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貳壹左思詠史詩之第貳首雲:
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襲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寅恪案,郭茂倩樂府詩集玖玖此題下亦引太衝此詩,蓋已知樂天此題取材所自矣。)
白氏此題不獨采用太衝此詩之首句以名篇,且亦襲取其全部之旨意。初視之,頗似為充數之作,但細思之,則知其實是有為而作,不同於通常擬古之詩篇也。
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論牛李黨之分野,以為李黨乃出自魏晉北朝以來之山東舊門,而牛黨則多為高宗武後以來,用進士詞科致身通顯之新興寒族,樂天即為以文學進用之寒族也。其證辨之言茲不必詳。所可注意者,樂天此時雖為拾遺小臣,然已致身翰苑清要,以其資曆而言,不得謂之失地,故此篇並非自況之詞,如左太衝喻己(見文選五臣注。)之原意也。然則其興感之由果何在乎?考牛李黨爭之表麵公開化,適在樂天作詩之前一年,即元和三年。通鑒貳叁柒唐紀憲宗紀(參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雲:
[元和三年]夏四月上策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舉人伊闕尉牛僧孺,陸渾尉皇甫湜,前進士李宗閔,皆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吏部侍郎楊於陵,吏部員外郎韋貫之為考策官。貫之署為上第,上亦嘉之,詔中書優與處分。李吉甫惡其言直,泣訴於上。且言翰林學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無所異同。上不得已,罷垍涯學士,垍為戶部侍郎,涯為都官員外郎,貫之為果州刺史。後數日,貫之再貶巴州刺史,涯貶虢州司馬。乙亥以楊於陵為嶺南節度使,亦坐考策無異同也。僧孺等久之不調,各從辟於藩府。
寅恪案:牛僧孺李宗閔,後日牛黨之黨魁也。李吉甫,後來李黨黨魁德裕之父也。此次製科考策,牛李之詆斥吉甫,或不免太甚,而吉甫亦報複過酷。自此兩種不同社會階級,奪取政治地位之競爭,遂表麵形成化矣。樂天牛黨也,故於此時亦密諫其事。觀白氏長慶集肆壹論製科人狀所雲:
臣今言出身戮,亦所甘心。
又雲:
臣今職為學士,官是拾遺,日草詔書,月請諫紙。臣若默默,惜身不言,豈惟上辜聖恩,實亦下負人道。所以密緘手疏,潛吐血誠。苟合天心,雖死無恨。
可謂言之激切矣。樂天作此詩時,李吉甫雖已出鎮淮南,猶邀恩眷。牛僧孺則仍被斥關外,未蒙擢用。故此篇必於「金張世祿」之吉甫,「牛衣寒賤」之僧孺,有所憤慨感惜。非徒泛泛為「念寒雋」而作也。又白氏長慶集貳捌與元九書雲:
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
可知樂天與思黯氣類至近,宜其寄以同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