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秦中吟有買花(才調集壹此題作牡丹。)一首,可與此篇相參證。蓋二者俱為詠牡丹之作也。唐代牡丹之賞玩甚盛,故元白二公集中多詠此花之詩。觀容齋隨筆貳唐重牡丹條所舉之例,可概見也。
唐代牡丹賞玩之見於筆記小說者,其例至多。茲略引數條,以為例證如下。
國史補中雲:
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躭玩為恥。執金吾鋪官(寅恪案,唐會要捌陸街巷門略雲,太和五年七月左街使奏,伏見諸街鋪近日多被雜人及百姓諸軍諸使官健起造舍屋,侵占禁街。今除先有敕文百姓及諸街鋪守捉官健等舍屋外,餘雜人及諸軍諸使官健舍屋,並令除拆。則所謂鋪官者,即街鋪守捉官健也。)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直數萬者。元和末韓令始至長安,(寅恪案,舊唐書壹伍陸韓弘傳略雲,元和十四年七月入覲。詔曰,韓弘可加司徒兼中書令。則韓弘適以元和末至長安,韓令即指韓弘言也。)居第有之,遽命??去。曰,吾豈效兒女子邪?
酉陽雜俎前集壹玖廣動植類肆草篇牡丹條雲:
[段]成式檢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記說牡丹。則知隋朝花藥中所無也。開元末,裴士淹為郎官,奉使幽冀,回至汾州眾香寺,得白牡丹一窠,植於長安私第,天寶中為都下奇賞。
又雲:
元和初猶少,今與戎葵角多少矣。
同書續集玖支植篇上雲:
[李衞公]又言,貞元中牡丹已貴。柳渾善(嚐?)言,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校幾多。成式又見衞公圖中有馮紹正雞圖,當時已畫牡丹矣。
尚書故實(參劉賓客嘉話錄。)雲:
世言牡丹花近有,蓋以國朝文士集中無牡丹歌詩。張公嚐言楊子華有「畫牡丹處極分明」。子華北齊人,則知牡丹花亦已久矣。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
原注引開元天寶花木記雲:
禁中呼木芍藥為牡丹。
南部新書丁雲:
長安三月十五日,兩街看牡丹,奔走車馬。慈恩寺元果院牡丹先於諸牡丹半月開。太真院牡丹後諸牡丹半月開。
獨異誌上雲:
唐裴晉公度寢疾永樂裏。暮春之月,忽遇(過)遊南園,令家仆童舁至藥欄。語曰,我不見此花而死,可悲也。悵然而返。明早報牡丹一叢先發。公視之,三日乃薨。(寅恪案,據新唐書陸叁宰相表下及通鑒貳肆陸唐紀文宗紀紀裴晉公薨於開成四年三月丙戌。舊唐書壹柒拾裴度傳裴晉公薨於開成四年三月四日。是月癸未朔,則丙戌為四日。是新表舊傳通鑒之紀載相合也。至舊唐書壹柒下文宗紀作三月丙申司徒中書令裴度卒。丙申蓋丙戌之譌。通常牡丹以三月中旬開放,是年閏正月,故花開較早也。)
唐人詠牡丹詩甚多,不須征引,惟賦則較少,茲錄其賦序一二條,聊備例證焉。
唐文粹陸舒元輿牡丹賦序雲:
天後之鄉,西河也。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異。天後歎上苑之有闕,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國牡丹,日月寖盛。今則自禁闥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彌漫如四瀆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遊之士如狂焉。亦上國繁華之一事也。近代文士為歌詩以詠其形容,未有能賦之者。餘獨賦之,以極其美。
李德裕會昌一品集別集牡丹賦序略雲:
餘觀前賢之賦草木者多矣,惟牡丹未有賦者,聊以狀之。
賦中「有百歲之芳叢」句下原注雲:
今京師精舍甲第,猶有天寶中牡丹在。
寅恪案:據上引唐代牡丹故實,知此花於高宗武後之時,始自汾晉移植於京師。當開元天寶之世,猶為珍品。至貞元元和之際,遂成都下之盛玩。此後乃彌漫於士庶之家矣。李肇國史補之作成,約在文宗大和時。(參閱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玖本岑仲勉先生跋唐摭言李肇著國史補之朝代條。)其所謂「京師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雲者,自大和上溯三十餘年,適在德宗貞元朝。此足與元白二公集中歌詠牡丹之多,相證發者也。白公此詩之時代性,極為顯著,洵唐代社會風俗史之珍貴資料,故特為標出之如此。
詩中「西明寺裏開北廊」者,白氏長慶集玖有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五言古調詩,同書壹肆有重題西明寺牡丹七言詩,元氏長慶集壹陸有西明寺七絕,知西明寺乃賞玩牡丹之地也。
「去年嘉禾生九穗,今年瑞麥分兩歧」者,唐代有報祥瑞之製,其見於唐會要貳捌及貳玖祥瑞門者至多也。
又詩中「庳車輭轝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兩句,乃以「貴公主」「豪家郎」男女對映為文。據全唐詩第壹壹函王建宮詞雲:「禦前新賜紫羅襦,步步金堦上軟輿。」可知「輭轝」為女子所乘。此詩「公主」二字,傳世白集或有作「公子」者,殆後人囿於習俗,不明此義,因而妄改耶?
又康駢劇談錄下玉蘂院真人降條(學津討源本)雲:
上都(上都宋周必大玉蘂辨證引此文作長安。)安業坊唐昌觀舊有玉蘂花,甚繁。每發,若瑤林瓊樹。元和中春物方盛,車馬尋玩者相繼。忽一日,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繡綠衣,乘馬,峨髻雙鬟,無簪珥之飾,容色婉約,迥出於眾。從以二女冠,三女仆。仆者皆丱頭黃衫,端麗無比。既下馬,以白角扇障麵,直造花所。異香芬馥,聞於數十步之外。觀者以為出自宮掖,莫敢逼而視之。??立良久,令小仆取花數枝而出。將乘馬,回謂黃冠者曰,曩有玉峰之約,自此可以行矣。時觀者如堵,鹹覺煙霏鶴唳,景物輝煥。舉轡百步,(百步,辨證作百餘步。)有輕風擁塵,隨之而去。須臾塵滅,望之已在半天。(辨證天字下有矣字。)方悟神仙之遊。餘香不散者經月餘日。時嚴給事休複,元相國[稹],劉賓客[禹錫],白醉吟[居易],俱有聞玉蘂院真人降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