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詩題中,所謂「輦下知己」者,當指鄭三俊範景文馮元飆龔鼎孶等而言。此題第肆首自注雲:「上命精擇大帥,塚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為證。明史貳伍肆鄭三俊傳雲:「鄭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稱「建德公」。同書壹壹貳七卿年表吏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鄭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雲:「塚宰。」範質公與牧齋之關係,見前論「題將相談兵圖,為範司馬蔡將軍作。」詩。明史壹壹貳七卿年表工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範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職。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閣,三月殉難。至牧齋與馮元颺元飆兄弟關係尤密。見前論「[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五。及有學集貳捌「慈谿馮公墓誌銘」所述牧齋因張漢儒告訐被逮北行,時爾賡任蘇鬆兵備參議,特加營護事。明史貳伍柒馮元飆傳略雲:
及同書七卿年表兵部尚書欄載:
可知牧齋與馮銓周延儒諸人之複雜關係,爾弢實有牽涉。牧齋所指「輦下知己」,爾弢應為其中一人,自無疑義也。又龔鼎孶定山堂集載其門人孝感嚴正矩所撰「大宗伯龔端毅公傳」略雲:
蒞蘄七載,撫按交章累薦,舉卓異,行取陛見。上注視嘉悅,拜兵科給事中。居兵垣十閱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於人才士氣,尤為諄諄致意雲。於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國,特疏請留,極論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揚,憲臣劉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當賜環。因及錢公謙益,楊公廷麟,忤璫同難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終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時任兵科給事中,請起用自命知兵之牧齋,則不僅能盡本身之職責,亦可稱牧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傳之嚴正矩,其人與顧橫波三十九歲生日,金陵市隱園中林堂盛會有關。板橋雜記中麗品門「顧媚」條紀其事略雲:
歲丁酉(順治十四年)尚書挈[橫波]夫人重遊金陵,寓市隱園中林堂。(寅恪案,園在南京武定橋油坊巷。見嘉慶修江寧府誌玖古跡門,並可參吳應箕留都見聞錄上園亭門關於市隱園條。)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橫波生辰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歲。詳孟森心史叢刊二集「橫波夫人考」。)張燈開宴,請召賓客數十百輩,命老梨園郭長春等演劇,酒客丁繼之張燕築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瑤池宴。夫人垂珠簾召舊日同居南曲呼姐妹行者與燕。李六(大?)娘十娘王節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跡見餘書中麗品門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見」。並同書下軼事門。)時尚書門人楚嚴某,赴浙監司任,逗遛居樽下,褰簾長跪,捧巵稱賤子上壽,坐者皆離席伏。夫人欣然為罄三爵,尚書意甚得也。餘與吳園次鄧孝威作長歌紀其事。嗣後還京師,以病死。尚書有白門柳傳奇行於世。(可參定山堂詩集附詩餘壹。)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門人赴浙江監司任之「楚嚴某」,今檢嚴氏所作芝麓傳雲:
[崇禎九年]丙子分校楚闈,總裁為婁東吳駿公[偉業]宋九青[玫],兩先生稱文壇名宿,與公氣誼甚合,藻鑒相同,所拔皆奇儶,得士周壽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與焉。
及光緒修孝感縣誌壹肆嚴正矩傳略雲:
嚴正矩字方公,號絜庵。癸未成進士,未仕。國初授嘉禾司理。以賢能升杭州守,代攝學政。尋簡飭兵備溫處。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無疑。茲以餘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頗饒趣味,因附記於此。
依上引諸資料,最可注意者,牧齋此詩作於崇禎十六年四月,其時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當日管領銓曹並此時前後主持戎政之人,皆為知己,斯又勢所必然。今日思之,甚為可笑。至牧齋京華舊友,可稱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數人,仍當詳檢史籍也。詩題中「二三及門」者,當指張國維等。檢商務重印本浙江通誌壹肆拾選舉門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張國維。東陽人。壬戌會魁。」及明史壹壹貳七卿年表兵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張國維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國維五月免」。故牧齋所指「二三及門」,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則浙江通誌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熊汝霖。餘姚人。辛未進士。」是雨殷之為牧齋門人,固不侍言。明史貳柒陸,浙江通誌壹陸叁,乾隆修紹興府誌伍陸,光緒修餘姚縣誌貳叁,溫睿臨南疆繹史貳貳及小腆紀傳肆拾熊汝霖傳並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玖「移史館熊公雨殷行狀」等,所載雨殷曆官年月,皆頗籠統。惟國榷玖玖崇禎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載:
戶科右給事中熊汝霖謫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職時間最為明確。牧齋賦詩在是年四月,當已知雨殷謫閩之事,故詩題所指「二三及門」中,熊氏似不能在內。至夏燮明通鑒捌玖崇禎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歸」條載:
謫給事中熊汝霖為福建按察使照磨。
則不過因記述之便利,始終其事言之耳。未必別有依據。蓋熊氏既奉嚴旨謫外,恐不能在都遷延過久也。
更檢浙江通誌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柒陸朱大典傳附王道焜傳,浙江通誌壹陸叁及光緒修杭州府誌壹叁拾王道焜傳等所載年月,殊為含混,惟南疆繹史壹柒王道焜傳(參小腆紀傳肆玖王道焜傳。)略雲: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啟辛酉舉於鄉。莊烈帝破格求材,盡征天下廉能吏,臨軒親試,不次用。撫按以道焜名上,銓曹謂郡丞例不與選,授兵部職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之]。尋得溫旨,許候考。會都城陷,微服南歸。
據此則少平似有為牧齋所謂「二三及門」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後,未能考知,故不敢確定也。其餘牧齋浙闈所取之士,此時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詳考。
以上論詩題已竟,茲續論此四律於下。其一略雲:
青鏡霜毛歎白紛。東華塵土懶知聞。絕交莫笑嵇康懶,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謝絕中朝寢閣啟事之總述。「絕交莫笑嵇康懶,即是先生誓墓文。」
乃指初學集捌拾「寄長安諸公書」。此書題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齋當時手交此書與懋明帶至北京者。揆之牧齋此時熱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雲: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錫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氣力,帝城無夢莫相招。
寅恪案,關於此首所用典故,錢遵王注中已詳者,不須多贅。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錫花」兩句,此聯實指河東君而言。遵王雖引陶穀清異錄中羅虯九錫文以釋下句,但於上句則不著一語。因「柳」字太明顯,故避去不注耳。第柒第捌兩句,自是用漢書陸陸陳萬年傳附子鹹傳中所雲:
王音輔政,信用陳湯。鹹數賂遺湯,予書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顏師古注曰,子公湯之字。)
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齋杜工部集箋注壹伍「秋興」八首之四「聞道長安似弈棋」一律箋雲: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滄江遺老,奮袖屈指,覆定百年舉棋之局,非徒悲傷晼晚,如昔人願得入帝城而已。
檢牧翁讀杜寄廬小箋及讀杜二箋,俱無此語。據季振宜「錢蒙叟杜工部集箋注序」雲:
一日[遵王]指杜詩數帙,泣謂予曰,此我牧翁箋注杜詩也。年四五十,即隨筆記錄,極年八十,書始成。
夫牧齋之讀杜詩,年四五十即隨筆記錄,則崇禎七年九月以前,讀杜箋中,既未用漢書陳鹹之成語。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箋注中所用陳鹹之言,乃牧齋於崇禎七年秋後加入者。初學集捌拾「[崇禎十六年癸未]複陽羨相公書」雲:
兩年頻奉翰教,裁候闕然,屏廢日久。生平恥為陳子康。願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閣下之所知也。
據此,豈加入之時,即崇禎十六年癸未作此書及賦「吉水公總憲詣闕」詩之際耶?若此揣測不誤,未免以退為進。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實甚願「蒙子公力」也。措辭固甚妙,用心則殊可笑矣。
其三略雲:
仕路揶揄誠有鬼,相門灑掃豈無人。雲皴北嶺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銀。東閣故人金穀友,肯將心跡信沈淪。
寅恪案,此首之旨與第貳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點,前者之辭,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東君為言,而後者則以管領「北嶺」「西湖」之拂水山莊為說耳。劉本沛虞書「虞山」條雲:「虞山即吳之烏目山也。在縣治西北一裏。」及「尚湖」條雲:「尚湖即今西湖。在縣治西南四裏。」又光緒修常昭合誌稿叁水道門「尚湖」條雲:
尚湖在常熟縣西南四裏,長十五裏,廣九裏,亦曰西湖。盧鎮琴川誌:舊經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橫列於北,亦稱照山湖,而相沿多稱尚湖。
牧齋之拂水山莊實據虞山尚湖之勝境。周玉繩亦嚐親至其地。前論「[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六時,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詩第陸首第貳句自注雲:「陽羨公語所知曰,虞山正堪領袖山林耳。」牧翁於周氏此語,深惡痛恨,至死不忘,屬筆遣辭,多及此意。「東閣故人金穀友」句,實用兩出處,而指一類之人。遵王引西京雜記貳「公孫弘起家徒步,為丞相」條以釋「東閣故人」之語,甚是。但於「金穀友」則闕而不注。檢晉書伍伍潘嶽傳略雲:
嶽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孫]秀誣嶽及石崇歐陽建謀奉淮南王允,齊王冏為亂,誅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嶽後至,崇謂之曰,安仁,卿亦複爾耶?嶽曰,可謂白首同所歸。嶽金穀詩雲,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寅恪案,晉書叁叁石苞傳附子崇傳雲:「崇有別館在河陽之金穀。」)
可與前引牧齋癸未元日詩八首之七「潘嶽已從槐柳列」及此首「相門灑掃豈無人」句相參證,皆謂周玉繩幕客顧玉書麟生及謀主吳來之昌時輩。關於顧氏泄漏牧齋請玉繩起用馮銓事,前已述及,但玉書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吳來之,則是當日詞人,其本末頗與安仁類似。牧齋作詩之際,周吳俱尚未敗,乃以「白首同所歸」為言,可謂預言竟中者矣。
其四雲:
虛堂長日對空枰。擇帥流聞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擇大帥,塚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帳更番饒節鉞,金甌斷送幾書生。驪山舊匣埋荒草,譙國新書廢短檠。多謝群公慎推舉,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齋自謂己身知兵,堪任大帥,而崇禎帝棄置不用,轉用周玉繩,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實為此題之全部主旨也。詩中典故遵王已注釋者,可不複述。茲唯就詩中旨意,略證釋之。
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略雲:
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命勳臣分守九門。詔舉堪督師大將者。閏[十一]月癸卯下詔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趨曹濮,山東州縣相繼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請督師。許之。
同書貳柒陸熊汝霖傳雲:
[莊烈帝]嚐召對,[汝霖]言,將不任戰,敵南北往返,謹隨其後,如廝隸之於貴官,負弩前驅,望塵莫及,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舉者,不得濫舉邊才。監司察處者,不得遽躐巡撫。庶封疆重任,不為匪人借途。
檢夏燮明通鑒捌玖崇禎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歸條,述雨殷召對之語,於周延儒自請督師之後,特加「因言」二字,蓋謂熊氏所稱「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之語,乃指玉繩而發,頗合當日情勢。然則雨殷所奏,疑即陰為排周起錢之地。牧齋賦詩之前,或亦遠道與謀,未可知也。
又「金甌斷送幾書生」句之「幾書生」,自是指溫體仁周延儒言。長卿以翰林起家,玉繩以狀頭出身,俱躋位首輔,其為「書生」,固不待言。但牧齋詩中之「書生」,實偏重玉繩,蓋用吳均續齊諧記所述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求寄鵝籠中之事。遵王有學集詩注壹「鵝籠曲」四首之一,已詳引之矣。其餘他詩,如此詩前一題「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歎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鵝籠」二字。及同書壹叁「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雲:「壬午五日鵝籠公有龍舟禦席之寵。」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實有原因。蓋牧齋深惡玉繩,故於明人所通稱之「陽羨」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鵝籠」二字以目之。怨毒之於人,可畏也已。「驪山」「譙國」一聯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釋,不須重論。牧齋以「知兵」自許,此聯之旨即前論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之意也。「多謝群公慎推舉,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麵觀之,雖似自謙之語,實則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讀者幸勿誤解也。
綜合言之,牧齋所謂此次與群公共謀王室之事,乃鉤結在朝在野之徒黨,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陰謀。牧齋應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於李元平所差無幾,故欲聯絡當日領兵諸將帥為之效用,尤注意鄭芝龍之實力。此點雖極可笑,但亦是彼時之情勢所致,讀者不可因輕笑牧齋之故,而忽視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關鍵也。前言當「白首老人」世路馳驅之日,正「紅顏小婦」病榻呻吟之時。(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一雲:「白首老人徒種菜,紅顏小婦尚飄蓬。」)河東君適牧齋後,不久即患病。其病始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際,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間方吿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時日,經過情事之可考見於牧齋詩文中者,依次迻寫,而論釋之於下。但上已引者,僅列題目及有關數語。又上雖未引,因其題目有關,則止錄題目。讀者可取原集參之也。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雲:
病色依然鏡裏霜。眉間旋喜發新黃。
河東君和詩雲:
首比飛蓬髩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
寅恪案,「小至」為冬至前一日,(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載,崇禎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雖未必與當時所用之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檢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有「[辛巳]中秋日攜內出遊,次冬日泛舟韻」二首,並附河東君和作。兩人詩中未見河東君患病痕跡,則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時,尚未發病,故依河東君「累月」之語推之,知其病開始於九十月間也。牧齋詩「病色依然鏡裏霜」之句,乃麵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東君「首比飛蓬髩有霜」句,則早興潘安仁二毛之歎。但此時其年僅二十四,縱有白發,當亦甚少,蓋自形其憔悴之態耳。且順治十三年丙申河東君年三十九時,牧齋賦茸城惜別詩,有「徐娘發未宣」句,(見錢曾有學集詩注柒。餘詳下論。)豈有年四十發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髩反有霜乎?此為詩人誇辭趁韻之言明矣。牧齋「發新黃」之語,用花間集伍張泌浣溪沙詞十首之四「依約殘眉理舊黃」句。故河東君和詩以「廢丹黃」答之。此處「丹黃」二字,乃指婦女裝飾用品,非指文士校點用品。因恐讀者誤會,故並及之。
抑更有可論者,前言牧齋不多作詞,今觀牧齋「發新黃」之語,既出花間集,有學集叁夏五集「留題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鵑春恨夕陽知」句亦用秦少遊淮海詞踏莎行「郴州旅舍」詞「杜鵑聲裏斜陽暮」之語,(可參上論。)則知牧齋於詩餘一道,未嚐不研治,其為博學通才,益可證明矣。
又靳榮藩吳詩集覽肆上「永和宮」詞「巫陽莫救倉舒恨,金鎖雕殘玉筯紅。」其釋「玉筯」固當,但其解「金鎖雕殘」,則無著落。頗疑梅村「金鎖雕殘」四字,即從張泌「依約殘眉理舊黃」句而來。蓋謂雙眉愁鎖,不加描畫也。梅村易「黃」為「金」,與「玉」相配,尤為工切。斯為一時之臆說,未必能得駿公真意。姑記於此,以俟更考。
茲複有一事附論於此。偶檢近日影印歸莊手寫詩稿辛巳稿中載「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聞妙道加餐穩,鄉入溫柔娛老宜」句下自注雲:
婁東受老方臥病,虞山受老初納河東君。
明史貳捌捌張溥傳略雲:
張溥字天如,太倉人。與同裏張采共學齊名。號婁東二張。采字受先。知臨川,移疾歸。
故玄恭所謂「二受翁」,一即太倉張受先,一即常熟錢受之也。至恒軒賦此題之時日,亦有可考者,此題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詩雲:
十月朔日晝如晦,青天無雲欲見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餘如月朏。
眉端有批語雲:
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醜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並今為四。(寅恪案,談遷國榷玖伍載,崇禎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醜正月辛醜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巳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與歸氏批語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餘全同。明史貳叁莊烈帝紀崇禎九年秋七月不書日食,十年春正月辛醜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書日食。同書貳肆同紀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燮明通鑒莊烈帝紀所書日食,及陳鶴明紀中其孫克家所補崇禎元年以後之記載,皆與明史同。夫明史莊烈帝紀本多遺漏,其闕書日食,原不足異。夏陳之書,依據明史,亦可不論。所可怪者,孺木與玄恭同為崇禎時人,獨於崇禎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書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談氏之書,雖稱詳確,然讀者亦不可不慎也。)
玄恭此題後第貳題為「十月四日複就醫婁東,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計,可知「寄二受翁」詩乃作於崇禎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間也。今據恒軒作詩時日,附錄於此,以備參證。又恒軒手稿此題第壹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貳首眉端有朱筆「丿」之刪去符號。然則恒軒本意不欲存第貳首者,豈以此首涉及河東君之故耶?複檢恒軒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詩「拍肩思斷袖,遊目更褰裳」一聯旁有朱筆批雲:「此等不雅,且不韻。」頗似師長語氣。更取國光社影印東澗手校李商隱詩中牧齋筆跡對勘,頗有類似之處。或疑「寄二受翁」詩第貳首眉端朱筆符號,即出之牧齋之手。夫牧齋保有盧家莫愁,乃黃梨洲所謂「牧老生平極得意事」。(見範鍇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批錢詩殘本茸城惜別詩」條。)故此端不僅不應隱諱,且更宜藉他人詩詞,作擴大之宣傳,安有使其門生刪去此首之理。據是推論,此刪去之符號,果東澗所加者,實因玄恭詩語,亦嫌「不雅不韻」所致,非由涉及河東君也。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寄楡林杜韜武總戎」雲:
(詩略。結語前已論。)
同書同卷「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寅恪案,此題第柒首前已迻錄。第捌首結語亦征引論及。茲更錄第伍首,與此題後諸詩,迄於崇禎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題,綜合論之於下。所以如是分並者,蓋欲發河東君適牧齋後,曾一度留蘇養屙未發之覆也。)
其五雲:
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緣情詞賦推團扇,慢世風懷托遠山。戀別燭花渾未灺,宵來紅淚正斕斑。
「賀泉州孫太守得子四絕句」雲:
(詩略。)
「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其一雲:
其二雲:
方璧玄珪密又纖。霜娥月姐鬭清嚴。從教鏡裏看增粉,不分空中擬撒鹽。鋪作瑤台粧色界,結成玉筯照冰簷。高山歲晚偏頭白,隻許青鬆露一尖。
「次韻戈三莊樂六十自壽詩,兼簡李大孟芳。二君與餘皆壬午」詩雲:
(詩略。)
「辛巳除夕」雲:
風吹漏滴共蕭然。畫盡寒灰擁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窻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難將去,永夕缸花隻自圓。淒斷鰥魚渾不寐,夢魂那得到君邊。
寅恪案,前論牧齋「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詩謂惠香與蘇禾兩地有關。又論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貳伍通時,亦言及河東君曾在嘉興養病事。今細繹錢柳兩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詩,牧齋「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詩第伍首及「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詩並「次韻戈三莊樂六十自壽」詩及「辛巳除夕」詩等,始恍然知河東君此次患病出遊京口,因病轉劇,遂留居蘇州養病,而牧齋獨自歸常熟度歲也。
「京江舟中感懷」第伍首,其為河東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讀之,見第柒第捌兩句,乃用杜牧之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見全唐詩第捌函杜牧肆「贈別」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詞「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見晏幾道小山詞蝶戀花。)之典。「夜寒」二字與冬至後氣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當,但不解何以此時忽有離別之感。後取「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詩及「辛巳除夕」詩並次年壬午春間,與惠香有關諸詩,參合證之,方悟牧齋「京江舟中感懷」詩第伍首,實因河東君不隨同歸家度歲,獨留蘇養屙,牧齋遂賦此首惜別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讀者自能得知。茲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兩句。此言當時輿論共推己身應作宰相,如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所謂「江左風流物論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鬆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一聯,上句用潘安仁金穀詩「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之典。(見晉書伍伍潘嶽傳。)下句用陸士衡歎逝賦「托末契於後生,餘將老而為客」之典。(見文選壹陸。)牧齋之意以為己身長於河東君三十六歲,自當先死,不敢有「白首同歸」之望,但欲以死後未竟之誌業,托之於河東君也。豈料後來牧齋為黃毓祺之案所牽累,河東君雖欲從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從死。(見有學集壹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迨牧齋逝後三十四日,河東君卒自殺相殉。(見錢孺貽「河東君殉家難事實」。)然則牧齋詩語,亦終成預讖矣。奇哉!悲哉!
「賀泉州孫太守得子」詩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懷」詩後,「半塘雪中戲成」詩前。依排列次序言,似當作於牧齋此遊未歸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詩」乃牧齋極意經營之作,欲與東坡半山競勝者,恐非一時所能完就,更須加以修改。豈此和蘇兩律之寫定,實在歸常熟,得聞孫氏生子以後,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孫太守即常熟孫林之子朝讓。牧齋與孫氏父子兄弟為鄉裏交好。初學集伍陸「誥封中大夫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孫君墓誌銘」略雲:
孫氏世居中州,勝國時,千一公官平江路錄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諱林,字子喬,與其弟諱森,字子桑,覊貫成童,爽朗玉立。子桑與君之伯子恭甫,相繼舉於鄉。又十年,少子光甫亦舉進士。君既辱與先人遊,而餘與子桑同舉,交在紀群之間。恭甫既第,光甫始見知於餘。君之喪,光甫自泉來奔。君卒於崇禎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陳氏,贈淑人。子三人,朝肅廣東布政司右布政。朝諧國子生。朝讓福建泉州府知府。今餘離告訐之禍,幽於請室,而光甫之乞銘也哀。故不辭而為之銘。
及光緒修常昭合誌稿貳伍孫朝肅傳附弟朝讓傳略雲:
朝讓字光甫,一號木芝。登崇禎四年進士,曆官刑部郎,出知泉州府。內艱服闋,再補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晉按察使,轉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終老。年九十而終。
故知牧齋賦賀孫太守得子詩,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時。常昭合誌稿謂「內艱服闋,再補泉州」。但據初學集孫林墓誌銘,子喬卒於崇禎十年四月,光甫請銘在牧齋以張漢儒告訐被逮至北京,即崇禎十年閏四月廿五日入獄,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獄之間。(參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可證光甫第壹次實因丁父憂解任。常昭合誌稿傳文中之「內艱」,恐是「外艱」之誤也。寅恪初視牧齋此賀得子詩,以為尋常詶應之作,但揆以牧齋此際公私交迫,忙碌至極之情況,豈肯費如許時間及心思,作此通常詶應之舉。故疑其別有作用。檢有學集伍絳雲餘燼集下,即錢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齋外集壹原刪詩「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刪餘。」)始知牧齋當時甚欲利用馬進寶之兵力,以複明室,故不憚煩為此諂語。孫氏父子兄弟本是牧齋同裏舊交,固與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為常事,何乃遠道寄賀,諛詞累牘,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際牧齋頗思借資鄭芝龍鴻逵兄弟水軍,以達其樓船征東之策。前論沈廷揚上書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及牧齋「調用閩帥議」時,已言及之。考談孺木國榷玖柒載:「崇禎十四年辛巳二月辛酉曾櫻為副都禦史,巡撫登萊。」同書玖捌載:「崇禎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櫻為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史貳柒陸曾櫻傳雲:「明年(崇禎十五年)遷南京工部右侍郎。」及吳廷燮明督撫年表陸「明季增置巡撫」欄載:
巡撫登萊地方讚理軍務
[崇禎]十四年。徐人龍。
曾櫻。明史本傳:「遷山東右布政使,分守登萊。十四年春擢右副都禦史,巡撫其地。」
山東誌:「代徐人龍。」
十五年。曾櫻。萬曆丙辰進士題名:「曾櫻。江西峽江民籍。」
曾化龍。[彭孫貽]山中聞見錄[陸]:「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龍巡撫登萊。」
十六年。曾化龍。山東誌:「晉江進士。代曾櫻。」萬曆己未進士題名:「曾化龍。福建晉江軍籍。」
故牧齋於崇禎十四年末賦詩賀孫朝讓得子之時,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己身儻能繼任,則鄭氏兄弟之兵力,必須爭取。孫氏與鄭氏兄弟之關係如何,今難詳考。但既為泉州知府,則應有借以交通之可能。豈知受之所覬覦之官,乃為與鄭氏兄弟同裏之曾霖寰所得。霖寰與鄭氏關係自較牧齋直接。牧齋於此亦可謂不自量者歟?由是言之,牧齋平生賦詩,其中頗多為己身政治服務之作,讀者不察其隱秘,往往以集中濫雜詶應之作相譏誚,亦未免過於膚淺,轉為牧齋所笑矣。
關於「半塘雪詩」頗有可論者,檢牧齋外集伍「薛行屋詩序」略雲:
介甫謂子瞻雪詩有少陵氣象。形神俱肖少陵複生者,在宋惟子瞻。
牧齋此序本為敷衍薛所蘊而作。酬應之文,殊不足道。但牧齋賦詩,宗尚少陵,於杜詩著有專書。此文引介甫謂子瞻雪詩有少陵氣象之語,可見受之於子瞻雪詩尤所用心。牧齋雪詩之工妙,固不敢謂勝於介甫,然必不遜於子由,可以斷言也。至牧齋詩中諸問題,茲不能詳論。唯有可注意者,即牧齋與河東君出遊京口,歸途至蘇州,何以有此戲作雪詩一題。細繹詩後第貳題為「辛巳除夕」七律,其結語雲:「淒斷鰥魚渾不寐,夢魂那得到君邊。」並參以「雪詩」第壹首第貳句「縈席回簾擁鈿車」及第壹聯「匝地楊枝聯玉樹,漫天柳絮攪琪花」之指河東君等句。然後豁然通解牧齋半塘雪詩,實與惠香有關。因惠香寓蘇州,(此點可參前引牧齋永遇樂詞「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顰,一縷歌喉如發」及「生公石上,周遭雲樹,遮掩一分殘闕」。並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效歐陽詹玩月詩」:「誰家玩月無歌版,若個中秋不舉觴。虎山橋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琉璃場。酒旗正臨天駟動,歌扇恰倚月魄涼」等句。)河東君或又曾在其嘉興之寓所養屙。此寓所恐即是吳來之昌時鴛湖別業,所謂勺園者。見前論牧齋「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詩。此次京江之遊病勢已劇,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蘇寓療疾也。是時惠香究寓蘇州何處?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處?今未能確悉。假使牧齋適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興賦詩,則殊不成問題。若不然者,則河東君留蘇州養屙之寓所,必與半塘有關。但惠香斯際是否寓半塘,又無以考知。此點尚須詳檢。
茲複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拙政園」條(參嘉慶一統誌柒捌蘇州府貳津梁門「臨頓橋」條及吳詩集覽柒上「詠拙政園山茶花」並引。又阮葵生茶餘客話捌「拙政園」條及吳槎客騫尖陽叢筆壹「徐夫人燦」條,所記頗詳,足資考證。至張霞房紅蘭逸乘「咫述」類「拙政園在齊門內迎春坊」條雲:「吳三桂婿王長安別業也。吳敗,為海鹽陳相國之遴得。」則所述名園之易主,先後顛倒,殊為舛誤也。)雲:
海寧相陳之遴薦吳梅村祭酒至京,蓋將虛左以待。比至,海寧已敗,盡室遷謫塞外。梅村作拙政園山茶歌,感慨惋惜,蓋有不能明言之隱。拙政園在婁齊二門之間,地名北街。嘉靖中禦史王獻臣因大宏寺遺址營別墅,以自托於潘嶽拙者之為政也。文衡山圖記以誌其勝。後其子以樗蒲一擲,償裏中徐氏。國初海寧得之,複加修葺,烜赫一時。中有寶珠山茶三四株,交枝連理,巨麗鮮妍。海寧貶謫,而此園籍沒入官。順治末年為駐防將軍寓居。康熙初又為吳三桂壻王永寧所有,益複崇高雕鏤,備極華侈。滇黔作逆,永寧懼而先死,其園入官。內有斑竹廳一座,即三桂女起居處也。康熙十七年改為蘇鬆道署,道台祖道立葺而新之,缺裁,散為民居,有王皋聞顧璧鬥兩富室分售焉。其後總戎嚴公偉亦居於此。今屬蔣氏,西首易葉程二氏矣。
及同治修蘇州府誌肆陸第宅園林門長洲縣「拙政園」條,「康熙十八年改蘇常新署」句下原注雲:
徐幹學記雲,始虞山錢宗伯謙益嚐構曲房其中,以娛所嬖河東君,而海寧相公繼之,門施行馬。海寧得禍,入官。(吳槎客騫尖陽叢筆壹「拙政園」條略雲:「柳蘼蕪亦嚐寓此,曲房乃其所構。陳其年詩雲,堆來馬糞齊妝閣。其荒涼又可想見矣。」可供參證。)
寅恪案,健庵生於崇禎四年,與錢柳為同時人,所言當非虛構。但牧齋於順治四五兩年,因黃毓祺案,曾居拙政園,見第伍章所論。頗疑原一所言,乃指崇禎時事,與後來黃案無關。若所推測者不誤,則當是指十四年末,十五年初而言。蓋河東君自崇禎十四年六月適牧齋後,迄於明南都傾覆,唯此短時間曾居吳苑養屙也。姑記於此,更俟詳考。或謂十四年末,十五年初,河東君居蘇州養屙之地,乃是張異度世偉之泌園,即舊時陳惟寅之淥水園。蓋異度及其子綏子奕,皆與牧齋交誼甚篤,故河東君可因牧齋之故,暫借其地養屙。但此說尚未發現證據,姑錄之,以俟詳考。(可參初學集伍肆「張異度墓誌銘」及有學集伍「假我堂文?詩」等。)
又梅村家藏藳叁詩前集叁「圓圓曲」雲:
家本姑蘇浣花裏。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裏遊,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自是以西施比畹芬,與此曲下文: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逕塵生烏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及「為君別唱吳宮曲」等語,皆用同一典故。「浣花裏」者,辛文房唐才子傳陸「薛濤傳」雲:
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惠,調翰墨。居浣花裏,種菖蒲滿門。傍即東北走長安道也。
可知梅村所用乃薛濤故事。靳榮藩吳詩集覽柒上引宋人劉詵「題羅稚川小景」詩:「江村頗類浣花裏」以釋此句。殊不知劉詩此句下接以「人品兼似陶淵明」之語。足征劉詩之「浣花裏」實指杜少陵,始可與陶淵明並舉。梅村賦詩,豈得取杜陶以比畹芬,致貽儗人不於其倫之譏耶?蓋靳氏漫檢佩文韻府作注,並未深究駿公用意之所在也。至於「橫塘」與越來溪有關,而越來溪與越王勾踐及西施間接有關。(見嘉慶一統誌柒柒蘇州府壹山川門「橫塘」及「越來溪」等條。)故又與「館娃宮」「響屧廊」「吳宮」等語互相聯係,不待詳論。由是言之,頗疑梅村意中「浣花裏」即指「臨頓裏」。葉聖野贈薑如斯詩雲:「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見下引。)或者當崇禎中河東君早與卞雲裝陳畹芬等居於臨頓裏,迨崇禎十四年複在雲裝處,即拙政園養屙歟?牧齋賦詩往往以河東君比西施。此點恐由河東君早在崇禎十四年以前即與畹芬雲裝同寓臨頓裏之故。若所推測不誤,則一代名姝,此短時間內,群集於此裏,洵可稱嘉話。惜尚難詳確證明,甚願當世及後來之通人有以賜教。寅恪追憶舊朝光緒己亥之歲旅居南昌,隨先君夜訪書肆,購得尚存牧齋序文之梅村集。是後遂習誦圓圓曲,已曆六十餘載之久,猶未敢自信能通解其旨趣。可知讀書之難若此。際今以廢疾之頹齡,既如仲公之健忘,而欲效務觀之老學,日暮途遠,將何所成,可傷也已。
又鄙意河東君所以留蘇養屙,不偕牧齋歸家度歲,當更有其他理由。考後漢書列傳捌叁梁鴻傳略雲: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也。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於嬴博之間,不歸鄉裏。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及卒,[高]伯通等為求葬地於吳要離塚傍。鹹曰,要離烈士,而伯鸞清高,可令相近。
河東君者,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宋代之梁紅玉,觀其扶病出遊京口,訪吊安國夫人之古戰場一事,可以證知。韓梁墓在蘇州靈岩山,河東君當時自料其必死,死而葬於蘇州,即陸放翁「死當穿塚伴要離」及「死有要離與卜鄰」之意也。(見劍南詩稿柒「月下醉題」及貳柒「書歎」。)
複次,白氏長慶集壹貳「真娘墓」(自注:「墓在虎丘寺。」)雲:
真娘墓,虎丘道。不識真娘鏡中麵,唯見真娘墓頭草。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雪。
吳地記雲:
虎丘山有貞娘墓,吳國之佳麗也。行客才子,多題詩墓上。
範鍇華笑廎雜筆本顧雲美「河東君傳」末署:
甲辰七月七日書於真娘墓下。
據此,雲美之意殆拘執地方名勝古跡,以為河東君願死葬蘇州之故,僅由於欲與唐之貞娘相比並,則猶未盡窺見河東君平生壯誌之所在也。尤有可注意者,即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條雲:
甲辰七月七日東海徐賓為葬於貞娘墓下。(寅恪案,徐賓事跡見鬆江府誌伍陸徐冕傳附長子賓傳及張應昌國朝詩鐸卷首名氏爵裏著作目。)
夫河東君葬於常熟牧齋墓西數十步秋水閣之後,(詳見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康熙三年甲辰條後附載。)至今猶在,不解公燮何以有此語?豈徐賓曾有此議,未成事實,公燮遂誤認為真事耶?若徐氏果有此議者,則其意亦與雲美相似矣。
抑更有可論者,即關於半塘雪詩兩首之內容是也。牧齋為文賦詩,韓杜之外,兼崇歐蘇。半塘雪詩一題,既是和蘇,自必與東坡詩集有密切關係。牧齋平生雖習讀蘇詩,然拈題詠物,仍當以分類之本為便。寅恪昔年箋證白香山新樂府,以為七德舞一篇,乃用吳兢貞觀政要為骨幹。其理由已詳證釋之矣。東坡之詩,今古流傳,板本甚多,牧齋富有藏書,所見舊本,自必不少。檢錢遵王述古堂書目貳詩集類載「東坡集王梅溪注二十卷」。(參瞿鳳起君編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匯編柒集部詩集類。)天祿琳瑯書目陸元版集部載:
增刊校正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宋蘇軾著,王十朋集注,劉會孟批點,二十五卷。元柯九思藏本,明項元汴,本朝季振宜俱經收藏。
近年涵芬樓影印之宋務本堂刊本,即同此分類之本。但天祿琳瑯本,既經季滄葦收藏,季氏之書,與遵王牧齋直接間接相涉,則牧齋賦半塘雪詩,曾取用此本,頗有可能。絳雲樓書目中未載此書,牧齋殆以其為坊賈編撰,殊有脫誤,棄不收錄耶?牧齋固是博聞強記之人,但賦半塘雪詩時,究以分類之本較為省力。吾國類書之多,與此甚有關係。茲以軼出範圍,可置不論。此題兩首,雖同為詠雪之詩,然細繹之,其主旨所在,實有分別。前首指河東君與己身之關係,後首指周延儒與己身之關係。茲請依次略論之。
嘉祐中禁林諸公,皆入兩府。是時包孝肅公拯為三司使,宋景公祁守益州。二公風力名次,最著人望,而不見用。京師諺語曰,撥隊為參政,成群作副樞。虧他包省主,悶殺宋尚書。明年包亦為樞密副使,而宋以翰林學士承旨召。景文道長安,以詩寄梁丞相,略曰,梁王賦罷相如至,宣室厘殘賈誼歸。蓋謂差除兩府,足方被召也。
同書壹伍雲:
宋子京博學能文章,天資蘊藉,好遊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帶唐書於本任刊修,每宴罷盥漱畢,開寢門,垂簾,燃二椽燭,媵婢夾侍,和墨伸紙,遠近觀者,皆知尚書修唐書矣。望之如神仙焉。
蓋牧齋平生自負修史之才,又曾分撰神宗實錄,並著有太祖實錄辨證五卷(詳見初學集首程嘉燧序及同書壹佰壹至壹佰伍「太祖實錄辨證」並葛萬裏編牧齋先生年譜天啟元年辛酉條。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天啟元年辛酉條及五年乙醜條等。)其以宋景文修唐書為比,頗為適合。又宋詩「梁王賦罷相如至」亦於牧齋有所啟發。所以有此推測者,一因上句用謝惠連「雪賦」,「低帷昵枕」之典。此賦首有:
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梁王不悅,遊於兔園。迺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迺歌北風於衛詩,詠南山於周雅,授簡於司馬大夫曰,抽子秘思,騁子妍辭,侔色揣稱,為寡人賦之。
二因魏氏引景文詩有「梁王賦罷相如至」之句,與雪事間接相關。三因牧齋此首七八兩句用歐陽永叔詠雪故事,而歐宋同是學士,又同為修唐書之人。(除宋史歐宋兩人本傳外,可參涵芬樓百衲本新唐書壹高祖紀及柒陸後妃傳等所署歐宋官銜。)四因宋子京在當時負宰相之望,而未入兩府,與牧齋身世遭遇相類。五因景文修唐書時垂簾燃燭,媵婢夾侍,河東君亦文亦史,為共同修書最適當之女學士。初學集卷首載蕭士瑋讀牧翁集七則之五雲:
錢牧老語餘言,每詩文成,舉以示柳夫人,當得意處,夫人輒凝睇注視,賞詠終日。其於寸心得失之際,銖兩不失毫發。餘嚐以李易安同趙德甫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則舉桮大笑,或至茶覆懷中,不得飲而起。每思閨閣之內,安得有此快友,而夫人文心慧目,玅有識鑒似此,易安猶當讓出一頭地。惟朝雲謂子瞻一肚皮不合時宜,此語真為知己。然則公與柳夫人,故當相視而笑也。
可以為證。虞山受老(此歸恒軒恭上其師之尊號。今從之,蓋所以見即在當日,老而不死之老,已不勝其多矣。)拈筆時據此五因,遂不覺連想揉合構成此聯下句「燃燭裁書學士家」之辭歟?
或謂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肆婦女類「趙成伯家有麗人,仆忝鄉人,不肯開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韻一笑」詩:「試問高吟三十韻,何如低唱兩三杯」句下自注雲:
世言檢死秀才,衣帶上有雪詩三十韻。又雲,陶穀學士買得黨太尉家妓,(寅恪案,黨太尉即黨進,事跡見宋史貳陸拾本傳。)遇雪,陶取雪水烹團茶,謂妓曰,黨家應不識此。妓曰,彼麄人,安有此?但能於紅綃煖帳中,淺斟低唱,吃羊羔兒酒。陶嘿然慙其言。
據此,則牧齋所謂學士,指陶穀,或即東坡。但寅恪以陶蘇典故中,俱無「燃燭裁書」之事,此說未必有當也。
第柒句「卻笑詞人多白戰」出六一居士外集「雪」七古題下自注:
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字,皆請勿用。
並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柒雨雪類「聚星堂雪」序雲: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勿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躰物語,於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
其詩雲:
(上略。)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
及同書同卷「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雲:
(詩略。)
第捌句「腰間十韻手頻叉」,「十韻」之出處,恐是指六一居士集壹叁「對雪十韻」詩,至「腰間」一語,或即用上引東坡詩「試問高吟三十韻」句自注中「世言檢死秀才,衣帶上有雪詩三十韻」之典也。俟考。
「半塘雪詩」後首第壹句「方璧玄珪密又纖」當出文選壹叁謝惠連「雪賦」,「既因方而為珪,亦遇圓而成璧」。但牧齋詩語殊難通解。豈由尚書禹貢有「禹錫玄圭,吿厥成功」。及此首第柒句「高山歲晚偏頭白」,用劉禹錫詩「雪裏高山頭白早」語,因而牽混,誤「圓」為「玄」。並仿文選壹陸江文通「別賦」,「心折骨驚」之例,造成此句耶?揆以牧齋平日記憶力之強,似不應健忘如此,頗疑此首第壹聯「從教鏡裏看增粉,不分空中擬撒鹽」。表麵用閨閣典故及東坡「癸醜春分後雪」詩「不分東君專節物」句。(見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柒雨雪類。)實際指己身與周延儒之關係。故下句暗用尚書偽古文「說命」下「若作和羮,爾惟鹽梅」之語。意謂從教玉繩作相,而己身不分入閣也。當賦詩之時,心情激動,遂致成此難解之句歟?此首第柒句及第捌句「隻許青鬆露一尖」,用論語子罕篇「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雕」語。蓋以己身與陽羨相對照,意旨亦明顯矣。
關於戈莊樂事跡,可參初學集肆叁「保硯齋記」及同書捌貳「莊樂居士命工采畫阿彌陀佛偈」等,並前論牧齋致李孟芳劄,欲絕賣漢書與毛子晉事及光緒修常昭合誌稿叁貳畫家門雲:
戈汕字莊樂。畫法鉤染細密,雖巨幅長卷,石紋鬆針,了了可辨。嚐造蝶幾,長短方圓,惟意所裁。疊則無多,張則滿室。自二三客至數十,皆可用。亦善吟。
並郟蘭坡掄逵虞山畫誌貳雲:
戈汕字莊樂,能詩,善篆籀。
等條。總之,戈氏此時當留居常熟,故牧齋賦詩亦在崇禎十四年冬季,出遊歸家度歲之時也。又「辛巳除夕」詩,前已據其七八兩句,謂牧齋別河東君於蘇州,獨還家度歲。此詩第壹聯「昵枕薰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乃追憶庚辰除夜偕河東君守歲我聞室中之事。上句指「辛巳元日」詩「茗椀薰????曲房」之句。第貳聯:「愁心爆竹難將去,永夕缸花隻自圓。」下句指「[辛巳]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飲沈璧甫齋中。」柳詩「銀缸當夕為君圓」,錢詩「燭花如月向人圓」,至此詩第貳句「畫盡寒灰擁被眠」,亦指辛巳上元夜錢詩「微雪疎簾??火前」句。總而言之,「辛巳除夕」詩為今昔對比之作。景物不殊,人事頓異。牧齋拈筆時,其離合悲歡之感,可以想見矣。
茲迻錄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崇禎十五年壬午元日至清明牧齋所作詩於下。蓋以釋證牧齋此時期內由常熟至蘇州迎河東君返家,並略述與惠香一段故事也。
「壬午元日雨雪,讀晏元獻公壬午歲元日雪詩,次韻」雲:
九天凍雨合銀河。一夜飛霙炤玉珂。颺絮柳催幡勝早,薄花梅入剪刀多。寒威盡掃黃巾壘,殺氣平填黑水波。漫憶屯邊饒鐵甲,西園鍾鼓意如何。
「次前韻」雲:
玉塵侵夜斷星河。油壁車應想玉珂。曆亂梅魂辭樹早,迷離柳眼著花多。試粧破曉縈香粉,恨別先春罩綠波。一曲幽蘭正相儷,薰罏明燭奈君何。
「獻歲書懷」二首。其一雲:
香車簾閣思蔥蘢。旋喜新年樂事同。蘭葉俏將回淑氣,柳條剛欲泛春風。封題酒甕拈重碧,囑累花幡護小紅。幾樹官梅禁冷蘂,待君佳句發芳叢。
其二雲:
香殘漏永夢依稀。網戶疏窻待汝歸。四壁圖書誰料理,滿庭蘭蕙欲芳菲。梅花曲裏催遊騎,楊柳風前試夾衣。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
寅恪案,上列四詩,第壹首指周延儒,其餘三首則為河東君而作。牧齋此時憎鵝籠公,而愛河東君。其在明南都未傾覆以前,雖不必以老歸空門為煙幕彈,然早已博通內典,於釋氏寃親平等之說,必所習聞。寅恪嚐怪玉谿生徘徊牛李兩黨之間,賦詠柳枝燕台諸句。但檢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之語,(見李義山詩集下「北青蘿」。)可見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獨牧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前論牧齋半塘雪詩,前首指河東君與己身之關係,後首指周延儒與己身之關係。次韻晏同叔壬午元日雪詩指鵝籠公,次前韻詩,則為河東君而作。由是言之,此兩首即補充半塘雪詩之所未備者,壬午元日詩七八兩句:「漫憶屯邊饒鐵甲,西園鍾鼓意如何。」錢遵王注已引魏泰東軒筆錄以釋之,自可不贅。第貳句「一夜飛霙炤玉珂」之「玉珂」,用岑嘉州「和祠部王員外雪後早朝即事」詩「色借玉珂迷曉騎,光添銀燭晃朝衣」之典。(見全唐詩第叁函岑參肆。)乃指京師百官早朝而言,玉繩時為首輔,應居班首。與「次前韻」第貳句「油壁車應想玉珂」之「玉珂」,用李娃傳「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之典,乃指如汧國夫人身份之河東君言,且暗以墜鞭之人自許。故「玉珂」二字,雖兩詩同用,然所指之人各殊。牧齋賦詩精切,於此可證。第貳聯上句「黃巾」指李張,下句「黑水」指建州,蓋謂玉繩無安內攘外之才,今居首輔之位,亦即「病榻消寒雜詠」第壹叁首「都將柱地擎天事,付與搔頭拭舌人」之意也。
關於「次前韻」詩,專為思念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故錢遵王注本全無詮解,亦不足怪。茲略釋之。其實皆淺近易知之典,作此蛇足,當不免為通人所笑也。唯有可注意者,即牧齋雖博涉群籍,而此詩則多取材文選,豈以河東君夙與幾社名流往還,熟精選理,遂不欲示弱耶?第壹聯上句之「梅魂」,指己身,見前論河東君「寒柳」詞及論牧齋「我聞室落成,迎河東君居之。」詩等節。「辭樹早」即去國早之意。下句「柳眼」指河東君,見前引河東君次韻答牧齋「冬日泛舟」詩。「著花多」即「閱人多」之意。綜合言之,自傷中年罷斥,並傷河東君亦適人稍晚,雖同淪落,幸得遇合,悲喜之懷,可於十四字中窺見矣。第貳聯「試粧破曉縈香粉,恨別先春罩綠波。」上句用玉谿生「對雪」七律二首之二「忍寒應欲試梅妝」,(見李義山詩集上。)「忍寒」頗合河東君性格。又義山此首結語雲:「關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尤與錢柳當日情事相合。此聯上句又用秦仲明詩「惹砌任他香粉妒,縈叢自學小梅嬌。」(見全唐詩第拾函秦韜玉「春雪」七律。)「縈」字複出謝氏「雪賦」,且秦氏之題為「春雪」,亦頗適當。又「香」字或與惠香有關。下句用文選壹陸江文通「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先春」者,牧齋於崇禎十四年歲暮別河東君於蘇州,而十五年立春又在正月初五日也。(見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第柒第捌兩句「一曲幽蘭正相儷,薰罏明燭奈君何」用謝氏「雪賦」,「楚謠以幽蘭儷曲」及「燎薰??兮炳明燭」。「奈君何」者,離別相思之意。「君」則「河東君」之「君」,非第二人稱之泛指也。
關於「獻歲書懷」一題,其為河東君而作,亦不待言。第壹首除第陸句「囑累花幡護小紅」,用杜少陵「秋野」五首之三「稀疎小紅翠,駐屐近微香」之「香」字,(見杜工部集壹肆。)或指惠香。其餘皆不難解,無煩釋證也。第貳首第叁句「四壁圖書誰料理」,自是非牧齋藏書之富,而河東君又為能讀其藏書之人,不足以當此語。前引顧雲美「河東君傳」略雲:
為築絳雲樓於半野堂之後,房櫳窈窕,綺疏青瑣,旁龕古金石文字,宋刻書數萬卷。君於是乎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沈水,鬥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譌,間以調謔,略如李易安在趙德甫家故事。
及蕭伯玉「讀牧翁集」七則之五,可以證知也。第柒捌兩句「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則為紀當日之事實。茲略考論之於下。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壹雲:
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嶽,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寅恪案,「姬」指董小宛。)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寅恪案,「許忠節公」指如皋許直字若魯,明南都諡忠節者,事跡見明史貳陸陸及查繼佐國壽錄壹本傳並明詩綜柒貳小傳等。「赴粵任」者,蓋指其赴廣東惠來縣知縣任也。)與餘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寅恪案,「陳姬某」指陳圓圓。)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餘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燕,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吚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餘牽衣訂再晤。答雲,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能越旦偕我遊否?則有半月淹也。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複雲,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澁舟膠,去滸關十五裏,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友雲,子誤矣。前以勢劫去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閣也。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曩感子殷勤,以淩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複長齋,茗椀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餘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幹,瞿瞿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自此餘不複登岸。越旦,則姬淡粧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曰,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餘笑曰,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子言突至,餘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悮子。複宛轉雲,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餘笑雲,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歸曆秋冬,犇馳萬狀。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餘時正在毘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慰陳姬。蓋殘冬屢趣餘,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複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嫟之者,集千人嘩劫之。勢家複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複納入。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陳維崧婦人集雲:
姑蘇女子圓圓(冒褒注:「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藝擅一時。如皋冒先生常言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生平所覯,則獨有圓圓耳。崇禎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別室中,侯武人也,圓圓若有不自得者。(寅恪案,「武安侯」指田弘遇。蓋漢武帝舅田蚡封武安侯。見史記壹佰柒,漢書伍貳田蚡傳。此借用古典也。)
張潮虞初新誌壹壹陸次雲「圓圓傳」雲:
圓圓陳姓,玉峰歌妓也。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崇禎癸未歲,總兵吳三桂慕其名,齎千金往聘之,已先為田畹所得,時圓圓以不得事吳怏怏也。而吳更甚。田畹者,懷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圓圓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畹每擊節,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鈕琇觚賸燕觚「圓圓傳」雲:
明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於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甚。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年十八,隸籍梨園。每一登場,花明雪豔,獨出冠時,觀者魂斷。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於道。宸居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奎]以營葬歸蘇,(參明史叁佰周奎傳。)將求色藝兼絕之女,由母後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寅恪案,「西宮」指田妃。)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於椒庭。一日侍後側,上見之,問所從來。後對左右供禦,鮮同裏順意者。茲女吳人,且嫻昆伎,令侍櫛盥耳。上製於田妃,複念國事,不甚顧。遂命遣還。故圓圓仍入周邸。
吳詩集覽柒上「圓圓曲」後附馬孝升之言曰:
嘉定伯已將圓圓進。未及召見,旋因出永巷宮人,貴妃遂竄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弘遇家,而吳[三桂]於田席上見之也。
寅恪案,冒襄於崇禎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蘇州,慰答陳圓圓。及抵吳門,則圓圓已於十日前為外戚門下客以勢逼去。又辟疆於前一年,即崇禎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聞外戚豪家掠去贗鼎之陳圓圓。此兩點甚可注意,蓋取牧齋「獻歲書懷」二首之二,第柒捌兩句「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及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列於「催粧詞」四首後,「燕譽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國戚奉詔進香岱嶽。渡南海,謁普陀。還朝,索詩為贈」一首,參合時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間實有未發之覆也。牧齋贈田弘遇詩雲:
戚臣銜命報禖祥。玉節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宮親望拜,貴妃椒室自焚香。鯨波偃作慈雲色,蝗氣銷為瑞日光。岱嶽山呼那得竝,海潮音裏祝吾皇。
國榷玖捌雲:
壬午崇禎十五年七月己巳朔癸未皇貴妃田氏薨,輟朝三日。(寅恪案,癸未為十五日,但王譽昌崇禎宮詞「粉瘦朱愁臥綺櫳」一首吳理注雲:「七月十六日妃囑托外家兄弟,而歿。」差誤一日,恐因吳理依據妃薨後,次日發表之文告所致耶?)妃父田弘遇,嚐任千總,妻吳氏,倡也。養妃為女,能書,最機警。居承幹宮。丁醜旱,上齋宿武英殿半月,俄欲還宮,妃遣人辭曰,政妾誕日,不宜還也。(參崇禎宮詞下「桑林終日望雲霓」一首注。)庚辰辛巳間,太監曹化淳買江南歌姬數人,甚得嬖,累月不見妃。妃疏諫,上曰,數月不見卿,學問大進。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寅恪案,孺木此節所記,可參影梅庵憶語中所述崇禎十四年中秋在杭州得聞假陳圓圓被劫北行事及觚賸「圓圓傳」載周後對崇禎帝之謂圓圓吳人,且嫻昆伎節。並崇禎宮詞「宵旰殷憂且暫開」一首注等。)及薨,上悼恤有加。
牧齋贈田弘遇詩,乃敷衍詶應之作,在初學集中,實居下品,可不錄存。但吾人今日轉藉此詩,得以判決當時一重公案,亦殊不惡。依「禖祥」及「貴妃」之語,知弘遇此行雖稱進香岱嶽,然實兼為其女田貴妃往普陀禮拜觀音,祈求子息繁衍,並禱疾病痊愈。世傳普陀為觀音居處,由來已久,茲不必深考。檢圖書集成曆象匯編歲功典伍肆夏季部匯考江南誌「吳縣」條:「六月十九日為觀音成道,進香支硎。」故弘遇於崇禎十四年六月十九日進香完畢後,由普陀還京複命。其向牧齋索詩之時,當在七月間,因此詩列於六月七日,即錢柳茸城結褵詩之後,已過七夕不久所賦之「燕譽堂秋夕詩」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厭之詩,其作成時間,既可約略推定,則發生一疑問,即牧齋是時熱中進取,交結戚畹,似無足怪。但弘遇為武人,應不解牧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詩,殆藉此風雅之舉,因便與牧齋有所商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