壹佰肆弘光元年正月辛醜條雲:

南京吏部左侍郎蔡奕琛兼東閣大學士,直文淵閣。枚卜時,錢謙益阮大铖李沾等,各有奧援,而奕琛以誠意侯劉孔昭薦得之。大铖築堡江上,聞之馳還,怒馬士英,無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齋上疏原文較孺木為詳,因全錄之。至其痛詆牧齋之言,固是事實。但亦因清高宗欲毀滅牧齋文字,不使流傳,徐氏著書時禁網已稍疏,然以特錄錢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語,庶免違旨之嫌也。細繹牧齋此疏,措辭巧妙,內容固極可鄙。若就文章論,則殊令人欣賞不置。吾人今日讀史,應注意其所言馬士英左良玉鄭芝龍一節,蓋此三人乃當時之實力派。牧齋自崇禎晚年至清順治末歲,約二十餘年,前後欲依賴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動,雖終無所成,然亦可藉是窺見明清間政治軍事關鍵之所在矣。孺木謂「謙益覬相位,日逢馬阮意遊宴」。此數語最能道出牧齋及河東君心事。但河東君僅得為汧國夫人之李娃而終不得作河東郡君之裴淑,其故雖如東澗遺老別傳所言「東林以國本為終始,而公與東林為終始」。然尚未窮溯其淵源,遂亦未盡通其本末也。史惇慟餘雜記「東林緣起」條雲:

東林之局,始於神廟寵鄭貴妃,有母愛子抱之意,而一二賢者,杯蛇弓影,形諸章奏,乃神廟不加嚴譴,望風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競起,欲因以為名高,且欲結知東宮,以為厚利。

寅恪案,少時讀史見所述東林本末頗多,大抵與顧史兩氏之言無甚差異。故僅擇錄一二條,聊見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廣征也。近歲偶檢明史,始悟昔人所論,隻從光宗與福王競爭皇位,即所謂「國本」開始,殊不足說明後來南都政局之演變,似有更上一層樓之必要,茲節錄明史最有關之材料於下。

明史壹壹肆後妃傳孝定李太後傳略雲:

孝定李太後神宗生母也。漷縣人。侍穆宗於裕邸。隆慶元年三月封貴妃。[神宗]即位,上尊號曰慈聖皇太後。舊製天子立,尊皇後為皇太後。若有生母稱太後者,則加徽號以別之。是時太監馮保欲媚貴妃,因以並尊風大學士張居正下廷臣議。尊皇後[陳氏]曰仁聖皇太後,(寅恪案,陳氏乃穆宗為裕王時之繼妃,隆慶元年冊為皇後。實神宗之嫡母也。)貴妃曰慈聖皇太後,始無別矣。仁聖居慈慶宮,慈聖居慈寧宮。居正請太後視帝起居,乃徙居幹清宮。太後教帝頗嚴。帝事太後惟謹,而諸內臣奉太後旨者,往往挾持太過。帝嚐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內侍歌新聲,辭不能,取劍擊之。左右勸解,乃戲割其發。翼日太後聞,傳語居正具疏切諫,令為帝草罪己禦劄,又召帝長跪數其過。帝涕泣請改乃已。[萬曆]六年帝大婚,太後將返慈寧宮,敕居正曰,吾不能視皇帝朝夕,先生親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納誨,終先帝憑幾之誼。四十二年二月崩。後性嚴明,萬曆初政,委任張居正,綜核名實,幾於富強,後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冊立也,給事中薑應麟等疏請,被謫。太後聞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後問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後大怒曰,爾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蓋內廷呼宮人曰都人,太後亦由宮人進,故雲。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請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鄭貴妃欲遲之明年,以祝太後誕為解。太後曰,吾潞王亦可來上壽乎?貴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書同卷孝靖王太後傳雲:

孝靖王太後光宗生母也。初為慈寧宮宮人。年長矣,帝過慈寧,私幸之,有身。故事宮中承寵,必有賞賚,文書房內侍記年月及所賜以為驗。時帝諱之,故左右無言者。一日侍慈聖宴,語及之,帝不應。慈聖命取內起居注示帝,且好語曰,吾老矣,猶未有孫,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貴,寧分差等耶?[萬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為皇長子。既而鄭貴妃生皇三子,進封皇貴妃,而恭妃不進封。二十九年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孫生,加慈聖徽號,始進封皇貴妃。四十年病革,光宗請旨得往省,宮門猶閉,抉鑰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書壹貳拾諸王傳潞簡王翊鏐傳略雲:

潞簡王翊鏐,穆宗第四子。隆慶二年生,生四歲而封。萬曆十七年之藩衛輝。初翊鏐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莊徧畿內。比之藩,悉以還官,遂以內臣司之。皇店皇莊自此益侈。翊鏐居藩,多請贍田食鹽,無不應者。其後福藩遂緣為故事。景王[載圳]就藩時,賜予槩裁省,楚地曠,多閑田。詔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萬頃,部臣無以難。至福王常洵之國,版籍更定,民力益絀,尺寸皆奪之民間,海內騷然。論者推原事始,頗以翊鏐為口實雲。翊鏐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後賊躪中州,常淓流寓於杭,順治二年六月降於我大清。

同書同卷福恭王常洵傳略雲: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後無子,王妃生長子,是為光宗。常洵次之,母鄭貴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貴妃謀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竄謫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厭苦之。[萬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禎]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襲封。明年三月京師失守,由崧與潞王常淓,俱避賊至淮安。四月鳳陽總督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稱監國。壬寅自立於南京,偽號弘光。由崧性暗弱,湛於酒色聲伎,委任士英及士英黨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報私憾為事。未幾有王之明者,詐稱莊烈帝太子,下之獄。又有婦童氏,自稱由崧妃,亦下獄。於是中外嘩然。明年三月寧南侯左良玉舉兵武昌,以救太子,誅士英為名,順流東下。阮大铖黃得功等帥師禦之,而我大清兵以是年五月己醜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蓋趨得功軍也。癸巳由崧至蕪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執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歸京師。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後,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後之宮人。李太後亦是宮人出身。光宗生母與福王常洵生母,雖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遠勝於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為太子,純由其祖母李太後之壓力使然。李太後享年頗長,故光宗遂能維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為福王所替代。潞王翊鏐亦李太後所生,與光宗血親最近。由是言之,東林者,李太後之黨也。嗣潞王常淓之親祖母即李太後。此東林所以必需擁戴之以與福王由崧相抵抗。斯曆史背景,恩怨係統,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為人,或優於由崧。然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其賢不肖,外人甚難察知。就昔時繼承權論,自當以親疏為標準。由崧之血統,與熹宗思宗共出於神宗。常淓之血統與熹宗思宗共出於穆宗。故兩者相較,常淓之皇帝繼承權,較由崧疏遠一級。據是言之,馬阮之擁立由崧,實為合法。東林諸賢往往有認王之明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繼承權不及由崧之合法歟?至認童氏為真福王繼妃者,蓋欲藉此轉證弘光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參舊題婁東梅村野史鹿樵紀聞上「兩太子」條及「兩疑案」條所載:「野史氏曰,餘聞大悲初稱崇禎帝,又稱齊王,繼複稱神宗子,因宮闈有隙,寄育民間,長而為僧。其言詭誕不足信,然知其決非妖僧也。童氏之為繼妃,為司寢,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決非周王婦,與福王全無瓜葛也。餘姚黃宗羲,桐城錢秉鐙,皆以福王為李伴讀,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當時譏刺詩有:隆準幾曾生大耳,可哀猶自唱無愁。白門半載迷朱李,青史千年紀馬牛。說者又謂東林複社之事,深憾馬阮,故造此謗,似矣。然觀童氏之哭求一見,而不可得,後之人猶不能無疑焉。」)昔年嚐見王船山之書,痛詆曹子建,以為陳思王之詩文,皆其門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發此怪論。後來細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賢者,其著述亦甚豐富,儻詳悉檢察稽考,其中當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門客書傭代為者。薑齋指桑罵槐,殆由於此耶?然則常淓果優於由崧與否,猶待證實。東林愛憎之口,未必盡可信據。有學集捌長幹塔光集「一年」七律雲:

一年天子小朝廷。遺恨虛傳覆典刑。豈有庭花歌後閣,也無杯酒勸長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麵呼風蜮鬼靈。(寅恪案,「蜮」錢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隨京雒盡,尚流餘毒螫丹青。

牧齋此詩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辭,但亦應取與東林黨人之記載,以由崧為天下之惡皆歸焉者,參互比較,求一平允之論也。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一年詩」批雲:

金陵一年,久將滅沒,存此作詩史可也。

然則,梨洲以牧齋此律為詩史,則其意亦不盡以弘光為非,可以窺見矣。又關於阮大铖王鐸二人,就鄙見所及,略述數語。圓海人品,史有定評,不待多論。往歲讀詠懷堂集,頗喜之,以為可與嚴惟中之鈐山,王修微之樾館兩集,同是有明一代詩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諸劇本中,燕子箋春燈謎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張岱石匱書後集肆捌阮大铖傳,引羅萬象奏言:「大铖實未知兵,恐燕子箋春燈謎未見枕上之陰符而袖中之黃石也。」亦足證當日阮氏兩劇本盛行,故萬象據以為言。又夏燮明通鑒附編壹附記壹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順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條雲:「阮大铖以烏絲闌寫己所作燕子箋雜劇進之。歲將暮,兵報迭至。王一日在宮,愀然不樂。中官韓讚周請其故。王曰,梨園殊少佳者。讚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時宮中楹句有: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旁注:東閣大學士王鐸奉敕書雲。」亦可旁證圓海之戲劇,覺斯之書法俱為當時之絕藝也。)其痛陳錯認之意,情辭可憫。此固文人文過飾非之伎倆,但東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絕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亂」為言,遂釀成讐怨報複之舉動,國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夫天啟亂政,應以朱由校魏忠賢為魁首,集之不過趨勢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別主附,輕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當從末減。黃梨洲乃明清之際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於傳統之教訓,不敢作怨懟司馬氏之王偉元,而斤斤計較,集矢於圓海,斯殆時代限人之一例歟?(寅恪檢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雜誌」中「阮圓海之意」條雲:「圓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璫亦無實指,持論太苛,釀成奇禍,不可謂非君子之過。阮之阿璫,原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為楊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賢,同為通內。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璫,烏能免其反擊乎?」存古之論,頗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應刪去,蓋寫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語而衍也。)後來永曆延平傾覆亡逝,太衝撰「明夷待訪錄」,自命為殷箕子,雖不同於嵇延祖,但以清聖祖比周武王,豈不愧對「關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覺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藝術家。牧齋為王氏作墓誌銘盛稱其書法,而有關政治諸事,多從省略,不僅為之諱,亦以王氏之所長,實在於此故也。(見有學集叁拾「故宮保大學士孟津王公墓誌銘」。)當崇禎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終日之時,錢王二人同時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國治軍以振危亡之局,誠可歎可笑也。清史稿肆世祖本紀雲:

[順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鐸師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學士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錢二人,俱是當時藝術文學大家。太平之世,固為潤色鴻業之高才,但危亡之時,則舍迎降敵師外,恐別無見長之處。崇禎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謂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則得其所矣。茲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負盛名,覺斯果位躋宰輔,牧齋終未列揆席,蓋亦有特殊理由。國榷壹佰壹崇禎十七年五月條雲:

癸巳南京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薑曰廣,前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王鐸並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直文淵閣。時同推前禮部右侍郎陳子壯,少詹事黃道周,右庶子徐汧,而監國故與鐸有舊。

同書同卷崇禎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條雲:

王庸王無黨世授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俱大學士王鐸子。以舟渡慈鑾也。

據此覺斯之得為宰相,由於與由崧有舊。牧齋之不得為宰相,由於與東林即主立潞王常淓者有關。大悲之獄,牧齋亦被牽連,(見鹿樵紀聞上福王條下,國榷壹佰叁崇禎十七年甲申十二月丙寅條,小腆紀年附考捌順治元年甲申十二月己巳「明下狂僧大悲於鎮撫司」條及同書玖順治二年乙酉二月癸未「明僧大悲伏誅」條並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大略」中「妖僧大悲」條等。)故知李太後光宗之黨與鄭貴妃福王之黨,其分野恩怨始終不變。牧齋之未躋宰輔乃佛教「中陰身錯投母胎」,如西遊記小說之豬八戒,即是其例。聾??道人(見金氏錢牧齋先生年譜首。)往往以老歸空門自許,儻亦通解此妙諦耶?

第叁章引玉台畫史載黃媛介畫扇題有「甲申夏日寫於東山閣」之語,因論皆令作畫之際似在崇禎十七年首夏,河東君將偕牧齋自常熟往南京翊戴弘光之時。茲更據國榷壹佰壹崇禎十七年四月條略雲:

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於邵伯鎮。

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磯。

丁亥(卅日)福王次龍江關。

五月條略雲:

庚寅(初三日)福王監國。

壬寅(十五日)監國福王即皇帝位於武英殿。

六月條雲:

壬戌(初六日)錢謙益為南京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

同書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禮部尚書欄載:

甲申昆山顧錫疇進士,五月任,署吏部。

弘光實錄鈔壹崇禎十七年甲申條略雲:

[五月]乙卯召陳子壯為禮部尚書。

[六月]辛酉起錢謙益協理詹事府事,禮部尚書。

[六月]丙子禮部尚書顧錫疇上言,刻期進取。

同書貳崇禎十七年甲申條雲:

[九月]甲辰起黃道周為禮部尚書,兼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事。

同書叁弘光元年乙酉條雲:

[二月]己巳禮部尚書顧錫疇致仕,以錢謙益代之。

明史貳伍伍黃道周傳略雲:

福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

綜合推計之,則錢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時間,當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後。(見下引臥子「薦舉人才疏」批語。)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與黃道周被迫之情勢相同,亦未可知。考當時原任禮部尚書為顧錫疇,顧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齋乃補其原任實缺。所以不以石齋補顧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誌已堅,藉故出都,馬阮輩知之甚審,遂不以黃而以錢代顧。至牧齋是否在此以前,獨往南京,然後還家坐待新命,尚俟詳檢。據明季稗史初編壹肆夏允彝幸存錄雲:「錢謙益雖家居,往來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則牧齋似曾至金陵,謀立潞王也。餘見下所論。關於錢柳同往南京事,舊籍有涉及此時之記載,茲擇引數條,略辨之於下。

鹿樵紀聞上(參趙祖銘國朝文獻邁古錄貳拾。)略雲:

先是錢謙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馬,插裝雉尾,作昭君出塞狀。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編壹陸夏完淳續幸存錄「南都雜誌」條(參南明野史上「起錢謙益陳子壯,轉黃道周,各禮部尚書」條等。)雲:

錢謙益家妓為妻者柳隱,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如明妃出塞狀。(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裝束,可參一九五七年戲劇報第拾期封麵尚小雲漢明妃圖。)

牧齋遺事雲:

弘光僭立,牧翁應召,柳夫人從之。道出丹陽,同車攜手,或令柳策蹇驢,而己隨其後。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邑中遂傳錢令柳扮昭君妝,炫煌道路。籲!眾口固可畏也。

然則,錢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陽時,得意忘形,偶一作此遊戲,亦有可能,遂致眾口譌傳,仇人怨家,藉為詆誚之資。遺事之言,最為近情。其他如吳夏諸書所記,殊不足信也。噫!當揚州危急之時,牧齋自請督師,河東君應可隨行。然弘光不許牧齋作韓世忠,(見錢曾有學集詩注捌長幹墖光集「雞人」七律「刺閨痛惜飛章罷」句下自注雲:「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故河東君雖願作梁紅玉而不能。迨南都傾覆之後,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亦可偕行,但終留江南。故河東君雖可作漢明妃而不願。其未能作梁紅玉,誠是遺憾。但不願為王昭君,殊堪欽服也。又檢林時對荷牐叢談叁「鼎甲不足貴」條雲:

吳偉業辛未會元榜眼,薄有才名,詩詞佳甚。然與人言,如夢語囈語,多不可了。餘久知其謎心。鼎革後,投入土撫國寶幕,執贄為門生,受其題薦,複入詞林。未有子,多攜姬妾以往。滿人詗知,以拜謁為名,直造內室,恣意**,受辱不堪,告假而歸。又以錢糧奏銷一案,褫職,慚憤而死。所謂身名交敗,非耶?

自崇禎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歲月,實河東君一生最榮顯之時間也。牧齋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之二「幾曾銀浦(「浦」似應作「漢」。)共仙槎」句,蓋惜河東君得意之時間甚短也。關於此時間涉及河東君者亦有數事,茲略述之於下。

計六奇明季北略貳肆五朝大事總論中,門戶大略「韓錢王鄒才既相伯仲」條(參南明野史上「起錢謙益陳子壯轉黃道周各禮部尚書」條等。)雲:

錢[謙益]聲色自娛,末路失節,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為奉酒。阮贈以珠冠一頂,價值千金。錢令柳姬謝阮,且命移席近阮。其醜狀令人欲嘔。嗟乎!相鼠有體,錢胡獨不之聞?

寅恪案,前引談孺木之言謂「謙益覬相位,日逢馬阮意遊宴,聞者鄙之」。牧齋與馬阮遊宴,自是當然之事。頗疑錢阮二人遊宴尤密,蓋兩人皆是當日文學天才,氣類相近故也。牧齋既與圓海遊宴,河東君自多參預,此亦情勢所必至。圓海乃當日編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紀聞上「馬阮始末」條雲:

諸公故聞其有春燈謎燕子箋諸劇本,問能自度曲否?即起執板,頓足而唱,諸公多北人,不省吳音,則改唱弋陽腔,諸公於是點頭稱善曰,阮君真才子。

據此集之不僅能製曲,且能度曲。河東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論及,不必複贅。觀戊寅草中諸詞,頗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類,即是例證。然則牧齋招宴圓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極彈絲吹竹之樂。但歌唱音樂牧齋乃門外漢,白香山新樂府杏為梁篇雲:「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語,真可作南都禮部尚書官署中招宴阮氏之綺席寫照矣。圓海珠冠之贈,實為表達賞音知己之意,於情於禮,殊應如此,然牧齋此際,則不免有向隅之歎也。

夫牧齋雖不善編劇度曲。然最擅長詩什。其與圓海遊宴所賦篇章應亦不少。河東君想亦間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齋「題為黃子羽書詩冊」雲:「餘自甲申後,發誓不作詩文。間有應酬,都不削藳。」所謂「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巳日所上「嚴內治,定廟算,振紀綱,惜人才。」四事疏之類。所謂「詩」者,即與圓海等所賦篇章之類。「間有應酬」一語,其「應酬」,固是事實,而「間有」則恐不確耳。牧齋之刪棄此時作品,雖可掩飾其醜行,但河東君之詩篇流傳於天壤間者,轉因是更減少一部分,殊可惜也。

在此時間內錢柳二人除與馬阮遊玩外,尚有招宴當日名士,即河東君舊交一事,最堪注意。第叁章論河東君與李待問之關係節,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詞第陸首及自注並其他有關李氏事跡諸條。讀者可取參閱,茲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時為中書舍人。前所引史料,雖已言及之,至其何時始離去南都,則未能確知。檢張岱石匱書後集叁肆江南死義列傳李待問傳雲:

李待問南直華亭人。崇禎癸未進士。甲申北變,以歸裏不及難。弘光登極,待問之南都,授中書舍人。南都繼陷,逃至鬆江。

是存我之離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後也。王勝時所述牧齋招宴存我,河東君遣婢送還玉篆一事,究在何時,尚待考證。又檢宋尚木含真堂集陸有「元宵同陳實庵太史集錢宗伯齋,張燈陳樂,觀魚龍之戲」雲:

疎鍾箭漏思冥冥。盡醉芳筵日暮情。葭穀漸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橋匝樹連銀漢,鵝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誇角觝,大官俱得戲長鯨。

寅恪案,陳實庵太史者,陳忠裕公全集壹柒湘真閣集「詶陳實庵翰林」七律附考證據紹興府誌疑實庵即陳美發。今檢乾隆修紹興府誌叁壹選舉誌貳進士欄明崇禎元年戊辰科劉若宰榜雲:

陳美發。左讚善,上虞人。

子美發,字木生。幼奇穎,善屬文。天啟丁卯(七年)舉人,戊辰(崇禎元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辛未(四年)升檢討,分校禮闈,稱得士,晉東宮日講官。丁外艱,特恩賜祭,服闋赴都,轉翰林諭德。時會推閣臣,廷議以非祖製,事寢。奉勅封藩。歸裏,卒,年三十九。(康熙誌)美發與族父達生,族弟元暎,時稱陳氏三鳳。

但美發是否號實庵,未見明文,且傳文所記甚簡略,或有所忌諱,尚須詳考。若果是實庵者,則與尚木為天啟丁卯科舉人同年也。(參光緒修華亭縣誌壹貳選舉上舉人表。)或疑尚木詩題所謂「陳實庵太史」,乃陳於鼎。其名號「鼎」與「實」有相關之意。其官職與太史又相符合,且陳臥子兵垣奏議上「薦舉人才疏」有「庶吉士陳於鼎,英姿壯誌」之語。故此說殊有可能。由是觀之,臥子詩題下莊師洛之考證,未必確切。於鼎事跡見小腆紀傳陸叁本傳。其人即下引林時對荷牐叢談叁所謂「小王八」者,是也。尚木詩題中僅言弘光元年元夕與實庵同集牧齋齋中,然此夕既是張燈陳樂,觀魚龍之戲,如是盛會,所招之客,絕不止陳宋二人。讓木不過舉實庵以概其餘。或者實庵亦有同賦此題之詩,遂語及之耳。讓木此時與存我同為中書舍人(見下論。)又同為鬆江籍,更俱是河東君舊友。揆以物以類聚之義,牧齋此夕頗有招宴存我之可能。問郎玉篆之送還,恐即在此夕。蓋預宴者既甚多,依當日禮俗之限製,河東君若以女主人身份,親出陪客,且持此紀念品麵交問郎,在河東君方麵,雖可不介意,在牧齋方麵,則難免有所顧忌,故遣雙鬟代送耶?俟考。

第叁章論河東君居鬆江時最密切之友人為宋轅文,李存我,陳臥子。當錢柳南都得意之際,轅文在何許,尚無確證。據陳忠裕公全集貳陸「三子詩選序」略雲:

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征輿及不佞子龍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東南底定。予入備侍從,請急還裏。宋子閑居,則梓三人之詩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後之作也。

並雲間三子新詩合稿陸轅文「野哭」題下自注雲:「五月初一日始聞三月十九事,越數日,始得南都新詔,臣民哭臨,服除而作。」及同書捌「聞吳大將軍率關寧兵以東西二虜大破李賊誌喜二律」等,(參國榷壹佰壹崇禎十七年甲申四月丁醜「吳三桂大破賊於關內」條。)可略見轅文此時蹤跡,而其詳則不得而知。(今峭帆樓叢書重校刻雲間三子新詩合稿王培孫植善序,誤以宋征璧所撰陳子龍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際」為順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實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禎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於此。)但河東君早與轅文絕交,假使此時在南都,亦必與錢柳不相往來無疑也。存我此際供職南都,河東君既已送還問郎玉篆,則昔日一段因緣,亦於此了結。至於臥子則為河東君始終眷戀不忘之人,前述崇禎十七年甲申夏日黃媛介畫扇,河東君題有臥子滿庭芳詞即是其證。故寅恪戲作一絕,中有「一念十年拋未得」之語,實能道出河東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論者,即臥子在南都之時間,是否亦曾與李存我宋讓木陳實庵輩同被牧齋招宴等問題。茲擇錄臥子自撰年譜,兵垣奏議,焚餘草及讓木含真堂集並參以國榷等,綜合考釋之於下。

陳忠裕全集年譜中崇禎十七年甲申條略雲:

弘光帝監國南都,予補原官[兵科給事中],隨奉命巡視京營。予以國家傾覆之後,義不敢申前請[辭兵科給事中]。而又決江左事尚可為,決計赴召。

予遂以六月望後入都,而是時貴陽(指馬士英。)入輔,祥符(指史可法。)出鎮,國事稍變矣。貴陽一至,即薦懷寧(指阮大铖。)當大用,眾情大嘩,攻者四起。

予私念時事必不可為,而祖父俱在淺土,甚懼。請急歸營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過五十日,章無慮三十餘上,多觸時之言。時人見嫉如仇。及予歸,而政益異。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內無智愚,皆知顛覆不遠矣。

同書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條雲:

時群小愈張,諸君子多被彈射。予為此輩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禍以為親憂,陳情侍養,得遂宿誌焉。

陳臥子先生兵垣奏議上「薦舉人才疏」略雲:

此文後附批語略雲:

崇禎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時征用,說得是。錢謙益等速催來京到任。

同書下「請假葬親疏」批語雲:

崇禎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陳子龍準給假三個月,即來供職,不得遲延。該部知道。

國榷壹佰貳崇禎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給事中陳子龍言中興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條雲:

子龍尋省葬。

同書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條雲:

許兵科給事中陳子龍終養。

同書壹佰貳崇禎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條雲:

錢謙益為南京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

夏彝仲幸存錄雲:

錢謙益雖家居,往來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條上已引。)

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類「異議」條雲:

錢謙益侍郎觸暑步至膠東(指高弘圖)第中,汗渴解衣,連沃豆湯三四甌。問所立,膠東曰,福藩。色不懌,即告別。膠東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錢悟,仍坐定。遽令仆市烏帽,謂:我雖削籍,嚐經赦矣。候駕江關,諸臣指異之。監國初,複官。八月入朝,陰附貴陽,(指馬士英)日同朱撫寧[國弼],劉誠意[孔昭],趙忻城[之龍],張塚宰捷,阮司馬大铖,聯疏訐異議者。膠東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謙益恐忤貴陽,卻之,且不祖送。

可為牧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證。然則牧齋先至南京預謀擁立潞王之後,始還常熟,坐待機會耶?茲姑不深究其遲滯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決言者,即河東君之至南都,當與牧齋同行赴任。計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臥子準假還家之時,僅十餘日。陳錢交誼素篤,觀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十年丁醜條略雲:

會吳中奸民張漢儒訐奏錢牧齋瞿稼軒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與錢瞿素稱知己。錢瞿至西郊,朝士未有與通者,予欲往見,仆夫曰,較事者耳目多,請微服往。予曰,親者無失其為親,無傷也。冠蓋策馬而去,周旋竟日乃還。其後獄急,予頗為奔奏。(寅恪案,蓼齋集肆貳有「上牧齋年伯於獄中」五古一首,然則不獨臥子即舒章亦與牧齋交誼甚篤也。)

及陳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閣稾「東皋草堂歌」序雲:

東皋草堂者,給諫瞿稼軒先生別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權貴意,訐錢少宗伯及先生下獄。賴上明聖,越數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吳駿公太史作東皋草堂歌以記之。時予方廬居,駿公以前歌見寄,因為屬和。辭雖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

然則錢陳兩人之舊日關係,既如臥子所自述,牧齋之赴南都就禮部尚書任,複經臥子之催促,故錢陳此次兩人同在金陵,雖為時甚短,揆以常情,必無不相見之理。儻臥子造訪牧齋,或牧齋招宴臥子,不知河東君是否采取如對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對待臥子,抑或如元微之鶯鶯傳所載,鶯鶯適人後,張生求與相見,終不為出,賦詩謝絕。今日俱無從得悉。若河東君采取雙文對待張生之方式,以對待臥子者,則雙文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臥子崇禎十四年辛巳所納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見臥子年譜後附王沄撰三世苦節傳。)能及崇禎六年癸酉秋間白龍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間生生庵南樓中舊時「眼前人」百分之幾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張楊陳悲歡離合之往事,益信社會製度與個人情感之衝突,誠如盧梭王國維之所言者矣。寅恪曾寄答朱少濱叟師轍絕句五首,不僅為楊玉環李三郎陳端生範菼道,兼可為河東君陳臥子道。茲附錄之於下,以博讀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觀新排長生殿傳奇詩,因亦賦答絕句五首。

近戲撰「論再生緣」一文,故詩語牽連及之也。

洪死楊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傷神。白頭聽曲東華史,(叟自號「東華舊史」。)唱到興亡便掩巾。

淪落多時忽值錢。霓裳新譜聖湖邊。文章聲價關天意,搔首呼天欲問天。(用再生緣語。)

豔魄詩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環已遠端生近,暝寫南詞破寂寥。

一抹紅牆隔死生。皕年悲恨總難平。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

豐幹饒舌笑從君。不似遵朱頌聖文。願比麻姑長指爪,儻能搔著杜司勳。

又檢陳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補遺「乙酉上元滿城無燈」雲:

江皋夜色徧烽屯。鼓吹聲銷萬戶春。幕府但聞嚴戍火,冶城不動踏歌塵。九枝瓊樹沈珠箔,半榻香風散錦茵。獨有淒涼霜塞月,偏乘畫角照杯頻。

寅恪案,前論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齋齋中「張燈陳樂觀魚龍之戲」詩,謂此夕盛會或有李待問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臥子三人同為河東君雲間舊友,而陳李與河東君之交誼,時間尤為長久,儻讀者取尚木臥子兩人同時異地所賦之詩以相對照,則是夕南宗伯署中(參前引有學集貳拾贈黃皆令序。)與鬆江城內普照寺西之宅內(見王沄雲間第宅誌「陳工部所聞給諫子龍宅」條。)一熱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硯齋主(寅恪案,脂硯齋之別號疑用徐孝穆玉台新詠序「然脂暝寫」之典,不知當世紅專名家以為然否?)評紅樓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回中,「芳官嚷熱」一節之感慨。(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四閱評過本陸叁回。)唯脂硯齋主則人同時異,而潁川明逸(見王沄續臥子年譜順治二年乙酉八月條後附案語。)則時同人異,微有區別而已。至續幸存錄於阮大铖有恕辭,論者或據以為幾社與複社不同之點在此。今觀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十七年甲申」條,涉及馬士英之語,則知幾社領袖如陳氏者,其對阮氏之態度,實無異複社。或說之未當,不待詳辨矣。

抑更有可論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陸「予以病請假,戲摘幽蘭緘寄大樽」雲:

采采緘題寄所思。水晶簾幙弄芳姿。朱弦乍奏幽蘭曲,郢客長吟白雪詞。君子名香心自賞,美人皋佩意何遲。岩阿寂寂堪招隱,不信東風有別離。

寅恪案,此詩之作成當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準臥子終養後不久之時間。蓋尚木得知此訊,故賦詩寄臥子。觀七八兩句及蘭花開放季節可以證明。其緘封蘭花,與崇禎六年癸酉寒日兩人同在北京待會試時,臥子臥病因緘封臘梅花一朵以表慰問之意者,正複相似。(見陳忠裕公全集陳李唱和集「寒日臥邸中讓木忽緘臘梅花一朵相示」五古及本文第叁章所論。)不過前時為臥子臥病旅邸,此時則為尚木以病請假,略為不同。宋氏往往緘封花朵,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兒女子之戲,豈當日習俗如是耶?俟考。以常情論,臥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檢陳氏詩集未發見有類是之作。唯陳忠裕公集貳拾詩餘中有念奴嬌「春雪詠蘭」一闋,雖未能確定其何時所賦,但必是與尚木寄詩時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詩有所感會而成。此闋甚佳,因迻錄之於下。其詞雲:

問天何意,到春深,千裏龍山飛雪。解珮淩波人不見,漫說蕋珠宮闕。楚殿煙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穀,隻愁又聽啼鴂。當日九畹光風,數莖清露,纖手分花葉。曾在多情懷袖裏,一縷同心千結。玉腕香銷,雲鬟霧掩,空贈金跳脫。洛濱江上,尋芳再望佳節。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雲:

時同侍從武英,陳曰,所謂君隨丞相後,吾住日華東。予答曰,不若婉孌昆山陰。

何期束發便相親,百尺樓邊美卜隣。十載浮沈隨木石,一時憔悴識君臣。東風苦雨愁啼鴂,南浦扁舟問采蓴。知有昆陰堪婉孌,可容觴詠倦遊人。

寅恪案,此詩作成當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詶答臥子念奴嬌「春雪詠蘭」詞亦未可知。蓋兩人詩詞中其語意可以互相證發也。檢陳忠裕全集貳陸宋尚木詩稿序雲:

予與尚木同裏閈稱無間,相倡酬者,幾二十年。自予治獄東土,而尚木往來舊都,蓋四五祀不數見也。今上定鼎金陵,而兩人皆以侍從朝夕立殿上,退則各入省治事。諸公相過從報問,忽忽日在桑榆間矣。予既廢筆墨,而尚木亦未見所謂吟詠者。及予請急東歸,明年尚木以奉使過裏門,則出新詩數卷見示。

及嘉慶修鬆江府誌伍陸宋征璧傳雲:

宋征璧字尚木,華亭人,懋澄子。初在幾社中名存楠。崇禎十六年進士,授中書,充翰林院經筵展書官,奉差督催蘇鬆四府柴薪銀兩,未複命,以國變歸裏。

頗疑尚木將往蘇鬆四府督催柴薪銀兩時,先以此詩柬大樽,故第陸句有「南浦扁舟問采蓴」之語。「南浦」指鬆江而言。第捌句「可容觴詠倦遊人」之「倦遊」,出史記壹壹柒司馬相如傳「長卿故倦遊」。裴駰集解引郭璞曰「厭遊宦也。」漢書伍柒司馬相如傳王先謙補注曰:「倦遊謂遊宦病免而歸耳。言其曾為官也。」葵園即襲用景純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長卿自比,謂將因奉使歸裏也。宋氏賦詩之時,當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鬆江,以所作詩稿示臥子,屬為之序,未及複命,而南都傾覆矣。尚木此詩所言,可與臥子所作「宋尚木詩稿序」所述兩人同在南都供職時事相印證。故尚木詩題序所言,即崇禎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後至八月十一日間陳宋兩人之情況,讀者不可誤會,以為尚木賦此詩時之事也。尚木詩題序中引臥子之語,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參補闕見贈」五律第壹聯。蓋是時尚木任中書舍人,臥子任兵科給事中,正與杜岑當日情事符合。詳見諸家杜詩注,不須贅述。尚木答語出文選貳肆陸士衡「贈從兄車騎」五古,其詩雲:

孤獸思故藪,離鳥悲舊林。翩翩遊宦子,辛苦誰為心。髣髴穀水陽,婉孌昆山陰。營魄懷茲土,精爽若飛沈。寤寐靡安豫,願言思所欽。感彼歸塗艱,使我怨慕深。安得忘歸草,言樹背與衿。斯言豈虛作,思鳥有悲音。

尚木詩語意全從士衡此篇得來,故不避鈔胥之嫌,特迻錄之,並以見幾社名士之熟精選理及玩習盛唐詩什之一斑也。

當南都錢柳得意之際,河東君男性舊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確有相與往來之事跡,陳臥子是否亦有一見之機緣,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詳知矣。至女性朋輩,則據前引牧齋「贈黃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閑園數畝,老梅盤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煙旁午,訣別倉皇」等語,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禮部尚書署中,為河東君之女伴兼作牧齋之清客。或者錢柳崇禎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時,皆令即已隨行。若不然者,皆令倣效程孟陽至常熟伴牧齋度歲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東君度歲。今以缺乏資料,無從詳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錢柳家中,河東君璧還問郎玉篆之際,能否從青瑣中窺見是夕筵上存我及牧齋並諸座客之麵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傾覆,牧齋迎降清兵,隨例北遷。關於錢氏此時之記載頗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絕不涉及河東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詳加考辨,則不免喧賓奪主。故皆從省略。上引顧苓河東君傳雲: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沈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奮身池上也,長洲明經沈明掄館宗伯寓中見之,而勸宗伯死,則宗伯以語兵科都給事中寶豐王之晉,之晉語餘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

同治修蘇州府誌捌捌沈明掄傳雲:

沈明掄字伯敍。精春秋,得安成聞喜之傳,與同裏徐汧李模鄭敷教友善,從遊甚眾。崇禎癸酉以恩貢中順天副榜。乙酉亂後,授徒自給。三十餘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誌伍貳選舉貳明天啟五年乙醜科餘煌榜載:

王之晉,寶豐人,給事中。

寅恪案,雲美特記南都傾覆時河東君欲自沈,並勸宗伯死一事,備列人證,所以明其非阿私虛構,有類司馬溫公撰涑水紀聞之體,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為實錄也。複次,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條雲: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於乙酉,而死於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陽說苑本牧齋遺事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齋有難色。柳奮身欲沈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時長洲沈明掄館於尚書家,親見其事,歸說如此。後牧齋偕柳遊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澄潔可愛,牧齋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戲語」三字。)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閑記及牧齋遺事所記,與河東君及牧齋之性格,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頗相符合。且秦淮河複在南都,雖略異顧氏所述,頗亦可信。至若蘼蕪紀聞引掃軌閑談雲: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於是載酒尚湖,徧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沈淵之高節。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風景,探手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死。

則尚湖西山皆在常熟,當南都傾覆時,錢柳二人皆在白下,時間地域,實相衝突。此妄人耳食之談,不待詳辨。

關於牧齋北行,河東君獨留白下,此時間發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擇錄資料略論之於下。牧齋投筆集遵王箋注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之五雲: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人以蒼蠅汙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衣朱曳綺留都女,(寅恪案,有學集拾紅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蓋傳寫者誤以此詩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體詩不嫌重字。觀錢柳諸作,即可證知也。)羞殺當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齋此首乃總述其南都傾覆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白下時所發生之變故,並為之洗滌,且加以溫慰也。遵王注牧齋此題第壹首第捌句「樂府偏能賦藳碪」引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下雲:

藳碪今何在,藳碪砆也。問夫何處也。山上複有山,重山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當大刀頭,刀頭有環,問夫何時還也。破鏡飛上天,言月半當還也。

其實牧齋喜用此典,不限於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飛金鏡」皆同一出處也。第貳句「前期」遵王注雲:「謝玄暉別範安成詩,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檢謝朓集中無此詩,此詩乃沈約之作,(見漢魏百三名家集沈隱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詩沈約詩。)遵王偶誤記,以沈為謝耳。休文此詩全部語意與牧齋此句有關,遵王僅引兩句,未能盡牧齋之所欲言。如牧齋之「語盡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詩,則不得其解。茲迻錄之於下,以見注詩之難也。沈約「別範安成」詩雲: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複別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牧齋詩第叁句,即古樂府「破鏡飛上天」之典並寓樂昌公主破鏡待重圓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詩「太微廓金鏡,端拱清遐裔」為釋。「金鏡」用字雖同,所指則非也。第肆句合用東坡集壹柒「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王晉卿畫」七古「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句及全唐詩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吳歌中「秋歌」雲: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蓋當錢柳分別,正值秋季,(見顧苓河東君傳「是秋宗伯北行」之語。又有學集壹秋槐集第壹題「詠同心蘭四絕句」其四雲:「花發秋心賽合歡。秋蘭心好勝春蘭。花前倒掛紅鸚鵡,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題乃牧齋乙酉秋間北行時別河東君於南京時之作,可為旁證也。)「玉關」即李之「玉關情」,且與李之「平胡虜」有關。遵王注太泛,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貳聯言河東君本無「昵好於南中」之事,即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並王逸注及洪興祖補注之意。河東君精通楚辭文選,又曾在周道登家為念西群妾所譖,幾至殺身。今觀牧齋詩句,寬廣溫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動應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東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覺斯輩之眷屬。謂當日諸降臣之妻皆隨夫北行,河東君獨不肯偕牧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殺諸命婦矣。

至於孫愛告殺河東君有關之鄭某或陳某事如徐樹丕識小錄肆「再記錢事」條雲:

柳姬者與鄭生奸,其子殺之。錢與子書雲「柳非鄭不活,殺鄭是殺柳也。父非柳不活,殺柳是殺父也。汝此舉是殺父耳」雲雲。真正犬豕猶然視息於天地間。再被,再以賄免,其家亦幾破矣。己醜春自白門歸,遂攜柳複歸拂水焉,且許以畜麵首少年為樂,蓋「柳非鄭不活」一語,已明許之矣。

王沄輞川詩鈔肆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十三雲:

芙蓉莊上柳如緜。秋水盈盈隱畫船。夜靜禿鹙啼露冷。文鴛常逐野鷗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