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請蘭泉作其祖詩文集序時,端生已死,範某已歸,自不待論。至玉敦是否健存,今雖不能確知,但據紫竹山房詩文集首所載之顧光撰陳兆侖墓誌銘,知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兆侖葬時,玉萬已卒,玉敦猶存。又據同集首所載之郭麐撰兆侖神道碑文,(此文作成之時距兆侖之葬為二十三年。)止言兆侖孫春生桂生等,而不及玉敦,則此時玉敦必先卒無疑矣。假使桂生請蘭泉作序時,玉敦尚健在者,範某之案既得解除,玉敦亦不必如前此之不肯以其父之詩文集示人及刊行也。又前已論及桂生當日請蘭泉作其祖集序時,其持示蘭泉之稿本,卷數較刊本為多。桂生所以刪削之故,雖不敢確言,但必因端生壻範某之關係無疑。桂生既大加刪削,則此集之刊布,縱使玉敦尚在,亦可不反對。或者桂生請作序時,玉敦已卒,而桂生更加刪削者,豈由長生及其他親友尚有不滿意者在耶?春融堂集本所載序文亦不同於蘭泉當日交付桂生之原稿者,殆以中多語病,致招陳氏親友之非議,遂亦不得不重改定耶?

長生寄外詩雲:「縱教裘敝黃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自命不作蘇秦之婦。觀其於織素圖感傷惓戀,不忘懷端生者如此,可謂非以勢利居心,言行相符者矣。嗚呼!常人在憂患顛沛之中,往往四海無依,六親不認,而繪影閣主人於茫茫天壤間,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歟?

文述於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中言端生壻範某乃諸生,以科場事為人牽累謫戍。又於頤道堂外集陸(碧城仙館詩鈔玖)題繪聲閣集四律第二首詩中文述自注亦言「端生適範氏,壻以累謫戍」。則欲考範某一案,必於乾隆朝鄉試科場案中求之,因範某為諸生,不能關涉會試也。乾隆紀元凡六十年,舉行鄉試次數頗多,其與此案有關者,必在四十七年以前,三十九年以後,所以決定此後前兩時限者,實有特殊人事之關係。觀乾隆四十七年王昶在杭州修西湖誌時,陳玉敦不肯以其父之詩文集示蘭泉,即知範某之案必已發生於此年以前,此後一時限定於乾隆四十七年之理由也。所以知此案必在乾隆三十九年以後者,即因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雲「錦瑟喜同新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及「未酬夫子情難已,強撫雙兒誌自堅」。則是端生結婚後一年即產一女,隔數年,又產一兒。其間或雖產兒而不育,要之,必有數年之間隔,否則不得用「早」字也。關於此點又須推測端生適範某之年月。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自言「庚寅失恃新秋月」,是其母汪氏卒於乾隆三十五年七月,而其父玉敦正在山東登州府同知任內也。又言「辛醜旋南首夏天」,據紫竹山房詩文集所附年譜,其祖兆侖卒於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二十四日,而其父玉敦丁父憂,解登州府同知之任,其家因此南歸原籍杭州也。端生為在室未嫁之女,依當時禮律,應服母喪三年,實即二十七個月。故端生於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又端生應服祖父服朞年,故於乾隆三十七年正月末除祖父服。但其父玉敦之除父喪,以乾隆三十八年有閏三月之故,應在三十八年閏三月末也。依當日社會情況言,錢塘陳氏既為士大夫禮教之家庭,除其壻範氏一方麵有何問題,今難考知,可不計外,則端生結婚之期縱可勉從權變,或得在除其母汪氏服,即乾隆三十七年十月之後,然總以其父玉敦除端生祖兆侖之服,即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末之後,方合禮法也。又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塚婦吳氏行略雲:

[乾隆]庚午(即乾隆十五年。)秋玉萬與次兒玉敦忝與鄉薦。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長孫女端兒生,次子婦出也。

是端生於乾隆三十七年十月除母服時,年已二十二歲,其父玉敦於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末,除其父兆侖服時,端生年已二十三歲矣。當時女子通常婚嫁之期,大抵不逾二十歲,端生婚期實已嫌晚,而非更別有不得已之故,不宜再延。故端生適範某之年月,至早在乾隆三十七年冬間,至遲亦不能在乾隆三十八年冬季以後也。若依當日社會風俗推論,要以乾隆三十八年玉敦除其父喪後,端生始適人,於禮法及情勢為最妥便。職此之故,鄙意假定乾隆三十八年夏季至冬季的時間為端生適範某之年月,雖不能中亦不遠矣。若端生於乾隆三十八年結婚,三十九年產一女,此後數年間複產一兒,則範某之案不能發生於三十九年以前,此前一時限定於乾隆三十九年之理由也。

今考清代史乘,乾隆三十九年後,四十七年前,共有四十二年丁酉,四十四年己亥,四十五年庚子三次鄉試,而四十五年恩科順天鄉試適發生科場舞弊之案。此案清高宗實錄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及九月凡有五次記載,(其第一次可參清會典事例叁肆壹禮部伍貳貢舉整肅場規壹乾隆四十五年諭。)其文頗繁,茲僅節錄其最有關者,並附論釋於下。憶二十餘年前整理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編輯明清史料,見乾隆朝三法司檔案甚多。當時未能詳檢,不知其中是否有與此案有關之文件。今此項檔案盧溝橋事變後已不在原處,暫不能查閱。又故宮博物院清軍機處奏鈔上諭檔中複有關於此案之文件,據司其事者雲:「此項材料南運未返。」則其與清高宗實錄詳略同異如何,亦無從比較也。

清實錄高宗實錄壹壹壹叁略雲: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甲申又諭曰:刑部審訊鄉場傳遞文字之謄錄陳七等一案,將陳七擬絞監候,其代倩作弊之恒泰春泰範菼陶雲鶴發往烏魯木齊,不能禁約子弟之勒善陶淑交部嚴加議處等語。此案科場傳遞積弊聞之已久,但總未經發覺,姑未深究。今陳七等既經拏獲,若不力為整頓,使之懲儆,則舞弊營私,將何底止。此案陳七一犯,包攬得贓,藐法無忌,實為罪魁,問擬絞候,自屬法無可貸。恒泰春泰著削去旗籍,與範菼陶雲鶴一並發往伊犂,給種地兵丁為奴。其勒善陶淑均即著革職,以為科場舞弊玩法者戒。

同書高宗實錄壹壹壹肆略雲:

[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丁亥諭:鄉試為掄才大典,欲拔真才,先清弊竇。本年順天鄉試,經搜檢王大臣奏,拏獲懷挾傳遞及頂名代倩,不一而足。各犯已交部從重辦理,用昭炯戒。順天科場,特派王大臣等,於磚門龍門逐次嚴查,尚有此等弊竇。何況外省稽察搜查,斷不能如京師之嚴密。該巡撫等職任監臨,摘弊防奸,是其專責。乃曆年披閱各該撫奏折,惟今年富綱(寅恪案,清史稿貳佰捌疆臣年表陸各省巡撫表載乾隆四十五年富綱任福建巡撫。)奏稱,先於場前訪查積習,出示禁諭,並增築夾牆,另開更道,於抬運人夫,逐加搜檢,印用號戳,並不假手吏胥等語。辦理較屬認真,此外則均以三場無弊一奏塞責,並未見有查出懷挾傳遞頂冒之事。豈作奸犯科者,惟順天有之,而各省竟俱弊絕風清如此乎?實因各撫臣模棱市譽,不肯認真任怨耳。夫取怨於作奸犯科之人,亦何妨乎?嗣後各省巡撫,凡遇大比之期,必須實力稽察,慎密防閑,如有前項弊端,即當立時查獲,嚴加究治,從重核辦,務令闈中積弊肅清,士子懷刑自愛,庶足以甄別人材,振興士習。將此通諭知之,並令於每科引此旨覆奏,著為例。

寅恪案,端生之壻範某是否即範菼,今難確定。然乾隆三十九年以後,四十七年以前,三次鄉試科場中,惟此次發生作弊之案。據高宗諭中「曆年披閱各該撫奏折」之語,則是至少此年以前數年,未有作弊案發生,更可推知。此案中之範菼乃由陳七口供牽累,既與陳文述所言者相合,又其罪為發往伊犂,亦與端生壻之事相符。今未發見明確之反證,不得不暫假定範菼即端生之壻範某也。綜觀高宗屢次禦旨,知其意在嚴懲窮究,廣肆株連,並通諭全國,凡遇科試之期,負監臨之責者,須引此旨覆奏,永為定例。則此案性質嚴重,一至於是。當日陳氏親友惴惴畏避,若恐被其牽累,遂不敢略一涉及端生者,非無因也。

複次,清代江浙士人因長洲韓元少掇高科享盛名之故,往往喜用其名,以「菼」為名。「菼」既是單名,「範」亦非僻姓,則乾隆之時,江浙地域同稱「範菼」者,當不止一人。今翻檢當時史料,發現有一「範菼」者,其人乃陳兆侖交友範璨之子。(見紫竹山房詩集叁書榜自注,同書捌呈範侍郎奠文燦前輩即送歸禾中二首自注及文集捌湖北鄉試錄序又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六年辛酉條。寅恪案,範氏之名及字,今所見諸種材料,往往不同。其名當以作「璨」為是,蓋清高宗實錄壹叁貳乾隆五年十二月戊戌條及同書壹捌柒乾隆八年三月庚午條,清史稿拾高宗本紀壹同年月日條,清朝進士題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姚璨條,清國史館範璨傳,陸燿範公神道碑等,皆作「璨」也。惟清史稿貳佰捌疆臣年表作「燦」,與本書高宗紀自相違反,殆吳廷燮撰表時未詳察耳。紫竹山房詩文集及所附年譜引範氏之名共有三處,僅文集捌作「璨」,餘二處均作「燦」。至範氏之字,諸材料均作「電文」,而紫竹山房詩文集及所附年譜則俱作「奠文」,不似誤寫,未知何故,殊可注意。他若諸地方誌於範氏之名往往或作「璨」,或作「燦」,以其取材不同所致,可不深論。)然其可能性固大,可疑之點亦多。茲略引史料稍辨釋如下:

陸燿切問齋集拾資政大夫工部侍郎範公神道碑(參王昶湖海文傳伍拾陸燿文選及碑傳集叁貳陸燿撰範公璨神道碑。)略雲:

乾隆辛巳之歲,恭逢聖母皇太後七旬萬壽,上命文武廷臣及予告在籍年七十以上者各九人,賜遊香山,製九老詩以寵之,時則資政大夫工部侍郎鬆岩範公與焉。蓋公自丙寅蒙恩致仕,至是以慶典來朝,獲廁耆英之會,朝論榮之。越六年丙戌十二月,有司以公卒聞,諭祭如例。以某年月日葬公於木瀆之阡。公諱璨,字電文,一字約軒,其曰鬆岩者,以上賜「鬆岩樂誌」額,因以為號也。係出宋文正公長子監簿公純佑之後,公登康熙癸巳鄉薦,雍正甲辰進士,改庶吉士。[後]巡撫湖北安徽。入為都察院副都禦史,工部侍郎。旋以兩親尚在淺土,特疏請,遂得蒙恩卜葬,並許歸田。居平益以盛滿為戒,潔清之操,晚節彌勵,菜羹蔬食,不異貧寒。公既貴顯,讓宅於從父兄弟,而自卜居於吳興之南潯。其卒之年距生於康熙庚申,享年八十有七。配孫夫人。子二人,儀薰,國子監生,菼,貢生,皆先公卒。孫三人,墀、城、塏,皆國子監生。女二人,孫女二人,皆適士族。曾孫男女十四人。予於公為鄉後學,墀又姻也。(寅恪案,爾雅釋親雲「壻之父為姻」。然則燿之女適墀之子也。)以公隧道之文來請,因敍其世次曆官行誼,而係以銘。

李桓耆獻類征初編柒陸卿貳類叁陸載清國史館範璨傳略雲:

範璨浙江秀水人。雍正二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五年遷湖北巡撫。八年三月調安徽巡撫。九年六月召還京,九月授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十年五月遷工部左侍郎。十一年請假回籍,尋以年老休致。三十二年卒。(寅恪案,璨實以乾隆三十一年十二月卒。李桓耆獻類征此卷出自清國史館列傳原本,蓋官書所記,乃從賜祭葬之年耳。)尋賜祭葬。

範來庚南潯鎮誌貳建置誌居第門載:

九老第。(原注:在東柵大街。範司空璨致仕所居。欽賜「香山九老」,故名。)樂誌第。(原注:在東柵皇禦河。少司空鬆岩公子貢生範菼所居。禦書「鬆岩樂誌」匾,故名。寅恪案,此語大可注意,似範璨卒後其子菼猶居此第也。可參下文論範菼先其父卒節。)

光緒七年修烏程縣誌貳叁寓賢略雲:

範璨字電文,號約軒,晚號鬆岩。榜姓姚。(寅恪案,清朝進士題名碑雍正二年甲辰科載:「二甲三十五名姚璨,浙江秀水縣。」)世家吳江之麻源九曲裏。秀水籍。既貴顯,讓宅於從父兄弟,而移家烏程之南潯,其居在東柵大街者,曰九老第,複構樂誌堂於皇禦河西,恭奉禦書「鬆岩樂誌」匾額。三十一年卒,年八十七,賜祭葬。著有樂誌堂集。露清篇。(蘇州府誌、南潯誌、切問齋集範公神道碑。)

寅恪案,陳兆侖與範璨既同朝雅故,複同鄉裏,門戶匹對。範氏為秀水人,與端生外祖汪上堉同縣,其家又寓烏程之南潯鎮,與端生妹長生夫家葉氏同居湖洲。據端生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更忻夫壻是儒冠」之語,複與貢生之資格相符及鄉試科場有關,則範菼即陳端生之夫範某,其可能性甚大。但範璨既卒於乾隆三十一年末,而端生之適人,如上文所推論,當在乾隆三十八年,其時璨子菼已先璨卒,此可疑之點一也。又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一案,範菼始獲罪遣戍,時間又更在三十一年範璨卒年之後,此可疑之點二也。說者或謂陸燿碑文菼已「先公卒」之語,蓋有所避忌而改易,此固可通,然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端生自言「幸賴翁姑憐弱質」,則端生適範某之初,其翁仍健存,而範璨已卒於乾隆三十一年末,此時端生尚在閨中,斯豈可通耶?若欲勉強認定範璨之子菼即是端生之夫,則必須有兩項假設。(一)陸燿「子二人,儀薰、菼,皆先公卒」之語,乃是諱改。考陸郎夫卒於乾隆五十年六月二十三日。(見碑傳集柒叁馮浩撰陸君墓誌銘。)是此碑文作成之年月不能後於此時限。又考郎夫以母陳氏病,於乾隆四十三年十二月乞歸侍疾。四十六年十一月丁母憂。四十七年十二月奉旨往山東辦理運河隄務。(見耆獻類征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傳。)揆以通常情事,陸氏撰此碑文當在以母疾乞歸居家時。(陸氏此時實居浙江秀水,而不在江蘇吳江。見馮浩撰陸君墓誌銘。又範氏本秀水籍。紫竹山房詩集捌「呈範侍郎奠文燦前輩即送歸禾中」二首。其所謂「禾中」,即指秀水言也。)因範菼之案發生於乾隆四十五年秋季,上距陸氏之丁母憂,其間尚有一年餘之久,可以受範璨孫墀之請,作此碑文。若陸氏自丁母憂至往山東時,雖亦有一年餘之久,但在母喪中,恐不便受範氏之請,撰此碑文。又今陸氏所撰切問齋集,雖不編年月,而此碑文之後即接以「保德州知州錢之青墓碣」。此碣文乃燿任湖南巡撫時所作。(耆獻類征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本傳略雲:「[乾隆]四十九年七月擢湖南巡撫。五十年六月卒。」)以篇章排列次序先後言之,則此碑文作成之時,下距郎夫之卒甚近。其在乾隆四十五年範菼案發生之後,更可推知。然則碑文之諱改,自是可能之事也。又依常例言,神道碑文之作自當在已有墓誌銘之後。今檢清代載籍,關於範璨身後之文,唯見陸燿所撰神道碑一篇,而未發見有墓誌銘。豈範鬆岩實曾有墓誌銘,乃其太親翁陳句山所撰,後為陳桂生所刪削,遂致不傳耶?姑記此疑,更俟詳考。(二)範菼既非璨之長子,自有出繼之可能。如陳兆侖以其次子玉敦出繼其弟兆嵋之事,即可為證。(見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果爾,則端生書中所謂之「翁」,乃菼出繼之父,亦即璨之弟也。然歟?否歟?非所敢確言也。

至於範璨神道碑文撰者陸燿,其與陳端生父玉敦之關係,亦有可述者。燿與玉敦同於乾隆十九年以舉人考授內閣中書。燿又於「[乾隆]三十五年八月選雲南大理府知府,以親老改補近省,十二月調山東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調濟南府知府」。(見耆獻類征壹捌叁清國史館陸燿傳及紫竹山房集附載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十九年甲戌條。)則燿亦與玉敦同時同官山東登州。但史文簡略,不知燿是否未到登州,即改調濟南耳。若燿果一蒞登州者,則玉敦雖於乾隆三十六年正月丁父憂,然端生實於此年四月始返杭州。(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辛卯旋南首夏天」。)則燿之家庭如亦同在登州者,或尚可與端生相見。燿本為吳江人,吳江乃範璨原籍,即上引燿撰碑文中所謂「予於公為鄉後學」者。燿於範墀為姻親,雖不知始於何時,但陸範兩家當早有交誼,而燿又與陳氏友好,豈端生與範菼之婚姻,即由陸氏所介紹耶?此乃大膽之妄測,殊不敢自信者也。

抑更可論者,範璨以乾隆三十一年卒,其年八十七。假定其在六七十歲間生子菼,則端生與菼結婚時,菼年當為三十餘,而端生如上所論,已二十三歲。以當日社會婚嫁年齡常情推之,菼當是繼娶無疑。璨有孫三人,孫女二人,不知其中孰是端生所生者,今亦不可考知矣。總而言之,未見陳範兩氏家譜以前,端生夫壻問題實一懸案,不能滿意解決也。(寅恪初疑陳端生之夫範某為乾隆時因收藏顧亭林集獲罪,議遣戍,而被赦免之範起鳳。後又疑為乾隆間才女陳雲貞之夫,以罪遣戍伊犂之範秋塘。搜索研討,終知非是。然以此耗去日力不少,甚可歎,亦可笑也。)

至於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一案,其中獲罪諸人,除範菼以外,亦略有可論者。此案主犯陳七必有真實之名,當時諭旨及刑部奏疏僅稱「陳七」者,蓋承辦此案之法官不欲多所牽連,故遂隱去其真名,而逕以排行之稱謂著之公牘耳。陳七之名今既無可考,茲可不論。若恒泰春泰二人自是兄弟。高宗諭旨既言「削去旗籍」,又特改部議發往烏魯木齊為發往伊犂,則此二人當是與烏魯木齊有關之旗人無疑。勒善以不能禁約恒泰春泰二人革職,則其人必是恒泰春泰之家長。據此諸端推論,今於清代史料中,發現一勒福,頗合上列條件。然仍有疑義,尚待詳考。茲姑引史料,略辨釋之於下:

耆獻類征初篇叁貳貳將帥類陸貳載清國史館勒福傳略雲:

勒福初名勒善。哩那氏,蒙古鑲藍旗人,吐魯番駐防。由委前鋒校於乾隆五十八年派赴葉爾羌戍守一次。[道光]十五年二次俸滿,經烏魯木齊都統長清保薦,由兵部帶領引見,得旨:「勒善著更名勒福。」二十年以年力就衰,命原品休致。二十三年卒。子祥泰驍騎校。

寅恪案,勒福本名勒善。清宣宗何以特改其原名,今不能詳知。然其原名必有所避忌,自無可疑。其人既屬吐魯番駐防,又經烏魯木齊都統長清保薦,似恒泰春泰之由發往烏魯木齊改為發往伊犂者,其理由或即在此。雖然,此勒福是否即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中之勒善,尚難斷定。因傳言勒福於道光二十年,以年力就衰致仕。則此時其年齡必已老邁,可以決言。若上推至乾隆四十五年,其間距離已有六十年之久,故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之時,其人之年齡至多亦當為二十歲上下,其所生之二子,至多亦不過數歲。縱此二子俱為「小時了了」之神童,然順天鄉試非神童特科,如此幼小年齡絕不能入闈應試。由是言之,恒泰春泰必非勒福之子可知。但此勒福之子,其名為祥泰。以「泰」字為名,明是與恒泰春泰為兄弟排行。否則天下恐無如此巧合之事也。頗疑恒泰春泰乃勒福之姪,而非其子。諭旨中所謂不能「禁約子弟」者,乃泛指家長而言,非謂恒泰春泰即其子或弟也。陶雲鶴今無可考。惟有陶淑者,據清朝進士題名碑,乾隆二十二年丁醜科二甲二十九名為陶淑。其人乃江西南城縣籍,雖名列等次頗高,然未入翰林館選,(參光緒修江西通誌叁貳及叁肆選舉表及光緒補道光修建昌府誌柒之肆選舉表,並南城縣誌柒之貳。)以州縣外職終老。此陶淑之仕宦年代甚合陶雲鶴父之條件。但今所見史料殊為簡略,不易決定此陶淑果是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中有關之人與否也。詳檢清代史傳,陶姓淑名者,固不止一人。然時代相當,其他條件亦符合而又不為女性者,實止有江西南城陶淑一人。茲節錄地方誌之文,略辨釋之於下。

南城縣誌捌之貳宦業陶淑傳(光緒補道光修建昌府誌捌人物宦業下,又可參畿輔通誌壹玖貳宦績拾。)略雲:

陶淑字作人,號秋山,南城人。乾隆癸酉中式北闈鄉試。丁醜成進士。選授盧龍令。遷臨榆。調衡水。升保安知州。以事詿誤。補棗強令。內艱服闋。補陝西麟遊令。前後服官四十餘年。性耽吟詠,公暇與僚屬相倡和,不以宦遊偃蹇介意也。著有秋山詩集。(參光緒修江西通誌壹壹壹藝文略集部伍別集。又南城縣誌玖之陸藝文中載陶淑姑山吟七古一首。)

寅恪案,陶淑傳中言其任保安州知州時「以事詿誤」,而不明言其為何事。但據乾隆修衡水縣誌首載陶淑序(此序所署年時為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季秋。)雲:

淑既受命衡水之五年,乃克纂輯縣誌,勒成一書。

道光修保安州誌伍職官表知州載:

陶淑。(字秋山。江西南城。進士。重修州城。乾隆三十九年任。)

範清漋。(監生。署。)

李能聰。(廣東四會縣。貢生。乾隆四十五年任。)

嘉慶修棗強縣誌伍職官表知縣乾隆四十九年任者凡四人:

範安仁。(署任。四川成都人。拔貢。)

陶淑。(江西南城人。丁醜進士。)

黃應隆。(署任。湖南寧鄉人。副榜。)

蒯祖炳。(江蘇吳江人。監生。)

可知陶淑任保安州知州「以事詿誤」,當在乾隆四十五年。既在四十五年,則是陶雲鶴之父,又可確定矣。總而言之,此科場案發往伊犂罪犯四人中,恒泰春泰本是駐防烏魯木齊之蒙古族,當不工於代古聖立言之八股文及頌今聖作結之試帖詩。(如戚本石頭記第壹捌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中林黛玉代倩作弊,為其情人賈寶玉所作「杏簾在望」五律詩,其結語雲「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及第伍拾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中李紋李綺所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詩,其結語雲「欲誌今朝樂,憑詩祝舜堯」等即是其例。又悼紅軒主人極力摹寫瀟湘妃子,高逸邁俗,鄙視科舉,而一時失檢,使之賦此腐句,頌聖終篇。若取與燕北閑人兒女英雄傳第叁拾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聆蘭言一心攻舊業」中渴慕金花瓊林宴及誥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觀,不禁為林妹妹放聲一哭也。)陶雲鶴既為乾隆二十二年丁醜科進士陶淑之子,若範菼之父又為樂誌堂主人,則雲鶴及菼二人俱屬科舉出身之家庭,代倩作弊,頗為可能。所可注意者,勒善陶淑以恒泰春泰陶雲鶴之故,牽連獲罪,而範菼之父未聞累及,其人必已早死無疑。即使範菼雖已出繼,而此時其繼父當亦亡故。然則範菼為範璨之子,雖未得確據,但就菼父不被累及一端言之,亦可旁證此案中之範菼,即是烏程縣南潯鎮樂誌堂之少主人也。

茲論陳端生生卒年月及其壻範某事跡之可考者已竟,請論端生撰再生緣之年月及地點如下。再生緣第壹卷第壹回雲:

閨幃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轉未眠。燈影斜搖書案側,雨聲頻滴曲欄邊。閑拈新思難成句,略撿微詞可作篇。今夜安閑權自適,聊將彩筆寫良緣。

寅恪案,以上為端生自述其初撰再生緣之年月也。然未明言是何年,又止言「秋夜初寒」,亦不注明何月。據此書第玖卷第叁叁回雲: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遲留。停毫一月工夫廢,又值隨親作遠遊。家父近將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登州。

是從端生父玉敦赴山東登州府同知任期,逆數至前一年,即再生緣開始寫作之年也。據端生祖兆侖紫竹山房詩文集附陳玉繩所撰句山先生年譜雲:

(乾隆)三十四年八月,先生次子玉敦以中書改官山東登州府同知。

然則乾隆三十四年前一年即三十三年,乃再生緣開始寫作之年也。

開始寫作之年既定,開始寫作之月為何月乎?據再生緣第貳卷第伍回首節略雲:

仲冬天氣已嚴寒,獵獵西風萬木殘。短晝不堪勤繡作,仍為相續再生緣。

是第貳卷開始寫於乾隆三十三年仲冬十一月。但第壹卷第肆回末節雲:

書中雖是清和月,世上須知歲暮天。臨窗愛趁朝陽暖,握管愁當夜氣寒。

所謂「歲暮」者,實指冬季或即孟冬十月。否則第貳卷明言開始寫作於仲冬十一月,「晝短」即包含冬至之月,其前一卷絕無寫於「歲暮」十二月之理也。故「歲暮」二字,不可拘泥誤會。既是孟冬十月寫成第壹卷,則第壹卷首節所謂「秋夜初寒」者,殆指季秋九月而言。據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三年戊子條下略雲:

先生以先世兆域未卜,九月命長子(玉萬)隨侍周夫人率眷屬南還。次子(玉敦)官中書,六年俸滿,奉旨記名外用,留京供職。

可知乾隆三十三年九月間,端生之祖母周氏及伯父或伯父之妾林氏等(玉萬有妾林氏,即安生春生桂生之母。見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塚婦吳氏行略及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誌。)皆已回杭州。京寓中人少事簡,而端生以長孫女之資格,平日所應擔負之家務亦因之稍減,可以從事著作。其自謂「閨幃無事」乃是實情,故可推定再生緣開始寫作於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也。開始寫作年月既定,開始寫作地點為何處乎?複據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四年己醜條下略雲:

正月二十二日出京。

又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條下略雲:

五月假滿赴闕,時長子(玉萬)亦謁選,隨侍入京。是月(八月)長子(玉萬)選授山東濟陽縣知縣。先生初至京,借寓汪芍坡給諫(新)宅。九月杪移歸外廊營舊宅。

可知陳兆侖全家本居北京外廊營舊宅。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端生伯父隨侍端生祖母率眷屬先回杭州。三十四年正月,端生祖父又返原籍。同年秋間,端生父玉敦一房赴任登州。至三十五年五月兆侖率玉萬等返京之後,不逕回外廊營舊宅,而借寓汪芍坡(新)宅者,當由此時汪氏以戶科給事中充江南鄉試副考官,故兆侖等得於是年夏秋時間借寓汪宅。至於陳汪兩家之關係,則汪芍坡與兆侖同是杭州人,其夫人方芷齋(芳佩)之父滌山(宜照)又為兆侖丱角舊友,觀紫竹山房詩集壹拾方滌山為壻汪編修(新)迎至邸寓七律,可以推見也。然則兆侖於乾隆三十五年九月遷回外廊營舊宅,其子玉萬玉敦兩房皆已往山東,(寅恪以為玉萬玉敦本為同胞兄弟,雖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仲弟眉山行略,玉敦曾出繼其胞叔兆嵋,仍是同祖兄弟。但此次兄弟二人,同官山東,據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條,後又同官江南,其所以不回避同省者,蓋由同知及知縣之官秩皆在道府以下,與前引楊芳燦事例不同也。)不複寓外廊營矣。但外廊營舊宅實是再生緣發祥之所,故為最有價值之地,蓋端生撰再生緣自第壹卷至第捌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營舊宅。此宅是否即王蘭泉紫竹山房詩文集序中所指之宅,今雖不能確知,但序文中「入其家,衡門兩版,凝塵滿席」之語,恐能適用於兆侖在京所居之諸宅,(兆侖在京所居之宅今可考知者,尚有粉房琉璃街,賈家胡同,鐵老鸛廟巷,棉花胡同,虎坊橋等地。可參光緒修順天府誌京師誌壹肆坊巷下。)其皆非宏麗,可以推知也。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雲「追憶閨中幼稚年」及「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雖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紅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見,本非限於一地,若視作描繪外廊營舊宅之語,則於久客長安,習知城南坊宅情況之人,更覺端生此言,親切有味,亦不必過泥至認為止可適用於牟子舊邦(再生緣第壹肆卷第伍陸回末節雲:「錦綺裝成牟子國。」)景物之描寫也。再生緣第玖卷至第壹陸卷,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內所寫。此八卷約經七月之久寫成,雖端生自雲「前幾本,雖然筆墨功夫久,這一番,越發芸緗日月遙」,(見再生緣第壹陸卷第陸肆回末節。)其實依端生撰寫第捌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計之,並非遲緩。此不過詞人才女感慨?謙之語,讀者不宜拘執也。或者端生此時早已見及其母汪氏之病漸已增劇,又己身不久亦將於歸,人事無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寫作,猶恐遲緩,其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所謂「由來 覺禪機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時期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歲月。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所言「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蓋兼指登州府蓬萊縣。古典今事合為一詞,端生才華於此可見一斑也。)即端生於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續寫再生緣時,追憶此時期生活之語也。茲不詳述此時期每卷寫作之年月,僅迻錄其第玖卷開始寫作時及第壹陸卷完成時之記載,略加詮釋於下。

再生緣第玖卷第叁叁回首節略雲:

家父近將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登州。行船人襍仍無續,起岸匆匆出德州。陸道艱難身轉乏,官程跋涉筆何搜。連朝躭擱出東省,到任之時已仲秋。今日清閑官舍住,新詞九集再重修。這正是,光陰如駿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

轉眼中秋月已殘,金風爭似朔風寒。欲著幽情無著處,從容還續再生緣。

又同書第壹陸卷第陸肆回末節略雲:

起頭時,芳草綠生才雨好,收尾時,杏花紅墜已春消。良可歎,實堪誇。(寅恪案,「誇」疑當作「謿」。)流水光陰暮複朝。別緒閑情收拾去,我且得,(寅恪案,坊間鉛印本「得」作「待」,似更佳。)詞登十七潤新毫。

寅恪案,端生雖是曹雪芹同時之人,但其在乾隆三十五年春暮寫成再生緣第壹陸卷時,必未得見石頭記,自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墜春消,光陰水逝之意固原出於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卻適與紅樓夢中林黛玉之感傷不期冥會。(戚本石頭記第貳叁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之末節。)不過悼紅僅間接想像之文,而端生則直接親曆之語,斯為殊異之點,故再生緣傷春之詞尤可玩味也。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關涉牡丹紅杏者,故附錄於此。詩之詞句重複鉤連,固是摹擬繪影閣體。然意淺語拙,自知必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嶺南春暮憶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鬆紅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開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抵死賒。(改宋人詞語。)紅杏青鬆畫已陳,興亡遺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歸去,腸斷看花舊日人。

複次,端生於乾隆三十四年秋,隨父玉敦由北京赴山東登州同知任所,其初一段行程為舟行,蓋取道運河也。其自言「行船人襍仍無續」,則於第壹柒卷首節所言「歸棹夷猶翻斷簡」者,情形殆不同矣。端生於乾隆三十六年夏間返杭,自是舟行,大約亦由德州乘船,其登州德州一段路程,仍是乘車陸行,與前此自北京赴登州時,由德州登岸乘車者不異。所謂「陸道艱難身轉乏」者,則昔時深閨弱質,(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有「幸賴翁姑憐弱質」之句。)騾車陸行之苦況,有非今日交通便利之時代所能瞭解者矣。又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雲「自從憔悴堂萱後,遂使芸緗彩筆捐」及「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南旋首夏天」,則端生之母汪氏自乾隆三十五年暮春以後即病劇,端生因此不能從事寫作,至是年七月其母汪氏病逝,更不能繼續撰著。直至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仲春方始續寫第壹柒卷,此端生所謂「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者,即由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後一年壬辰算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止,實為十二年。端生所以從壬辰年算起者,因在辛卯年自登州返杭州途中,於再生緣十六卷稿本,猶略有所修改。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謂「歸棹夷猶翻斷簡,深閨閑暇待重編。由來 覺禪機悟,可奈於歸俗累牽」,即指此而言。蓋端生以母病劇輟寫,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後,即為俗事牽累擱置此稿,直至經過十二年之久,方始續寫也。嗚呼!端生於乾隆三十五年輟寫再生緣時,年僅二十歲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當日亦自謂可以完成此書,絕無疑義。豈知竟為人事俗累所牽,遂不得不中輟。雖後來勉強續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遺憾無窮。至若「禪機 悟」,俗累終牽,以致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後所續寫者,即今再生緣第壹柒卷,卷中首節及末節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續寫經過頗詳,上文已迻錄之矣。

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雲「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及第陸捌回末節雲「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則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將近一年之時間,僅成此一卷,與前此寫作此書之速度大不相侔,斯蓋其心身及環境之變遷所致。否則以端生之才華,絕不至如平山冷燕第陸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絳雪笑為「一枝斑管千觔重,半幅花箋百丈長」者也。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捌回末節雲「向陽為趁三年日,入夜頻挑一盞燈」者,(此句法與第壹卷第肆回末節之「臨窗愛趁朝陽暖,握管愁當夜氣寒」正同,而意境則大異也。)端生自謂前此寫成十六卷,起於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訖於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晝夜不輟。今則「殊非是,拈毫弄墨舊時心」,其綢繆恩紀,感傷身世之意溢於言表,此豈今日通常讀再生緣之人所能盡喻者哉?今觀第壹柒卷之文字,其風趣不減於前此之十六卷,而淒涼感慨,反似過之。則非「江淹才盡」,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庾信哀江南賦雲:「天道周星,物極不反。」蓋子山謂歲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當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雲:「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又雲:「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寫再生緣。」自再生緣十六卷寫完,至第壹柒卷續寫,其間已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宜然。此端生之所以於第壹柒卷之首,開宗明義即雲:「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古典今情合為一語,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於子山之文,深有解會,即此可見。寅恪讀再生緣,自謂頗能識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虛詞讚美也。)至其所以未續完此書者,今日不易確言。據陳文述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雲:「壻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陳氏所言此書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願意,其說亦似有理。因端生於第壹柒卷首節述其續寫此書,由於親友之囑勸,必使完成「射柳姻緣」。其結語雲:「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則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見,殆有壻不歸,不忍續,亦不能強續之勢也。若不然者,此書不續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寫成,抑或第壹柒卷後,雖有續寫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依上文所論,端生之卒年,當在戴佩荃之死,(即在乾隆四十三年秋季。)與陳桂生請王昶作紫竹山房集序,(即在嘉慶元年。)前後兩時限之間。若範某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慶典恩赦獲歸,則端生續完再生緣第壹柒卷時已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季,至此慶典時,止有五六年之久,假使端生無續寫第壹捌卷之事,或由於病困,亦未可知。若範某援嘉慶元年內禪授受慶典恩赦獲歸,則自乾隆四十九年至此慶典時,已有十一年之久,時間頗長,更無一卷之再續,當非由於病困,可以推知也。儻使端生實已寫第壹柒卷以下之稿,而後來散佚不傳者,則其散佚當在雲南。(假定上文論端生曾隨父往雲南之說不誤。)但乾隆四十三年端生必已隨父由雲南歸浙江。今知第壹柒卷之稿既能流傳於浙江,第壹柒卷以下諸卷之稿轉又散佚,似亦不近情理。綜合諸點推論,陳文述壻不歸,不願續成之說,似甚有根據,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獪,遂謂其說亦出虛構也。

茲論陳端生寫作再生緣之經過既竟,請略論再生緣之思想、結構、文詞三點於下:

(一)思想。今人所以不喜讀此書之原因頗多,其最主要者,則以此書思想陳腐,如女扮男裝、中狀元、作宰相等俗濫可厭之情事。然此類情事之描寫,固為昔日小說彈詞之通病,其可厭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讀此等書者,亦由此故也。年來讀史,於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緣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鉤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隱,玩味再生緣文詞之優美,然後恍然知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當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為宰相,社會上最高地位為狀元,此兩事通常皆由科舉之途徑得之。而科舉則為男性所專占之權利。當日女子無論其才學如何卓越,均無與男性競爭之機會,即應試中第,作官當國之可能。此固為具有才學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個人,尤別有更不平之理由也。當清代乾隆之時,特崇獎文學,以籠絡漢族,粉飾太平,乾隆初年博學鴻詞科之考試,即是一例。(此科之發起雖在雍正時,而高宗即位後,繼續於乾隆元年二月諭,給發先期到京應試者膏火銀兩。又於臨試之期,以天氣漸寒,著在保和殿內考試。此皆足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藉文詞科試,以籠絡漢人之用心,亦可窺見矣。)此科試題較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特難,其得中式者,不過十五人。當時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簡齋之流,雖預試,而未獲選,其難可以推見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華選,望重當世。端生在幼年之時,本已敏慧,工於吟詠,自不能不特受家庭社會之薰習及反應。其父玉敦、伯父玉萬輩之才學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見玉敦作品,自不敢確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詩輯三輯壹拾載有玉敦挽天都汪複齋先生五古一首。觀其詩,仍是紫竹山房之派,與繪影、繪聲姐妹之作才華綿麗者,固區以別矣。)至於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當時年尚幼稚,(耆獻類征壹玖柒疆臣肆玖陳桂生傳止載桂生卒於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壽至何歲。但據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塚婦吳氏行略所述,玉萬納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計之,則端生於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緣時,桂生之年齡至多不過十歲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見,故當日端生心目中,頗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長生。然則陳氏一門之內,句山以下,女之不劣於男,情事昭然,端生處此兩兩相形之環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職此之故,端生有意無意之中造成一驕傲自尊之觀念。此觀念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嚐不自覺,然固不屑顧及者也。如再生緣第叁卷第玖回雲:

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癡愚。芸窗紙筆知多貴,秘室詞章得久遺。不願付刊經俗眼,惟憐(寅恪案,坊間鉛印本「憐」作「將」,似更佳。)存稿見閨儀。(此節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下冊第柒章第肆節已論及。)

可見端生當戲寫再生緣時,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議論。故端生著此一節,以示其不屑顧及之意。「因隨母性學癡愚」之語,殆亦暗示不滿其母汪氏未能脫除流俗之見也。

再生緣一書之主角為孟麗君,故孟麗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於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為己身之對鏡寫真也。

觀再生緣第拾卷第叁玖回述皇甫少華迎娶劉燕玉一節雲: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於外廊營內,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卻在爛 胡同。這邊迎親的花轎轉來,正從米市胡同孟家龍圖相國的衙門前經過。

及同書第壹壹卷第肆壹回中,述劉燕玉至孟麗君之父母孟士元韓氏家,拜認為孟韓之繼女時,士元送燕玉至廳院前,其言曰:

!人夫們,轎子抬穩嗬!

連日晴明雪水流,泥濘一路是車溝。小心仔細休輕忽,外廊營,進口艱難我卻愁。

然則皇甫少華家在外廊營,即是孟麗君終身歸宿之夫家在外廊營。據上引陳句山年譜乾隆三十五年條,知陳兆侖亦寓外廊營。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間初寫再生緣時,即在外廊營宅也。端生無意中漏出此點,其以孟麗君自比,更可確定證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將孟麗君之家,而將皇甫少華之家置於外廊營者,非僅表示其終身歸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獪,為此顛倒陰陽之戲筆耳。又觀第壹柒卷第陸柒回中孟麗君違抗皇帝禦旨,不肯代為脫袍;第壹肆卷第伍肆回中孟麗君在皇帝之前,麵斥孟士元及韓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責辱;第壹伍卷第伍柒回中孟麗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麗君前屈膝請行,又親為麗君挽轎;第捌卷第叁拾回中皇甫敬撩衣向麗君跪拜;第陸卷第貳貳回、第貳叁回、第貳肆回;及第壹伍卷第伍捌回中皇甫少華(即孟麗君之夫。)向麗君跪拜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侖於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內閣中書一等一名,又於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學鴻詞科。至乾隆十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觀保典順天武鄉試。此科解元顧麟即於是年中式會元狀元,為武三元。可參紫竹山房文集捌順天武鄉試錄後序、壹玖順天武鄉試策問,及陳句山先生年譜有關諸年等條。再生緣中述孟麗君中文狀元,任兵部尚書,考取皇甫少華為武狀元。豈端生平日習聞其祖門下武三元之美談,遂不覺取此材料,入所撰書,以相影射歟?)則知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故續再生緣之梁德繩於第貳拾卷第捌拾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麗君,謂其「習成驕傲淩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作筆生花之邱心如於其書第壹卷第壹回中,論孟麗君之失,謂其「竟將那,劬勞天性一時捐。閱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可為例證也。噫!中國當日智識界之女性,大別之,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專議中饋酒食之家主婆。第二類為忙於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於第三類,則為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阨,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至於神靈怪誕之說,地理曆史之誤,本為吾國小說通病,再生緣一書,亦不能免。然自通識者觀之,此等瑕疵,或為文人狡獪之寓言,固不可泥執;或屬學究考據之專業,更不必以此苛責閨中髫齡戲筆之小女子也。

(二)結構。綜觀吾國之文學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詩,其間結構組織,出於名家之手者,則甚精密,且有係統。然若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詩而成之巨製,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過取多數無係統或各自獨立之單篇詩文,匯為一書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劉彥和之文心雕龍,其書或受佛教論藏之影響,以軼出本文範圍,故不置論。又如白樂天之新樂府,則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中言之已詳,亦不贅論。至於吾國小說,則其結構遠不如西洋小說之精密。在歐洲小說未經翻譯為中文以前,凡吾國著名之小說,如水滸傳、石頭記與儒林外史等書,其結構皆甚可議。寅恪讀此類書甚少,但知有兒女英雄傳一種,殊為例外。其書乃反紅樓夢之作,世人以其內容不甚豐富,往往輕視之。然其結構精密,頗有係統,轉勝於曹書,在歐西小說未輸入吾國以前,為罕見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學地位在英文中,並非高品。所著小說傳入中國後,當時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廬深賞其文,至比之史遷。能讀英文者,頗怪其擬於不倫。實則琴南深受古文義法之薰習,甚知結構之必要,而吾國長篇小說,則此缺點最為顯著,曆來文學名家輕視小說,亦由於是。(桐城派名家吳摯甫序嚴譯天演論,謂文有三害,小說乃其一。文選派名家王壬秋鄙韓退之侯朝宗之文,謂其同於小說。)一旦忽見哈氏小說,結構精密,遂驚歎不已,不覺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馬子長相比也。今觀再生緣為續玉釧緣之書,而玉釧緣之文冗長支蔓殊無係統結構,與再生緣之結構精密,係統分明者,實有天淵之別。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總之,不支蔓有係統,在吾國作品中,如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顧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齊。若是長篇巨製,文字逾數十百萬言,如彈詞之體者,求一敍述有重點中心,結構無夾雜駢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緣為彈詞中第一部書也。端生之書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國文學史中,亦不多見。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標出之如此。韓退之雲:「發潛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猶退之之意也。

(三)文詞。紫竹山房文集柒才女說略雲:

世之論者每雲,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餘獨謂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來薄福之女,奚啻千萬億,而知名者,代不過數人,則正以其才之不可沒故也。又況才福亦常不相妨。嫻文事,而享富貴以沒世者,亦複不少,何謂不可以才名也。誠能於婦職餘閑,流覽墳素,諷習篇章,因以多識故典,大啟性靈,則於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以視邨姑野媼惑溺於盲子彈詞,乞兒說謊,為之啼笑者,譬如一龍一豬,豈可以同日語哉?又經解雲:溫柔敦厚,詩教也。由此思之,則女教莫詩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國昔時社會惑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謬說,雖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觀端生、長生姐妹,俱以才華文學著聞當世,則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謂「嫻文事,享富貴」者,長生庶幾近之。至若端生,則竟不幸如世論所謂「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雖主以詩教女子,然深鄙彈詞之體。此老迂腐之見囿於時代,可不深論。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際,暗中偷撰再生緣彈詞。逮句山反京時,端生已挾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沒,遂終身不獲見此奇書矣。即使此老三數年後,猶複健在,孫女輩日侍其側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著邨姑野媼所惑溺之彈詞之事也。不意人事終變,「天道能還」,(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雲:「問天天道可能還。」)紫竹山房詩文集若存若亡,僅束置圖書館之高閣,博雅之目錄學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緣一書,百餘年來吟誦於閨幃繡闥之間,演唱於書灘舞台之上。近歲以來雖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取較其祖之詩文,顯著隱晦,實有天淵之別,斯豈句山當日作才女說痛斥彈詞之時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奮其譾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緣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為然耶?抑不以為然耶?

再生緣之文,質言之,乃一敍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長篇巨製也。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之長篇史詩,與吾國文學比較之問題,以非本文範圍,茲不置論。僅略論吾國詩中之排律,以供讀再生緣者之參考。

元氏長慶集伍陸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並序略雲:

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曆其藩翰,況堂奧乎?

姚鼐今體詩鈔序目略雲:

杜公今體四十字中包涵萬象,不可謂少。數十韻百韻中運掉變化如龍蛇,穿貫往複如一線,不覺其多。讀五言至此,始無餘憾。餘往昔見(錢)蒙叟箋,於其長律,轉折意緒都不能了,頗多謬說,故詳為全釋之。

同書五言陸杜子美下注略雲:

杜公長律有千門萬戶開闔陰陽之意。元微之論李杜優劣,專主此體。見雖少偏,然不為無識。自來學杜公者,他體猶能近似,長律則愈邈矣。(元)遺山(論詩絕句)雲:「(排比鋪張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珷玞。」有長律如此,而目為珷玞,此成何論耶?杜公長律旁見側出,無所不包,而首尾一線,尋其脈絡,轉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緒或反不逮其整晰。

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論精矣,茲不必再加引申,以論杜詩。然觀吾國佛經翻譯,其偈頌在六朝時,大抵用五言之體,唐以後則多改用七言。蓋吾國語言文字逐漸由短簡而趨於長煩,宗教宣傳,自以符合當時情狀為便,此不待詳論者也。職是之故,白香山於作秦中吟外,更別作新樂府。秦中吟之體乃五言古詩,而新樂府則改用七言,且間以三言,蘄求適應於當時民間歌詠,其用心可以推見也。(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彈詞之文體即是七言排律,而間以三言之長篇巨製。故微之惜抱論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論彈詞之文。又白香山之樂府及後來摹擬香山,如吳梅村諸人之七言長篇,亦可適用微之惜抱之說也。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世人往往震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之名,而不知吾國亦有此體。外國史詩中宗教哲學之思想,其精深博大,雖遠勝於吾國彈詞之所言,然止就文體立論,實未有差異。彈詞之書,其文詞之卑劣者,固不足論。若其佳者,如再生緣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寅恪四十年前常讀希臘梵文諸史詩原文,頗怪其文體與彈詞不異。然當時尚不免拘於俗見,複未能取再生緣之書,以供參證,故噤不敢發。荏苒數十年,遲至暮齒,始為之一吐,亦不顧當世及後來通人之訕笑也。

抑更有可論者,中國之文學與其他世界諸國之文學,不同之處甚多,其最特異之點,則為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之配合。就吾國數千年文學史言之,駢儷之文以六朝及趙宋一代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論,然有一點可以確言,即對偶之文,往往隔為兩截,中間思想脈絡不能貫通。若為長篇,或非長篇,而一篇之中事理複雜者,其缺點最易顯著,駢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於是。吾國昔日善屬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駢儷之文。但此種理想能具體實行者,端係乎其人之思想靈活,不為對偶韻律所束縛。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遂亦無敵於數千年之間矣。若就六朝長篇駢儷之文言之,當以庾子山哀江南賦為第一。若就趙宋四六之文言之,當以汪彥章代皇太後告天下手書(浮溪集壹叁)為第一。此文篇幅雖不甚長,但內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氣仍極通貫。又此文之發言者,乃先朝被廢之皇後。以失去政權資格之人,而欲建立繼承大統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當日女真入汴,既悉數俘虜趙姓君主後妃宗室北去,舍此僅遺之廢後外,別無他人,可藉以發言,建立繼統之君,維係人心,抵禦外侮。情事如此,措詞極難,而彥章文中「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兩句即足以盡情達旨。至於「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擬適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語意較顯,所以特為當時及後世所傳誦。職是之故,此文可認為宋四六體中之冠也。庾汪兩文之詞藻固甚優美,其不可及之處,實在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於一篇之中,能融化貫徹,而其所以能運用此情感,融化貫通無所阻滯者,又係乎思想之自由靈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靈活之人始得為之。非通常工於駢四儷六,而思想不離於方罫之間者,便能操筆成篇也。今觀陳端生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與再生緣續者梁楚生第貳拾卷中自述之文,兩者之高下優劣立見。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為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於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於楚生。撰述長篇之排律駢體,內容繁複,如彈詞之體者,苟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於其間,則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不獨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輩,亦莫不如是。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餘。此易見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謂愚不可及矣。

端生再生緣之文如此,則平日之詩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見。惜其所著繪影閣集,無一字遺傳。袁簡齋在乾隆時,為最喜標榜閨閣詩詞之人,而其所編著之隨園詩話、隨園女弟子詩及同人集等書,雖載陳句山、陳長生之詩,而絕不及端生一字,豈出於長生之不願,抑或簡齋之不敢,今不能確言。頗疑再生緣中,其對句之佳者,如第壹柒卷首節中「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午繡倦來還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之類,即取繪影閣集中早年詩句足成。若此推論不誤,則是繪影閣集尚存一二於天壤間,亦可謂不幸中之幸也。至於繪影閣之取名,自與「繪影繪聲」之成語有關,而長生之集名繪聲閣,即從其姐之集名而來,固不待論。然「繪影」一詞,或與其撰著彈詞小說,描寫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關。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繪畫,觀其於再生緣第叁卷第拾回中,描寫孟麗君自畫其像一節,生動詳盡,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參再生緣第壹陸卷第陸叁回太後命孟麗君畫送子觀音一節。)前引長生寄外詩雲「年來心事托冰紈」,又有織素圖及桂馨圖(可參吳昌綬鬆鄰遺集陸題桂馨圖後及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壹捌伍陳長生詩選附詩話。)等之記載流傳,則長生之工畫,由於葉紹楏之漸染,或受其姐之影響,俱不可知,姑記於此,更俟詳考。

論陳端生事跡之可考見者及其撰著再生緣本末,並略論其思想結構文詞既竟,茲請論再生緣續撰者梁德繩之事跡及其所撰之續本於下:

梁德繩為梁詩正之孫女,梁敦書之女,許宗彥之室。其生平事跡詳見阮元所著梁恭人傳。(見古春軒詩鈔首及閔爾昌編碑傳集補伍玖列女壹。)其所著古春軒詩鈔上下兩卷及卷後所附詞亦皆流傳。(參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壹集第柒種梁德繩古春軒詞,又潘衍桐兩浙??軒續錄伍叁並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壹捌陸所選梁德繩詩。)今此文關於德繩之事跡及著述均不多所旁涉,止專論其續撰再生緣一事。但德繩之性格及其家庭環境、夫婦關係等與端生頗異,此文遂亦不得不於此三事略加討論,以其有關再生緣原本及續本之特點故也。

今再生緣共二十卷,其第壹捌卷至第貳拾卷為續前十七卷之作,此續者於第壹捌卷首即已自言之矣。但續者為何人及何時所續,則有考論之必要。陳文述西泠閨詠壹伍(前文已引,但因論辨之便利,節錄之於此。)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