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玉書所見牧齋致玉繩書,當是牧齋於崇禎十四年九月玉繩再相至北京以後,及得周彝仲書以前所作。其欲玉繩薦起馮振鷺,乃陰為己身再起之預備。蓋牧齋與振鷺在當時雖為對立之黨派,然若思陵能統一並用,則馮氏得起,己身亦可同進矣。茲姑不論其此時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經坤彖「含弘光大」之義為說,實亦牧齋於明末南都時所持之政見也。頗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見有學集捌長幹塔光詩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為年號者,固出於此,而擬此「弘光」之號,即采自牧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統一並用,標榜當時政策之故歟?關於牧齋致玉繩此書,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為牧齋稱譽玉繩,連舉北宋宰相司馬光寇準王旦韓琦四人以相比儗,足見牧齋用典適切,非儉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東都事略之故。牧齋於王偁之書,曾有一段因緣,觀初學集捌伍「書東都事略後」及有學集肆陸「跋東都事略」並同書叁壹「族孫嗣美合葬墓誌銘」等可知也。二為前論「有美詩」謂黃梨洲雖與牧齋交誼篤摯,然時有譏刺之語,殊不可解。意者太衝於閹黨有殺父之仇,其見解絕異於牧齋之「含弘光大」。牧齋歿後廿一年,梨洲遊蘇州,目覩舊朝黨家之淪落,乃知實由受之追恨玉書泄其密書所致,因遂於疇昔夙好之人,不惜為不滿之辭耶?
至玉繩之再相,頗由東林推動之故。此事今不能詳述,亦不必詳述。但舊籍中有關於周延儒再相,侯恂與有力焉一節,茲錄於下。其正確之性質,尚待考實。唯以其與後論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牽涉,故並附及之,以備參究。
文秉烈皇小識柒崇禎十年辛巳條雲:
召予告大學士周延儒於家。先是閣臣雖內外兼用,鮮有當聖意者。眾推宜興頗有機巧,或能仰副,而聖意亦及之。於是庶吉士張溥,禮部員外郎吳昌時為之經營,涿州馮銓,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寅恪案,「桐城」當作「懷寧」。此誤。)等分任一股,每股銀萬金,共費六萬兩,始得再召。
寅恪案,張天如吳來之為策劃玉繩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論。馮振鷺侯若穀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張吳二股計之,共為五股。六股之數尚少一股,文氏獨缺分任此股之主名,當有所諱。牧齋於此頗有嫌疑。然今考牧齋此時正為河東君之事,籌措經營,精疲力竭,若黃扉金屋同時並舉,揆之虞山平日經濟狀況,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顧氏家難事,今難考知。但牧齋尺牘中「與王兆吉」劄五首之一,(可參同書同卷「與[錢]湘靈」劄中「仲恭非死於其弟,乃死於其兄」等語。)有涉及此事之語,或與太衝所言有關。其文雲: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為此輩所齒錄,不敢漫置一喙。年丈偉望碩德,鄉評倚重,忍不出片言,斷其曲直乎?景之丈為顧氏懿親,得其立議,即玉書亦必信服,他可知也。為亡友又複饒舌,當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案,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長子夢鼎之字,而夢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跡見初學集伍柒「王府君墓誌銘」及光緒修常昭合誌稿貳伍王夢鼐傳等。景之者,常熟趙士春字。士春為明末常熟著稱之人,事跡見明史貳貳玖趙用賢傳附士春傳及常昭合誌稿貳伍趙士春傳等。仲恭者,常熟顧大韶之字,即玉書之叔也。
初學集柒貳「顧仲恭傳」雲:
顧大韶字仲恭,嚐熟人也。父雲程,神廟時為南京太嚐寺卿。仲恭與其兄大章字伯欽,孿生子也,連袂出遊,人不能辨其少長,有張伯皆仲皆之目。伯欽舉進士,奉使休沐,顏麵膚腴,衣冠騎從甚都。仲恭老於書生,頭蓬不櫛,衣垢不澣,口不擇言,交不擇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鏡自詫曰,顧仲恭乃如許!
頗疑梨洲所雲「家難」,即牧齋所謂「家事」。豈大章一房與大韶一房親族競爭之事,亦如後來牧齋死後所謂「錢氏家難」者耶?詳繹牧齋劄語,其意實袒大韶一房。所雲「自分寒灰枯木,不為此輩所齒錄」,可見牧齋憤怒之甚。「此輩」當指與大韶一房為敵之親支,即玉書一房。「為亡友又複饒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蓋玉書一房,不聽從牧齋之意,牧齋遂欲借王趙兩人之力以壓迫之也。牧齋與仲恭交誼本極篤摯,觀其崇禎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傳,於伯欽仲恭兄弟之間,似已有所軒輊。玉書之怨牧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來久矣。又牧齋劄中稱景之為顧氏「懿親」,趙士春與顧麟生兩人親戚之關係,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顧玉書墓誌銘」,載其諸壻中有「趙延史」之名。牧齋於崇禎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黃氏墓誌銘,載黃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見初學集伍玖「翰林院編修趙君室黃孺人墓誌銘」。)延史延先名不盡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豈兄弟行輩耶?更俟詳考。
玉繩既不能如牧齋之所求,牧齋忽得聞徐石麒傳述思陵獎飾之語,取而與周彝仲書中所言者相參較,亦明瞭陽羨之用心。於是失望怨懟之辭,形諸詩文者,連篇累牘,刺刺不休矣。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嘉禾司寇再承召對,下詢幽仄,恭傳天語,流聞吳中。恭賦今體十四韻,以識榮感」(寅恪案,「嘉禾司寇」指徐石麒。見明史貳柒伍本傳。傳載石麒字寶摩,嘉興人。光緒修嘉興府誌伍「徐石麒傳」同。錢肅潤南忠紀「太宰徐公」條雲:「徐石麒號虞求。」明季南略玖「徐石麒主盟」條雲:「字寶摩,號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緒重刻乾隆修浙江通誌壹陸叁「徐石麒傳」雲:「號虞求,嘉興人。」又陳忠裕全集貳玖「虞求徐公行狀」雲:「公性純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祿養,因自號虞求,以誌永思。」尤可資考證。)雲:
夕烽纏鬥極,昃食動嚴宸。帝賚旁求急,天章召對勤。睿容紆便殿,清問及遺民。當寧籲嗟數,班行省記真。虛名勞物色,樸學媿天人。(自注:「上曰,錢某博通今古,學冠天人。谘嗟詢問者再。」)四達聰明主,三緘密勿臣。東除宜拱默,北響共逡巡。日月誠難蔽,雲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頻。漫欲占連茹,何關歎積薪。丹心懸魏闕,白首謝平津。感遇無終古,酬恩有百身。堯年多甲子,禹甸少風塵。歌罷臨青鏡,蕭然整角巾。
寅恪案,此詩列於「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詩之後。又據明史壹壹貳七卿年表貳崇禎十六年癸未刑部尚書欄載:「石麒正月削職。」初視之,似牧齋得聞虞求召對之語,在崇禎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後。細繹之,此詩「夕烽纏鬥極,昃食動嚴宸。帝賚旁求急,天章召對勤」,即指上引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之事。此時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幾達兩月之久。想當日徐氏召對之後,即秘密速報牧齋。觀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壬午除夕」七律略雲:
蓬蓽依然又歲除。如聞幽仄問樵漁。耗磨時序心仍在,管領山林計未疏。
可為牧齋在崇禎十五年歲除之際,已得虞求密報,即玉繩排阻信息之確證。故牧齋得以據之洞燭玉繩之奸詐。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劄亦在得聞徐氏密報之後矣。其所以列此詩於十六年四月之後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報之事。是年四月錢徐兩人或又會於揚州,流傳轉述,事後賦詩,庶可避免嫌疑。且藉以見徐氏所為,有合於孔光不言溫室樹之義歟?
此題後第叁題複為「挽西蜀尹西有長庚」二首。其第壹首「萬言書上黃扉寢」句下自注雲:「西有為餘上書蜀相,不蒙省答。」「蜀相」當指王應熊而言。明史貳伍叁王應熊傳略雲:
王應熊字非熊。巴縣人。[崇禎]六年特旨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獨念應熊剛很,可藉以製之,力言於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應熊。明年六月,應熊未至,延儒已罷歸。延儒被逮,不即赴,俟應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顧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對曰,需王應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應熊至,宿朝房。請入對,不許。請歸田,許之。乃慙沮而返。
寅恪案,非熊本玉繩黨,即使再任,當亦未能起用牧齋。可知牧齋在當時實負宰相之望,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並附記之,以供參考。
抑更有可論者,初學集柒玖卷末附瞿稼軒跋語雲:
先生平生持論,一味主於和平,絕無欹帆側柁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異黨同之見,盡力排擠,使之沈埋挫抑,槁項山林而後快。假使先生得乘時遘會,吐氣伸眉,以虛公坦**之懷,履平康正直之道,與天下掃荊棘,而還太和。雍熙之績,豈不立奏。而無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轉相撓阻。歲月雲邁,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門生,閉戶誦讀,共抱園桃之歎。此式耜於編纂之餘,而竊不勝世道之感也。因並述之,以綴於後。崇禎癸未八月門人瞿式耜謹跋。
寅恪案,初學集為稼軒承牧齋之命編纂校刻者。今初學集目錄之後,載稼軒後序,末署「崇禎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別有跋語,即上所節錄者也。此跋語附於柒玖卷之末。下一卷首載「上陽羨相公書」及「寄長安諸公書」。據是可以推知牧齋當時實有意特列兩書於次卷之首,所以見其在崇禎朝出處本末,與陽羨始合終離之關鍵。瞿氏跋語所言,牧齋平生持論「無欹帆側柁之意」,即「含弘光大」之義。忌者必欲使之「槁項山林」,即「領袖山林」之旨。故稼軒之跋,與牧齋之詩,可以互相證發也。此「癸未元日雜題長句」第陸首第柒句「千樹梅花書萬卷」,亦是牧齋自道其當時之實況。賦此詩時,絳雲樓雖未落成,但牧齋之家所藏書籍,早已甚富。茲不須廣引,即取前論東都事略時,言及之「錢嗣美墓誌銘」中「餘家居訪求遺書,殘編落簡,捐衣食無所恤」之語,可證知也。至「千樹梅花」乃指拂水山莊之梅而言。前論東山詶和集壹「新正二日偕河東君過拂水山莊,梅花半開,春條乍放,喜而有作」詩時,已詳言之,茲可不贅。唯牧齋舉此以謝絕玉繩,亦更有其故。初學集壹伍丙舍詩集上「陽羨相公枉駕山居,即事賦呈四首」其一雲:
閣老行春至,山翁上塚回。袞衣爭聚看,棋局漫相陪。樂飲傾村釀,和羹折野梅。緣堤桃李樹,一一為公開。
其二雲:
黑頭方壯盛,綠野正優遊。月滿孫弘閣,風輕傅說舟。鴟夷看後乘,戎馬問前籌。側席煩明主,東山自可求。
其三雲:
堤柳眠風翠,樓花笑日紅。穠華欺冷節,妖豔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車茵愛晚風。??時憂國淚,莫灑畫橋東。
其四雲:
若問東山事,將無畏簡書。白衣悲命駕,紅袖泣登車。甲第功誰奏,歌鍾賞尚虛。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廬。
寅恪案,此題前第壹題為「清明河陽山上塚」,第貳題為「寒食偕孟陽璧甫山行,飯破山寺」。此題第叁首複有「穠華欺冷節」之句,可知崇禎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後不久之時,玉繩曾到拂水山莊,訪問牧齋也。玉繩既親見拂水山莊園林之勝境,則其「虞山正堪領袖山林」之語,尤為適切。才調集伍元微之「劉阮妻」二首之二雲:「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然則牧齋此時已擁有萼綠華之河東君,又何必不忘情於人間買菜求益之書哉!第陸首「君看鬆下有清風」句,即王摩詰「詶張少府詩」(見王右丞集柒。)雲: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反舊林。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蓋右丞此詩,正可道出牧齋答複玉繩所欲言也。
其七略雲:
潘嶽已從槐柳列,石生寧在馬蹄間。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
寅恪案,「潘嶽已從槐柳列」句,牧齋實兼采晉書伍伍潘嶽傳,安仁諂附賈謐事,與李百藥書貳貳盧文偉傳所載,兩者合用,構成此句。且因「石生寧在馬蹄間」句,同是晉人故實,(除錢遵王注所引者外,並可參世說新語政事類「山公以器重朝望」條,劉注引虞預晉書。)遂聯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齊書盧文偉傳雲:
盧詢祖好臧否人物。嚐語人曰,我昨東方未明,過和氏門外,已見二陸兩源森然與槐柳齊列。蓋謂彥師仁惠與文宗那延也。
以釋之,自是不誤。惟北齊書本作「兩源」,而此注作「兩潘」,殊為可笑。恐是由於偶爾筆誤,抑或版本目錄專家疏於乙部校讎之學所致耶?俟考。「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一聯,前於論「京口舟中感懷」詩時已及之。鄧尉山在蘇州府治之西南,故稱之為「西山」。但此不過希望河東君病愈出遊之意。其實此時河東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遊蘇州也。又此詩七八兩句之意,實暗用晉書柒玖謝安傳中「安雖放情丘壑,然每遊賞,必以妓女從」及「征西大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將發新亭,朝士鹹送。中丞高崧戲之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等語。牧齋詩之「西山」,即謝安傳之「東山」也。但牧齋賦此詩時,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則與謝安石大相違異耳。一笑!
複次,董小宛與冒辟疆之因緣,為世人所習知樂道者,但與本文無涉,自不應旁及。唯其中有關崇禎十五年冬河東君偕牧齋至蘇州一事,則不可不略辨之。以明瞭河東君當日患病之情狀也。冒襄輯同人集叁載張明弼所撰「冒姬董小宛傳」雲:
[虞山錢牧齋先生]維時不惟一代龍門,實風流教主也。素期許辟疆甚遠,而又愛姬之俊識。聞之,特至半塘,令柳姬與姬為伴,親為規劃,債家意滿。時又有大帥以千金為姬與辟疆壽,而劉大行複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遠近與姬餞別於虎疁。買舟,以手書並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書與門生張祠部為之落籍。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略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崇禎十五年壬午]陽月過潤州,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與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適奴子自姬處來,雲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餘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餘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餘雲,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葠數觔助之。(寅恪案,同人集肆所錄陳梁則梁與冒辟疆書,其中一劄有「才漁仲來,刻下試精神,作收棄兒文,兼試漁仲之參。」等語,可與此參證。)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餘複還裏,不及訊。姬孤身維穀,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於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幹。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寅恪案,同人集陸影梅庵悼亡題詠周吳昉士章「悼董宛君」七律八首之三末句雲:「早知愁思應難掃,悔卻當年月下媒。」頗疑周儀部即指此人。俟考。)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為禮垣者與力焉。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周亮工輯尺牘新鈔伍錢謙益「與冒辟疆書」雲:
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不以生客見拒,何如?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綜合上列材料觀之,牧齋實於崇禎十五年冬季往遊蘇州。但河東君並未偕往。據前引「壬午除夕」詩,其結語雲「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歎羽書」之語,則是年冬季河東君尚在常熟家居病中,可以推知。且辟疆亦未言河東君偕往,尤足為牧齋獨至半塘之旁證。亮工殆以河東君與小宛既為同類,而柳錢並是風流好事之人,遂加以想像,造作兩人同至半塘,以完成董冒因緣之佳話耶?餘詳後論河東君適牧齋後患病條。至牧齋此次之至蘇州,當別有原因,非專為雙成脫籍事也。前引莊烈帝本紀「[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清兵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者。戊寅征諸鎮入援。」之事。牧齋此時於諸鎮勤王入衛者,頗致殷勤,如前論其與史道鄰之關係,即是一例。檢初學集「壬午除夕」前一題為「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二首。時有郎官欲上書請餘開府東海,任搗勦之事,故次首及之」詩,前已論及。茲更推繹此題二首排列之先後,疑其為崇禎十五年冬季在蘇州所作。蓋程氏乃響應詔書北上勤王入衛者,牧齋特為賦詩送行,恐亦欲其為己身盡力之故。然則牧齋是年冬季之至蘇州,其主旨實在求以知兵起用。奔走經營,乃至如此。「一代龍門,風流教主」,固非虛譽。但若察其內容,轉覺可笑可憐矣。
複次,董冒因緣關涉之人頗多,茲僅就前已述及之劉漁仲言之,其人與黃石齋最為密切。其事跡茲不必詳述,姑擇錄所見有關材料於下。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柒嘉興起義諸臣傳劉履丁傳雲:
劉履丁字漁仲,漳州人。大學士黃道周高弟。聰明絕人,字畫篆刻皆極其妙。博物好古,詩深,自成一家。崇禎間以貢為鬱林州知州。見天下方亂,致書友人曰:「孔賊犯天津,一月而弑兩藩。吾輩不知死所矣。」因研究諸家兵法。至是與徐石麒等起義。敵至,為讎所刺,並殺其子以降。(寅恪案,談遷棗林雜俎仁集「屠象美」條謂:「閩人劉履丁以善陳洪範,通北兵。懼泄,夜走胥山沈氏墓,追獲之。」與屈氏所言迥異。特記於此,以俟考定。)
初學集伍叁「漳浦劉府君合葬墓誌銘」略雲:
漳浦劉履丁以諸生應辟召,擢鬱林州知州。將歸葬其父母,而謁銘於舊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先母黃氏,其父郡守公,理學巨儒,與從伯父國征介征同鄉舉。丁聞之石齋黃夫子,惟夫子之言,質而不華,可以信於後,願有述也。餘曰,子之夫子吾執友也。古之為文者,必有所征。餘之知履丁,以其師。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謂有征矣。
寅恪案,光緒修漳州府誌壹捌選舉叁薦辟門雲:
劉履丁崇禎十一年辟鬱林知州。
程鬆圓耦耕堂存稿詩下載「口占送劉漁仲之鬱林任」七絕雲:
蒹葭楊柳送雙旌。五嶺宜人獨桂城。今日逢迎滿天地,不須君到自題名。
此詩為鬆圓於崇禎十一年在杭州所作,可與上引諸材料互證。餘詳後論黃石齋「與鄭芝龍」第貳書。其他如牧齋石齋著述並冒辟疆同人集所錄範質公陳則梁張公亮諸人書劄中,皆有關涉劉氏之文字,今不備及。但有一事略可注意者,即漁仲與人參之關係。蓋吾國古代本草中之人參,當為今之黨參,即前述王介甫不肯服用之紫團參。後起外來之東北參甚為世所珍重,遂專攘昔時人參之舊稱,而以上黨郡之名屬之土貨。
又談孺木棗林雜俎中榮植類「人參」條(可參阮葵生茶餘客話貳拾「人薓」條並梁章巨浪跡叢談捌「人參」「高麗參」及「參價」條等。)雲:
遼陽東二百餘裏,山深林密,不見天日,產人參,采者以夏五月入,裹三日糧,搜之最難,或徑迷斃人。萬曆中遼東李都督如鬆嚐餽某侍郎一本,重十六斤,形似小兒。海鹽姚叔祥記。
同書和集叢贅類「薦侑」條雲:
崇禎末士大夫苞苴輒千百金,苦於齎重,專用黃金美珠人參異幣,時都門嚴邏,而徑竇愈廣。
劉輿父五石瓠「相公開三市」條雲:
董心葵賣金賣珠賣人參於京師,各張一鋪,人人知之。周宜興安得不敗。
同書「人參榼」條雲:
周宜興之再出也,從淮舟行,槩不與人宴會,送席者亦卻弗受。有一州郡官以人參為肴,設於小榼,賂左右,俾呈相公一見之,宜興偶收參而麾其榼。於是沿途弁紳,密偵其例,遂有以參二斤為一器者,自是舟中之參積若山阜矣。
可知人參在明季非僅限於藥物之性質,亦可視為貨幣之代用品矣。漁仲於明季由北京至南方,挾此後起外來之奇貨以當多金,豈為行俠救貧耶?抑或求利自濟耶?寅恪非中醫,且無王夫人「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之感歎,(見紅樓夢第柒柒回。)故於人參之功效,不敢妄置一辭。但就此區區藥物,其名實之移轉,價格之升降言,亦可以通知古今世變矣。至若有學集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中有「[康熙二年癸卯十一月]小盡日靈嵓長老送參」詩,(寅恪案,「靈嵓長老」指熊開元。見小腆紀年壹貳等。)則遺民逸老眷戀不忘故國故交,同情分衛之舉,舉漁仲之好事行俠者,更應區別論之也。
抑更有可附論者,前引同人集肆陳則梁「與冒辟疆書」,其中涉及劉漁仲之人參事,複檢餘懷板橋雜記下軼事門雲:
歲丙子(崇禎九年)金沙張公亮[明弼],呂霖生[兆龍],鹽官陳則梁[梁],漳浦劉漁仲[履丁],雉皋冒辟疆[襄],盟於眉樓,則梁作盟文甚奇。末雲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寅恪案,此條可參同人集伍「五子同盟詩」。)
同書同卷雲:
陳則梁人奇,文奇,舉體皆奇。嚐致書眉樓,勸其早脫風塵,速尋道伴,言詞切至。眉樓遂擇主而事。誠以驚弓之鳥,遽為透網之鱗也。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時節因緣,不得不為延津之合矣。
寅恪案,冒陳張劉呂諸人為同盟死友,劉為冒出賣人參,以成情耦。(可參板橋雜記後跋引吳園次綺「吊董少君詩序」雲:「當時才子,競著黃衫。合世清流,為牽紅繡。」並加解釋雲:「時錢虞山作於節度,劉漁仲為古押衙。」)並分贈陳以尋盟好。然則人參之功用有如是者,亦李時珍所不及知,而王安石真可謂「拗相公」矣。橫波接受則梁之忠告,遂嫁芝麓。不但藉此得脫浙江傖父之困辱,(見板橋雜記中「顧媚」條。)又可免陳畹芬卞雲裝等之遭遇。則梁可謂眉樓之俠客,而兼功臣矣。至方望溪所記黃石齋與顧橫波之逸事一則(見方望溪先生全集玖「石齋黃公逸事」。)頗疑其或與劉履丁間接有關。未能詳考,姑記於此。
其八雲: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將春病卸鉛華。綠牕舊譜薑芽字,綺閣新評玉蘂花。(自注:「山礬二株,河東君所扳賞,訂其名為玉蕋。餘為之記。」)曉鏡十眉傳蜀女,晚簾雙燕入盧家。(寅恪案,此句遵王無注,偶檢全唐詩第肆函劉方平「新春」五律雲,「雙燕入盧家」及「更浣越溪紗」。牧齋詩辭旨當出此。)江南尚喜無征艦,院落燒燈聽鼓撾。
寅恪案,此首為此題最後一首,乃專為河東君而作者,即白樂天新樂府大序所謂「卒章顯其誌」之旨也。故特全錄之。首兩句言河東君此時正在病中。三四兩句乃言河東君之藝術賞玩。前論東山詶和集壹河東君次韻牧齋「上元夜小飲沈璧甫齋中」詩「玉蕋禁春如我瘦」句,引牧齋「玉繠軒記」。此記末署:「崇禎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記。」是年十二月大盡,則距次年元日賦此詩時,僅隔一日。故知此句乃寫當時實況。不知玉繠軒有無題額,儻有之,當為河東君所書。此第叁句所以著「柳家新樣元和腳」之旨也。五六兩句,自是以文君莫愁比河東君,固甚適切。至七八兩句,乃言此時江南尚可苟延旦夕。最能寫出當日士大夫偷安之一般心理。由今思之,甚可慨歎也。
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詒書輦下知己及二三及門,謝絕中朝寢閣啟事,慨然書懷,因成長句四首」雲:
(詩見下。)
寅恪案,茲請先論此詩題,然後分別再論此四律。前於述「[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六及關於陳鴻節詩,已略言牧齋於崇禎十六年四月至揚州會晤李邦華事。有學集叁肆「明都察院左都禦史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保吏部尚書諡忠文李公神道碑」略雲:
吉水李公諱邦華,字孟暗,懋明其別號也。先帝(指思宗。)禦極,起工部右侍郎,改兵部,協理京營戎政,進本部尚書。在事一年,用中旨罷歸。[崇禎十二年]己卯特簡起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逾年丁父憂。[十五年]壬午服除,起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未幾拜北掌院左都禦史。抵湖口,得後命。便宜發餉遏寧南侯左良玉潰兵。上聞之,大喜。益專意委信公。[十七年]甲申三月十八日賊破外城,移宿吉安館文信公祠下。詰朝內城陷,持束帛係信公坐楣,投繯而絕。三月十九日辰時也。四月公之喪至自北京。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仁壽鄉鼇山釣魚台之諭塋。公既葬,[孫]長世泣而言曰,隧道之碑銘有與吾祖遊,而載史筆者誰乎?謀於諸父,渡江來請者至再。[十六年]癸未北上,要語廣陵僧舍,艱危執手,潸然流涕。囑曰,左寧南名將也。東南有警,兄當與共事,我有成言於彼矣。篋中出寧南牘授餘曰,所以識也。入都,複郵書曰,天下事不可為矣。東南根本地,兄當努力。寧南必不負我,勿失此人也。偷生假年,移日視息。生我知我,辜負良友,傷心尅骨,有餘痛焉。徬徨執筆,老淚漬紙,而不忍終辭者,以為比及未死,放隻字於青簡,庶可以有辭於枯竹朽骨也。(又檢牧齋尺牘上有「與李懋明」劄一通。繹其內容,知為崇禎十二年四月李邦華起為南京兵部尚書時所作。附記於此,以供參考。)
牧齋此文作於何年,雖未能確定,但文中有「長世渡江來請」,及「偷生假年,移日視息」等語,則當是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行,至次歲,即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南還家居以後所作。其述左良玉與李邦華及己身之關係一節,蓋欲藉是以湔洗其與馬阮交結之事實,並表明其中立不倚之政見耶?牧齋頗認此次與懋明之會晤,為其一生誌業所關。故於垂死之時賦詩,猶憶及此事。有學集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八雲:
忠軀義感國恩賒。板**憑將赤手遮。星散諸侯屯渤海,飆回子弟走長沙。神愁玉璽歸新室,天哭銅人別漢家。(原注:「一雲,共和六載仍周室,章武三年亦漢家。」)遲暮自憐長塌翼,垂楊古道數昏鴉。(自注:「記癸未歲與群公謀王室事。」)
自注雲「群公」,則懋明之外,尚有他人。侯忠節公[峒曾]年譜崇禎十五年壬午條雲:
九月改浙江嘉湖道備兵參政。
十六年癸未條略雲:
正月之官嘉興。夏五月吏部上計,舉府君大廉卓。而府君是時亦既病矣。天方大旱,府君步而禱焉。未幾瘡痏發於足跗,委頓者兩月餘。又一日方視案牘,忽嘔血數十口,累日乃止。投牒請於當事者三,終不許。府君方臥病時,徐太宰[石麒],以司寇事被放歸裏,陶陶永夕,差以為快。九月詔使逮問周宜興[延儒]。
寅恪案,虞求雖於崇禎十六年正月削職。其歸至嘉興之月日,今不易考。但據侯譜,知其十六年五月以後,九月以前,必已返家。由是言之,虞求十六年正月削職後,由京南歸,於四月中途過揚州時,與牧齋會晤,頗有可能。若果如是,則虞求亦是與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中之一人也。
又此事亦間接涉及侯恂方域父子。茲略論之於下。侯方域壯悔堂文集叁「為司徒公與寧南侯書」(寅恪案,「司徒公」乃朝宗稱其父恂之官號。「寧南侯」則指左良玉而言也。)雲:
鄉土喪亂,已無寧宇。闔門百口,將寄白下。喘息未蘇,風鶴頻警。相傳謂將軍駐節江州,且揚帆而前。老夫以為不然,即陪京卿大夫亦共信之,而無如市井倉皇,訛以滋訛,幾於三人成虎。夫江州三楚要害,麾下汛防之衝也。鄖襄不戒,賊勢鴟張,時有未利,或需左次以驕之。儲威夙飽,殫圖收複,在將軍必有確畫。過此一步,便非分壤。冒嫌涉疑,義何居焉?若雲部曲就糧,非出本願,則尤不可。朝廷所以重將軍者,以能節製經緯,危不異於安也。荊土千裏,自可具食,豈謂小饑,動至同諸軍士倉皇耶?甚則無識之人,料麾下自率前驅,伴送室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生平審處,豈後嫖姚?或者以垂白在堂,此自綱紀,奉移內郡。何必雙旌,聿來相宅?況陪京高皇帝弓劍所藏,禁地肅清。將軍疆場師武,未取進止,詎宜展覲?語雲,流言止於智者。若將軍今日之事,其為流言,又不待智者而決之矣。惟是老夫與將軍義則故人,情實一家。每聞將軍奏凱獻捷,報效朝廷,則喜動顏色,傾耳而聽,引席而前,惟恐其言之盡也。或功高而不見諒,道路之口發為無稽,則輒掩耳而走,避席而去,蹙乎其不願聞也。頃者浪語最堪駭異,雖知其妄,必以相告。將軍十年建豎,中外倚賴,所當矜重,以副人望。
此書後附楊廷樞跋語雲:
癸未侯子居金陵,寧南侯兵抵江州,旦夕且至。熊司馬知其為司徒公舊部,請侯子往說之。侯子固陳不可,乃即署中為書以付司馬,馳致之寧南。後一夜侯子晤友人雲,議者且唱內應之說。遂以書抵議者而行。侯子禍雖不始此,然自此深矣。寧南旋得書而止。餘嚐見其回司徒公稟帖,卑謹一如平時,乃知寧南感恩,原不欲負朝廷者,駕馭失宜,以致不終,深可歎也。偶過侯子舟中,觀此書,感而識之。乙酉三月楊廷樞記。
同書伍「寧南侯傳」略雲:
朝廷以司徒公代丁啟睿督師,良玉大喜。未幾有媒孽之者,司徒公遂得罪,以呂大器代。良玉慍曰,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盡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呂公代,是疑我,而欲圖之也。自此意益離。遂往來江楚,為自豎計。盡取諸鹽船之在江者,而掠其財。賊帥惠登相等皆附之,軍益強。又嚐稱軍饑,欲道南京就食,移兵九江。兵部尚書熊明遇大恐,請於司徒公,以書諭之而止。朝廷不得已,更欲為調和計,封良玉為寧南侯,而以子夢庚為總兵官。良玉卒不為用。
同書叁「癸未去金陵日與阮光祿書」(寅恪案,「阮光祿」指阮大铖。)雲:
仆竊聞君子處己,不欲自恕,而苛責他人以非其道。今執事之於仆,乃有不然者,願為執事陳之。執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與大人同朝,相得甚歡。其後乃有欲終事執事,而不能者。執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歸,仆時方少,每侍,未嚐不念執事之才,而嗟惜者彌日。及仆稍長,知讀書,求友金陵。將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禦史成公勇者,雖於我為後進,常心重之。汝至,當以為師。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當持刺拜於床下。語不及執事。及至金陵,則成公已得罪去,僅見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過從。執事與方公同為父行,理當謁,然而不敢者,執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執事乃責仆與方公厚,而與執事薄。噫!亦過矣。忽一日有王將軍過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為詩歌,既得之,必喜而為仆貰酒奏伎,招遊舫,攜山屐,殷殷積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問將軍。將軍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祿所願納交於君者也。光祿方為諸君所詬,願更以道之君之友陳君定生吳君次尾,庶稍湔乎?仆斂容謝之曰,光祿身為貴卿,又不少佳賓客足自娛,安用此二三書生為哉?仆道之兩君,必重為兩君所絕。若仆獨私從光祿遊,又竊恐無益光祿。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絕矣。凡此皆仆平心稱量,自以為未甚太過,而執事顧含怒不已,仆誠無所逃罪矣。昨夜方寢,而楊令君文驄叩門過仆曰,左將軍兵且來,都人洶洶。阮光祿颺言於清議堂雲,子與有舊,且應之於內。子盍行乎?仆乃知執事不獨見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滅而後快也。仆與左誠有舊,亦已奉熊尚書之教,馳書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順,則賊也。仆誠應之於內,亦賊也。士君子稍知禮義,何至甘心作賊?萬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幹兒義孫之徒,計無複之,容出於此,而仆豈其人耶?何執事文織之深也!仆今已遭亂無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獨惜執事忮機一動,長伏草莽則已,萬一複得誌,必至殺盡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則是使天下士終不複至執事之門,而後世操簡書以議執事者,不能如仆之詞微而義婉也。
同書陸「壯悔堂記」略雲:
同書首載年譜略雲:
崇禎十六年癸未公二十六歲。司徒公解任,避兵揚州。左良玉軍襄陽,以糧盡,移駐九江,欲趨南京。南本兵乞公為司徒書,馳諭止之。阮大铖以蜚語中公。公避於宜興。有與光祿書。以不即救汴,逮司徒公係獄。
順治八年辛卯公三十四歲。奉司徒公居南園。當事欲案治公,以及於司徒公者。有司趨應省試,方解。
順治九年壬辰公三十五歲。司徒公居南園。治壯悔堂,作文記之。訪陳定生於宜興。
國榷玖捌略雲:
壬午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總督保定侯恂免。
同書玖玖略雲:
癸未崇禎十六年二月庚辰平賊將軍左良玉避賊東下,沿江縱掠。土寇叛兵俱冒左兵攻剽,南都大震。壬午左良玉泊池州清溪口,副總兵王允成稱以二千人勤王,縱掠青陽南陵繁昌。沿江**,薄於蕪湖,競傳其兵叛。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知良玉為尚書侯恂舊部。恂次子方域適在金陵,代為尚書書[致良玉]。良玉得書,稟答卑謹,一如平昔。七月議處鄭三俊,逮張國維侯恂,以秉樞不職,棄開封不守也。
徐鼒小腆紀傳陸肆逆臣壹左良玉傳略雲:
釋侯恂於獄,以兵部侍郎代丁啟睿督師。恂未至軍,而良玉已潰於朱仙鎮矣。開封陷。帝怒,罷恂官,而不能罪良玉也。[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良玉]抵武昌,至正月中啟行,艨艟蔽江而下。當是時,降將叛卒假左軍號,恣剽掠。蘄州守將王允成為亂首。破建德,掠池陽。去蕪湖四十裏,泊舟三山荻港,漕艘鹽舶盡奪以載兵,聲言將寄帑南京。士民一夕數徙,商旅不行。南兵部尚書熊明遇不知所計。適都禦史在家被召,道出湖口,聞變,乃倚舟草檄告良玉曰,貴鎮宜即日嚴戢兵丁,疏通江路,捩舵回船,刻期還鎮。缺餉事情,候本部院到皖設法措處。勿過安慶一步,以實流言。良玉得檄心折。邦華飛書告安慶巡撫,發九江庫銀十五萬,補六月糧。軍心大定,南都解嚴。邦華具威儀入其營。良玉紅襪首,??袴,握刀插矢,俯立船頭。邦華辭。乃用師弟子禮見。臨別,誓以餘生效頂踵。
寅恪案,侯恂與左良玉其關係密切,遠勝於李邦華。當崇禎十六年正月中良玉擁兵東下,南都士大夫皆欲止之。朝宗適在金陵,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使方域為其父作書與良玉,亦情勢所必致,殊不足異。後來良玉之眾屯駐九江而不至南京者,實懋明籌撥銀十五萬兩之力。侯氏之書,豈能一動昆山之心乎?朝宗自言得楊龍友傳述阮集之謂已欲為左氏內應之語,因促其出走避禍。年譜載崇禎十六年「司徒公解任避兵揚州」及「公訪陳定生於宜興」等語,假定崇禎十六年正月至四月侯恂果已在揚州,則方域何以不至揚州,而至宜興。考明史貳柒叁左良玉傳雲:
[崇禎十五年]九月開封以河決而亡。帝怒恂,罷其官。
參以朝宗代其父致昆山書所謂「鄉土喪亂,已無寧宇。闔門百口,將寄白下」及「相傳謂將軍駐節江州,且揚帆而前」等語,則朝宗作書之時,若穀尚未至南京。但朝宗避禍出走之日,即使若穀未至揚州,何以不留揚州以待其父,而逕至宜興定生家耶?如若穀於崇禎十六年春間及夏初果在揚州,似亦應列入與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之中。今載籍未詳,不敢決言也。細繹朝宗之文,頗疑非其當日之原稿,致有疏誤。據邵青門述朝宗刻其文集事(見錢儀吉碑傳集壹叁陸邵長蘅撰侯方域傳及清史列傳柒拾文苑傳侯方域傳。)雲:
末年遊吳下,將刻集,集中文末脫稾者,一夕補綴立就,人益奇之。
今觀壯悔堂集載朝宗代其父致昆山書題作「為司徒公與寧南侯書」。考明實錄懷宗實錄壹柒雲:
崇禎十七年三月癸巳封遼東總兵官左都督吳三桂平西伯,平賊將軍總兵左都督左良玉寧南伯,薊鎮總兵左都督唐通定西伯,鳳廬總兵左都督黃得功靖南伯,各給勅印。
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雲:
崇禎十七年三月癸巳封總兵官吳三桂左良玉唐通黃得功俱為伯。
同書貳叁左良玉傳略雲:
崇禎十七年正月(寅恪案,「正月」當為「三月」之誤。王氏明史考證攟逸未之及。)詔封良玉為寧南伯。福王立,晉良玉為侯。
故朝宗作此書時,良玉尚未封伯更何侯之有?此亦足為此書乃朝宗後來所補綴之一證,並足征邵氏之言為可信也。茲有可附論者二事。一為朝宗作壯悔堂記時,其年三十五歲,即順治九年壬辰。前一年朝宗欲保全其父,勉應鄉試,僅中副榜,實出於不得已。「壯悔堂」之命名,蓋取義於此。後來竟有人賦「兩朝應舉侯公子,地下何顏見李香」之句以譏之。殊不知建州入關,未中鄉試,年方少壯之士子,苟不應科舉,又不逃於方外,則為抗拒新政權之表示,必難免於罪戾也。至「庸雜堂」之命名,朝宗所言亦非其最初真意。殆本以司馬長卿自儗,而以李香君之流比卓文君也。二為自桃花扇傳奇盛行以來,楊龍友遂為世人所鄙視。今據朝宗自述之文,則為阮圓海遊說者,乃王將軍。傳阮氏誣搆之言,促其出走避禍者,為楊龍友。戲劇流行,是非顛倒,亟應加以糾正也。寅恪近有聽演桃花扇戲劇七律一首,附錄於此。
聽演桂劇改編桃花扇劇中香君沈江而死,與孔氏原本異,亦與京劇改本不同也。
興亡舊事又重陳。北裏南朝恨未申。桂苑舊傳天上曲,桃花新寫扇頭春。是非誰定千秋史,哀樂終傷百歲身。鐵鎖長江東注水,年年流淚送香塵。
若黃石齋者,則是時已被赦複官,自京乞假歸裏。(見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崇禎十五年八月乙醜釋黃道周於戍所複其官」條,同書貳伍伍黃道周傳及莊起儔編漳浦黃先生年譜崇禎十五十六年條,並黃漳浦集肆貳「壬午八月荷殳入楚,病臥西林,適逢環命,以清修力學見褒,攬筆潸然,聊悉寤言」二十有八章及同書肆叁「郡中結夏有作」二章。)亦在遠道預謀之列。又若曾化龍熊明遇諸人,當複參預其事。
至曾化龍則初學集壹陸丙舍詩集有「送曾霖寰使君左遷還裏」二首,當是崇禎十三年春間霖寰去江南按察使時所作。於此足征牧齋本與曾氏交好。檢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誌肆肆曾化龍傳略雲:
曾化龍字大雲,號霖寰,晉江人。[官]江南副使,備兵常鎮。尋擢其省按察使。遷江西。丁外艱歸。
未言其有何左遷之事,與牧齋詩不合。但據談遷國榷玖柒略雲:
辛巳崇禎十四年四月乙卯通政司使徐石麒,以前鎮江知府印司奇訐奏推官雷起劍及前巡撫應天張國維,兵道曾化龍事,久不結,命即勘。
可見霖寰實有被訐之案,不知何故久懸未決。虞求與霖寰有氣類之好,故請速勘也。方誌所據材料不盡翔實,特標出之如此。餘可參後引泉州府誌曾氏傳所論熊明遇與牧齋共謀王室事並詳後論黃石齋與張鯢淵書,茲俱不先及。又劉宗周亦當時清望,與牧齋俱為溫體仁之政敵,是有為揚州共謀王室群公中一人之可能,但蕺山於崇禎十五年以吏部左侍郎奉詔至北京,是年五月二十日始達揚,(見明史貳貳伍劉宗周傳及姚名達撰劉宗周年譜等。)時日過晚,恐不可能。姑附記之,更俟詳考。由是言之,牧齋所謂「群公」,雖難一一考知,然其出語必非虛構,可以無疑也。黃漳浦集壹陸「與鄭將軍書」第壹通雲:
方今(奴?)寇漸合,輦轂洊驚,四方援兵度不能四五萬,皆逡巡西道,思度河北,出紫荊,潛詣都下,無敢溯清德從景滄直上者。朝廷思間道之奇,以霖寰翁節製登萊,與大將軍共濟。呼餘皇,出旅順,搗沈陽,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然懸師萬裏,遠襲人國,載馬上車,踔泥出岸,豈得如三國時謀氿遝渚之事乎?以仆料敵,用師不過強萬,四(奴?)持重,(寅恪案,牧齋投筆上「金陵秋興次草堂韻」八首之五「死虜千秋悔入關」句下自注雲:「偽四王子遺言戒勿入關。東人至今傳之。」蓋明人往往以「四王子」稱清太宗皇太極。其實皇太極乃太祖努爾哈齊第八子。見清史稿貳太宗本紀壹。)不敢遠出。其牽製寧遠,守遼沈者,必不盡撤而西。唯諸台吉跳**,及巢孔二三叛將,知我虛實者,相率鼓拊,攘取餌耳。誠得南兵萬餘,與兗濟之師,犄角直出,挫其前銳,則真保香阿(東隅?)之策也。
其第貳通雲:
適劉舍親有南郡書至,稱南中之望麾下,猶楚人之望葉公也。黎總戎六月南來,述在鎮情形,已大不測。計天下男子,赤心青膽,一意奉朝廷者,獨麾下耳。而又以盛名厚力,讋服一世,俯視左良玉輩,猶腐鼠枯蟬,直以苕帚泛除之,不煩遺鏃也。李大司馬方今偉人,所號召豪傑立應,擬與南郡諸紳,擊牛釃酒,以俟麾下。麾下但呼帳中健兒一二千人,坐鎮京口,遣青雀小艇,飛入馬當,雲大將軍督水師朝夕西上,彼輩望風隕角耳。天下事勢,固有力省而功倍者,如樓船出登萊,節長力緩,雖有三千,不當五百之用。今得一千渡彭蠡,可當十萬之師,且令塞上斬取通侯,(寅恪案,此句所諱闕之二字,疑是「賊奴」。蓋用世說新語尤悔類「王大將軍起事」條及晉書陸玖周??傳「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鬥大」之語,與下文「取金印如鬥」之句相應也。)如登高山,猶煩拾級。若從江中揚航,取左師猶掇之也。且又以是取金印如鬥,不煩勞師燕然之外,而使不肖無拉脅折脛之苦,雖削藍為轝勁弓,改筆鋒為銳剡,猶當為之,況負英傑之名,受朝寧隆眷,為天下之所利賴者乎?月初聞有三十餘艘弄兵潢池,藉檣櫓之靈,已朝夕潰散。此沙蟲區區,直以麾下諸篙即製之,不煩神力。至如為天下救蒼生,護京陵,取叛帥頭作勸杯,非大將軍親行不可。仆亦桑梓也,寧不為桑梓根本慮?顧神京之患,有急於桑梓者,當舍大圖細,不獨為副雲雷之望,直取侯封,壓服天下,為吾鄉盛事而已也。黎總戎以李司馬書必為麾下麵陳情勢,惟麾下悉心圖之。臨楮神注。
同書同卷「與張鯢淵書」略雲:
登萊天末,為鵝為鸛,水澤所嬉,王正尚未渡江,誠得一疏,留為江淮阸塞之用,免至紛飛,為精衛之填木石。曾霖翁心手可資,亦遠鎮登萊,誰當溯長河以開青兗之路者?清源蕃徒藉藉,嘯聚南安不軌。聞已漸入仙遊。凡此蛇虺,祗得賢守令銷萌於先,整頓於後,可次第爬梳之耳。頃晤黎總戎延慶者,雲出老祖台門下,持李茂翁書,(寅恪案,「茂翁」即懋明。)雲欲藉祖台力,勸鄭將軍自疏入援。此不過欲借高敖曹名字嚇小兒耳。威鱗豈敢離淵,以仆度左師奔敗之餘,為諸闖所輕,必不能遂取安慶,亦不敢揚帆東下。南都名賢所聚,熊壇老諸公提挈於內,劉良佐諸將匡襄於外,借漕捐資,尚支歲月,吹箎假嘯,或改鴞音,神烈精靈,鼓吹風鶴,豈可令鼻眼異常,睹京華之動靜乎?黎兄欲仆作書,亦已達一函去。去臘有勸自疏入援書,已先茂翁獻其媸拙。今茂翁又雲爾,乃知措大不異人意。三吳重地,留都關係甚钜。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諸賢擘畫。又不知鄭糸嶽得尚駐腳不?四海蜩螗,密勿淵深,興言輟餐,唯有隕涕。
綜合上引三書觀之,其稱李邦華為大司馬,又謂「三吳重地,留都關係甚钜。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諸賢擘畫」。今檢明史貳陸伍李邦華傳略雲:
崇禎元年四月起工部右侍郎總督河道。尋改兵部,協理戎政。十二年四月起南京兵部尚書,以父憂去。十五年冬起故官,掌南京都察院事。俄代劉宗周為左都禦史。都城被兵,即日請督東南援兵入衛,力疾上道。明年三月抵九江,左良玉潰兵數十萬,聲言餉乏,欲寄帑於南京。艨艟蔽江東下。留都士民一夕數徙,文武大吏相顧愕眙。邦華乃停舟草檄告良玉,責以大義。用便宜發九江庫銀十五萬餉之。一軍遂安。
又明史壹壹貳七卿年表貳,左都禦史欄:「崇禎十五年壬午劉宗周八月任,十二月削職。李邦華十二月任。」則知石齋作書時尚未知李懋明代劉蕺山任左都禦史之職,故仍以南京兵部尚書之故官稱之。否則當如牧齋於崇禎十六年四月賦詩稱懋明為總憲公也。(詩見後引。)石齋與飛黃書第貳通雲:「適劉舍親有南都書至。」此劉姓之人,當即前述董冒因緣有關之漳浦劉漁仲履丁也。石齋與漁仲情誼篤摯,今黃漳浦集中詩文涉及漁仲者不少。其為師弟關係,如前引初學集伍叁「漳浦劉府君合葬墓誌銘」及四朝成仁錄柒「劉履丁傳」,可以證明。其有親戚關係,則黃漳浦集壹柒「與劉漁公」書雲:「抑將姻婭之好,不及友朋。」亦足為證。但究屬何種親戚關係,殊不易知。據黃漳浦集肆貳「劉漁仲使至攜家有寄」十二章。其二雲:
不得補官去,為誰嫁娶來。柴扉賒故裏,荔薜費新栽。世道團風葉,鄉心濕雨灰。因無分宅法,空寄隴頭梅。
其十雲:
作客躭江表,全身愛首丘。所思非一轍,此道遠難謀。填海疑通路,移山未度舟。秦淮佳麗處,不耐老登樓。
其十二雲:
如此將歸好,江幹吾有家。一船供寶眷,半榻上煙霞。遣女迎新婦,呼兒接舅爺。山中分鳥掌,白鹿為推車。
初,芝龍為海盜。天啟七年犯閩中銅山中左等處。崇禎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龍降於巡撫熊文燦,授以遊擊。
當崇禎元年招降芝龍者,雖為福建巡撫熊文燦,但邦華為京師兵部主持人之一,福建地方奏授芝龍以遊擊,邦華應亦預聞其事。夫兵部為統轄全國軍事之機構。此機構之主持人對於全國之武職,實有上官屬吏之關係。故鄭氏乃李氏之舊屬,若李氏?謙,不以官事行之,則可借用科舉製度座主門生之禮相對待。前述懋明與昆山「以師弟子禮見」,即是其例。由此言之,懋明遺書飛黃,實非偶然也。或更有其他原因,俟考。一為牧齋與石齋之關係。錢黃兩人本為舊好,常通音問,自不待言。檢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駕鵝行」之後,「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之前,有「黃長公七十壽歌。石齋詹事之兄」(寅恪案,石齋長兄名士珍。見黃漳浦集貳伍「贈考青原公墓碑」。)一題,末雲:
七十長筵列孫子。弟勸兄酬數千裏。共祝皇恩無盡期,漳海西連五溪水。
故疑牧齋此詩為石齋於崇禎十五年冬複官之後,尚未歸裏之時所作。牧齋之賦此詩,或是出於石齋之請,而交劉漁仲轉致者。蓋漁仲是時實在蘇州,與牧齋會晤。前論冒董因緣時,已及之矣。據此可知牧齋此際正與石齋音問密切,當有共謀王室之文字,今未得見,殊可惜也。一為牧齋與登萊巡撫之關係。牧齋之欲任登府,前已詳論。沈季明雖曾疏請任牧齋以此職,用舟師攻滿洲。但牧齋手無寸鐵,何能辦是。其欲借助於鄭氏水師之力,事理甚明。石齋與鄭將軍書第壹通雲:「朝廷思間道之奇,以霖寰翁節製登萊,與大將軍共濟。呼餘皇,出旅順,搗沈陽,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又與張鯢淵書雲:「曾霖翁心手可資,亦遠鎮登萊,誰當溯長河以開青兗之路者。」此「霖寰翁」及「曾霖翁」即曾化龍。檢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誌肆肆略雲:
曾化龍字大雲,號霖寰,晉江人。萬曆戊午己未聯捷進士,授臨川知縣。直指謝文錦以治行第一薦。時權璫用事,密囑化龍往謁,即授銓諫。笑置之,外補寧國府同知,遷南戶部員外,改兵部。丁內艱,起補北兵部車駕司郎中,督學粵東。竣事,攝海道。平劉香之亂,上功第一。移廣西參議,士民勒石紀績。擢江南副使,備兵常鎮。尋擢其省按察使。有曾鐵麵之稱。丁外艱歸,以宿望,即家起僉都禦史,巡撫登萊。時地方殘破,奉旨蠲征三年,而兵頻呼庚癸。化龍練兵措餉,請蠲請恤,疏凡三十二上,備載撫登疏草中。會闖賊變作,膠密土寇蠭起,遂破高密。化龍亟移鎮膠州。膠圍解,而高密城複。以疾歸。抵家,病日劇。庚寅六月朔卒。年六十三。所著有作求堂集。
國榷玖肆略雲:
乙亥崇禎八年四月丁亥總督兩廣熊文燦奏福建遊擊鄭芝龍合廣兵擊劉香於田尾遠洋。香勢蹙,自焚溺。
明季北略壹壹「鄭芝龍擊劉香老」條略雲:
崇禎六年海盜劉香老犯長樂。甲戌四月,又寇海豐。乙亥四月芝龍合粵兵擊劉香老於四尾遠洋。(寅恪案「四」字疑當依國榷作「田」。俟考。)香勢蹙,自焚溺死。
寅恪案,大雲與芝龍同裏,熊文燦督粵,令其攝海道,領粵兵共鄭飛黃之閩兵合擊劉香,平香之役,粵省上狀,霖寰功居第一。後來之巡撫登萊,亦是同其前任之曾櫻俱與鄭氏兄弟關係密切之故,(可參後論牧齋賀孫朝讓得子詩條。)當日明廷如此措施,自有理由,而牧齋之不得任登萊巡撫,乃勢所必然者也。至仲含與鄭氏之關係,可參明史貳柒陸曾櫻傳。其文略雲:
曾櫻字仲含,峽江人。崇禎元年以右參政分守漳南。母憂歸。服闋,起故官,分守興泉二郡。進按察使,分巡福寧。先是,紅夷寇興泉,櫻請巡撫鄒維璉用副總兵鄭芝龍為軍鋒,果奏捷。及劉香寇廣東,總督熊文燦欲得芝龍為援,維璉等以香與芝龍有舊,疑不遣。櫻以百口保芝龍,遂討滅香。芝龍感櫻甚。十年冬,帝信東廠言,以櫻行賄欲擢官,命械赴京。禦史葉初春嚐為櫻屬吏,知其廉,於他疏微白之。有詔詰問,因具言櫻賢,然不知賄所從至。詔至閩,巡撫沈猶龍,巡按張肯堂閱廠檄有奸人黃四臣名,芝龍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櫻恩,恐遷去,令從都下訊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猶龍肯堂以入告,力白櫻寃。芝龍亦具疏請罪。削芝龍都督銜,而令櫻以故官巡視海道。尋以衡永多寇,改櫻湖廣按察使,分守湖南。櫻乃調芝龍勦賊,賊多降,一方遂安。遷山東右布政使,分守東萊。十四年春擢右副都禦史,代徐人龍巡撫其地。明年遷南京工部右侍郎,乞假歸。
據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齋之企圖。但鄭氏與二曾真正交誼密切,與牧齋之僅以文字酬應者,大有不同。假使牧齋果得任登萊巡撫,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揮鄭氏之水軍也。一為南都與全局之關係。蓋當時長江以北受困於李張及建州,已成糜爛之勢。江左士大夫頗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為中心,聚兵力藉圖偏安之局。觀石齋「與鄭將軍書」第貳通雲:「李大司馬方今偉人,所號召豪傑立應,擬與南都諸紳擊牛釃酒,以俟麾下。」及「與張鯢淵書」雲:「南都名賢所聚,熊壇老諸公提挈於內,劉良佐諸將匡襄於外。借漕捐資,尚支歲月。」等語,是其明證。熊壇老即熊明遇。明史貳伍柒熊明遇傳略雲:
熊明遇字良孺,進賢人。崇禎元年起兵部右侍郎。明年進左,遷南京刑部尚書。四年召拜兵部尚書。五年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薦起南京兵部尚書。
並參以上論侯方域代其父恂作書致左良玉,阻其擁兵至南京事,所引諸史料,足見崇禎十六年春間至初夏,熊氏亦在南京遙為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之一人也。一為關於左良玉之為人,石齋致鄭飛黃書中所論,與牧齋撰李邦華神道碑中所言,頗不相同。蓋石齋深知良玉之為人不可信賴,故欲借鄭氏軍力以防製之也。夫左氏固不可信賴,鄭氏亦略相似。石齋當日或亦有所感覺,但此時所以取鄭而舍左者,其關鍵實在左氏軍糈不能自籌,動以索餉要挾官吏,殘害人民。前述其擁兵東下,欲寄帑南京之事,可為一例,不必多論。至若鄭氏所統之兵,軍餉既能自給,故紀律亦較嚴肅。此點尤為當時所罕見,非他軍所可企及也。
明季北略壹壹「鄭芝龍擊劉香老」條略雲:
初,芝龍為海盜。崇禎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龍降於巡撫熊文燦,授以遊擊。十三年八月加芝龍總兵。芝龍既俘劉香,海氛頗息。因以海利交通朝貴,寖以大顯。
芝龍幼習海,知海情。凡海盜皆故盟,或出門下。自就撫後,海船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一船例入三千金。歲入年萬計。芝龍以此富敵國。自築城於安平海梢,直通臥內,可泊船徑達海。其守城兵自給餉,不取於官。旗幟鮮明,戈甲堅利。凡賊遁入海者,檄付芝龍,取之如寄。
同書同卷鄭芝龍小傳略雲:
海盜有十寨,寨各有主。飛黃之主有疾,疾且痼,九主為之宰牲療祭。飛黃乃泣求其主:「明日祭後必會飲,乞眾力為我放一洋,獲之有無多寡,皆我之命。煩緩頰懇之。」主如其言,眾各欣然。劫四艘,貨物皆自暹邏來者,每艘約二十餘萬。九主重信義,盡畀飛黃。飛黃之富逾十寨矣。海中以富為尊,其主亦就殂,飛黃遂為十主中之一。時則通家耗,輦金還家。置蘇杭細軟,兩京大內寶玩,興販琉球朝鮮真臘占城三佛齊等國,兼掠犯東粵潮惠廣肇福遊汀閩台紹等處。此天啟初年事也。劉香既沒,餘皆跪拜投降,海上從此太平。往來各國皆飛黃旗號,滄海大洋如內地矣。撫按又為報功,因升漳潮兩府副總兵。後至崇禎末年百計營求,欲得福閩全省正總兵,齎銀十萬至京師,大小司馬手長膽怯,不敢也。至十七年三月,此銀為流賊所得。
小腆紀年壹叁「順治三年十一月丁巳明鄭芝龍降於我大清」條略雲:
王師進逼安平鎮,芝龍軍容烜赫,炮聲震天地。[將降於貝勒],其子成功諫曰,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險設伏,收人心以固其本。興販各港,以足其餉。選將練兵,號召不難矣。芝龍拂袖起。成功出告[其叔]鴻逵,逵壯之,入語芝龍曰,兄尚帶甲數十萬,舳艫塞海,糧餉充足。輔其君以號召天下,豪傑自當響應,何委身於人?
據上引史料觀之,鄭氏父子之興起,非僅由武力,而經濟方麵,即當時中國與外洋通商貿易之關係有以致之。明南都傾覆,延平一係猶能繼續朱氏之殘餘,幾達四十年之久,絕非偶然。自飛黃大木父子之後,閩海東南之地,至今三百餘年,雖累經人事之遷易,然實以一隅係全國之輕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變之所由,不可不於此點注意及之也。茲不避枝蔓之嫌,稍詳論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齋致張鯢淵書所謂黎總戎延慶者,當是芝龍部下之將領。張鯢淵者,當日福建巡撫張肯堂之號。見黃宗羲思舊錄「張肯堂」條。其事跡詳見明史貳柒陸張肯堂傳。唯明史傳書字不書號。今同治修福建通誌壹貳玖張肯堂傳,載其字鯢淵,實則鯢淵乃其號,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傳及明詩綜伍玖熊氏小傳,皆言其字子良。光緒修江西通誌壹叁捌及小腆紀傳伍柒遺臣貳熊氏傳,則謂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陳忠裕全集壹捌白雲草「贈熊壇石大司馬」五言排律,附考證,引明史熊明遇本傳以實之。又談遷北遊錄紀聞類上「熊明遇」條雲:「進賢故大司馬熊壇石隱山中。」故知石齋所謂「壇老」,即明遇。明史諸傳例僅書字,而不書號,實則名與字尚有相互關係,可以推尋。至於別號,則與其名之關係頗難揣測。如此節中所論黃李張熊諸人,苟僅就明史證之,殊不能得其聯係。此亦讀史者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