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河東君與牧齋結褵於茸城起,至崇禎十六年癸未冬絳雲樓落成時止,將近三年。此期間之歲月,雖不可謂之甚短,但其間僅有兩大事可紀。一為河東君之患病。一為絳雲樓之建造。河東君之患病約曆二年,則又占此期之時間五分之四也。茲請依次言之,並附述錢柳兩人談兵論政之誌事。
錢柳結褵後三年間,雖曾一度出遊,然為時不久。其餘皆屬在虞山家居之歲月也。牧齋於有學集柒高會堂詩集「茸城惜別」詩中嚐自述之。前論錢柳結褵事,已引此詩一節,茲更續引其所述關於此三年者於下。其詩雲:
畫樓丹嶂埒,書閣絳雲編。小院優曇秘,閑庭玉蘂鮮。新粧花四照,昔夢柳三眠。筍迸茶山屋,魚跳蟹舍椽。餘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煙。
寅恪案,牧齋所述乃總論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關此時期之事跡論述之,略見當時柳錢兩人婚後生活之一斑雲爾。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燕譽堂秋夕」雲:
雨過軒窗浴罷時。水天閑話少人知。憑闌密意星娥曉,出幌新粧月姐窺。鬬草空堦蛩自語,采花團扇蝶相隨。夜來一曲君應記,颯颯秋風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來。柳惲詩也。」)
寅恪案,初學集此題之前,催妝詞之後,僅有一詩。其題為「田國戚奉詔進香岱嶽,渡南海謁普陀還朝,索詩為贈」。世俗相傳觀音誕辰為六月。田國戚之渡南海謁普陀,當在此際。其還朝向牧齋索詩,亦應在七月。牧齋詩題所謂「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齋此詩當與李義山詩集中「楚宮」二首(第壹首為七絕,第貳首為七律。)有關。(才調集陸選第貳首七律,題作「水天閑話舊事」。)蓋「水天閑話少人知」及「出幌新粧月姐窺」等辭,固出玉谿詩第貳首,而義山第壹首「朝雲暮雨長相接,猶自君王恨見稀」兩句之意,實為牧齋詩旨所在。雖賦詩時間距茸城結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詩中無牢騷感慨之語,故可視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齋此詩七八兩句及其自注,則第叁章論河東君夢江南詞第叁首「端有夜來風」句,已詳言之,自可不贅。但河東君之詞,乃為臥子而作者,在牧齋方麵言之,河東君此時甚不應記及文暢詩也。一笑!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雲:
東虜遊魂三十年。老夫雙髩更皤然。追思貰酒論兵日,恰是涼風細雨前。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劒篇。
寅恪案,此詩於第壹章拙詩序中,已引其一部分,並略加考證。牧齋此詩首二句「東虜遊魂三十年。老夫雙髩更皤然」之語,據瞿九思萬曆武功錄壹壹「奴兒哈赤列傳」略雲:
奴兒哈赤故王台部也。(參同書同卷王台列傳。)後叛走建州,帶甲數千人,雄東邊,遂為都指揮。始王台時,畏德,不敢與西北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窺隙,略我人畜。給諫張希皋上書,以為奴兒哈赤旁近北虜恍忽大,聲勢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羅一旦不可知,(參同書同卷卜寨那林孛羅列傳。)東連西結,悉甲而至邊,何以為備。是歲萬曆[十六年]戊子也。
則自萬曆十六年戊子至天啟元年辛酉,牧齋作浙江鄉試程錄中序文及策文第伍問時,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釋,則燕譽堂話舊事詩,賦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秋,上距萬曆十六年戊子,為五十三年,與情事不合矣。檢此詩後即為「中秋日攜內出遊」之題,故知其作成,約在中元以後,中秋以前,「恰是涼風細雨」時候也。牧齋爭宰相不得,獲罪罷歸。其政敵多以天啟元年浙江鄉試之錢千秋關節一案為藉口。此案非本文範圍,不須考述。但就牧齋詩旨論之,雖以國事為言,實則詩中所謂「莊周說劒篇」,即指其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中談兵諸篇。當牧齋天啟元年秋主試浙江,作此談兵諸篇時,其涼風細雨之景物,亦與崇禎十四年秋夕在燕譽堂共河東君話及舊事,並簡舊文時相似也。牧齋於此年三月聞陽羨再召之訊,已知不易再起東山。疇昔之雄心壯誌,無複表現之機會,唯有獨對閨閣中之梁紅玉,發抒其感憤之意耳。然則此詩雖以「東虜遊魂」為言,實是悲歎個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學集肆捌「題費所中山中詠古詩」雲:
近以學者摛詞掞藻,春華滿眼。所中獨好談握奇八陣兵農有用之學。山中詠古,上下千載得二十四人,可以觀其誌矣。餘少壯而好論兵,抵掌白山黑水間。老歸空門,都如幻夢。然每笑洪覺範論禪,輒唱言杜牧論兵,如珠走盤。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誌鬱盤,方當不介而馳,三周華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讀中庸,亂世讀陰符。又雲,治世讀陰符,亂世讀中庸。此兩言者,東西易向,願所中為筮而決之。
寅恪案,牧齋此文作於南都傾覆後,仍從事於複楚報韓活動之時。但文中「餘少壯而好論兵,抵掌白山黑水間」之語,則指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中談兵諸篇而言,故迻錄於此,以供讀此詩者之參證。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中秋日攜內出遊,次冬日泛舟韻二首」雲:
綠浪紅闌不??愁。參差高柳蔽城樓。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裏舟。炤水蜻蜓依髩影,窺簾蛺蝶上釵頭。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輕橈**漾緩清愁。恰似明粧上翠樓。桂子香飄垂柳岸,芰荷風度采蓮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當金尊坐兩頭。便合與君長泛宅,洞房蘭室在中流。
河東君依韻奉和二首雲:
秋水春衫憺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多情落日依蘭櫂,無藉輕雲傍彩舟。月幌歌闌尋麈尾,風床書亂覓搔頭。五湖煙水長如此,願逐鴟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柂樓雲物似粧樓。夫君本自期安槳,(自注:「有美詩雲,迎汝雙安槳。」)賤妾寧辭學泛舟。燭下烏龍看拂枕,風前鸚鵡喚梳頭。可憐明月將三五,度曲吹簫向碧流。
又張山**所輯虞初新誌伍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傳」無甚史料價值,但其中述錢柳婚後互相唱和一節,則頗能寫出當時實況,故附錄於此。其文雲:
柳既歸宗伯,相得歡甚。題花詠柳,殆無虛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擊缽之頃,蠻箋已至,風追電躡,未嚐肯地步讓。或柳句先就,亦走鬟報賜。宗伯畢力盡氣,經營慘淡,思壓其上。比出相視,亦正得匹敵也。宗伯氣骨蒼峻,虯鬆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豔秀發,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時亦遜之。於時旗鼓各建,閨閣之間,隱若敵國雲。
河東君自賦中秋日詩後,其事跡在崇禎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為偕牧齋出遊京口一事。前論牧齋為漢書事與李孟芳書時,已略及此問題,茲更詳考之於下。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雲:
病色依然鏡裏霜。眉間旋喜發新黃。偶逢客酒澆長至,且撥寒??泥孟光。撫髻一燈還共炤,飛蓬兩鬢為誰傷。陽春欲複愁將盡,弱線分明驗短長。
附河東君和詩雲:
首比飛蓬髩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卻憐鏡裏叢殘影,還對尊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竝許長。
寅恪案,牧齋詩結語雲:「陽春欲複愁將盡,弱線分明驗短長。」蓋所以溫慰河東君之愁病,情辭甚真摯。河東君報以「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竝許長」之句,並非酬答之例語,而是由衷之實言。
考河東君本是體弱多病之人。檢陳忠裕全集壹伍陳李唱和集載有臥子於崇禎六年癸酉秋季所賦二律。其題序雲:
秋夕沈雨,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
及耦耕堂存稿詩中載有孟陽於崇禎九年丙子夏季所賦「六月鴛湖飲朱子暇夜歸,與雲娃惜別」七律。其第肆第伍二句雲:
愁似橫波遠不知。病起尚憐妝黛淺。
並觀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壹壹通雲:
二扇草上,病中不工,書不述懷,臨風悵結。
第壹叁通雲:
齊雲勝遊,兼之逸侶,崎嶇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憂,褰涉為憚。
第壹肆通雲:
昨以小疢,有虛雅尋。
第壹捌通雲:
不意元旦嘔血,遂爾岑岑至今,寒熱日數十次。醫者亦雲,較舊沈重。恐瀕死者無幾,隻增傷悼耳。
第貳伍通雲:
伏枕荒謬,殊無銓次。
第貳柒通雲:
餘扼腕之事,病極不能多述也。
第貳捌通雲:
不意甫入山後,纏綿夙疾,委頓至今。近聞先生已歸,幸即垂示。山中最為麗矚,除藥鐺禪榻之外,即鬆風桂渚。若覿良規,便為情景俱勝。讀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第貳玖通雲:
弟抱屙禾城,已纏月紀。及歸山閣,幾至彌留。
又據前引牧齋次韻崇禎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飲沈璧甫齋中示河東君詩雲,「薄病輕寒禁酒天」及有美詩雲,「薄病如中酒」。可以證知河東君於崇禎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於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內,幾無時不病,真可謂合「傾國傾城」與「多愁多病」為一人。儻非得適牧齋,則終將不救矣。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其一雲:
懵騰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夢囈中。白首老人徒種菜,紅顏小婦尚飄蓬。床頭歲敍占枯樹,鏡裏天涯問朔風。睡起船窻頻徙倚,強瞪雙眼數來鴻。
寅恪案,此詩第壹聯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國誌蜀誌貳先主傳裴注引胡衝吳曆「吾豈種菜者乎」之語。蓋牧齋此時頗欲安內攘外,以知兵自許。河東君亦同有誌於是。然皆無用武之地也。
其二雲:
世事那堪祝網羅。流年無複感蹉跎。繙書懶看窮愁誌,度曲誰傳暇豫歌。背索偶逢聊複爾,侏儒相笑不爭多。晤言好繼東門什,深柳書堂在磵阿。
寅恪案,此詩第柒句出詩陳風:「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第捌句用劉眘虛「深柳讀書堂」之語。(見全唐詩第肆函劉眘虛「闕題」五律。)此兩句皆指河東君而言。「柳」為河東君之寓姓,頗切。然毛詩「東門之池」小序雲:「刺時也。疾其君之滛昏,而思賢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則河東君為賢女,崇禎帝為昏君。不僅抑揚過甚,且小序所謂「君子」乃目國君。牧齋用典絕不至儗人不於其人。其不取毛序迂遠之說,自無疑義也。
其三雲:
蹙蹙群烏啄野田。遼遼一鴈唳江天。風光頗稱將殘歲,身世還如未泊船。懶養丹砂回髩發,閑憑青鏡記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藥,悔讀蒙莊說劒篇。
寅恪案,此詩「悔讀蒙莊說劍篇」與前引「燕譽堂秋夕話舊」詩之「共檢莊周說劒篇」有關。前詩自指牧齋「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而言。此詩雖非即指此錄,但其中有談兵之部分,故可借為比儗。頗疑錢柳此次出遊京口,實與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有關也。餘見後論。
其四雲:
屈指先朝侍從臣。西清東觀似前身。何當試手三千牘,已作平頭六十人。櫪下可能求駿骨,爨餘誰與惜勞薪。閑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猶誇侍帝晨。
其五雲:
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緣情詞賦推團扇,慢世風懷托遠山。戀別燭花渾未灺,宵來紅淚正斕斑。
寅恪案,此詩專述河東君崇禎十三年庚辰冬過訪牧齋於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別去,獨返雲間,一段因緣。前引牧齋病榻消寒雜詠中「追憶庚辰半野堂文?舊事」詩,與此詩之旨略同。「慢世風懷托遠山」句,其出處遵王注已言之,即牧齋答河東君初贈詩「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之意。至「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句,則指河東君初贈詩,「江左風流物論雄」之語而言。蓋牧齋素以謝安自比,崇禎元年會推閣臣,不僅未能如願,轉因此獲罪罷歸,實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東君初贈詩道破此點,焉得不「斷將末契結朱顏」乎?
其六雲:
項城師潰哭無衣。聞道鬆山尚被圍。原野蕭條郵騎少,廟堂鎮靜羽書稀。擁兵大將朱提在,免胄文臣白骨歸。卻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暉。
寅恪案,「項城師潰哭無衣」句,第壹章論錢遵王注牧齋詩時,已言及之。據浙江通誌壹肆拾選舉誌舉人表天啟元年辛酉科所取諸人姓名及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三良詩」,知汪氏為牧齋門人,故聞其死難,尤悼惜之也。「聞道鬆山尚被圍」事,則遵王以避清室忌諱之故,未著一字。檢明史貳肆莊烈帝紀略雲:「崇禎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疇援錦州,駐師鬆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鬆山。洪承疇降。」牧齋賦此詩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鬆山被圍時也。
其七雲:
柁樓尊酒指吳關。畫角聲飄江北還。月下旌旗看鐵甕,風前桴鼓憶金山。餘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雲俛仰間。(寅恪案,初學集肆肆「韓蘄王墓碑記」引此句,「殘雲」作「殘山」,似較佳。)他日靈岩訪碑版,麒麟高塚共躋扳。
寅恪案,此詩乃錢柳此次出遊京口之主旨。前論第肆首謂兩人既以韓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戰場,實地調查,以為他日時局變化之預備。後此將二十年牧齋賦「後秋興之三」雲:「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見投筆集上及有學集拾紅豆貳集。)猶念念不忘此遊也。此詩結語雲:「他日靈岩訪碑版,麒麟高塚共躋扳。」意謂當訪吊梁韓之墓。觀京江感懷詩後第貳題為「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半塘在蘇州,見前論有美詩「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鎮江返常熟當經蘇州,韓梁墓在靈岩,錢柳雖過蘇,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東君素憚登陟。前論「與汪然明」尺牘第壹叁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許玄登望怯」句,已詳言之。河東君平日既是如此,況今在病中耶?至初學集肆肆「韓蘄王墓碑記」雲:
辛巳長至日餘與河東君泊舟京江,指顧金焦二山,想見兀術窮蹙打話,蘄王夫人佩金鳳瓶傳酒縱飲,桴鼓之聲,殷殷江流,??沸中遂賦詩雲,餘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山俛仰間。相與感?歎息久之。甲申二月觀梅鄧尉,還過靈岩山下,埽積葉,剔蒼蘚,肅拜酧酒而去。因摭采楊國遺事,記其本末如此。
則崇禎十七年甲申二月牧齋實曾遊靈岩。不知此次河東君亦與同行否?考是時河東君久病已全愈,躋扳高塚,當不甚困難。錢柳兩人同遊,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藏「顧雲美自書詩稿」有「道中寄錢牧齋先生」七律雲:
賭棋墅外雲方紫,煨芋爐邊火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
寅恪案,此詩前一題為「寒食過莒州」,後第壹題為「聞警南還,沂水道中即事」。第貳題為「廣陵別萬次謙」,題下自注雲:「傳聞翠華將南。」第肆首為「送幼洪赴召」,(寅恪案,牧齋外集拾「吳君二洪五十序」雲:「吳門吳給諫幼洪與其兄二洪奉母家居。」雲美為蘇州府長洲縣人。錢序所稱「吳門吳給諫幼洪」,則是雲美同裏。故顧詩之幼洪,當即錢序之吳幼洪也。)詩中有「六月驅車指帝京」及「鍾山紫氣尋常事,會有英賢佐聖明」,並自注雲:「幼洪師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難」等語。故據詩題排列先後及詩中所言時事推之,知寄牧齋詩為崇禎十七年甲申春間所作。此詩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擬牧齋,殊覺無謂,但認牧齋可為宰相一點,則非僅弟子個人之私言,實是社會當時之輿論。觀前引陳臥子「上牧齋先生書」即可證知,無取廣征也。茲更有應注意者,即此詩結語,亦言及韓梁金山故事。頗疑雲美非獨先已得見牧齋「京口舟中感懷」詩,且聞知其師與師母平日慷慨談兵之誌略。就詩而言,雲美此篇並非佳作,但以旨意論之,則可稱張老之善頌善禱。雲美藉此得以彌補東山詶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歟?
其八雲:
陽氣看從至下回。錯憂蚊響又成雷。烏鳶攫肉真堪笑,魑魅爭光亦可哀。雲物暖應生黍律,風心老不動葭灰。香車玉笛經年約,為報西山早放梅。
寅恪案,此詩七八兩句雲:「香車玉笛經年約,為報西山早放梅。」牧齋所以作此結語者,因崇禎十四年十一月賦此詩時,河東君正在病中,雖將赴蘇州養屙,自不能往遊靈岩,甚願次年春季可乘親自至蘇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觀梅鄧尉。「早放」之語,亦寓希望河東君患病早愈之願,與第伍章論高會堂集,約許譽卿彩生至拂水山莊詩中「西山」之意不同。並暗用東坡詩「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蘇詩與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有關,牧齋用以牽涉河東君,而自居為「梅魂」也。詳見論河東君「寒柳」詞及論牧齋我聞室落成詩等節,茲不多及。
又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叁「[崇禎十六年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七結語雲:「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是時河東君病漸痊,但尚未全愈,牧齋賦此二句,亦不過聊寄同遊之希望,非河東君真能往遊也。
抑更有可論者,舊題婁東梅村野史鹿樵紀聞上「馬阮始末」略雲:
阮大铖字圓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圓海乃其號。懷寧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紀傳陸貳奸臣傳阮大铖傳雲:「天啟元年擢戶科給事中,遷吏科,以憂歸,居桐城。禦史左光鬥讜直有聲,大铖以同裏故,倚以自重。」蓋因其居處,認為著籍桐城也。列朝詩集丁壹叁「阮邵武自華」小傳雲:「懷寧人。」附其孫阮尚書大铖傳雲:「字集之。」牧齋與阮氏關係密切,故所記皆正確。假定鹿樵紀聞此節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吳阮關係疏遠,梅村所記,亦不及牧齋之翔實也。)天啟初,由行人擢給事中。尋召為太常少卿。居數月,複乞歸。崇禎元年起升光祿寺。[魏]大中子學濂上疏稱大铖實殺其父。始坐陰行讚導,削奪配贖。欽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聲氣既廣,雖罷廢,門庭勢燄,依然熏灼。久之,流寇偪皖,避居白門。時馬士英亦在白門。大铖素好延攬,及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遊俠,冀以邊才起用。
又明史叁佰捌馬士英傳附阮大铖傳雲:
崇禎元年[大铖]起光祿卿。禦史毛羽健劾其黨邪,罷去。明年定逆案,請贖徒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十七年。鬱鬱不得誌。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頗招納遊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
蓋明之季年內憂外患,岌岌不可終日。當時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獲罪罷廢者,欲乘機起複,往往「招納遊俠,談兵說劍」。斯乃事勢所使然,殊不足異。牧齋此際固與圓海為不同之黨派,但其欲利用機會,以圖進取,則無不同。河東君與牧齋之關係,所以能如此者,不僅由於「彈絲吹竹吟偏好」之故,實因複能「共檢莊周說劒篇」所致。前者當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纖郎輩,亦頗擅長。至後者則恐舍河東君外,不易別求他人。然則牧齋心中認其與河東君之因緣,兼有謝太傅東山絲竹及韓蘄王金山桴鼓之兩美者,實非無故也。茲先略論述牧齋談兵說劒以求進用之心理並舉動。後複就牧齋作品中,關涉河東君雖在病中,猶不忘天下安危之辭句,以證釋之。今日讀者或可藉以窺見錢柳婚後二三年間生活之一方麵歟?
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肆「上少宗伯牧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雲:
方今泰道始升,見龍貞翰,自當亟資肅乂,寅亮天業。既已東郊反風,嶽牧交薦,而上需密雲之畜,下有盤桓之心。使天下傾耳側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饑,誰之故也。屬聞躪漁陽,為謀叵測。征兵海內,驛騷萬裏,此誌士奮袂戮力共獎之日,而賢士大夫尚從容矩步,心懷好爵。何異鄉飲焚屋之下,爭餅摧輪之側?旁人為之戰栗矣。閣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歎深微管,舍我其誰?天下通人處子,懷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藝之流,風馳雲會,莫不望閣下之出處,以為濯鱗振翼。天子一旦命閣下處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閣下延攬幽遐,秉心無競,求人才於閣下之門,如探玉於山,搜珠於澤,不患其寡也。特難於當時所急耳。當時所急,莫甚於將帥之才。子龍聞君之有相,猶天之有北鬥也。故為相者,宜有溫良藹吉之士以揚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備不虞。閣下開東閣而待賢人,則子龍雖不肖,或可附於溫良藹吉之列,以備九九之數。至於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謂無其人,不知閣下之所知者幾輩也?
寅恪案,臥子與牧齋在文場情場,雖皆立於敵對地位,然觀此書,其推重牧齋一至於此,取較宋轅文之貽書辱罵,器局狹隘者,殊有霄壤之別。或可與李問郎之雅量,參預牧齋南都綺席者,約略相似也。(見第叁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詞「雙鬟捧出問郎來」句並注。)又觀臥子此書,得以推知當日士大夫一般輿論,多期望牧齋之複起任宰相。及為相後,更有最急之新猷。此點為當日之公言,而非臥子一人之私議也。書中既作「躪漁陽,為謀叵測」之語,則臥子之意,亦以為牧齋實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圓海所以「覬以邊才召」也。故牧齋崇禎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諸詩文關涉論邊事及求將帥兩點者,頗為不少。今特標出之於下,以資參證。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寄榆林杜韜武總戎」雲:
莫厭將壇求解脫,清涼居士即瞿曇。
寅恪案,清涼居士即韓世忠。錢遵王注已引其出處。杜韜武者,杜文煥之字。事跡見明史貳叁玖杜桐傳附文煥傳,並可參有學集壹陸「杜弢武全集序」,同書貳貳「杜大將軍七十壽序」及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叁「送杜公弢武歸浦口」詩等。牧齋此詩列於「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兩題之間。此際牧齋與河東君同訪韓梁古戰場,其用「清涼居士」之典,自無足異。所可注意者,牧齋甚思以文字與當時有將帥才及實握兵符者相聯絡。初尚限於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後遂推及持有實權之軍人,如鄭芝龍之流,而不問是否能欣賞其詩文矣。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題將相談兵圖,為範司馬蔡將軍作」雲:
畫師畫師汝何頗。再?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範司馬即範景文。明史貳陸伍範景文傳略雲:
[崇禎]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頌蔚明史考證攟逸亦未論及。茲據同書貳陸肆呂維祺傳及談遷國榷叁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書欄「丁醜吳橋範景文」條等改正。)起南京右都禦史,未幾就拜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十一年冬京師戒嚴,遣兵入衛。楊嗣昌奪情輔政,廷臣力爭,多被降謫。景文倡同列合詞論救。帝不悅。詰首謀,則自引罪。且以眾論僉同為言。帝益怒,削籍為民。十五年秋用薦召拜刑部尚書。未上,改工部。
牧齋「題將相談兵圖」詩後一題為「效歐陽詹玩月詩」首句雲,「崇禎壬午八月望」。可知題將相談兵圖一詩乃夢章罷南京兵部尚書以後,起為北京刑部尚書,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稱其為司馬也。「蔡將軍」牧齋未著其名。檢範文忠公文集伍載「與蔡」一書,亦未著其名。但書中有「今登鎮特借秉麾,海上共幹城矣」之語,知其人為登州總兵,豈即此蔡將軍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錢遵王注已引其出處,牧齋表麵上雖故作謙遜之辭,以裴度目範,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實則暗寓己身能為晉公。可謂高自標置矣。晉公「中書即事」詩雲:「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見唐詩紀事叁叁裴度條及全唐詩第伍函裴度。)牧齋此際雖欲建樹平定淮蔡之功業,然有誌不成,空興「白首老翁徒種菜」之歎,頗可憐也。又錢曾注本有學集捌長幹墖光集「雞人」七律(涵芬樓影印有學集本此詩自注有所刪改,故用遵王注本。)雲:
雞人唱曉未曾停。倉卒衣冠散聚螢。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騎已揚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對。講官奏曰,馬畏熱,必不渡江。餘麵叱之而退。」)刺閨痛惜飛章罷,(自注:「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講殿空煩側坐聽。腸斷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繞新亭。
寅恪案,牧齋於啟禎之世,以將帥之才自命,當時亦頗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齋督兵援揚,猶可稱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請者,則河東君自當作葛嫩,而牧齋未必能為孫三也。一笑!
至於夢章之以此圖征題,足知其好談兵,喜標榜。檢吳偉業綏寇紀略伍「黑水擒」條雲:
[範]景文下士喜奇計,坐客多譚兵,顧臨事無所用。
亦可窺見明末士大夫一般風氣。阮圓海錢牧齋範夢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雖各異,獨平日喜談兵,而臨事無所用,則同為一丘之貉耳。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寄劉大將軍」七律略雲:
泰山石礪千行劒,清濟流環萬壘營。篋中亦有陰符在,悔挾陳編作老生。
寅恪案,劉大將軍當為劉澤清,因明史貳柒叁高傑傳附劉澤清傳略雲:
劉澤清曹縣人。崇禎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鎮守山東,防海。澤清以生長山東,久鎮東省非宜,請辭任。澤清頗涉文藝,好吟詠。嚐召客飲酒唱和。
與牧齋詩中「泰山」「清濟」一聯,俱是山東地望者相合。又檢初學集叁壹「劉大將軍詩集序」略雲:
曹南劉大將軍憙為歌詩。幕中之士傳寫其詩,鏤版以行於世,而請餘序之。崇禎壬午七月序。
此序所言之籍貫及稱謂皆與詩合。更以明史澤清本傳「澤清頗涉文藝,好吟詠,嚐召客飲酒唱和」等語證之,則此劉大將軍應是劉澤清無疑。「寄劉大將軍」詩前一題為「效歐陽詹玩月」詩。觀詩後所附跋語,知為崇禎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間之作。後一題為「駕鵝行」,乃聞此年九月下旬潛山戰勝所賦。故牧齋作劉氏詩序,尚在寄劉氏詩之前。時間距離頗短,頻為詩文,諛辭虛語,盈牋疊紙,何其不憚煩如此?詩末結語,牧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於言表。其籠絡武人之苦心,尤可窺見矣。
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雲:
督師堂堂馬伏波。(自注:「督師貴陽馬公。」)花馬劉親斫陣多。(自注:「劉帥廷佐。」)三年笛裏無梅落,萬國霜前有鴈過。捷書到門才一瞥。老夫喜失兩足蹩。驚呼病婦笑欲噎。??頭鬆醪酒新??。
同書貳拾下東山詩集「中秋日得鳳督馬公書來報勦寇師期,喜而有作」雲:
鶡冠將軍來打門,尺書遠自中都至。書來尅日報師期。正是高秋誓旅時。先驅虎旅清江漢,(自注:「左帥還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壽蘄。(自注:「馬公督花馬諸軍自壽州出蘄黃。」)伏波威靈天所付,花馬軍聲鬼神怖。郢中石馬頻流汗,漢上浮橋敢偷渡。(自注:「獻賊作浮橋渡漢江。聞大兵至,一夜撤去。」)
同書捌拾「答鳳督馬瑤草書」略雲:
頃者虎旅先驅,元戎後繼,賊遂撤浮橋,斂餘眾,待王師之至,為鼠伏兔脫之計,則固已氣盡魄奪矣。吾謂今日之計,當委秦蜀之兵以製闖,使不得南,而我專力於獻。九江之師扼於前,蘄黃之師搗於後。勿急近功,勿貪小勝。?之使自救,擾之使自潰。此萬全之策,必勝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執殳,效帳下一卒之用。憂時念亂,輪囷結轖,耿耿然掛一馬瑤草於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獲之,雖欲不傾倒輸寫,其可得乎?秋風蕭條,行間勞苦,惟為社稷努力強飯自愛。
寅恪案,上列兩詩一書,其作成時間,大約「駕鵝行」賦於崇禎十四年冬季,因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雲:
[崇禎十五年]九月辛卯鳳陽總兵黃得功劉良佐大敗張獻忠於潛山。
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為廿四日。牧齋居家得聞知此事,必在十月後矣。「中秋日得鳳督馬公書」一詩,乃崇禎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據詩題可以決定者。至「答馬瑤草書」雖未著年月,然詳繹書中辭旨,大抵與「中秋日得馬公書」詩,殊相類似。書中複有「傾倒輸寫」之語,所謂「輸寫」,當即指所賦之詩而言。書末「秋風蕭條」一語,亦與詩題之節候相應。今綜合詩及書兩者參互證之,疑是同時所作。蓋詩則專為「傾倒輸寫」,書則兼為金正希誤殺黔兵解說,(事見明史壹柒柒金聲傳。黔兵紀律之惡劣可參計六奇明季南略柒「馬士英奔浙」條。)因此等解說之辭,不可雜入詩中也。檢葉廷琯選錄徐元歎先生殘稾所附馬士英序,末署「天啟元年辛酉五月端陽前三日」。據此牧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處遇見瑤草,至少亦可從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見馬氏此序。馬文頗佳,牧齋必能欣賞。故書中「掛一馬瑤草於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語,非盡虛諛也。「駕鵝行」中,「花馬劉親斫陣多」之「花馬劉」依牧齋自注,乃指劉廷佐言。但計六奇明季南略叁「劉良佐」條略雲:
劉良佐字明輔,大同左衛人。崇禎十四年曾破賊袁時中數萬眾,曆官至總戎,素乘花馬,故世號花馬劉雲。
是「花馬劉」之為劉良佐,絕無可疑。牧齋何以稱之為「劉廷佐」,豈由偶爾筆誤,抑或劉氏之名前後改易,俟考。夫牧齋此時欲以知兵起用,聯絡持有兵權之主帥如馬瑤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於瑤草部將之劉明輔,則恐別有用心。檢上引計氏書「劉良佐」條後有附注雲:
先君子雲,昔劉良佐未顯時,居督撫朱大典部下,忽為所知,加以殊恩。屢以軍功薦拔,遂至總戎,亦一遇也。
是劉良佐與朱大典有關。明史貳柒陸朱大典傳略雲:
崇禎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圍萊州。山東巡撫徐從治中??死,擢大典右僉都禦史代之。詔駐青州,調度兵食。七月登萊巡撫謝璉複陷於賊,總督劉宇烈被逮,乃罷總督及登萊巡撫,不設專任。大典督主客兵數萬及關外勁旅四千八百餘人合勦之,賊大敗,圍始解。賊竄歸登州。[副將靳]國臣等築長圍守之,攻圍既久,賊糧絕,恃水城可走,不降。六年二月中旬有德先遁,官軍遂入[登州]大城,攻水城未下,遊擊劉良佐獻轟城策。城崩,官軍入,賊盡平。八年二月賊陷鳳陽,詔大典總督漕運,兼巡撫廬鳳淮揚四郡,移鎮鳳陽。[十四年]六月命大典總督江北及河南湖廣軍務,仍鎮鳳陽,專辦流賊。賊帥袁時中眾數萬,橫潁亳間。大典率總兵劉良佐等擊破之。
南沙三餘氏南明野史上雲:
廣昌伯劉良佐字明宇。故東撫朱大典之舊將,後督淮揚,再隸麾下,從護祖陵。禦革左眼,再收永城。號花馬劉者也。
據此劉良佐實為朱大典在山東平定登萊一役,卓著戰功之驍將。後來大典移駐鳳陽,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齋歌頌瑤草戰功,專及明輔,事理所當然。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傳中「罷總督及登萊巡撫,不設專任」一事。蓋此點極與牧齋有關。前引牧齋「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二首。時有郎官欲上書請餘開府東海,任搗勦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題,及詩中「東征倘用樓船策」句,及「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四,詩中自注雲:「沈中翰上疏請餘開府登萊,以肆水師。」並有學集叁貳「卓去病先生墓誌銘」載,崇禎末,中書沈廷揚特疏請牧齋開府東海,任援勦事。明史捌陸河渠誌海運門及同書貳柒柒沈廷揚傳所載季明本末較詳,而沈氏受命駐登州,領寧遠餉務一點,尤與其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有關。
又鮚埼亭集外編肆「明沈公神道碑銘」述五梅海運之功甚詳,而不及其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並其上書時任中書之職名亦不書,蓋欲避免沈氏與牧齋之關係。但文中雲:
大兵之下鬆山也,繞出洪承疇軍後,圍之急,十三鎮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餉絕,道已斷。思陵召公議之,公請行。自天津口出,經山海關左,達鴨綠江,半月抵鬆山,軍中皆呼萬歲。公還,鬆山竟以援絕而破。時論以為初被圍時,若分十三鎮之半,從公循海而東,前後夾援,或有濟,而惜乎莫有見及之者。
據此可見季明海運之策,與請任牧齋巡撫登萊兩事,實有相互關係。謝山雖惡牧齋,欲諱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縣誌壹玖文學門沈宏之傳雲:「族弟崇明廷揚入中書,建海運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揚死節,宏之殯之虎邱,誌而銘之。」可供參考。)初學集貳拾上東山詩集叁「[崇禎十四年]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六「聞道鬆山尚被圍」句,可證牧齋賦此詩前後,甚欲一試其平生談兵說劍之抱負,覬覦登萊巡撫之專任。故於登州一役立有戰功之劉良佐,尤所屬望。不知明輔亦如鶴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詩,可欣賞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萊巡撫之微旨歟?至「駕鵝行」中「驚呼病婦笑欲噎」之句,牧齋於此忽涉及河東君,亦非無因,殆由瑤草早已得聞錢柳因緣之佳話。東山詶和集刊成於崇禎十五年春間,集中所收諸詞人和章,為徐元歎詩最多。(並可參初學集叁貳「徐元歎詩序」。)以平日徐馬文字關係推之,瑤草當已先得見東山詶和集也。牧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東君實非尋常女子,乃一「閨閣心懸海宇棋」之人,可與楊國夫人等視齊觀,並暗寓以韓蘄王自待之意。未識瑤草讀之以為何如耶?
抑更有可論者,綏寇紀略伍雲:
淮撫朱大典以護陵故,多宿兵,亦屢有挫衂。獨其將劉良佐驍果善戰。
可知當日江淮區域鳳陽主帥擁兵最多。其部將如「花馬劉」輩,複以善戰著稱。吳氏之書雖指朱延之而言,但瑤草乃後來繼任朱氏之人。部下驍將,多仍其舊。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證。故牧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為馬氏操持,蓋由其掌握兵權所致。牧齋亦終以與馬阮鉤聯,毀其晚節,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觀此二詩一書,即可證知矣。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肆「閩人陳遯鴻節過訪。別去二十年矣」七律略雲:
亂後情懷聽夜雨,別來蹤跡看殘棋。憑君卷卻梁溪集,共對簷花盡一巵。(自注:「鴻節以李忠定公梁溪集相贈。」)
又「留鴻節」七律略雲:
突兀相看執手時。依然舊雨憶前期。客中何物留君住,憑仗江梅玉雪枝。
同書同卷「鄭大將軍生日」七律雲:
戟門瑞靄接青冥。海氣營雲擁將星。荷鼓光芒朝北鬥,握奇壁壘鎮南溟。扶桑曉日懸弧矢,析木長風送柝鈴。**寇滅奴須及早,佇看銅柱勒新銘。
同書叁貳「陳鴻節詩集敍」(寅恪案,同治修福建通誌貳壹叁文苑傳有陳遁傳。但其文全采自初學集,別無他材料也。)略雲:
陳遯字鴻節,閩之侯官人也。貸富人金為遠遊。抵陪京。過桃葉渡,遇曲中諸姬,揄長袂,侻薄裝,酒闌促坐,目眙手握,以為果媚己也。命酒極宴,流連宿昔,槖中裝盡矣。還寄食於僧院。故人黎博士贈百金,遣遊錫山。途中遇何人,夜發篋盜其金亡去,益大困。臥病於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賞其詩,載歸虞山。(寅恪案,「李生」即李奕茂,字爾承。事跡可參牧齋外集貳伍「書李爾承詩後」。何允泓字季穆。常熟人。事跡可參初學集叁歸田詩集上「哭何季穆」詩及同書伍伍「何季穆墓誌銘」並吳偉業梅村家藏藳貳柒「何季穆文集序」等。)偕過餘山中,賦詩飲酒相樂也。自後不複相聞,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訪餘於虎丘,握手道故,喜劇而涕。問其年,長餘二歲耳。出其詩,則卷帙日益富。曹能始為采入十二代詩選中矣。鴻節將行,餘為略次其生平與出遊之槩,以敍其詩,且以為別。屬其歸也,以質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敍。
同書捌柒「請調用閩帥議」略雲:
為今之計,拯溺救焚,權宜急切,惟有調用閩帥一著。愚以謂當世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飛章入告,伏乞皇上立??鄭帥,移鎮東南,專理禦寇事宜。其將領士卒,一應安家衣甲器械船隻行糧月糧,一炤鄭帥弟鴻逵赴登事例。新登撫赴登也,屬鄭帥造船於瓜洲。鄭慨然曰,此王事也,萬裏不敢辭,況京江咫尺乎?已而語其弟鴻逵,奴警更急,我當親督師渡江。其慷慨赴義,急病讓(攘)夷如此。東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鎮,則東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鳳急可借以援鳳。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弈棋,下一子於邊角,而全局皆可以炤應,則下子之勝著也。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殘局矣。誠有意收拾,則滿盤全局著子之當下者尚多,而恐當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著言之。衰晚罪廢,不當出位哆口輕談天下事。警急旁午,吳中一日數驚。頃見南省台傳議曰,上護陵寢,下顧身家。聽斯言也,如寱睡中聞人聒耳大呼,不覺流汗驚寤,推襆被而起,庸敢進一得之愚,以備左右之采擇。癸未三月朔日。
寅恪案,此鄭大將軍即鄭成功之父鄭芝龍。觀議中「鄭帥弟鴻逵」及「語其弟鴻逵」等句,是其確證。牧齋平生酬應之作甚多,未必悉數編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於壽芝龍一詩,所以特編入集中,疑別有理由,蓋欲藉是表見其知兵謀國之誌事耳。「請調用閩帥議」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鄭大將軍生日」前一題為「馮二丈猶龍(寅恪案,馮夢龍字猶龍,蘇州府長洲縣人。)七十壽詩」其結語雲:「鶯花春日為君長。」馮氏壽詩前即有關陳氏二律。其「留鴻節」詩有「江梅玉雪」,表麵敍述景物之語,並取牧齋所作陳氏詩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綜合推證,可知上列三詩一文,皆崇禎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間在蘇州所作。時日銜接,地點相同,互有關係者也。「請調用閩帥議」以弈棋為譬雲:「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殘局矣。」可與「鴻節過訪」詩「別來蹤跡看殘棋」之句互證。陳遯既是閩人,突兀過訪,牧齋為之賦兩詩並為之作詩集序,時間複與作壽鄭芝龍詩及請調用閩帥議相接近,當不偶然。牧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僅因觀梅之雅興,疑其別有所為。今以資料缺乏,甚難考知。或者一由於欲藉鴻節為媒介以籠絡鄭芝龍兄弟。二由於往晤李邦華於廣陵,共謀王室。若此揣測不誤,則牧齋虎丘之遊寓,乃其取道蘇州渡江至揚州之中途小住也。第貳事俟後論之,茲暫不多及。
又檢黃漳浦[道周]集,其中亦有關涉此時李邦華諸人欲藉鄭芝龍兵力以安內攘外之文字,詳見後引,茲亦暫不論之。
複次,金氏錢牧齋年譜崇禎十一年戊寅條,據日本宮崎來城鄭成功年譜載:「鄭森執贄先生之門,先生字之曰大木。時年十五。」殊為疏舛。鄙意許浩基鄭延平年譜「崇禎十七年甲申公廿一歲。五月福王立於南京。芝龍遣兵入衛」條雲:
台灣鄭氏始末:福王立於南京,以明年為弘光元年。封芝龍南安伯,鎮福建。鴻逵靖虜伯,充總兵官,守鎮江。芝豹彩並充水師副將。芝龍遣兵衛南京。
又「事錢謙益為師」條雲:
東南紀事:福王時入國子監,師禮錢謙益。行朝錄:聞錢謙益之名,執贄為弟子。謙益字之曰大木。(寅恪案,賜姓本末雲:「初名森。弘光時入南京太學,聞錢謙益名,執贄為弟子。謙益字之曰大木。」亦同。)
較合於事實。蓋弘光立於南都,鄭氏遣兵入衛。此時成功執贄於牧齋之門,極為可能。行朝錄為黃宗羲所著,梨洲與牧齋關係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見牧齋時,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豈成功原有他字,而牧齋別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為成功之字,傳者誤以為牧齋所取,如河東君之字「如是」,實在遇見牧齋之前,牧齋遺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齋所取者,同一謬誤耶?俟考。總而言之,牧齋在明北都傾覆以前,與芝龍實有聯係。至於鄭成功,其發生關係,則在南都弘光繼立之後。南都既陷,牧齋與河東君誌圖光複,與海外往來之蹤跡,頗可推尋,俟第伍章述之,茲不論及。
牧齋於崇禎季年,聯絡當時握有兵權者之事實,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與知交往還,並恐政敵周延儒妨阻,表麵偽作謙遜之辭,以退為進,跡象之見於詩文者,殊為不少。但本文專論述錢柳關係,此點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噫!當牧齋世路紛擾經營之日,即河東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時,雖兩人之心境不必盡同,而錦瑟年華,則同一虛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數年間,乃錢柳新婚後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初學集貳拾下東山詩集叁「元日雜題長句八首」其一略雲:
北闕千官鹹拜手,東除上宰獨颺言。(自注:「上待元輔以師臣之禮。」)朝罷開顏定相賀,年年虜退有殊恩。
寅恪案,牧齋賦長句八首,此首乃開宗明義第壹章,辭旨專詆陽羨。故知此首乃此題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檢明史叁佰捌奸臣傳周延儒傳雲:
帝尊禮延儒特重。嚐於歲首日,東向揖之曰,朕以天下聽先生。因徧及諸閣臣。
可與此詩印證。又檢同書同傳雲:
[崇禎]十六年四月大清兵略山東,還至近畿。帝憂甚。大學士吳甡方奉命辦流寇。延儒不得已自請視師。帝大喜。降手敕,獎以召虎裴度。賜章服白金文綺上駟。給金帛賞軍。延儒駐通州,不敢戰。惟與幕下客飲酒娛樂,而日騰章奏捷。帝輒賜璽書褒勵。偵大清兵去,乃言敵退,請下兵部議將吏功罪。既歸朝,繳敕諭,帝即令藏貯,以識勳勞。論功加太師,蔭子中書舍人。賜銀幣蠎服。延儒辭太師,許之。
亦可與此詩相印證。但玉繩因清兵之退而特受寵賜,其事實在崇禎十六年四月丁卯,即廿八日,清兵引退之後。(參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牧齋當不能預知。豈牧齋後聞玉繩事敗,補作此首?抑或原有此首,特改用「年年」二字以後概前耶?俟考。
其三略雲:
空傳陶侃登壇約,誰奉田疇間道書。(自注:「淮撫史公唱義勤王,馳書相約。」)投筆儒生騰羽檄,(自注:「無錫顧杲秀才傳號忠檄。」)輟耕野老奮耰鋤。
寅恪案,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略雲:
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者。戊寅(十二日)征諸鎮入援。十七年二月丁亥(廿八日)詔天下勤王。三月甲午(初六日)征諸鎮兵入援。乙巳(十七日)賊犯京師,京營兵潰。丙午(十八日)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後周氏崩。丁未(十九日)昧爽,內城陷,帝崩於萬壽山。
同書貳柒肆史可法傳略雲:
[崇禎]十二年夏丁外艱去。服闋,起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代朱大典總督漕運,巡撫鳳陽淮安揚州。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十七年四月朔聞賊犯闕,誓師勤王。渡江抵浦口,聞北都已陷。(寅恪案,小腆紀傳拾史可法傳略雲:「[崇禎]十六年迺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十七年夏四月朔聞賊犯闕,乃與戶部尚書高弘圖等誓告天地,馳檄勤王。渡江抵浦口,聞北京已陷。」可並參閱。)
史忠正公[可法]集貳「與雲間諸紳書」略雲:
天禍家國,逆闖橫行。用廑聖憂,垂二十載。近者鴟張北向,犯闕無疑。法也聞之,五內震裂。夫西平許國,即懷內刃之思。太真忘軀,遂灑登舟之涕。法雖迂疏淺陋,未敢遠附古人,而國難方殷,何敢或後。頃者誓師秣馬,而坐乏軍需。點金無術,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見諸台台勵捐糜之素誌,負報國之孤忠。毀家佐(紓?)難,亦大義所不辭。儻邀慷慨之懷,爰下芻茭之賜,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節公[峒曾]集捌「與同邑士大夫書」(自注:「崇禎甲申。」)雲:
徐大司寇[石麒]傳史大司馬[可法]公啟,遍達吳郡。郡中及虞山諸老皆傳訖矣。今以屬某,某不敢隱,亦不敢遲。蓋誼同元首,勢迫然眉,當效子文之毀家,寧惟卜式之輸半。某不揣蝱負,敢竭區區。凡我同仇,各隨願力,乞填注樞啟左方,以便報覆。
同書同卷「答史大司馬書」(自注:「崇禎甲申。」)略雲:
地坼天崩,骨驚腸裂。端午聞變,慟哭辭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餘生逢難之日,正義檄下頒之辰。伏枕誦之,長號欲絕。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發義勇,泣勸委輸,共紓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憤。前者從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書,輒悉索敝賦以行,遂入盜手。然猶將毀家紓難,以為眾先。(寅恪案,此書可參舊鈔牧齋遺事後所載錢謙益答龔雲起書並龔氏上牧齋原書。)
同書叁侯元瀞撰其父年譜下崇禎十七年甲申條略雲:
三月中江南始聞李賊犯闕。未幾,北來消息甚惡。府君終不忍信。至端午日聞變既真,乃始發聲長慟,即夕辭家將赴南都,共圖宗社大計。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案,小腆紀傳拾史可法傳雲:「隆武時,贈可法太師,諡忠靖。我朝賜專諡曰忠正。」侯譜稱可法諡為「忠清」,疑是「忠靖」之誤也。)為南大司馬,草勤王檄,遺尺一於府君,約以助義。府君出其書檄徧吿鄉裏,且為約辭,讀者感動。
蓋道鄰在牧齋賦此詩以前,早有勤王之預備及舉動。後因奉旨中道折回。觀史氏遺集中崇禎十二年丁外艱以前,淮撫任內諸家書,可以證知,茲不備引。頗疑崇禎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諸鎮入援,道鄰唱義勤王,馳書約南中士大夫,牧齋遂於次年元旦感賦此詩。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鄰始為南京兵部尚書,(見國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書欄。)故牧齋稱之為淮撫,而不稱之為大司馬也。至史氏與雲間諸紳書,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與同邑士大夫書」所言之「公啟」,亦未可知。總之必作於未確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與同邑士大夫書,亦當作於未確悉北京陷落之時,答史大司馬書則在確悉北京陷落以後所作耳。此皆詳玩書中辭旨推得之結論。明史史可法本傳所言道鄰之勤王,乃其最後一次,與牧齋此詩無涉。恐讀者淆混,因稍多引資料辨之如此。
又今檢道鄰遺文,不見約牧齋勤王之書,或因傳寫散佚,或因被忌刪去,殊難決言。但寅恪則疑史氏未必有專函約牧齋。牧齋自注中史公之書,恐不過與侯氏書中所言之「公啟」性質相類。此類公啟牧齋當亦分得一紙,遂侈言專為彼而發,以自高其身價。若所推測不誤,則牧齋此時欲乘機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見乎詞,亦大可笑矣。
顧杲者,黃梨洲思舊錄「顧杲」條雲:
顧杲字子方。涇陽先生之孫。南都防亂揭,子方為首。阮大铖得誌,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餘。時鄒虎臣為掌院,與子方有姻連,故遲其駕帖。福王出走,遂已。後死難。
查繼佐國壽錄貳「諸生顧杲傳」雲:
顧杲字子方,南直無錫諸生也。工書法,多為詩古文,與吳門楊廷樞同社。逆監魏忠賢時,周順昌坐罪見收,杲為檄攻魏,致激眾,五人死義閶門。崇禎中,又為號忠揭,指國事逗留。觸時忌不悔。
明詩綜柒陸「顧杲」條,附靜誌居詩話雲:
崇禎戊寅南國諸生百四十人,具防亂公揭,請逐閹黨阮大铖,子方實居其首。有雲:「杲等讀聖人之書,明討賊之義。事出公論,言與憤俱,但知為國除奸,不惜以身賈禍。」大铖飲恨刺骨,而東林複社之讎,在必報矣。
寅恪案,子方乃東林黨魁顧憲成之孫,其作攻魏檄,防亂揭及號忠檄等,尤足見其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書生本色,不足異也。
又冒襄輯同人集肆載範景文「與冒辟疆書」三通。其第壹通略雲: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適當南北交訌,殫心竭慮,無能特效一籌,惟是側席求賢,日冀匡時抱略之君子共為商榷,以濟時艱。昨承枉重(踵?),正為止生倡義勤王,與漁仲即商遺(遣?)發。明晨報謁,以訂久要,惟門下傾吐抱膝之籌,俾不佞藉力高賢,救茲孔棘,真海內之光也。
寅恪案,質公之書當作於崇禎十年至十二年四月範氏任南京兵部尚書時,(見國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書欄。)或即辟疆於崇禎十二年初夏至金陵應鄉試之際耶?(見影梅庵憶語「己卯夏,應試白門」之語。)「漁仲」即劉履丁之字,俟後論之。「止生」即茅元儀之字。初學集壹柒移居詩集「茅止生挽詞」十首之五雲:
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終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幹笑,中華有此白癡郎。
質公書中所言,可與牧齋挽茅氏詩相證。此詩作於崇禎十三年庚辰,雖在道鄰馳書約牧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諸書生名士如茅元儀顧杲輩,皆先後有「勤王」之議也。故特附記於此,以見當時風氣之一斑耳。
其四雲:
東略舟師島嶼紆。中朝可許握兵符。樓船搗穴真奇事,擊楫中流亦壯夫。弓渡綠江驅濊貊,鞭投黑水駕天吳。劇憐韋相無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圖。(自注:「沈中翰上疏請餘開府登萊,以肄水師。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案,沈廷揚上疏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以水師攻清事,前已詳引,茲不複述。至此詩結語所用韋執誼事,已見錢遵王注中,亦可不贅。但有可笑者,牧齋遺事略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翁有難色。後牧齋偕柳遊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澄潔可愛。牧齋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此條所記明南都傾覆,牧齋不從河東君之勸,以死殉國,俟後詳言之,茲暫不論。惟牧齋怯於濯足拂水流泉,為河東君所笑一節,若非世人偽造以嘲牧齋者,則錢公與韋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較量才思之有無哉?夫河東君憚於登山,前已詳述,而牧齋怯於涉水,更複如此。真可謂難夫難婦矣。一笑!
其五略雲:
寅恪案,有學集貳捌「明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天津,慈谿馮公墓誌銘」略雲:
公名元颺,字爾賡。以兵部尚書元飇為其弟。海內稱兩馮君。初涖津門,厲兵振旅,犄角諸鎮,斬馘獻兵過當。上大喜,賜金幣,蔭一子錦衣。
南雷文定前集伍「巡撫天津右僉都禦史留仙馮公神道碑銘」(原注:「甲午。」)略雲:
升天津兵備道,未幾巡撫天津,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崇禎]十五年冬大兵複大入。公與諸鎮犄角之。已又合宣大總督孫晉,督師範誌元,山東巡撫王永吉之師,從密雲趨牆於嶺,邀其惰歸。論功賜銀幣,蔭一子錦衣衛。公諱元颺,字言仲,別號留仙。(可參初學集伍「留仙館記」。)
明史貳伍柒馮元飇傳附元颺傳雲:
[崇禎]十四年遷天津兵備副使。十月擢右僉都禦史,代李繼貞巡撫天津,兼督遼餉。明年敍軍功,蔭一子錦衣衛。
寅恪案,牧齋此詩及自注所述崇禎十五年冬爾賡任津撫時,殪禽清酋一事,可與上引材料印證。但錢文「斬馘獻兵過當」之「獻」字,涵芬樓影印有學集所附校勘記未有校改。此時天津並無張獻忠之兵,「獻」字自不可通。疑是牧齋本作「虜兵」,後來避諱,以字形相近,遂改「虜」為「獻」耳。至黃文之作「論功」及明史之作「敍軍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諱也。
其六略雲:
廟廊題目片言中。準擬山林著此翁。(自注:「陽羨公語所知曰,虞山正堪領袖山林耳。」)千樹梅花書萬卷,君看鬆下有清風。
寅恪案,前論「過吊台有感」七絕已及此詩。斯蓋牧齋怨懟玉繩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矯飾恬退之語耳。檢牧齋尺牘上「答周彝仲」書(寅恪案,周彝仲事跡未詳。徐暗公釣璜堂集壹貳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雲:「昔到苕溪訪翠微。」然則彝仲與湖州有關也。又談孺木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虞山後輩」條雲:「常熟楊子常彝初以太倉張采張溥謁錢牧齋,時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興周相國,牧齋反因之通相國。」又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文社之厄」條關於應社節,杜登春社事本末「婁東又有楊[彝]顧[麟士]之學」節,同治修蘇州府誌壹佰常熟縣楊彝傳及陳田明詩紀事辛簽貳貳「楊彝」條等,皆可供參考,而顧書尤為簡要。茲以子常亦是虞山藉以通宜興之人,故附記於此。)雲:
兵垣回,得手教,知元老記存之深,知己推挽之切,而聖意堅不可回,至於三四駁阻。其難其慎,則不肖生平本末與晚節末路,終不可抆拭錄用,主上固已知之深,見之確,而持之不遺餘力矣。聖意即天意也,天可違乎?萬一知己不諒天心,朝夕力請之元老,元老過聽,而力請於聖上,以聖上之聰明天縱,始而厭,久而疑,以區區一人之進退,而開明良枘鑿之端,則我之營進者,終成畫餅,而所損於世道者,不可言矣。又或主上虛己之過,強而從元老之言,以衰殘病廢之身,附贅班行,點綴冷局。麵目可憎,語言無味。此時引身求去,進不能有補於時艱,退不能自全其晚節。人何以處我,而我何以自處,不當深長計之乎?為不肖今日之計,斷斷乎當一意求退,不當複為仕進之局。為知己之深者,代為不肖之計,惟有仰體聖心,俯察微尚,從長商榷,俾得優遊田裏,管領山林,則餘生沒齒,受惠無窮矣。
寅恪案,此劄可與初學集捌拾崇禎十六年癸未四月「複陽羨相公書」及「寄長安諸公書」參證。此兩書俟後論「謝輦下知己及二三及門」詩時,更述之,茲暫不多引。此劄辭旨雖與兩書類似,但是否同一時間所作,尚有問題。「複陽羨相公書」中「恭聞督師北伐,汛掃胡塵」等語,即指明史貳肆莊烈帝紀「[崇禎十六年]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請督師,許之」之事。(寅恪案,「丁卯」即初四日。可參明史叁佰捌奸臣傳周延儒傳。)「寄長安諸公書」題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兩書當是牧齋於崇禎十六年四月在揚州會晤李邦華時,交其轉致者。至此劄未載年月,不能確定為何時所作。但據「寄長安諸公書」中「頃者,一二門牆舊士,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貽書,連章累牘,盛道其殷勤推挽,鄭重汲引,而天聽彌高,轉圜有待」等語,豈即指周彝仲寄牧齋之劄而言耶?儻此假設不誤,則此答周彝仲之劄,尚在兩書之前所作也。俟考。細繹此劄,其最可注意者為「又或主上虛己之過,強而從元老之言,以衰殘病廢之身,附贅班行,點綴冷局」等語。蓋牧齋當時甚願玉繩援己入相,而玉繩竟不為之盡力。繼聞崇禎帝之逾分獎飾,極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劄,傳玉繩之言,謂雖曾盡心殫力,而思陵之意終不可回。牧齋據此乃知玉繩深忌己身之入相,僅欲處以幫閑冷局,聊藉是勉應君上之旁求,並少順群臣之推薦。遂不覺發怒,與玉繩絕交,而認之為死敵也。其經過之原委,請略述之。
南雷文定後集貳「顧玉書墓誌銘」略雲:
乙醜(康熙廿四年)餘泛吳舫,遂主周氏。(寅恪案,「周氏」指周順昌子茂蘭。)於其座上見顧宗俊者,為玉書之子,流落可念,且以其父墓誌銘為請。玉書名麟生,世為常熟人。父大章陝西副使,諡裕湣。宜興者,裕湣之門人。其再相也,玉書入其幕中。起廢蠲逋清獄薄賦四事,玉書頗與聞之。虞山故與宜興涿鹿善,宜興心欲起涿鹿,(指馮銓。)而眾論不同,姑徐之以觀其變。虞山遂致書宜興雲,閣下含弘光大,致精識微。具司馬公之誠一,寇萊公之剛斷,而濟之以王文正之安和,韓魏公之宏博。目今起廢為朝政第一。至如涿鹿,餘不具論,當年守涿之功,屹然為畿內保障。豈可一旦抹??,尚浮沈啟事乎?往見子醜之際,持局者過於矜愎,流為欹側,一往不返,激成橫流。此正今日之前車也。玉書見而訝其翻逆案也,年少氣盛,不顧利害,以其書泄之於外,舉朝大嘩。虞山聞而恨之,後十年玉書有家難,虞山不能忘情,幾置之死,因徙居吳門。家世膏粱,驟承貧薄,玉書不以芥意。壻趙延史周旦齡[等],皆諸生。旦齡即周忠介公之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