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於論長恨歌時,已言樂天之詩句與陳鴻之傳文所以特為佳勝者,實在其後半節暢述人天生死形魂離合之關係,而此種物語之增加,則由漢武帝李夫人故事轉化而來。此篇以李夫人為題,即取長恨歌及傳改縮寫成者也。故就此篇篇末一節與長恨歌及傳之關係略為釋證數語,以供讀者之參考。至於此篇前段所用故實,則不過出於史記貳捌封禪書漢書玖柒外戚傳上李夫人傳,西京雜記貳,及穆天子傳陸諸書,皆世所習知者,無須贅引也。

詩雲: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縱令妍姿豔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

寅恪案:前三句取自長恨歌「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諸句。後一句則取自長恨歌「此恨緜緜無絕期。」之句,此固顯而易見者也。

又雲: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寅恪案:此即綜合文苑英華柒玖肆張君房麗情集本之陳鴻長恨歌傳中:

李延年歌曰,傾國複傾城。此之謂也。

及:

生惑其誌,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與白氏長慶集壹貳長恨歌前之通行本陳鴻長恨歌傳中:

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

等語之意改造而成者也。樂天之長恨歌以「漢皇重色思傾國」為開宗明義之句,其新樂府此篇,則以「不如不遇傾城色」為卒章顯誌之言。其旨意實相符同,此亦甚可注意者也。故讀長恨歌必須取此篇參讀之,然後始能全解。蓋此篇實可以長恨歌著者自撰之箋注視之也,而今世之知此義者不多矣。複次,此篇之廣播流行,較之長恨歌,雖有所不及,但就文章體裁演進之點言之,則已更進一步。蓋此篇融合長恨歌及傳為一體,俾史才詩筆議論俱匯集於一詩之中,已開元微之連昌宮詞新體之先聲矣。讀者若取長恨歌及傳與連昌宮詞及此篇參合比較讀之,並注意其作成之時間,自可於當時文人之關係與文體之關係二端得一確解也。

此篇小序雲:

鑒嬖惑也。

而詩雲:

漢武帝初喪李夫人。

又雲: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傷盛姬。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

則不獨所舉之例,悉為帝王與妃嬪間之物語故實,且又借明皇楊妃之事標出一真實之「今」字。自是陳諫戒於君上之詞,而非泛泛刺時諷俗之作也。考舊唐書伍貳後妃傳下憲宗懿安皇後郭氏傳(新唐書柒柒後妃傳下憲宗懿安皇後郭氏傳後半不同。)雲:

憲宗懿安皇後郭氏,尚父子儀之孫,贈左仆射駙馬都尉曖之女,母代宗長女升平公主。憲宗為廣陵王時,納後為妃。以母貴,父祖有大勳於王室,順宗深寵異之。貞元十一年生穆宗皇帝。元和元年八月冊為貴妃。八年十二月百寮拜表請立貴妃為皇後。凡三上章,上以歲暮,來年有子午之忌,且止。帝後庭多私愛,以後門族華盛,慮正位之後,不容嬖幸,以是冊拜後時。元和十五年正月,穆宗即位,閏正月,冊為皇太後。

新唐書柒柒後妃傳下憲宗懿安皇後郭氏傳(參裴廷裕東觀奏記上及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雲:

宣宗立,於後諸子也。而母鄭故侍兒,有曩怨。帝奉養禮稍薄,後鬱鬱不聊。與一二侍人登勤政樓,將自隕,左右共持之。帝聞不喜。是夕後暴崩。有司上尊諡,葬景陵外園。太常官王皥請後合葬景陵,以主祔憲宗室。帝不悅,令宰相白敏中讓之。皥曰,後乃憲宗東宮元妃,事順宗為婦,曆五朝母天下,不容有異論。敏中亦怒。周墀又責謂,皥終不撓。墀曰,皥信孤直。俄貶皥句容令。懿宗鹹通中皥還為禮官,申抗前論,乃詔後主祔於廟。

寅恪案:唐代之女禍可謂烈矣。如武韋楊張諸後妃之移國亂朝,皆世所習知者。今觀上引諸史文,知憲宗亦多內寵,樂天新樂府既以「為君而作」為其要義之一,宜有此取遠鑒於前朝覆轍,近切合於當日情事之諷諫詩篇也。又觀於後來憲宗終竟不肯定立元妃郭氏為皇後,卒致釀成裴廷裕所謂「光陵商臣之酷」,是樂天之先事陳誡,尤不可忽視也。或有以上引史實既多在樂天賦此篇之後,而宮掖事秘,又非外間所得詳知為疑者。其實自憲宗踐阼至樂天作詩,為時已曆四五載之久,迄未聞以元妃正位宮闈,則疑似之論,不必果無。何況樂天此時又為文學侍臣,職居禁密乎?然則此篇之作,必非僅為襲長恨歌傳之舊意以充五十首之數者,抑又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