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朝詩集閏肆楊宛小傳雲:
楊宛字宛叔,金陵名妓也。能詩有麗句,善草書。歸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禮遇之。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傑自命,知之而弗禁也。(寅恪案,此點與牧齋之待河東君者相同。豈牧齋亦自命為豪傑耶?一笑!又止生之目宛叔為「內子」,與牧齋亦相同。見下引朱竹垞所記。)止生歿,國戚田弘遇奉詔進香普陀,還京,道白門,謀取宛而纂其貲。宛欲背茅氏他適,以為國戚可假道也。盡槖裝奔焉。戚以老婢子畜之,俾教其幼女。戚死,複謀奔劉東平。(寅恪案,「劉東平」指劉澤清。)將行,而城陷。乃為丐婦裝,間行還金陵,盜殺之於野。宛與草衣道人為女兄弟,道人屢規切之,宛不能從。道人皎潔如青蓮花,亭亭出塵,而宛叔終墮落淤泥,為人所姍笑,不亦傷乎?(寅恪案,此條下所選宛叔詩有「即事二首寄修微」一題。同書同卷所選草衣道人王微詩有「近秋懷宛叔」,「冬夜懷宛叔」,「懷宛叔」,「過宛叔夢閣」,「夢宛叔」等題,可證牧齋「宛與道人為女兄弟,道人屢規切之。」之語為不虛矣。)
明詩綜玖捌楊宛小傳下附[靜誌居]詩話略雲:
[茅]止生得宛叔,深賞其詩,序必稱內子。既以譴荷戈,則自詡有詩人以為戍婦。兼有句雲,家傳傲骨為迂叟,帝賚詞人作細君。可雲愛惜之至。其行楷特工,能於瘦硬中逞姿媚,洵逸品也。
列朝詩集閏肆「草衣道人王微」小傳略雲:
微字修微,廣陵人。七歲失父,流落北裏。長而才情殊眾,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所與遊,皆勝流名士。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禪悅。布袍竹杖,遊曆江楚。歸而造生壙於武林,自號草衣道人,有終焉之誌。偶過吳門為俗子所嬲,乃歸於華亭潁川君。(寅恪案,「潁川君」指許譽卿。)潁川在諫垣,當政亂國危之日,多所建白,抗節罷免,修微有助焉。亂後,相依兵刃間,間關播遷,誓死相殉。居三載而卒。潁川君哭之慟。君子曰,修微青蓮亭亭,自拔淤泥,崐岡白璧,不罹劫火,斯可謂全歸,幸也。修微樾館詩數卷,自為敍曰,生非丈夫,不能掃除天下,猶事一室,參誦之餘,一言一詠,或散懷花雨,或箋誌山水,喟然而興,寄意而止,妄謂世間春之在草,秋之在葉,點綴生成,無非詩也。詩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
明詩綜玖捌王微小傳雲:
微字修微,揚州妓。皈心禪悅,自號草衣道人。初歸歸安茅元儀,晚歸華亭許譽卿,皆不終。
張岱石匱書後集戚畹世家門「田弘遇」條雲:
田弘遇廣陵人,毅宗田貴妃兄也。(寅恪案,張氏作「兄」而不作「父」,恐是傳聞之誤。)封都督。妃有寵,弘遇竊弄威權,京城側目。南海進香,攜帶千人,東南**。聞有殊色,不論娼妓,必百計致之。遣禮下聘,必以蠎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門三四日,即貶入媵婢,鞭笞交下。進香複命,歌兒舞女數百人禮幣方物載滿數百餘艘。路中凡遇貨船客載,鹵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詰問。崇禎十五年田妃死,寵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宮闈,以備行幸。甲申國變,不知所終。
棗林雜俎和集叢贅「田弘遇」條雲:
弘遇挾勢黷橫,朝貴造請,權出嘉定周氏上。辛巳來江南,過金陵,收子女珍異亡算。故太學吳興茅元儀妾楊宛,本吳娼也。善琴書。弘遇至茅氏,求出見,即脅以歸。壬午道臨清,幾陷敵,潛免。八月貴妃薨,稍斂戢。明年奏進其少女,年十四,有殊色。從楊宛學琴,曲不再授。先帝納之,數日不朝。
王士禎池北偶談壹壹「張文峙」條(參金匱山房本有學集叁貳「明士張君文峙墓誌銘」。)雲:
張可仕字文寺,更字文峙,字紫澱。楚人,家金陵。能詩,與歸安茅元儀善。茅死,有姬楊宛,以才色稱。戚畹田弘遇欲得之,以千金壽文寺,求喻意。文寺絕弗與通。
據此田弘遇實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秋間,由普陀進香複命過南京時,取楊宛叔以歸。弘遇之待宛叔,可與張陶庵所記相印證也。揆以錢茅交誼之篤摯,牧齋必不至如酈況之賣交,而為張紫澱之所不為者。但受之當時號稱風流教主,尤在與河東君發生關係之後,韻事佳話,流傳遠近,弘遇固非文士,若無專家顧問,則無以品題才藝之名姝。牧齋之被田弘遇訪問,或即在此際。蓋此際宮中周後袁妃皆與田妃競寵。田以解音樂,工書畫,容色之外,加以藝能,非周袁所可及。此點姑不廣引,即觀吳駿公永和宮詞(見梅村家藏藳叁。)雲:
雅步纖腰初召入。鈿合金釵定情日。豐容盛鬋固無雙,蹴踘彈碁複第一。上林花鳥寫生綃。禁本鍾王點素毫。楊柳風微春試馬,梧桐露冷暮吹簫。
及王譽昌著吳理注崇禎宮詞有關田妃諸條,可以證知。惟是時田妃已久病,其父自應求一色藝兼備之替人,以永久維持其家族之恩寵。弘遇當時或者詢求牧齋以江左名姝中孰為最合條件者。恐田先舉宛叔詢錢,非由牧齋之推薦也。
又據冒辟疆於崇禎十四年中秋日在杭州得聞假陳圓圓被劫一事言之,則田弘遇此次名為往南海普陀進香,實則在江南采進佳麗,亦可稱天寶中之花鳥使。更由是推論,田弘遇本人於崇禎十四年自身在江南訪求佳麗外,次年亦可遣其門客代任此事。田弘遇既有此種舉動,周後之父周奎,亦應有類似行為。鈕玉樵所記謂崇禎十五年春陳畹芬之被劫,出於周奎,與陳其年陸次雲所言田弘遇十五年春使人奪取圓圓北行者,有所不同。馬孝升作調停之說,謂周氏先奪畹芬,後又歸田氏,月所實於田邸遇見畹芬也。(寅恪昔年嚐見三桂叛清時招誘湖南清將手劄,署名下鈐一章,其文為「月所」二字。初視之,頗不能解,後始悟「所」字本義為「伐木聲」。見說文解字斤部。舊說謂月中斫桂者為吳剛。見酉陽雜俎天咫類。故三桂之稱「月所」與其姓名相關應。吳氏之以「月所」為稱,不知始於何時。若早有之,則可謂後來殺明永曆帝即桂王之預兆。若桂王被害以後,更用此章,是以「斫桂」自許,狠毒無恥,莫以複加,當亦洪亨九之所不為者也。清史稿肆捌拾吳三桂傳雲:「字長伯。」「月所」之稱,世所罕知,因附記於此,以供參考。)其說自亦可通。鄙意此重公案,個性之真實,即崇禎十五年春在蘇州劫陳圓圓者,為周奎抑或田弘遇之門客,雖難考定。然通性之真實,即當日外戚於崇禎十四五年間,俱在江南訪求佳麗,強奪豪取,而吳會之名姝罹此浩劫者,應不止宛叔畹芬一二人而已。然則牧齋「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之語,蓋有不勝感幸之意存於其間。今日讀此詩之人,能通解其旨者,恐不多矣。
複檢龔鼎孶定山堂詩集叁「金閶行為辟疆賦」雲:
共請故人陳夙昔。十年前作金閶客。朱顏錦瑟正當樓,妙舞清歌恒接席。是時江左猶清平。吳趨美人爭知名。珊瑚為鞭紫騮馬,嫣然一笑逢傾城。虎邱明月鴛鴦槳。經歲煙波獨來往。茶香深夕玉纖纖,隋珠已入秦簫掌。竇霍驕奢勢絕倫。雕籠翡翠可憐身。至今響屧廊前水,猶怨苧蘿溪上春。
芝麓之詩又有「憶君四十是明朝」句,是此篇乃順治七年庚寅所作。(參影梅庵憶語「客春三月欲長去鹽官」條所述。「客春三月」指順治七年三月也。)上溯十年之前,即崇禎十四年辛巳,正是楊宛叔及假陳畹芬為外戚豪家劫載北行之歲。次年春真陳沅又被戚畹門客掠奪赴京。故龔芝麓及張陶庵所述崇禎十四五年間外戚侯家在江左訪取佳麗事,可與牧齋「獻歲書懷」詩相證,而龔詩「竇霍驕奢勢絕倫,雕籠翡翠可憐身」乃錢詩「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之注腳也。
寅恪偶發見關於楊宛叔最有趣之資料,即楊龍友文驄洵美堂詩集肆「楊宛叔四十壽」七律一首。茲參合其他材料略論之,以備一重公案。其詩雲:
瑤島神仙謫碧空。奇才屈作女英雄。文成五采爭媧石,筆擅千秋奪衛風。曾把兵符生敵愾,嚐持桴鼓佐軍戎。蛾眉劍俠非閑氣,閑氣生成付令公。
寅恪案,此詩列於「壽眉公老師八十初度」七律前第肆題。據前引眉公子夢蓮所撰其父年譜,眉公八十為崇禎十年丁醜。是宛叔在眉公八十生日以前,其年約為四十。
列朝詩集丁壹叁下「茅待詔元儀」小傳雲:
止生好譚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邊阨塞要害。口陳手畫,曆曆如指掌。東事急,慕古人毀家紓難,慨然欲以有為。高陽公督師,以書生辟幕僚,與策兵事,皆得要領。嚐出塞相視紅螺山,七日不火食,從者皆無人色,止生自如也。高陽謝事,止生亦罷歸。先帝即位,經進武備誌,且上言東西夷情,閩粵疆事及兵食富強大計。先帝命待詔翰林。尋又以人言罷。己巳之役,高陽再出視師,半夜一紙催出東便門,僅隨二十四騎,止生腰刀匹馬以從。四城既複,牒授副總兵,治舟師,略東江。旋以兵嘩下獄,戍漳浦。東事益急,再請募死士勤王,權臣惡之,勒還不許。蚤夜呼憤,縱酒而卒。
夫宛叔之奔田國戚,在崇禎十四年辛巳,據龍友「壽宛叔四十」詩題,可知是時年過四十,宜乎田氏「以老婢子畜之」。孫承宗以大學士資格出鎮山海,經略薊遼,第壹次在天啟二年壬戌至五年乙醜。第貳次在崇禎二年己巳至四年辛未。(見明史貳伍拾孫承宗傳,列朝詩集丁壹壹「少師孫文正公承宗」小傳及初學集肆柒上下兩卷「孫公行狀」。)止生之得罪遣戍漳浦,在孫氏第貳次經略薊遼之後,眉公八十生日之前。斯時間之約略可以推定者。龍友詩末二句,蓋以宛叔比紅拂,李靖比止生。或更疑以孫高陽比楊素,然宛叔非出自孫家,比儗不倫,或說未諦也。(見太平廣記壹玖叁虯髯客傳。又可參新唐書宰相表上貞觀二年戊子欄所載:「庚午刑部尚書李靖檢校中書令。」及同書陸柒李靖傳並隋書壹捌楊素傳。)
又初學集壹柒「茅止生挽詞」七絕十首。其四雲:
千貔貅擁一書生。小袖雲藍結隊行。鞍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鳥恰相迎。(自注:「君有西玄青鳥記,記其妾陶楚生登真降乩之事。」)
其八雲:
明月西園客散時。錢刀意氣總堪悲。白頭寂寞文君在,淚濕芙蓉製誄詞。(自注:「鍾山楊宛叔製石民誄詞,甚工。」)
寅恪案,前一首「雲藍」二字,遵王無釋。檢薩天錫都剌雁門集壹「洞房曲」雲:
峭寒暗襲雲藍綺。鮫帳愔愔夜如水。
牧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見遵王注,茲不備引。牧齋此詩可證止生崇禎二年出塞時,宛叔實曾隨從也。後一首第貳句遵王無釋。實出樂府詩集肆壹「白頭吟本辭」:「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之語。第叁句據西京雜記叁所雲:
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
牧齋詩「白頭」二字,自是指「白頭吟」而言。蓋止生卒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時雖為年過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發當尚未蒼白。恐後人誤會牧齋詩旨,故特辨之。又有學集柒高會堂詩集「茸城惜別兼與霞老訂看梅之約」詩「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未宣。」一聯,遵王注雲:
陸德明易說卦釋文,寡發如字,本又作宣,黑白雜為宣發。
考此詩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見高會堂詩集牧齋自序。)是歲河東君年三十九,與宛叔製石民誄詞時,年歲約略相當,河東君發既未宣,則宛叔之發亦應如是,且古今明姝無不善於修飾,即使宣發,亦可染刷。此乃牧齋挽止生詩「白頭文君」句,實指「白頭吟」言之旁證也。第肆句遵王注雖已引西京雜記,但隻釋「誄詞」,而不及「芙蓉」。檢西京雜記貳,此條複有「[文君]臉際常若芙蓉」之語,故牧齋詩「淚濕芙蓉」一辭,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又顧雲美「河東君傳」雲:
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瀟灑,有林下風。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
寅恪案,世說新語品藻類雲: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並有盛名,各在一國。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
然則當明之季年,江左風流佳麗,柳如是王修微楊宛叔三人,錢受之得其龍,許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楊終離去許茅,而柳卒隨錢以死。牧齋於此,殊足自豪,亦可使當日及後世為河東君作傳者,不必如列朝詩集之曲筆為王楊諱也。
抑更有可附論者,有學集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雲:
夜靜鍾殘換夕灰。冬缸秋帳替君哀。漢宮玉釜香猶在,吳殿金釵葬幾回。舊曲風淒邀笛步,新愁月冷拂雲堆。夢魂約略歸巫峽,不奈琵琶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長明妃一首。」)
秦淮池館禦溝通。長養妖嬈香界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千行珮響從翔風。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紅顏墜漢宮。垂老師師度湘水,縷衣檀板未為窮。(自注:「和劉平山師師垂老絕句。」)
寅恪案,此兩首列於「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舊事」及「為河東君入道而作」諸詩後。和杜一首為董白作,和劉一首為陳沅作。牧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獨因小宛畹芬與河東君同為一時名姝,物以類聚,既賦有關河東君三詩之後,遂聯想並及董陳,亦由己身能如盧家之終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時,聊藉此**,且以河東君得免崐岡劫火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圓圓曲實已詳備。其他吳詩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說月報第陸卷第壹壹號況夔笙周頤「陳圓圓事跡」所載等,恐多出世人傅會,不必悉為實錄也。小宛之非董鄂妃,自不待言。(詳見小說月報第陸卷第玖號及第拾號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係通紀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實」。)當時所以有此傳說者,恐因「順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貴妃董鄂氏薨,輟朝五日。甲辰(廿一日)追封董鄂妃為皇後。」及「是歲停秋讞,從後誌也」等事,(見清史稿伍世祖紀及同書貳貳拾後妃傳孝獻皇後棟鄂氏傳等。)舉國震驚,遂以譌傳譌所致也。至董鄂妃之問題,亦明末清初遼東漢族滿化史中一重公案,茲限於本文範圍,故不具論。又梅村家藏稿貳拾詩後集「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雲:
江城細雨碧桃邨。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此絕後半十四字,深可玩味。蓋「侯門」一辭,出雲溪友議上「襄陽傑」條,崔郊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然則小宛雖非董鄂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稱其病死,乃諱飾之言歟?此事數十年來考辨紛紜,於此不必多論,但就影梅庵憶語略雲:
[順治七年]三月之杪,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孝升]奉常,[杜]於皇,[吳]園次過慰,留飲。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複徧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閑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簽鹹來相告哉!
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實被劫去也。觀牧齋「吳殿金釵葬幾回」之語,其意亦謂冒氏所記述順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見影梅庵憶語及文藝月刊第陸卷第壹期聖旦編董小宛係年要錄等。)乃其假死。清廷所發表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雲「葬幾回」。否則錢詩辭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識始於何時?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鴛樓本影梅庵憶語略雲:「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蚤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或隔歲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韻幽香恒霏微於曲房鬥室。」又雲:「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沈為去住。」同書附錄葉南雪衍蘭「董君小傳」雲:「**梅月,妝閣徧植寒香,月夜憑欄,恒至曉不寐。」等條,可供參考。)惟薑白石疎影詞雲: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適與牧齋「和杜老生長明妃」一首不期冥會,亦奇矣哉!
複次,前第叁章論河東君與宋轅文之關係節,引錢肇鼇質直談耳述河東君為鬆江知府所驅,請轅文商決一事。其文雲:
案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問轅文曰,為今之計,奈何?轅文徐應之曰,姑避其鋒。如是大怒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轅文駭愕出。
據鈍夫所記及辟疆自述,則畹芬小宛與辟疆之關係,亦同河東君之於轅文。轅文負河東君,辟疆複負陳董。轅文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難逃畏首畏尾之誚。但陳董柳三人皆為一時名姝,陳董被劫,柳則獨免。人事環境,前後固不相似,而河東君特具剛烈性格,大異當時遭際艱危之諸風塵弱質,如陳董者,實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讀牧齋垂死時所賦關涉柳陳董之詩,並取冒錢宋對待愛情之態度以相比較,則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瞭然矣。
複次,痛史第貳拾種附錄「紀錢牧齋遺事」雲:
先年郡紳某黃門,嚐納其同年亡友妾。雖本校書,終傷友誼。紳稱清流,竟無議之者,亦士大夫之恥也。
寅恪案,「某黃門」疑指許譽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紹芳。板橋雜記中雲:
[卞]玉京有妹曰敏,頎而白如玉肪,風情綽約,人見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畫蘭鼓琴,對客為鼓一再行,即推琴斂手,麵發頳。乞畫蘭,亦止寫筿竹枝蘭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縱橫枝葉,淋漓墨沈也。然一以多見長,一以少為貴,各極其妙,識者並珍之。攜來吳門,一時爭豔,戶外屨恒滿。乃心厭市囂,歸申進士維久。維久宰相孫,性豪舉,好賓客,詩文名海內,海內賢豪多與之遊。得敏,益自喜為閨中良友。亡何,維久病且歿,家中替。後嫁一貴官潁川氏,三年病死。
檢明史貳壹捌申時行傳末雲:
孫紹芳,進士,戶部左侍郎。
同書貳伍捌許譽卿傳略雲:
許譽卿字公實,華亭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授金華推官。天啟三年征拜吏科給事中。趙南星高攀龍被逐,譽卿偕同列論救,遂鐫秩歸。莊烈帝即位,起兵科給事中。薛國觀訐譽卿及同官沈惟炳東林主盟,結黨亂政,譽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禎]七年起故官,曆工科都給事中。譽卿以資深,當擢京卿,[謝]升希[溫]體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紹芳,欲得登萊巡撫,譽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譽卿,謂其營求北缺,不欲南遷,為把持朝政地,並及囑紹芳事。體仁從中主之,譽卿遂削籍,紹芳逮問,遣戍。
小腆紀傳伍陸申紹芳傳雲:
申紹芳字維烈,長洲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由應天府教授升部郎。出為山東按察副使。累官戶部右侍郎。弘光時,起原官。僧大悲之獄,詞連紹芳及錢謙益,二人疏辨,獲免。
然則霞城與維烈同為萬曆丙辰進士,公實曆任諸科給事中,號為清流,且與紹芳交好。上引列朝詩集王微小傳中,牧齋目霞城為「潁川君」,故綜合痛史板橋雜記列朝詩集小腆紀傳推之,痛史所指「某黃門」,殊有為許譽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讀痛史者,以「某黃門」為陳子龍,故辨之於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學集貳拾上「留惠香」雲:
舞衣歌扇且相隨。(餘句見前引。下三首類此。)
「代惠香答」雲:
桃花自趁東流水。(寅恪案,倪璠注庾子山集肆「詠畫屏風」二十四首之九「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牧齋句出此。)
「代惠香別」雲:
春水桃花沒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伍「對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齋句出此。)
「別惠香」雲:
花信風來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四首」其一雲:
綠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間盡斷愁。卻扇風光生帳底,回燈花月在床頭。平翻銀海填河漢,別築珠宮館女牛。試與鴟夷相比竝,五湖今日是歸舟。
其二雲:
綺窻春柳覆鴛鴦。萬線千絲總一香。應有光芒垂禁苑,定無攀折到垣牆。宮鶯啼處為金屋,海燕棲來即玉堂。最是風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吳昌。
其三雲:
數峰江上是郎家。翰苑蓬山路豈賒。立馬何人論共載,驂鸞有女喜同車。飯抄雲母層層雪,筆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雲:
畫屏屈戍綺窻深。蘭氣茶香重幄陰。流水解翻筵上曲,遠山偏識賦家心。詩成刻燭論佳句,歌罷穿花度好音。休擲丹砂成狡獪,春宵容易比黃金。
「春遊二首」其一雲:
踏青車馬過清明。薄靄新煙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風和弱柳著衣輕。春禽欲傍釵頭語,芳草如當屐齒生。每向東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雲:
韶光是處著芳叢。??轆香車輾鏡中。拂水磵如圍繡帶,石城山作畫屏風。柳因鶯淺低迷綠,花為春深曆亂紅。璧月半輪無那好,碧桃樹下小房櫳。
寅恪案,以上六題共十首,其作成時間,當不盡依先後排列。鄙意「代惠香別」及「別惠香」兩題,實作於「春遊二首」之後,因其與「留惠香」及「代惠香答」兩題,俱為有關一人之詩,且同用一韻,以便利之故,遂並合四首為一組耳。所以有此揣測者,據「別惠香」詩之「花信風來判去期」及「春遊」二首之一之「踏青車馬過清明」等句,證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風」條雲:「三月花開時風名花信風。」及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十五年清明為三月六日。(鄭表或有差誤,但所差亦不過一二日也。)則知惠香之離常熟返蘇州,實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後,而「代惠香別」及「別惠香」兩題,轉列於「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以前,其非盡依作成時間先後排列,可以無疑也。
綜合言之,此六題十首之詩,乃述己身於崇禎十五年初親往蘇州迎接河東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錢至牧齋家,淹留浹月後,始獨歸蘇州之一重公案也。
關於惠香一組諸詩,前已有所論證,茲不須多述。但於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隨」之句,蓋指惠香此次隨伴河東君同來常熟也。
關於「仲春十日自和合歡詩四首」作成之時間及地點,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於初發蘇州舟中,後二首成於抵常熟家內也。東山詶和集沈璧甫序雲:「壬午元夕通訊虞山,詶和之詩已成集矣。」末署「崇禎十五年二月望日吳門寓叟沈璜璧甫謹序」。可證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歡詩第壹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歸舟」之語,則牧齋發蘇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蘇迎河東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滯吳門,未免過久。故假定牧齋往蘇親迎河東君還家,實在二月朔以後,初十日以前,雖不中,亦不遠矣。
第壹首一二兩句:「綠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間盡斷愁。」用江文通「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意謂崇禎十四年冬間別河東君於蘇州,獨自返常熟,今則親至蘇迎之同歸,離而複合,其喜悅之情,可以想見也。第貳聯「平翻銀海填河漢,別築珠宮館女牛」,上句意謂今與河東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漢已填平,無複盈盈脈脈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處見劉本沛虞書所載「石城在縣北五裏,闔廬所置美人離宮也」及「扈城在縣北五裏,石城東。吳王遊樂石城,又建離宮以扈蹕,故名」。河東君固是「美人」,我聞室恐不足以當「離宮」,此所以更有絳雲樓之建築耶?第貳首一二兩句「綺窗春柳覆鴛鴦。萬線千絲總一香」,不甚易解。檢全唐詩第壹函太宗皇帝「詠桃」詩(原注:「一作董思恭詩。」)雲: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妝。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前論惠香名字中,當有一「桃」字,其籍貫恐是嘉興。若此兩點俱不誤,則牧齋此兩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歟?第壹聯:「應有光芒垂禁苑,定無攀折到垣牆。」上句出太平廣記壹玖捌「白居易」條引雲溪友議(參孟棨本事詩事感類「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蠻善舞」條。)其文雲:
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嚐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豔,因為楊柳詞以托意曰,一樹春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坊裏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及宣宗朝,國樂唱是詞,上問誰詞?永豐在何處?左右具以對之,遂因東使命取永豐柳兩枝,植於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風雅,又為詩一章。其末句雲,定知此後天文裏,柳宿光中添兩星。
前引史料知崇禎十三四五年間,內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訪求歌姬名伎之舉,河東君當時之聲譽,亦與陳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養屙蘇州,外人寧有不聞之理。故其情勢,汲汲可危。牧齋「應有」及「禁苑」之辭,非虛言也。至關於範攄以樊素小蠻為二人,非是。但於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當牧齋賦詩用此典時,其心意中豈以「柳宿光中」之兩星,一為河東君,一為惠香耶?下句意謂今已與河東君同返常熟家中,必無畹芬被劫之事。噫!牧齋此次至蘇迎河東君還家,得免於難。斯為十年前河東君在鬆江時,所祈求於宋轅文而不可得之事。當崇禎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歸舟之際,河東君心中,宜有不勝其感念者矣。此詩七八兩句「最是風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吳昌」,意謂迎河東君由蘇州至常熟也。牧齋用「石城」「吳昌」之典,以西施比河東君,不僅此詩,即如有美詩之「輸麵一金錢」,「[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餉醉李,戲作二絕句」之一「語兒亭畔芳菲種,西子曾將療捧心」等句,皆是例證。當時未發明攝影術,又無油畫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評泊,鄙意河東君雖有美人之號,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顧橫波,然在牧齋觀之,殆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者耶?
第叁首第壹句「數峰江上是郎家」用錢考功「省試湘靈鼓瑟」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句。(見全唐詩第肆函錢起叁及雲谿友議中「賢君鑒」條。)牧齋喜用錢氏故實,以示數典不忘祖之意。此點河東君似亦習知,觀其依韻和牧齋「[庚寅]人日示內」二首之二,結語雲「香燈繡閣春常好,不唱卿家緩緩吟」,可證也。(見有學集貳秋槐詩支集。)第貳句「翰苑蓬山路豈賒」辭涉誇大,然牧齋實足當之,故亦不必苛責。第柒第捌兩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謂河東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見前引牧齋答河東君訪半野堂初贈詩。)今則為「皇鳥高飛與鳳期」,(見上引牧齋「代惠香答」詩。)管領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趙德甫家故事。而非後來作「當家老姥」之比。(見牧齋尺牘上「與王貽上」四通之一。)讀者幸勿誤會。由是推論,此詩之作成當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還家時也。
第肆首第壹句「畫屏屈戍綺窻深」用梁簡文帝「織成屏風金屈戍」及玉谿生「鎖香金屈戍」。(見全梁詩壹梁簡文帝壹「烏棲曲」四首之四及李義山詩中「魏侯第東北樓堂郢叔言別,聊用書所見成篇。」)蓋與次句「茶香」之「香」有關,殆兼指惠香而言。第柒第捌兩句「休擲丹砂成狡獪,春宵容易比黃金」,用神仙傳麻姑過蔡經家故事。自是謂惠香,不可移指河東君。麻姑之過蔡經家,乃暫過,且由王方平之邀請。「春宵」「千金」之語,意在惠香。牧齋賦此詩時之心理頗可笑也。
又關於麻姑之物語,亦略有可論者。太平廣記柒神仙柒引葛洪神仙傳王遠傳(參今本神仙傳貳王遠傳。)雲:
麻姑欲見蔡經母及婦等,時經弟婦新產數日,姑見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許米來。得米,擲之墮地,謂以米祛其穢也。視其米,皆成丹砂。遠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複作如此狡獪變化也。
同書陸拾引神仙傳麻姑傳(參今本神仙傳柒麻姑傳。)雲:
姑欲見蔡經母及婦姪,時弟婦新產數十日,麻姑望見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許米,得米便撒之擲地。視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複作此狡獪變化也。
夫擲米祛穢為道家禁咒之術,至今猶有之。米墮地變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於變丹砂,則形似而色不似。頗疑王遠傳之作成,實先於麻姑傳,麻姑傳乃後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遠不及丹砂。丹砂可變黃金,於道術之傳播關係甚大也。此點茲不必多論,唯錢詩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蓋因丹砂可煉黃金,牧齋當時欲以東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見東坡續集貳「春夜」七絕。)挑逗惠香,故寧取王遠傳,而不用麻姑傳歟?儻此揣測不誤,則讀受老之詩,而得其真解者,複有幾人哉?關於「春遊二首」之時間地點人事三者,頗有可論者。其時間據第壹首第壹句「踏青車馬過清明」及第貳首第柒句「璧月半輪無那好」之語。(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則知牧齋此次春遊當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點據第貳首「拂水磵如圍繡帶,石城山作畫屏風」一聯,則所遊之處,必是牧齋之拂水山莊別墅。檢初學集壹貳崇禎十年丁醜在北京獄中所作「新阡八景詩」之「石城開幛」並「山莊八景」中之「春流觀瀑」「月堤煙柳」「酒樓花信」三題,(見初學集壹貳霖雨詩集。)頗可與「春遊」二詩相證,故節錄於下。
「石城開幛」詩並序雲:
沸水岩之西,厓石削成,雉堞樓櫓,形狀備具,所謂石城也。列屏列幛,尊嚴聳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開嶂。
(詩略。)
「春流觀瀑」詩並序雲:
山泉縣流自三遝石下垂,奔注山莊,匯為巨磵。今旋折為阡之界水,遇風捍勒,逆激而上,則所謂拂水也。
(詩略。)
「月堤煙柳」詩並序(此題詩並序前於論「有美詩」時已全引。茲以便於證釋,故重錄之。)雲: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環,彎如弓月。士女絡繹嬉遊,如燈枝之走馬。花柳蒙茸蔽虧,如張幃幕,人呼為小蘇堤。
月堤人竝大堤遊。墜粉飄香不斷頭。最是桃花能爛熳,可憐楊柳正風流。歌鶯隊隊勾何滿,舞鴈雙雙趁莫愁。簾閣瑣窗應倦倚,紅闌橋外月如鉤。
「酒樓花信」詩並序雲:
酒樓直山莊之東,平田逶迤,晴湖**漾,北牗直拂水岩,寸人豆馬,參錯山椒。紅粧翠袖,移動簾額。月堤酒樓,此吾山莊之勝,與眾共之者也。
花厭(入)高樓酒泛(上)巵。登樓共賦豔陽詩。人閑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掛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侶好春時。穠桃正倚新楊柳,橫笛朱欄莫放吹。
寅恪案,「春遊」第貳首「拂水磵如圍繡帶,石城山作畫屏風」,乃「石城開幛」及「春流觀瀑」二題之縮寫。亦牧齋自詡其山莊之奇景,傳播於親知者。無怪周玉繩既遊覽此勝境,遂有「虞山正堪管領山林耳」之「題目」。(見初學集貳拾下「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六,詩及自注。)牧齋轉因此怨懟陽羨,可謂狐埋狐搰矣。「春遊」第壹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風和弱柳著衣輕」一聯,初視之,亦是春遊應有景物之描寫。細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則指河東君。河東君雖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際清明已過,氣候轉暖,自可衣著輕薄也。前論「有美詩」,「畫奪丹青妙」句,引湯漱玉玉台畫史,述河東君畫「月堤煙柳」事,謂牧齋此「月堤煙柳」詩「最是桃花能爛熳,可憐楊柳正風流」乃河東君來歸之預兆,並疑河東君愛此聯,因繪作圖。茲更引申推論之,即桃花楊柳一聯,複是此次惠香伴河東君返常熟並偕牧齋春遊之預兆。
又「月堤煙柳」詩「紅闌橋外月如鉤」句,與「春遊」詩第貳首「璧月半輪無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證。蓋符合「春遊」詩第壹首「踏青車馬過清明」句之所言崇禎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後不久,天上月輪形狀也。「酒樓花信」詩「登樓共賦豔陽詩」句中共賦詩之人自與河東君有關。惠香是否能詩,亦難確言。但今未見河東君詩中有涉及酒樓花信之篇什,尚待詳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後,看花伴侶好春時」一聯,上句與「春遊」第壹首「踏青車馬過清明」句所指之時間正合。下句複是同詩「日射夭桃含色重,風和弱柳著衣輕」一聯之注腳。然則「看花伴侶」「共賦豔陽詩」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樓花信」一首,亦與「月堤煙柳」一首,俱有後來修改之痕跡也。
自崇禎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離常熟返蘇州後,河東君在牧齋家中,繼續臥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漸次痊複,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茲就牧齋詩中關涉此時期河東君之疾病者,迻寫於後,前已述者,則僅著其題目並最有關之詩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則全錄之,略加證釋,以供論文者之參究。至若詳悉稽考,則寅恪非治帶下醫學史之專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効歐陽詹玩月詩」雲:
崇禎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婦頻呻歇。(中略。)病婦夢回笑空床,笑我白癡中風狂。(下略。)
「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雲:
老夫喜失兩足蹩。驚呼病婦笑欲噎。罏頭鬆醪酒新熱。
「[崇禎十五年]壬午除夕」雲:
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歎羽書。
同書貳拾下東山詩集「[崇禎十六年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其八雲: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將春病卸鉛華。
「禾髯遣餉醉李,內人開函知為徐園李也。戲答二絕句」其一雲: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葉漫追尋。語兒亭畔芳菲種,西子曾將療捧心。
其二雲:
不待傾筐寫盎盆。開籠一顆識徐園。新詩錯比來禽帖,贏得粧台一笑論。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學集捌伍「記清明上河圖卷」文中之「嘉禾譚梁生」及此「醉李二絕句」前一題「蟲詩十二章讀嘉禾譚梁生雕蟲賦而作」詩序中「禾髯進士譚埽」。又此「蟲詩」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齋此二絕句後一題為「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慨然書懷」詩,可知譚梁生以其所著雕蟲賦請教於牧齋,或同時以徐園李相餉也。至關於徐園李事,茲略引載記,考釋之於下。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叁雲:
今李脯佳者推嘉慶,吾郡不聞擅是。豈古昔地氣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綱目貳玖果部「李」條,引韋述兩京記雲:「東都嘉慶坊有美李,人稱為嘉慶子。久之,稱謂既熟,不複知其所自矣。」可供參考。)餘少時得嚐徐園李實,甘脆異常,而核止半菽,無仁。園丁用石壓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樹結實止三十餘枚。視之稍不謹,即搖落成空株矣。以故實甚貴,非豪侈而極意於味者,未始得嚐也。
嘉興府誌壹伍古跡門貳「徐長者園」條雲:
園在嘉興。長者宋人,學道術,年八十。治圃栽花,老於此。
同書叁叁果類「檇李」條雲:
俗名潘園李,大如羌桃。至熟猶青,核最細,味極佳。春秋越敗吳於檇李,在石門桐鄉之間,遺種至今不絕。(烏青文獻。)
曹溶靜惕堂詩集肆叁「檇李」十首。其一雲:
浄相僧坊起盛名。徐園舊價頓教輕。嚐新一借潛夫齒,嚼出金鍾玉磬聲。
其三雲:
滮水蟠根奕葉長。筵前冰齒得仙漿。上林嘉種休相借,驗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雲:
膚如熟柰能加脆,液較楊梅特去酸。江北江南無別品,傾城傾國借人看。
其十雲:
微物何堪鼎鼐陳。公家宣索薦時新。年來無複街頭賣,愁殺文園病渴人。
朱彝尊曝書亭集玖「鴛鴦湖櫂歌一百首」其十八雲:
徐園青李核何纖。未比僧廬味更甜。聽說西施曾一掐,至今顆顆爪痕添。(原注:「徐園李核小如豆,絲懸其中,僧廬謂浄相寺,產檇李,每顆有西施爪痕。」)
李時珍本草綱目貳玖果部「李」條集解略雲:
時珍曰,早則麥李禦李,四月熟。遲則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實也。
同書同條「核仁」略雲:
令人好顏色。(吳普。)治麵?黑子。(蘇頌。)
同書同條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雲:
女人麵?,用李核仁去皮細研,以雞子白和如稀餳,塗之。至旦,以漿水洗去,後塗胡粉。不過五六日,效。忌見風。
同書同條附錄「徐李」雲:
別錄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陰,樹如李而小。其實青色,無核。熟則采食之,輕身益氣延年。時珍曰,此即無核李也。唐崔奉國家有之,乃異種也。謬言龍耳血墮地所生。
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叁貳果類「李」條雲:
別錄下品。種類極多。別錄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時珍以為即無核李雲。
然則譚氏於崇禎十六年癸未所餉牧齋之徐園李,殆是李東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種。牧齋既以西施比河東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麵?。故吳普蘇頌崔元亮諸家稱列李實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於「烏個頭發,白個肉」之河東君,轉可移治「白個頭發,烏個肉。」或與王介甫同病之牧齋。由是言之,河東君應食李肉,牧齋應食李仁。但據舊籍,多誇詡其無仁,豈梁生之厚贈,專為此際之捧心美人,而沒口居士(見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總述。)卻無福消受耶?
初學集捌貳「造大悲觀世音像讚」雲:
女弟子河東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發願舍財造大悲觀世音菩薩一軀,長三尺六寸,四十餘臂,相好莊嚴,具慈湣性。奉安於我聞室中。崇禎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謙益焚香合掌,跪唱讚曰:有善女人,青蓮淤泥,示一切空。疾病蓋纏,非鬼非食,壯而相攻。歸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禮慈容。我觀斯像,黃金塗飾,旃檀斵礱。猶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彌縫。雲胡大悲,紺目遍炤,地獄天宮。母陁羅臂,屈信爬搔,億劫撈籠。而我一身,兩目兩臂,兀如裸蟲。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窮。以是因緣,發大誓願,悲淚漬胸。因愛生病,因病懺悔,展轉鉤通。是愛是病,是大悲智,顯調伏功。我聞之室,香華布地,寶炬晝紅。樓閣湧現,千手千眼,鑒影重重。疾苦蠲除,是無是有,如楊柳風。稽首說讚,共發誓願,木魚鼓鍾。劫劫生生,親近供養,大慈鏡中。
寅恪案,牧齋此文殊饒風趣,但頗欠嚴肅。足見其平生雖博涉內典,然實與真實信仰無關。初時不過用為文章之藻飾品,後來則藉作政治活動之煙幕彈耳。文中嵌用河東君姓氏名號,若「楊」,若「柳」,若「愛」,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謂遊戲之作品。今據此文,得知崇禎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後,河東君之病已大半痊愈。故牧齋有此閑情,為河東君寫此種文字。又可證知河東君自崇禎十四年夏由鬆江正式來歸錢氏後,至十六年冬絳雲樓未建成前,其所居之處,似不在我聞室。蓋寢息之室,不應用作供奉此長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則,乃褻黷神明之舉,柳錢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時河東君所居之室,亦必距離供奉之處極近,藉便尚未完全康複之病體,得以朝夕來往禮拜。顧雲美稱河東君「為人短小,結束俏利」。由是推想,當其虔誠祈禱,伏地和南之際,對茲高大莊嚴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與前此之現天女身,散花於浄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動作,其對象,大不同矣。
複次,錢曾讀書敏求記叁攝生類(參章鈺補輯本叁之下子攝生。)雲: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囉菩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無字要一卷。
此為庚申帝演媟兒法。張光弼輦下曲:「守內番僧日念吽。(寅恪案,「吽」當作「?」,非作「吽」。蓋藏語音如是,中土傳寫譌誤。昔亦未知,後習藏語,始得此字之正確形讀也。)禦廚酒肉按時供。組鈴扇鼓諸天樂,知在龍宮第幾重。」描寫掖庭秘戲,與是書所雲長緩提稱吽字,以之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證明。凡偈頌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話言,閱之不禁失笑來。其紙是搗麻所成,光潤炫目。裝潢乃元朝內府名手匠,今無有能之者,亦一奇物也。(寅恪案,此可參權衡庚申外史「癸巳至正十三年脫脫奏用哈麻為宣政院使」條。)
寅恪案,遵王所藏此種由天竺房中方術轉譯之書,當是從牧齋處得來。所附注語,應出牧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嚴經蒙鈔之巨製。楞嚴為密宗經典,其咒心實是真梵文,唯前後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舊譯,增飾而成。前於論「朝雲詩」第肆首「天魔似欲窺禪悅,亂散諸華丈室中」句時,已言及之。故牧齋雖著此書,原與其密宗之信仰無關。但牧齋好蓄異書,兼通元代故實,既藏有演揲兒法多種,其與河東君作「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之事,亦非絕不可能。(見第壹章引「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詩。)果爾,則牧齋「因愛生病」之語,殆有言外之意。此讚為遊戲之文,尤可證明矣。又受之本身在崇禎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內寵,往往為人詬病,載記流傳,頗複不少,可信與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間有涉及河東君者,亦姑附錄一二條,而闕略其過於猥褻之字句,聊備談助雲爾。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愛憎者之口,故不敢認為真實也。王沄輞川詩鈔肆「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十一雲:
阿難毀體便龍鍾。大幻婆毗瞥地逢。何事陽秋書法異,覽揆猶自繼神宗。(自注:「錢注楞嚴經,不書當代年號甲子,稱大元曰蒙古,自紀生於神宗顯皇帝某年雲。嚐學容成術,自傷其體,遂不能禦女。其稱摩登,蓋指姬雲。」)
阮葵生茶餘客話(參陳琰藝苑叢話玖「錢求**與柳周旋」條。)雲:
聞錢虞山既娶河東君之後,年力已衰。門下士有獻**以媚之者,試之有驗。錢驕語河東君曰,少不如人,老當益。答曰,,。聞者嗤之。近李玉洲重華論詩,不喜錢派。有問者,輒曰,,。吾即以柳語評其詩可矣。眾皆胡盧失笑。
寅恪案,楞嚴經文筆佳妙,古今詞人皆甚喜之。牧齋為此經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說,未免牽強。至若吾山所記,則房幃戲謔之語,惟有天知神知,錢知柳知,(參王先謙後漢書集解列傳肆肆楊震傳。寅恪所以不從袁宏後漢紀作「地知」者,蓋因牧齋「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詩有「看場神鬼坐人頭」之句,用「神」字更較切合也。至通鑒肆玖漢安帝永初四年紀此事,則雜糅範書袁紀成文。通鑒用袁紀「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語,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華輩所能知也。一笑!
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燈下看內人插瓶花,戲題四絕句。」雲:
水仙秋菊並幽姿。插向磁缾三兩枝。低亞小牕燈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時。
淺淡疎花向背深。插來重折自沈吟。劇憐素手端相處,人與花枝兩不禁。
懶將沒骨貌花叢。渲染繇來惜太工。會得遠山濃淡思,數枝落墨膽缾中。
幾朵寒花意自閑。一枝叢雜已爛斑。憑君欲訪缾花譜,隻在疎燈素壁間。
寅恪案,牧齋四詩雅而切,殆可謂趙德甫為易安居士寫「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圖。此時河東君病起,牧齋心情快適,得以推知矣。考河東君適牧齋後,發病於崇禎十四年初冬,延至十六年初冬,始告痊愈,凡曆三年之歲月。故牧齋「絳雲樓上梁」詩八首之四「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渾如乍嫁時」句下自注雲:「泛舟詩雲,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及「癸未除夕」詩:「三年病起掃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時。」(兩詩全文俱見下引。)其間輕重轉變之曆程,今日自不能悉知。要而言之,河東君之病有二。一為心病,一為身病。其心病則有如往來蔡經家麻姑之惠香療治之矣。其醫診身病如遊「貴婦人」之邯鄲扁鵲,果為誰耶?
檢孫原湘天真閣集貳叁「紅豆莊玉杯歌」並序雲:
江靜蘿明經(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處士某,工俞柎之術,陳確庵先生集中有傳。處士曾為河東君療疾,宗伯以玉杯為贈,上鐫紅豆山莊欵識,屬子孫世寶之。後為佗氏所得。靜蘿蹤跡贖還。今夏值君六十壽辰,出以觴客,屬餘作歌紀之。
芙蓉花裏開瑤席。象鼻筩深徧觴客。客辭酒酣力不勝。別出佳器容三升。捧出當筵光照徹。酒似丹砂杯似雪。滿堂醉眼一時醒。得寶知從我聞室。絳雲天姥臥玉床。神仙肘後懸神方。刀圭妙藥駐年少,尚書捧杯向仙笑。水精不落鴛鴦杯。一錢不值付劫灰。此杯珍重如山壘。仙人玉山為你頹。何年羽化雲雷渺。楚弓楚得何其巧。千金不易此一壺,祖宗口澤兒孫寶。斟君酒,為君歌。頌君玉顏常爾酡。安能眼如魚目聽鳴珂。杯中日月長複長。門前紅豆花開香。
及楊鍾羲雪橋詩話餘集壹雲:
常熟江湛源精醫術,曾療河東君疾。虞山宗伯以玉杯一為先生壽。子孫世守之。後失去垂三十年。嘉慶間裔孫曾祁複得之,征詩紀事。翁文端[心存]為賦紅豆山莊玉杯歌雲,鯉魚風起芙蓉裏。欲落不落相思子。碧玉杯調九轉丹,返魂香暈霞文紫。山莊紅豆花開香。尚書風流壽正長。鵂鶹夜嘂瑤姬病,骨出飛龍臥象床。此時儻絕尚書席。異日存孤仗誰力。判將三(?)寶謝神醫,祗為佳人難再得。仙人鴻術生春風。骨青髓綠顏桃紅。一服刀圭能駐景,秘方鈔得自龍宮。尚書捧杯聽然笑。當筵願比瓊瑤報。洞見胸中症瘕來,杯唇湛湛蘭英照。絳雲轉瞚劫飛灰。不及玲瓏玉一杯。二百餘年明月影,曾經羽化卻歸來。杯中春色長不老。紅豆山莊滿秋草。
寅恪案,今陳瑚遺文中未見江靜蘿所稱其工醫先人之傳。但確庵著述留存頗少,此傳或已散佚矣。翁邃庵詩亦殊不惡,以其與孫子瀟詩為同詠一物之作品,故並錄之。
複檢光緒修常昭合誌稿叁貳醫家類江德章傳雲:
江德章字湛源。其先自浙來虞,德章善醫,以術行何市。病者或不與值,雖診視數十次無吝色。市多盜,獨相戒勿入江先生宅。文虎其元孫也。
同書叁拾文學類江文虎傳略雲:
江文虎字思駿,號頤堂,何市人。父朝,字儕嶽,好施與負氣。子曾祁,字靜蘿。副貢生,亦工文章。
然則醫治河東君病之人,其一確是江德章。湛源後裔既有「紅豆莊玉杯」為物證,自可信也。至玉杯之器乃明代士大夫家多有。牧齋家藏玉杯,見於舊籍者亦不少,茲略錄之,以供研究當日社會風俗者之參考。
虞陽說苑甲編張漢儒疏稿雲:
一惡。錢謙益乘閹黨崔呈秀心愛顧大章家羊脂白玉漢杯,著名一捧雪,價值千金。謙益謀取到手,又造金壺一把一齊餽送,求免追贓提問。通邑誹笑證。
寅恪案,白玉杯自可稱「一捧雪」,如傳奇戲劇中所述者。(參黃文暘曲海總目提要壹玖李元玉撰「一捧雪」條。)漢儒蓋以世俗所豔稱之寶物,聳動權貴,藉誣牧齋,其不可信,固不待論也。
董潮東皋雜鈔叁(參牧齋遺事「順治二年乙酉豫王兵渡江南」條。)略雲:
柳南隨筆載[順治二年]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諸臣鹹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其所具柬,前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計開,蟠龍玉杯一進。宋製玉杯一進[等]。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臣錢謙益。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王鐸以下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
寅恪案,依上所述,既有人證,自當可信。但謂牧齋借此薄禮,以表己之廉節,則殊不然。蓋牧齋除精槧書籍外,實無其他珍品,而古籍又非多鐸所能欣賞故也。
複次,前論惠香有為卞玉京之可能時,曾引吳梅村「過玉京道人墓」詩傳,其中有「過浙江,歸東中一諸侯。不得意。乞身下發,依良醫保禦氏於吳中。保禦者,侯之宗人。築別宮,資給之良厚」等語。良醫保禦氏即鄭欽諭。梅村家藏藳伍拾「保禦鄭三山墓表」略雲:
鄭之先,始於司空公,為宋天聖間名臣。建炎南渡,武顯大夫有扈蹕功,賜田鬆陵。子孫習外家李氏帶下醫,遂以術著。君堂構於程朱之學,和緩之技,鹹有師承,相傳五百餘載,為士族,為名家。君自少攻詩書,鏃言行。其於醫也,發揮精微,行之以誠心惻怛,名乃益起。千裏之內,巨公貴遊,輜??接跡,書幣交錯於庭,君造請問遺無虛日。中廚日具十人之饌,高人勝流,明燈接席,評騭詩文書畫為笑樂。君諱欽諭,三山其字,晚自號初曉道人。
可知鄭三山以名醫而兼名士,河東君以名姝而兼名士,牧齋則又是當日之巨公勝流,吳江常熟同隸蘇州府,既在「千裏之內」,其間自有往來。檢錢牧齋先生尺牘貳「致瞿稼軒」第玖通雲:
劇甚佳,不可不看。三山托相邀甚切,今日亦當一赴,以慰其意也。詩稿附去,即發下為妙。
及第拾通雲:
詢知貴恙已霍然。未及麵晤,為愧。犬子亦向安矣。
據「詩稿附去,即發下為妙」之語,知為崇禎十六年癸未冬稼軒為牧齋刊印初學集時事。又據「詢知貴恙已霍然」及「犬子亦向安矣」等語,又足證此邀牧齋觀劇之「三山」,即當日良醫吳江鄭欽諭無疑。鄭氏何時來常熟,未能考悉。但崇禎十六年癸未冬間確在常熟。既為稼軒及孫愛診病,而不言及河東君者,蓋此際河東君病已痊愈,無煩鄭氏診視之故。然則河東君之病,豈是此五百載家傳帶下醫之初曉道人所主治,而受玉杯報酬之江湛源不過為會診者歟?又玉京道人詩傳謂雲裝依三山於吳中,三山築別館厚資給之。梅村詩話又言順治八年辛卯春玉京訪梅村於婁東,共載橫塘。此雖俱是明南都傾覆後之事。但可推知三山家亦在蘇州。河東君於崇禎十四年冬留居蘇州療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豈與五百載家傳之帶下醫有關耶?均俟詳考。
茲述河東君自崇禎十四年初冬閱時三年之病已訖,尚有入道一事,可附論於此,以求教當世讀錢詩之君子。
顧雲美「河東君傳」略雲:
[康熙二年]癸卯秋下發入道。宗伯賦詩雲,(詩見下引。)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
寅恪案,雲美所記河東君入道在癸卯之秋,殊與牧齋原詩辭旨不合。今迻錄原詩,略加釋證,非僅正顧氏之誤,並見即與牧齋關係密切及對河東君極表同情之人,如雲美者,其所紀述,尚有疏舛,何況他人耶?甚矣哉!考史讀書之難也。
有學集壹肆「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有三詩為河東君而作,即第叁肆首題作「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舊事」,第叁伍及叁陸兩首,題作「二首為河東君入道而作」。其第叁肆首前已論釋,不須更贅。第叁伍及叁陸兩首,牧齋所以排列於第叁肆首之後者,非僅因此兩首俱屬追述河東君之入道,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後一年,即十四年初冬臥病起,至十六年癸未初冬病愈止。凡曆三年之時間故也。詩雲:
鸚鵡疎窗晝正長。又教雙燕語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斫卻銀輪蟾寂寞,搗殘玉杵兔淒涼。(寅恪案,此二句錢遵王注本作「初著染衣身體澁,乍拋稠發頂門涼。」顧雲美河東君傳所引亦同。恐是初稿如此。今諸本互異者,豈因語太質直,河東君見之不喜,牧齋遂加以修改耶?)縈煙飛絮三眠柳,颺盡春來未斷腸。(寅恪案,遵王本「斷」字下注「短」字,疑出牧齋之手,如上引山莊八景「酒樓花信」詩之例,非遵王後加也。)
寅恪案,第叁伍首結句「三冬枯木禪」之語,遵王已引「五燈會元」俗漢庵主「枯木倚寒岩,三冬無煖氣」之言為釋,甚是。但僅為古典,尚未盡牧齋詩句之今典。蓋河東君起病於崇禎十四年初冬,至十六年初冬病起,共曆三冬故也。至俗漢庵主「三冬」二字之意,乃通常世俗寒冬之謂。若以漢書列傳叁伍東方朔傳王先謙補注及楊樹達窺管等專家所言衡量之,則大可不必矣。前引河東君和牧齋「小至日京口舟中」詩「首比飛蓬鬢有霜」句,可證河東君臥病之時,牧齋既無元微之「自愛殘糚曉鏡中,環釵慢??綠絲叢」及「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之樂,(見才調集伍「離思」六首之一及二。)故不如「一剪金刀繡佛前」及「乍拋稠發頂門涼」,借口入道較為得計。卞玉京歸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發。(見前引梅村家藏藳拾「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傳及梅村詩話「女道士卞玉京」條。)與河東君此時病中之事,頗相類似。至「又教雙燕語雕梁」句及「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一聯,則「雙燕」句用前釋「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晚簾雙燕入盧家」句,所引劉方平詩「雙燕入盧家」之語。「澧浦」句遵王已引山海經中山經「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為釋,俱是兩女共嫁一夫之古典。「何曾濕」乃牧齋表明心跡,自謂與惠香實無關係之意。讀之令人失笑。「別有香」句,標出惠香之名字,更與玉京進柔柔之事,尤為相近。此等舉措,固為當日名姝應付夫主之一公式也。
關於絳雲樓事,前於第貳章論河東君原名中必有一「雲」字。本章論牧齋賣兩漢書於謝三賓,並論女性之惠香,其名中必有一「桃」字及河東君妹楊絳子事等節,已略言之。此點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附論乙「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教關係」一文中謂韓退之有二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然則絳雲樓之命名,不僅專指河東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若所揣測不誤,是牧齋野心極大,自比昌黎,欲儲兩阿嬌於一金屋,亦甚可笑矣。牧齋所作絳雲樓詩八首,除自注外,更有遵王注釋。且詩中所用典故,多出陶宏景真誥,讀者苟取隱居之書參證之,自能得其出處。故此等皆不須詳引。茲僅就其特有趣之古典及當日之今典,略為疏通證明而已,實不須亦不必多論也。
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絳雲樓上梁,以詩代文八首」其一雲:
負戴相將結隱初。高榆深柳愜吾廬。道人舊醒邯鄲夢,居士新營履道居。百尺樓中偕臥起,三重閣上理琴書。與君無複論榮觀,燕處超然意有餘。
寅恪案,此詩第壹聯上句,自是用沈既濟枕中記,(見文苑英華捌叁叁記叁柒寓言,並參太平廣記捌貳引陳翰異聞集「呂翁」條及湯顯祖「邯鄲記」。)人所習知。下句遵王引白樂天池上篇序為釋,亦無待論。當牧齋賦此詩時,政敵之鵝籠公既死,帝城之陳子公頗多。謀求起用,不遺餘力。盧生枕中之夢方酣,言不由衷,甚為可笑。但其「永興寺看綠萼梅」詩有「道人未醒羅浮夢,正憶新妝萼綠華」之語,鄙意儻取「道人未醒羅浮夢」,以易「道人舊醒邯鄲夢」,則更切合當日情事。如此集句,錢柳二人地下有知,應亦欣然讚許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