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友人多研究東晉南北朝音韻問題,甚可喜也。寅恪頗欲參加討論,而苦於音韻之學絕無通解,不敢妄說。茲僅就讀史所及,關涉東晉南朝之吳語者,擇錄數事,略附詮釋,以供研究此問題者之參證。雖吳語吳音二名詞涵義不盡相同,史籍所載又頗混用,不易辨析,但與東晉南朝古音之考證有關則一也。
宋書捌壹顧琛傳(南史叁伍顧琛傳同)雲:
先是宋世江東貴達者會稽孔季恭,季恭子靈符,吳興丘淵之及琛,吳音不變。
寅恪案,史言江東貴達者,唯此數人吳音不變,則其餘士族,雖本吳人,亦不操吳音,斷可知矣。
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略雲:
張融,吳郡吳人也。出為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融神色不動,方作洛生詠,賊異之而不害也。
寅恪案,世說新語雅量篇略雲: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
劉注引宋明帝文章誌曰:
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後名流多??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晉書柒玖謝安傳同。)
據此,則江東士族不獨操中原之音,且亦??洛下之詠。張融本吳人,而臨危難仍能作洛生詠,雖由於其心神鎮定,異乎常人,要必平日北音習熟,否則決難致此無疑也。
顏氏家訓音辭篇雲:
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辨。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
寅恪案,南北所以有如此不同者,蓋江左士族操北語,而庶人操吳語;河北則社會階級雖殊,而語音無別故也。
南史肆伍王敬則傳略雲:
王敬則,臨淮射陽人也。僑居晉陵南沙縣。母為女巫。後與王儉俱即本號開府儀同三司。時徐孝嗣於崇禮門候儉,因嘲之曰:「今日可謂連璧。」儉曰:「不意老子遂與韓非同傳。」人以告敬則,敬則欣然曰:「我南沙縣吏,徼幸得細鎧左右,逮風雲以至於此。遂與王衛軍同日拜三公,王敬則複何恨。」了無恨色,朝士以此多之。
南齊書貳陸王敬則傳略雲:
敬則名位雖達,不以富貴自遇,危拱傍遑,略不衿裾,接士庶皆吳語,而殷勤周悉。世祖禦座賦詩,敬則執紙曰:「臣幾落此奴度內。」世祖問:「此何言?」敬則曰:「臣若知書,不過作尚書都令史耳,那得今日。」
寅恪案,敬則原籍臨淮,後徙晉陵,其先世本來是否北人?姑不必考。但其居晉陵既久,口操吳語,則不容疑。據敬則傳,有二事可注意者:東晉南朝官吏接士人則用北語,庶人則用吳語,是士人皆北語階級,而庶人皆吳語階級,得以推知,此點可與顏氏家訓音辭篇所言者參證,此其一也。敬則屬於庶人階級,故交接士庶概用吳語,故亦不能作詩。若張融者,雖為吳人,但屬於士族階級,故將死猶作北詠。至於王儉,則本為北人,又為士族,縱屢世僑居江左,諒亦能以吳語接待庶族,而其賦詩,不依吳音押韻,斷然可知,此其二也。
魏書伍玖劉昶傳(北史貳玖劉昶傳同)略雲:
訶詈童仆,音雜夷夏。
史臣曰:昶諸子尫疎,喪其家業。(蕭)寶夤背恩忘義,梟獍其心。此亦戎夷彯狡輕薄之常事也。
南史壹肆晉熙王昶傳略雲:
昶知事不捷,乃夜開門奔魏。在道慷慨為斷句曰:「白雲滿障來,黃塵半天起。關山四麵絕,故鄉幾千裏。」
寅恪案,劉昶蕭寶夤皆南朝宋齊皇子,同為北人之後裔,而世居於江左,俱以家難奔北者。昶之「音雜夷夏」之「夷」,據魏收所作傳論「戎夷彯狡輕薄」之語,知是指江左而言,蓋以夏目北魏為對文也。然則所謂「音雜夷夏」即是音雜吳北。魏收欲極意形容劉昶之鄙俚無文,而不知其童仆之中必有庶族吳人,昶之用吳語訶詈童仆,正是江東以吳語接庶族之通例。至其作詩押韻,自附風雅,諒必仍用北音,如道中所作斷句用起裏二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吳都賦及東晉北人如河東郭璞之巫鹹山賦山海經圖大澤讚吉良讚用韻正複相同(俱見於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冊第陸捌頁下),可資參證,且僅二韻,故尤難據以論證昶之作詩用吳音押韻也。
世說新語排調篇雲: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雲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
寅恪案,琅邪王導本北人,沛國劉惔亦是北人,而又皆士族。然則導何故用吳語接之?蓋東晉之初,基業未固,導欲籠絡江東之人心,作吳語者,乃其開濟政策之一端也,觀世說新語政事篇所載: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並加沾接,人人有說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胡人為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雲:「君出,臨海便無複人。」任大喜說。因過胡人前彈指雲:「蘭闍!蘭闍!」(寅恪疑「蘭闍」與庾信之小字「蘭成」同是一語,參考陳思小字錄引陸龜蒙小名錄。)群胡同笑,四坐並懽。
之條,則知導接胡人尚操胡語。臨海任客當是吳人,雖其屬於何等社會階級,不可考知,但值東晉創業之初,王導用事之際,即使任是士流,當亦用吳語接待。然此不過一時之權略,自不可執以為江左三百載之常規明矣。今傳世有王導麈尾銘一篇,載於北堂書鈔壹叁肆、藝文類聚陸玖、太平禦覽柒佰肆等卷,以理子俟為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白發賦,譙國曹攄之思友人詩其用韻正同,(俱見於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冊第陸捌頁下。)至其文之是否真出於王導,及為導渡江以前或以後所作?皆不可考知,然足征導雖極力提倡吳語,以身作則,但終未發見其作韻語時,以吳音押韻之特征也。
據上引史籍之所記載,除民間謠諺之未經文人刪改潤色者以外,凡東晉南朝之士大夫以及寒人之能作韻者,依其籍貫,縱屬吳人,而所作之韻語則通常不用吳音,蓋東晉南朝吳人之屬於士族階級語者,其在朝廷論議社會交際之時尚且不操吳語,豈得於其摹擬古昔典雅麗則之韻語轉用土音乎?至於吳之寒人既作典雅之韻語,亦必依仿勝流,同用北音,以冒充士族,則更宜力避吳音而不敢用。故今日東晉南朝士大夫以及寒人所遺傳之詩文雖篇什頗眾,卻不能據以研究東晉南朝吳音與北音異同及韻部分合諸問題也。
或問曰:信如子言,東晉南朝詩文其用韻無吳北籍貫之別,則何以同一時代,而詩文用韻間或不同?(見清華學報第壹卷第叁期王力先生南北朝詩人用韻考第柒捌玖頁。)其中豈亦有因吳北籍貫之異,而致參差不齊者耶?
應之曰:永嘉南渡之士族其北方原籍雖各有不同,然大抵操洛陽近傍之方言,似無疑義。故吳人之仿效北語亦當同是洛陽近傍之方言,如洛生詠即其一證也。由此推論,東晉南朝疆域之內其士大夫無論屬於北籍,抑屬於吳籍,大抵操西晉末年洛陽近傍之方言,其生值同時,而用韻寬嚴互異者,既非吳音與北音之問題,亦非東晉南朝疆域內北方方言之問題,乃是作者個人審音之標準有寬有嚴,及關於當時流行之審音學說或從或違之問題也,故執此不足以難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