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獨彈詞七字唱之體則略知其內容大意後,輒棄去不複觀覽,蓋厭惡其繁複冗長也。及長遊學四方,從師受天竺希臘之文,讀其史詩名著,始知所言宗教哲理,固有遠勝吾國彈詞七字唱者,然其搆章遣詞,繁複冗長,實與彈詞七字唱無甚差異,絕不可以桐城古文義法及江西詩派句律繩之者,而少時厭惡此體小說之意,遂漸減損改易矣。又中歲以後,研治元白長慶體詩,窮其流變,廣涉唐五代俗講之文,於彈詞七字唱之體,益複有所心會。衰年病目,廢書不觀,唯聽讀小說消日,偶至再生緣一書,深有感於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養,無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興窈窕之哀思,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雲爾。

關於再生緣前十七卷作者陳端生之事跡,今所能考知者甚少,茲為行文便利故,不拘材料時代先後,節錄原文,並附以辨釋於後。

再生緣第貳拾卷第捌拾回末,有一節續者述前十七卷作者之事跡,最可注意。茲迻寫於下。至有關續者諸問題,今暫置不論,俟後詳述之。其文雲:

再生緣。接續前書玉釧緣。業已詞登十七卷,未曾了結這前緣。既讀(「讀」疑當作「續」。)前緣緣未了,空題名目再生緣。可怪某氏賢閨秀,筆下遺留未了緣。後知薄命方成懺,(「懺」疑當作「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我亦緣慳甘茹苦,悠悠卅載悟前緣。有子承歡萬事定,(「定」疑當作「足」。)心無罣礙洗塵緣。有感再生緣者作,(「者作」疑當作「作者」。)半途而廢了生前。偶然涉筆閑消遣,巧續人間未了緣。

寅恪案,所謂「再生緣。接續前書玉釧緣」者,即指玉釧緣第叁壹卷中陳芳素答謝玉輝之言「持齋修個再生緣」及同書同卷末略雲:

卻說謝玉輝非凡富貴,百年之後,夫妻各還仙位。唯有[鄭]如昭情緣未斷,到元朝年間,又臨凡世。更兼芳素癡心,宜主憐彼之苦修,亦斷與駙馬(指謝玉輝)為妾。謝玉輝在大元年間,又幹一番事業,與如昭芳素做了三十年恩愛夫妻,才歸仙位。陳芳素兩世修真,也列仙班,皆後話不提。

及同書同卷結語所雲「今朝玉釧良緣就,因思再做巧姻緣」等而言。故陳端生作再生緣,於其書第壹卷第壹回,開宗明義,闡述此意甚詳,無待贅論。所可注意者,即續者「可怪某氏賢閨秀,筆下遺留未了緣。後知薄命方成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之語,蓋再生緣在當時先有流行最廣之十六卷本,續者必先見之,故有「可怪」之語。其後又得見第壹柒卷或十七卷本,故有「後知」之語,然續者續此書時,距十六卷本成時,約已逾五十年。距第壹柒卷成時,亦已四十餘年。(說詳下。)雖以續者與原作者有同裏之親,通家之誼,猶不敢顯言其姓名,僅用「某氏賢閨秀」含混之語目之,其故抑大可深長思也。

陳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中,述其撰著本末,身世遭際,哀怨纏綿,令人感動,殊足表現女性陰柔之美。其才華煥發,固非「福慧雙修」(見下引陳文述題陳長生繪聲閣集詩。此四字甚俗,頤道居士固應如是也。一笑。)隨園弟子巡撫夫人之幼妹秋穀所能企及,即博學宏詞文章侍從太仆寺卿之老祖句山,亦當愧謝弗如也。茲特迻錄其文稍詳,不僅供考證之便利,兼可見其詞語之優美,富於情感,不可與一般彈詞七字唱之書等量齊觀者也。

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首節(坊間鉛印本刪去此節。)雲: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盡嚐世上酸辛味,追憶閨中幼稚年。姐妹聯床聽夜雨,椿萱兮(「兮」疑當作「分」。)韻課詩篇。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年(「年」疑當作「午」。)繡倦來猶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空中樓閣千層現,島外帆檣數點懸。侍父宦遊遊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風前柳絮才難及,盤上椒花頌未便。管隙敢窺千古事,毫端戲寫再生緣。也知出岫雲無意,猶像穿窗月可憐。寫幾回,離合悲歡奇際會,寫幾回,忠奸貴賤險波瀾。義夫節婦情何極,自然憔悴堂萱後,(寅恪案,此句疑當刪去,而易以「孝子忠臣性自然」一句,蓋作者取玉釧緣卷首詩意,成此一句也。傳鈔者漏寫「孝子忠臣性」五字。又見下文有「自從憔悴堂萱後」七字,遂重複誤寫歟?今見鄭氏鈔本此句作「死別生離誌最堅」。可供參考。)慈母解順(「順」疑當作「頤」。)頻指教,癡兒說夢更纏綿。自從憔悴堂萱後,遂使芸緗彩華(「華」疑當作「筆」。)捐。剛是脫靴相驗看,未成射柳美因緣。庚寅失恃新秋月,辛卯疑(「疑」疑當作「旋」。)南首夏天。歸棹夷猶翻斷簡,深閨閑暇待重編。由來蚤覺禪機悟,可奈於歸俗累牽。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壻是儒冠。挑燈半(「半」疑當作「伴」。)讀茶沸(「沸」疑當作「湯」。鄭氏鈔本作「茶聲沸」更佳。)廢,刻燭催詩笑語聯。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蚤向掌中懸。亨衢順境殊樂安(「樂安」疑當作「安樂」),利鎖名韁卻掛牽。一曲京(「京」疑當作「哀」。鄭氏鈔本作「驚」。亦可通。)弦弦頓絕,半輪破鏡鏡難圓。失群征(寅恪案,「征」字下疑脫四字。如非脫漏,則「征」字必誤也。鄭氏鈔本作「失群征雁斜陽外」。是。)羈旅愁人絕塞邊。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尤煎。未酬夫子情難已,強撫雙兒誌自堅。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裏阻風煙。送(「送」疑當作「遂」。)如射柳聯姻後,好事多磨幾許年。豈是蚤為今日讖,因而題作再生緣。日中鏡影都成驗,(寅恪案,此句疑用開天遺事宋璟事。)曙後星孤信果然。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閨閣知音頻賞玩,庭幃尊長盡開顏。諄諄更囑全終始,必欲使,鳳友鸞交續舊弦。皇甫少華諧伉儷,明堂酈相畢姻緣。為他既作氤氳使,莫學天公故作難。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重翻舊稿增新稿,再理長篇續短篇。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

同書同卷第陸捌回末節(坊間鉛印本刪去此節。)雲:

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成。白芍霏霏將送臘,(鄭氏鈔本「芍」作「雪」。詳見後附校補記。)紅梅灼灼欲迎春。向陽為趁三年日,(鄭氏鈔本「年」作「竿」,自可通。)入夜頻挑一盞燈。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舊如心。(「如」疑當作「時」。)其中或有差譌處,就煩那,閱者時加斧削痕。

據作者自言「羈旅愁人絕塞邊」及「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裏阻風煙」,又續者言「後知薄命方成讖,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落葉驚悲再世緣」,是陳端生之夫有謫戍邊塞,及夫得歸,而端生已死之事也。檢乾隆朝史乘及當時人詩文集,雖略有所考見,但仍不能詳知其人其事之本末。今所依據之最重要材料,實僅錢塘陳雲伯文述之著述。文述為人,專摹擬其鄉先輩袁簡齋,頗喜攀援當時貴勢,終亦未獲致通顯。其最可笑者,莫如招致閨閣名媛,列名於其女弟子籍中,所謂「春風桃李群芳譜」者是也。(見文述撰頤道堂詩選貳貳留別吳門詩及此詩中文述自注。)然文述晚歲,竟以此為多羅貝勒奕繪側室西林太清春(顧春字子春,號太清,實漢軍旗籍也。)所痛斥,遂成清代文學史中一重可笑之公案。今迻錄太清所撰天遊閣集第肆卷中關涉此事者於後,非僅欲供談助,實以其中涉及續再生緣事,可資參證也。其文如下:

錢塘陳叟字雲伯者,以仙人自居,(寅恪案,雲伯以碧城仙館自號,其為仙也,固不待論。又其妻龔氏字羽卿,長女字萼仙,次女字苕仙,亦可謂神仙眷屬矣。一笑。)著有碧城仙館詩鈔,中多綺語,更有碧城女弟子十餘人,代為吹噓。去秋曾托雲林(寅恪案,雲林者,錢塘許宗彥及德清梁德繩之女,適休寧孫承勳,與文述子裴之即芹兒之妻汪端,為姨表姐妹。可參陳壽祺左海文集拾駕部許君墓誌銘及閔爾昌碑傳集補伍玖阮元撰梁恭人傳。但阮元文中「休寧」作「海陽」,蓋用休寧舊名也。又頤道堂詩選拾有[嘉慶十七年壬申]二月初五日為芹兒娶婦及示芹兒並示新婦汪端詩,同書貳叁複有[道光七年]丁亥哭裴之詩,西泠閨詠壹伍華藏室詠許因薑雲薑及同書壹陸題子婦汪端自然好學齋詩後兩七律序語等,皆可參證。至於汪端,則其事跡及著述,可考見者頗多,以與本文無關,故不備錄。)以蓮花筏(箋?)一卷墨二錠見贈,餘因鄙其為人,避而不受,今見彼寄雲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題其春明新詠一律,並自和原韻一律。(寅恪案,今所見春明新詠刊本,其中無文述偽作太清題詩及文述和詩,殆後來刪去之耶?)此事殊屬荒唐,尤覺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韻,以記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澡雪鴻。綺語永沈黑暗獄,庸夫空望上清宮。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雲不礙日光紅。

寅恪案,文述所為,雖荒唐卑鄙,然至今日觀之,亦有微功足錄,可贖其罪者,蓋其人為陳兆侖族孫,又曾獲見端生妹長生。其所著頤道堂集碧城仙館詩鈔及西泠閨詠中俱述及端生事。今迻錄其文於下:

陳文述頤道堂詩外集陸(國學扶輪社刊碧城仙館詩鈔玖。)載:

題從姐秋穀(長生)繪聲閣集七律四首

濃香宮麝寫烏絲,題徧班姬鮑妹詩。一卷珠璣傳伯姐,六朝金粉定吾師。碧城醒我遊仙夢,繡偈吟君禮佛詞。記取宣南坊畔宅,春明初拜畫簾遲。

湖山佳麗水雲秋,麵麵遙山擁畫樓。紗幔傳經慈母訓,璿璣織錦女兄愁。龍沙夢遠迷青海,(自注:長姐端生適範氏,壻以累謫戍。寅恪案,「累」碧城仙館詩鈔作「事」。)鴛牒香銷冷玉鉤。

(自注:仲姐慶生早卒。)爭似令嫻才更好,金閨福慧竟雙修。

碧浪蘋香一水(「一水」碧城仙館詩鈔作「水一」。)涯,韋郎門第最清華。傳來鸚鵡簾前語,繡出芙蓉鏡裏花。梅笑遺編寒樹雪,蘩香詩境暮天霞。(自注:兩姑皆有詩集。梅笑周太恭人集名,蘩香李太恭人集名。)更聞群從皆閨秀,(自注:娣周星薇,長姑淑君,小姑渚蘋,皆能詩。)詠絮何勞說謝家。

繪水由來說繪聲,玉台詩格水同清。偶從寒夜燒燈讀,如聽幽泉隔竹鳴。江上微波秋瑟瑟,畫中遠浦月盈盈。仙郎縱有淩雲筆,(「筆」碧城仙館詩鈔作「賦」。)作賦(「作賦」碧城仙館詩鈔作「起草」。)還勞翠管評。

又西泠閨詠壹伍雲:

繪影閣詠家

名,句山太仆女孫也。適範氏。壻諸生,以科場事為人牽累謫戍。因屏謝膏沐,撰再生緣南詞,托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為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並,以寄別鳳離鸞之感。曰,壻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許周生梁楚生夫婦為足成之,稱全璧焉。「南花北夢江西九種」,梁溪楊蓉裳農部語也。「南花」謂天雨花,「北夢」謂紅樓夢,謂二書可與蔣青容九種曲並傳。天雨花亦南詞也,相傳亦女子所作,與再生緣並稱,閨閣中鹹喜觀之。(寅恪案,蔣瑞藻小說考證續編壹再生緣條引閨媛叢談,其文全出自西泠閨詠。又王韜鬆隱漫錄十七卷附閨媛叢錄一卷。寅恪未得見其書,不知是否即蔣氏所引者。並可參考鄧之誠先生骨董瑣記伍南詞再生緣條。)

紅牆一抹水西流,別緒年年悵女牛。金鏡月昏鸞掩夜,玉關天遠雁橫秋。苦將夏簟冬釭怨,細寫南花北夢愁。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壻覓封侯。

上引陳氏兩書皆關涉端生及其夫範某之主要材料,兩者內容大抵相同,而西泠閨詠較為詳盡。今考定此等記載寫成年月,並推求其依據之來源,更參以清實錄、清會典、清代地方誌及王昶春融堂集、戴佩荃蘋南遺草、陸燿切問齋集等,推論端生之死及範某赦歸之年。固知所得結論,未能詳確,然即就此以論再生緣之書,亦可不致漫無根據,武斷妄言也。西泠閨詠壹伍詠端生詩之前,其第六題即為「繪聲閣詠家秋穀」者,其詩中既有「香車桂嶺青山暮」之句,其序中複載「歸葉琴柯中丞」之語。琴柯者,紹楏之字。(可參湖海詩傳肆拾兩浙??軒續錄壹陸晚晴簃詩匯壹百捌等書葉紹楏小傳。)李桓耆獻類征壹玖陸疆臣類肆捌載紹楏本末頗詳。紹楏於嘉慶二十二年由廣西布政使擢廣西巡撫,二十五年被議降級解職,其次年即道光元年病卒。然則西泠閨詠此節必成於嘉慶二十二年任巡撫以後,始得稱紹楏為「中丞」,「中丞」者禦史中丞之簡稱,清代巡撫兼帶右副都禦史之銜名,故習俗以「中丞」稱巡撫。據此,則文述詠陳長生之詩,距其全書完成之時代,不能超過十年之久也。(西泠閨詠作者自序所題年月為道光丁亥閏五月,即道光七年也。)以通常行文之例言,長生應列於其姐端生之後,今不爾者,殆文述詠長生詩既成後,始牽連詠及端生,遂致列姐於妹後耶?若果如是者,則文述詠端生之詩,其作成之時亦當與道光七年相距甚近也。此點關涉再生緣續者之問題,俟後更詳論之。至其稱楊芳燦為「楊蓉裳農部」,則芳燦因其仲弟授甘肅布政使,援引道府以上同祖以下兄弟同省回避之例,(參清會典事例肆柒吏部漢員銓選親族回避等條。)已由甘肅外職改捐員外郎,在戶部廣東司行走。其時至少在嘉慶三年以後。(見碑傳集壹百捌趙懷玉撰楊君芳燦墓誌銘。)若更精密言之,則至少在嘉慶六年文述與芳燦在京師相識以後也。(見下引芳燦送雲伯序。)文述詠端生之詩作成時代頗晚,又得一旁證矣。

關於文述題繪聲閣集詩四首,其第二首最關重要,置後辨釋。其餘三首依次論證之。

第一首詩

第一首中最關重要者,在文述初次得見陳長生年月,並文述見長生是否多次等問題。此等問題可取兩事即(一)文述初次隨阮元入京及第二次會試入京之年月,與(二)長生於此兩時間適在北京,有遇見文述之可能,參合推定之於下。

楊芳燦芙蓉山館文鈔貳送陳雲伯之官皖江序略雲:

嘉慶辛酉(六年。)餘與雲伯相見於都下。於茲五閱寒暑矣。同人惜別,贈言盈篋。餘與陳編修用光查孝廉揆俱為序引,時丙寅(嘉慶十一年。)新正穀日也。

又頤道堂文鈔壹頤道堂詩自序略雲:

嘉慶丙辰(元年。)儀征阮伯元先生視學浙江。越二年戊午(嘉慶三年。)從先生入都。明年(嘉慶四年己未。)又從至浙。越二年(嘉慶六年辛酉。)又以計偕入都,居京師者五年。

又頤道堂詩選壹伍略雲:

餘自辛酉(嘉慶六年。)至乙醜(嘉慶十年。)京師舊作多琴河李晨蘭女士加墨。(寅恪案,今所見碧城仙館詩鈔拾卷,後附有李元塏跋,所題年月為嘉慶[十年]乙醜秋七月。可與上引楊芳燦文參證。)重蒞琴河,女士下世已十五年矣。感賦。

(詩略)

寅恪案,文述第一次至京為嘉慶三年,出京為嘉慶四年。第二次至京為嘉慶六年,出京為嘉慶十一年正月。第二次即文述所謂「居京師者五年」是也。第一次在京之時間,雖遠不及第二次之長久,然鄙意文述之獲見長生實在第一次。所以如此推論者,文述為人喜攀援貴勢,尤喜與閨閣名媛往還。長生為兆侖孫女,本與文述有同族之親,況以袁隨園女弟子之聲名,葉琴柯編修夫人之資格,苟長生此時適在京師,而文述不急往一修拜謁之禮者,則轉於事理為不合矣。至於長生適在北京與否之問題,可以依據葉紹楏曆官及居京之年月推定之也。

耆獻類征壹玖陸疆臣類肆捌葉紹楏傳略雲:

葉紹楏浙江歸安人。乾隆五十年由舉人於四庫館議敍,授內閣中書。五十三年丁母憂。五十五年服闋,補原官。五十八年進士,改庶吉士。六十年散館授編修。嘉慶三年二月大考二等,五月充日講起居注官。四年二月改河南道監察禦史,四月命巡視南城。五年轉掌江西監察禦史。六年五月充雲南鄉試正考官,八月命提督雲南學政。九年差竣回京。十年命巡視天津漕務。十一年六月升工科給事中。

寅恪案,葉紹楏與陳長生從何時起同在京師,乃一複雜之問題,詳見下文第二首詩中考辨織素圖繪成之時間一節,今暫不置論。惟可斷言者,嘉慶三年文述初次隨阮元入京時,長生必已在京師,因紹楏已任職翰林院編修,長生自必隨其夫居都城也。文述第一次於嘉慶三年隨阮元入京,四年又隨元出京。文述往謁長生,當即在三年初次入京之時,而賦此四詩當更在謁見之後,謁見與賦詩並非同時。頗疑文述止一度晤見長生,其題繪聲閣集四律,實非以之為拜謁之贄,不過晤見之後,追寫前事,呈交長生夫婦閱覽者。觀詩中「記取城南坊畔宅,春明初拜畫簾遲」之語,可以推見也。又若文述得見長生不止一次者,則以碧城仙館主人性好招搖標榜之習慣推之,必有更多詩什,賦詠其事,而不僅此四律而已也。或者文述當日所為,長生夫婦已有所聞知,遂厭惡畏避,不敢多所接待耶?

詩中所謂「碧城醒我遊仙夢」者,碧城仙館文述自號也。其詩集即取以為名。「繡偈吟君禮佛詞」者,長生曾作禮佛詞六首,刊入隨園女弟子詩集(卷肆)中,早已流行,文述蓋見之久矣,決非長生以己所著詩集示之也。

第三首詩

第三首盛誇長生夫家女子能詩者多。文述此所取材,究從葉氏織雲樓詩合刻,抑從袁簡齋隨園詩話補遺叁「吾鄉多閨秀,而莫盛於葉方伯佩蓀家」至「陳夫人之妹淡宜(此語有誤,辨見論第二首詩節。)亦工詩」等六條(隨園詩話補遺所以多謬誤者,蓋由簡齋身歿之後,補遺方始刊行也。簡齋歿於嘉慶二年。參碑傳集壹百玖孫星衍撰袁枚傳。)轉錄而來,雖難確定,但今以沈湘佩名媛詩話肆「織雲樓合刻為歸安葉氏姑婦姐妹之作」條考之,(前南京國學圖書館總目所載,織雲樓詩合刻僅有周映清梅笑集一卷,誤作「笑梅集」,及李含章蘩香詩草一卷,皆雲「嘉慶刻」。又孫殿起叢書目錄拾遺總目陸有織雲樓詩合刻,其中亦止此兩集。但雲「乾隆間刊」。豈此數集合刻先後陸續刊行耶?抑書目記錄有誤耶?寅恪未見合刻全書,故不得已而依沈書也。)知葉令昭即蘋渚(文述詩作渚蘋。)所作在附刻中,則可推定文述實已及見織雲樓詩合刻,或更參以隨園詩話補遺,蓋文述此四首詩本為謁見長生之後追記前事而作,前論第一首詩已及之矣。既是追記之作,則可取關涉長生夫家閨秀之材料,雜糅而成,並非長生以其夫家閨秀之詩集出示文述,此又可斷言者也。至於「碧浪蘋香一水涯。韋郎門第最清華」者,可參戴璐藤陰雜記叁所載湖州碧浪湖建萬魁塔條。此條即涉及葉紹楏。文述於西泠閨詠壹叁湖上詠周暎清李含章葉令儀陳長生周星微詩「碧浪湖波浸晚霞」(文述此詩序中述葉氏織雲樓詩合刻,僅及此五人,而不及令昭。西泠閨詠自序題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時代頗晚。據此可知文述敍葉氏閨秀詩集,去取實不依據一種材料也。)及同書壹伍繪聲閣詠家秋穀詩「畫舫蓮莊碧浪遙」之句亦皆指此而言也。又據光緒重修歸安縣誌伍輿地略伍水門碧浪湖條及同書捌輿地略捌古跡門白蘋洲條,則碧浪湖白蘋洲之地為葉氏家園所在,文述所詠固甚切實,而葉令昭之字蘋渚及戴佩荃之字蘋南,皆與此語有關,非僅用古典矣。

第四首詩

第四首第七句「仙郎縱有淩雲筆」,固通常讚美紹楏之泛語,然據上引耆獻類征壹玖陸葉紹楏傳,知紹楏以翰林院編修於嘉慶三年二月大考二等,五月充日講起居注官。六年五月充雲南鄉試正考官,八月命提督雲南學政。九年差竣回京。在此時間紹楏實為文學侍從司文典學之臣,故詩語頗為允切,可推見此四詩當是嘉慶三年至十年間之作。「江上微波秋瑟瑟」之句,即後來文述於西泠閨詠壹伍繪聲閣詠家秋穀詩所謂「微波吟煞夕陽橋」者也。

總之,此等詩皆足征文述未嚐與長生有何密切往來,詳悉談話之事,要不過以族弟之資格,一往謁見而已。故文述所記長生姐端生事,當必從他處探訪得知,非出自長生口述,其記端生事及梁德繩續再生緣事,或過於簡略,或有錯誤,實無足異也。

第二首詩

第二首乃四首詩中最有價值,又最難確定者。茲先論其不甚重要及易解釋之句。「紗幔傳經慈母訓」者,據端生長生之祖陳兆侖所著紫竹山房文集壹伍顯妣沈太宜人行述略雲:

孫玉敦,聘汪氏,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雲南大理府知府加二級起岩公女。

又同集附兆侖姪玉繩所編年譜乾隆十五年庚午條下雲:

次子之妻兄秀水汪孟??弟仲??亦中式。

寅恪案,汪起岩不知何名,道光十五年修雲南通誌稿壹壹玖秩官誌載:

汪上堉,秀水人,貢生,乾隆十年任雲南府知府。

疑是此人。蓋上堉頗有先後任雲南省首府雲南府及大理府知府之可能也。端生長生之文學,與其母有關,自不待論。即再生緣中孟麗君蘇映雪劉燕玉皇甫少華等主要人物,皆曾活動於雲南省之首府,當亦因作者之外祖曾任雲南省首府知府,其母或侍父宦遊,得將其地概況告之端生姐妹,否則再生緣中所述他處地理,錯誤甚多,而雲南不爾者,豈複由於「慈母訓」所致耶?「鴛牒香銷冷玉鉤」句下文述自注雲:

仲姐慶生早卒。(前文已引,今重錄之,以便省覽。)

寅恪案,紫竹山房文集壹捌先府君[暨]先妣沈太夫人合葬墓誌略雲:

孫玉萬娶吳氏,妾林氏。玉敦娶汪氏,妾施氏。曾孫女三,端,慶,長。

及同書同卷先祖府君[暨]祖妣秦太夫人合葬墓誌雲:

元孫女三,端,慶,長。

然則慶生乃端生之妹,長生之姐,似亦與端生長生同為玉敦嫡室汪氏所出。慶生早死,他種材料未見此事,唯文述此詩及之,此亦可注意者也。玉敦側室施氏有無子女,尚待詳考。至於杭郡詩輯續集肆叁有陳淡宜都中寄姐七律一首,其小傳雲:

淡宜,錢塘人,長生妹。

但其詩全同於葉佩蓀次女令嘉字淡宜答淑君姐之什。(參織雲樓詩合刻及潘衍桐兩浙??軒續錄伍貳閨秀類。)長生為佩蓀長媳,淡宜為佩蓀次女,吳振棫見隨園詩話補遺第叁卷有「陳夫人之妹淡宜」一語,因有不確之記載。隨園詩話之誤或由於刊寫不慎,遂致輾轉譌小姑為小妹,殊可笑也。

辨釋第二首詩中易解者已竟,茲請次論其難確定者,即陳端生卒於何年及範某以何年遇赦獲歸。此兩事之時間相距至近,可以取其一事之年月,以推定其他一事之時代也。

此詩中最有價值記載為述及陳端生壻範某之案。但所述全同於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序中所言,而西泠閨詠轉較此為詳,是西泠閨詠之文亦較此為有價值也。此兩記載雖不能確定文述何年所寫,鄙意西泠閨詠之記載寫在端生已卒,範某已歸之後,時代較此首詩為晚,自無問題。至此首詩中文述自注涉及端生範某者,初視之,似在端生未卒之前。細思之,當亦在端生已卒,範某已歸之後。何以言之?範某一案,如下文所引材料,知為當日最嚴重事件。無論文述作詩不敢言及,即敢言及,亦為長生所不喜見者,而文述自不便牽涉及之也。(織素圖乃陳長生戴佩荃閨閣摯友間繪畫題詠之事,不可以出示外人者。戴璐吳興詩話不錄長生挽佩荃兩詩中涉及織素圖之一首,殆亦由詩語過於明顯故耶?)今此首詩八句中即有兩句涉及端生,可依此推論,作詩之時,端生已死,範某已歸。此案既無問題,詩語涉及,亦無妨礙。此點正與陳桂生請王昶為其祖詩文集作序之事,同一心理,同一環境。俟於下文詳辨證之也。

陳端生之卒年雖甚難確定,然有一旁證,得知端生至少在乾隆五十四年秋間猶生存無恙,可據下引材料,推測決定也。

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詩雲:

貌出青娥迥軼塵,淡妝不逐畫眉新。分明錦字傳蘇蕙,絕勝崔徽傳裏人。

軋軋聲頻倦下機,詎將遠夢到金微。西風聽徹寒砧急,霜葉簷前盡亂飛。

十三學得厭彈箏,頗耐西南漸有聲。女手摻摻勞永夜,七襄取次報章成。

又陳長生挽戴蘋南(佩荃)詩雲:

桂花香滿月圓初,驚說乘風返碧虛。料得廣寒清浄地,修文正待女相如。(此首亦見戴璐吳興詩話壹貳,但無第貳首。殆有所隱諱而不錄耶?)

尺幅生綃點染新,十行錦字為傳神。而今留得清吟在,說與圖中織素人。

上引戴佩荃陳長生之詩,當載於蘋南遺草。寅恪未見原書,僅間接從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第貳編第肆章所引得知。

又戴佩荃之父戴璐所著吳興詩話壹貳略雲:

文人薄命,才女亦然。餘女佩荃字蘋南,幼慧學吟,長工書畫。適趙日照。隨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忽畫長亭分別,神貌如生,並係以詩。未幾歿,年僅二十三。餘哭以詩,一夕成二十三章。最痛者雲:「淒絕霜高夜向闌,無言嗚咽淚珠彈。豈期馬角無生日,望斷廬峰麵麵巒。」

吳超亭同年挽詩(寅恪案,超亭為吳興宗之字,此詩亦見阮元兩浙??軒錄肆拾閨秀類,蓋從蘋南遺草錄出也。)[略]雲:「天女香隨花雨散,蘇姬才薄錦紋回。尊章泣月驚秋到,慈父牽情促夢來。」

內弟衝之(寅恪案,戴璐室沈芬亦能詩,見吳興詩話壹貳。)句雲:「柳絮椒花未足推,愛伊才德一身賅。芳齡正好圖團聚,大藥何期莫挽回。秋月滿輪人遽去,西風卷幕客重來。征衣漸覺驚寒至,刀尺憑誰為剪裁。」

楊拙園知新題雲:「仙遊正值月團??,扶病萱堂泣歲寒。隔歲九泉重見母,魂依厀下不愁單。」

清國史列傳貳捌大臣傳次編叁趙佑傳(參光緒修杭州府誌壹貳陸人物類名臣肆。)略雲:

趙佑浙江仁和人。乾隆十五年舉人,十七年成進士,改庶吉士。二十二年散館授編修。五十三年充江西鄉試正考官。五十四年六月充江西鄉試正考官,旋授江西學政。子日熙,正三品蔭生,前任江蘇長洲縣知縣。(光緒修杭州府誌壹壹叁選舉柒有趙日熙條,但無趙日照之名。又阮元兩浙??軒錄肆拾閨秀類戴佩荃傳亦有「仁和趙日照室」之語,當是采自蘋南遺草。)

李元度先正事略肆貳文苑類竇東皋先生(光鼐)傳附趙鹿泉先生(佑)傳略雲:

同時趙鹿泉先生名佑,字啟人,仁和人。後東皋先生(指竇光鼐。)十年成進士。同以製舉業名天下。著有清獻堂集。

錢儀吉碑傳集捌伍朱珪撰湖南布政使葉君佩蓀墓誌銘略雲:

葉佩蓀字丹穎,浙江歸安人。辛卯(乾隆三十六年。)[自河南南陽府知府]卓異引見,擢河東道。乙未(四十年。)戊戌(四十三年。)再署按察使。己亥(四十四年。)授山東按察使。辛醜(四十六年。)授湖南布政使。壬寅(四十七年。)護湖南巡撫事。東撫敗,以不先舉發,吏議當革職,奉旨降補知府。(寅恪案,東撫謂山東巡撫國泰也。參清實錄高宗實錄壹壹伍肆乾隆四十七年四月五月等條。)君入都,請校書萬冊自效。癸卯(四十八年。)歲除,餘自閩還,見君。明年(甲辰四十九年。)九月八日卒。子紹楏,乾隆己亥(四十四年。)舉人。

寅恪案,參合上引材料,可以解決三問題。(一)戴佩荃逝世之年月。(二)戴佩荃之織素圖次韻詩作成時間。(三)織素圖中之織素人為何人。請依次論之於下:

(一)戴佩荃之夫趙日照之父趙佑者,當時最有名之八股文專家。佑之為人,似未必真能知賞善吟詠,工繪畫,從事於八股家所謂雜學之才女。其所著清獻堂集詩中有涉及佩荃及日照者,大抵為乾隆五十六年五十七年之作,其時蘋南已逝世二三歲矣。茲節錄其詩於下:

清獻堂集貳傷介婦戴示日照詩雲:

不堪老淚頻傷逝,怪見華年又悼亡。(原注:照先娶於沈,戴繼之,皆知婦道。沈有出不育,戴無出。)弱甚每憐親藥裹,病中還說理詩囊。(原注:婦嚐請於姑,乞為餘鈔詩稿,以其病未許。)聲塵幻忽渾難識,圭璧操持要有常。獨憾添丁消息晚,且看齋奠異時償。

又示九弟俌並熙煦輩詩雲:

(詩略)

又舟中還寄示諸弟示煦照詩略雲:

煦也逾壯尚初服,照連喪偶行更圖。

寅恪案,趙鹿泉止書佩荃之姓,而不著其名,蓋遵內諱不逾閫之古義,其為人為文之拘謹,可以概見,然而才女之名字遂坐是湮沒不彰矣。據戴璐哭佩荃詩序,(寅恪未見秋樹山房集,僅從阮元兩浙??軒錄肆拾閨秀類戴佩荃傳所引戴璐哭女詩序及其他間接材料得知。)謂佩荃「書體尚豐碩,似非夭相,而不永其年」。寅恪未得見佩荃之書,不知其體勢如何,然蘋南為湖州人,其地與顏魯公趙子昂有關涉,又生值乾隆時代,清高宗書法摹擬右軍,而失之肥俗,一變明末清初董字渴筆瘦體之派,上行下效,相習成風,蘋南之書法當受此環境薰習者也。鹿泉殆以蘋南書法與當時翰苑台閣之體,有所冥會,若出之男子之手,尚可作殿廷考試之白折小楷,以供射策決科之用,遂亦頗加讚賞歟?否則蘋南必不敢輕率請求抄寫此老學究之家翁所賦試帖體之詩句也。今史乘地誌於鹿泉諸子,唯日熙一人略具事跡,而日照之名僅附見於吳興詩話及兩浙??軒錄蘋南小傳中。夫以妻傳,如「駔儈下材」之於易安居士者,可謂幸矣。(寅恪頗信建炎以來係年要錄所載,而以後人翻案之文字為無曆史常識。乾隆官本樓鑰攻媿集中凡涉及婦人之改嫁者,皆加竄易,為之隱諱。以此心理推之,則易安居士固可再醮於生前趙宋之日,而不許改嫁於死後金清之時,又何足怪哉。至顧太清之主易安年老無改嫁之事者,則又因奕繪嫡室之子於太清有所非議,固不得不藉此以自表白,而好多事、不識時務之陳文述,反賦詩招搖,宜遭致其痛斥也。)日照元配沈氏,或是蘋南母沈芬之姪女,俟後更考。戴茀堂記錄挽其女蘋南之詩頗多,而不及鹿泉之作者,或以未曾得見,遂至漏書,或雖得見,而以親家翁之句為未工,因不載錄於其詩話耶?

據趙佑傳,乾隆五十四年佑以江西鄉試正考官授江西學政。佩荃隨佑赴江西任所,不久逝世。此即吳興詩話壹貳所謂「隨翁鹿泉先生西江使署,未幾歿」者。陳長生挽詩第一首雲:「桂花香滿月圓初。驚說乘風返碧虛。」吳超亭挽詩雲:「尊章泣月驚秋到。」沈衝之挽詩雲:「秋月滿輪人遽去,西風卷幕客重來。」楊拙園挽詩雲:「仙遊正值月團??。」是佩荃歿於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也。

(二)隨園詩話補遺叁略雲:

吾鄉多閨秀,而莫盛於葉方伯佩蓀家。其前後兩夫人,兩女公子,一兒婦,皆詩壇飛將也。其長媳長生,吾鄉陳句山先生之女孫也。寄外雲:「弱歲成名誌已違,看花人又阻春闈。(原注:兩上春官,以回避不得入試。)縱教裘敝黃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頻年心事托冰紈,絮語煩君仔細看。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

寅恪案,陳長生寄外詩為何時何地所作,此點關涉考定長生與戴佩荃何時同在北京,而戴佩荃能作織素圖次韻詩之問題。據上引葉佩蓀傳,知葉紹楏於乾隆四十四年中式舉人,又據清代史乘,如清實錄東華錄等書,知自乾隆四十四年即紹楏鄉薦之年,至乾隆五十八年即紹楏成進士之年,其間共有六次會試,此六次會試,凡有舉人之資格者,皆可應試。紹楏之以回避,兩次不能入闈,究在何年?今依次逆數而考定之。紹楏於五十三年丁母憂,不知其母卒於何月,雖五十四年有閏五月,然以常情推測,恐五十五年春闈,紹楏仍在母憂中,自不能應會試。五十二年會試,紹楏可以應試,蓋雖應試,而不得中式也。據紹楏傳,知紹楏在乾隆五十年由舉人於四庫館議敍,授內閣中書。此時其父佩蓀已前卒,其母尚健在。以常情論,紹楏全家當在京師,而長生此時亦必在京,不必作寄外詩也。(袁隨園編續同人集壹叁閨秀類載,陳長生金陵阻風侍太夫人遊隨園作七律一首,此詩必作在乾隆五十三年紹楏母李含章逝世以前。同卷又載寄懷隨園十絕句第一首雲:「先生高隱臥煙蘿,三徑盤桓七十過。」據碑傳集壹百柒孫星衍撰袁君枚傳,知簡齋卒於嘉慶二年,年八十二。然則乾隆五十年簡齋年七十歲。長生作寄懷隨園十絕句時,必在乾隆五十年以後。綜合推計之,當是乾隆四十九年九月葉佩蓀卒後,紹楏等扶柩回籍,安葬之後,再返北京,因途中阻風金陵,李陳姑婦二人,因得遊隨園賦詩。至於長生作寄懷隨園十絕句時,則疑在其過金陵見簡齋之後,大約為隨夫葉紹楏供職京師之期間也。然耶?否耶?姑記於此,更俟詳考。)四十九年會試紹楏可以應試,因佩蓀此年春間,亦已在北京請於四庫館校書自效。佩蓀雖卒於四十九年九月,而會試之期在春季,故紹楏可以應試,但已應試而未中式耳。四十五年四十六年兩次會試,紹楏皆可應試,此兩年其父佩蓀適任外官,不在京師。長生當隨侍其翁姑於外省任所。故長生寄外詩中所謂「看花人又阻春闈」,及「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等語,即指此兩次,紹楏雖在京,而以回避不能應試言。自四十七年後,佩蓀紹楏父子已同在京師,長生斷無他往之理。然則織素圖之繪成,必在四十七年以後,至五十四年秋間戴佩荃逝世以前。以佩荃卒年僅二十三歲之一點推測,雖天才如佩荃,恐亦不能作此圖太早,大約此圖繪畫之時間,距佩荃逝世前不甚久,即距乾隆五十四年秋季以前不遠也。長生之父玉敦與戴佩荃之翁佑,同為杭州人,同舉乾隆十五年庚午鄉試,佑之八股文複為長生祖句山所稱賞。(見紫竹山房集陳句山先生年譜乾隆十五年庚午條。)佩荃之父璐與長生之夫紹楏又同為湖州人。當此時兩家在京,往還必頗親密,觀戴璐吳興詩話壹貳述及長生夫婦,可以推見。否則佩荃無由作織素圖次韻詩也。

(三)織素圖者即取孔雀東南飛樂府詩「十三能織素」之句,及晉書玖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蕙]傳「滔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之意,繪畫而成。觀戴佩荃織素圖次韻詩「分明錦字傳蘇蕙」、「詎將遠蘿到金微」、「十三學得厭彈箏」等語,可以為證。然則此圖中之織素人必為女性,而其夫又以罪謫邊,自不待言矣。與此圖中女性相關涉,得直指為即是圖中織素人者,止有三可能之人。第一可能者為陳長生。然長生之夫為葉紹楏。紹楏一生事跡,今可考知者,頗為詳盡。紹楏既無戍邊之事,則長生非圖中之織素人可知。第二可能者,為戴佩荃。趙佑之子可考見者有日熙日煦日照三人。佩荃之夫日照,其事跡雖不詳,然據上引趙佑清獻堂集貳舟中還寄示諸弟示煦照詩,知乾隆五十八年鹿泉作此詩時,日照並未遠去,則其人實無戍邊之事。吳超亭挽佩荃詩雲「蘇姬才薄錦文回」,及沈衝之挽佩荃詩雲「芳齡正好圖團聚」等語,雖似日照亦有陳端生壻範某戍邊之嫌疑者,然沈衝之挽詩又雲「西風卷幕客重來」,則日照既能重來,必無遠謫之事,大約佩荃卒時,日照不在側耳。至陳長生挽佩荃詩雲:「尺幅生綃點染新,十行錦字為傳神。而今留得清吟在,說與圖中織素人。」詩中「十行錦字」即錦上之回文。「清吟」即佩荃織素圖次韻七絕三首。今佩荃雖還歸天上,而「清吟」猶留在「人間」,故長生可說與同在人間之織素人,即告以佩荃逝世之消息。一死一生,取與對比,暗用李義山重過聖女祠詩「上清淪謫得歸遲」之句,寓意尤為沈痛也。由是言之,織素圖中之織素人,必非戴佩荃,又可知矣。第三可能者,以普通消除遞減之方法推之,則舍陳端生莫屬。若是端生,則佩荃長生諸詩中所用古典皆能適合,自不必贅論,而佩荃「淡妝不逐畫眉新」之句與西泠閨詠壹伍繪影閣詠家詩序中「屏謝膏沐」之今典更相符會也。所可注意者,即佩荃詩中「西南漸有聲」之語。依通常解釋,溫飛卿池塘七夕詩雲:「月出西南露氣秋。」(見才調集貳。)及七夕詩雲:「青鎖西南月似鉤。」(見曾益謙顧予鹹顧嗣立等溫飛卿詩集注肆。)蘋南詩中「西南」二字出處當是從溫詩來,與下「永夜」句固相適應,而「七襄」句更暗寓七夕離別之意,(飛卿七夕詩雲:「人間離別水東流。」)尤為巧妙也。然寅恪於此尚不滿足,姑作一大膽而荒謬之假設,讀者姑妄聽之可乎?陳端生於再生緣第壹柒卷首節雲:「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傳。」又雲:「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考道光十五年修雲南通誌壹貳拾秩官誌貳之壹貳官製題名壹貳國朝文職官姓氏叁臨安府同知欄載:

陳至(寅恪案,「至」當為「玉」之形誤也。)敦。錢塘人。舉人。[乾隆]四十九年任。龔雲鶴。營山人。貢生。[乾隆]五十三年任。

則端生之父玉敦,在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二年四年間,曾任職雲南。隨園詩話補遺叁載陳長生「聞家大人旋裏」雲:「去郡定多遮道吏,還山已是杖鄉人。」即玉敦解任歸杭州時所作,大約在乾隆五十二三年,長生寓京師時也。頗疑端生亦曾隨父往雲南,佩荃詩所謂「西南漸有聲」者,即指是言,而佩荃題詩之時間,亦當在玉敦任職雲南之時,複可推知矣。然則端生所謂「浙江一省徧相傳」者,意謂十六卷本之再生緣,浙江省已徧傳,而雲南則尚未之知也。寅恪更進一步懷疑佩荃詩所謂「七襄取次報章成」者,即指端生在雲南所續之第壹柒卷再生緣而言。蓋再生緣前十六卷「浙江一省徧相傳」,則佩荃必早已見及。佩荃與長生交親往還,當又在長生處獲見端生續寫第壹柒卷,故詩中遂及之耶?其所謂「女手摻摻勞永夜」者,疑指端生自述其撰前十六卷時,「向陽為趁三年日,入夜頻挑一盞燈」。(見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捌回末節。)寫作甚勤,入夜不息。此佩荃讀第壹柒卷末節,已可知之,或又從長生處得悉其姐往日撰著之勤,因並有「勞永夜」之語歟?至於端生續寫再生緣第壹柒卷在甲辰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此年端生居浙江抑寓雲南,雖不能確言,鄙意此年端生似已隨父玉敦赴雲南,其所謂「白芍送臘」「紅梅迎春」等句,若「白芍」取譬「白雪」,與「紅梅」為切當之對句,則亦不過詞人形容節物慣用之語,未必與當地真實氣候相符合。(可參下文論再生緣開始寫作年月節中「歲暮」之語。)但寅恪曾遊雲南,見舊曆臘盡春回之際,百花齊放,頗呈奇觀。或者,端生之語實與雲南之節物相符應,亦未可知也。茲姑著此妄說,更待他日詳考。

假定陳端生於戴佩荃作織素圖次韻詩時尚生存者,則至何年始不在人間耶?此答案可以陳玉敦不肯以其父兆侖之詩文集出示他人之事,及兆侖之孫玉萬之子桂生請序家集於王昶(即玉敦不肯出示之人。)之年,兩點推求之,雖不能中,亦不甚相遠也。

王昶春融堂集叁捌有陳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詩文集序一篇,其文雖不著年月,但下有朱吉人春橋草堂詩集序一篇,略雲:「餘以乾隆庚午(十五年。)識君於吳企晉璜川書屋,文酒之會最密。嗚乎!自與吉人定交,迄今四十餘年,同遊諸君少長不一,皆莫有在者。」則自乾隆十五年下推四十餘年,當為乾隆末年,或嘉慶初年,即作春橋草堂詩集序之年。紫竹山房集序排列相連,當是同時或相距至近之時間所作也。今取春融堂集所載紫竹山房集之序文,與陳桂生所刊紫竹山房集首所載蘭泉之序文,互相比較,發現頗有不同及刪削之處。茲節錄陳氏所刊紫竹山房集首之王序,並附注春融堂本此序之文於下,而略其不關重要者,讀者若察兩本序文之同異,即知其中必有待發之覆也。

紫竹山房詩文集載王昶序略雲:

錢塘陳君桂生挾其祖句山先生詩十二卷文二十卷,(春融堂本作:「詩四十四卷,文三十二卷。」)踵門而請曰,願有序也。戊寅(乾隆二十三年。)始獲識先生於朝,繼以詩文相質,先生謂可與言者,時時引進之,是以辱有牙曠之知。丙申春餘歸自蜀中,而先生前七年歿矣。(寅恪案,丙申為乾隆四十一年,句山歿於乾隆三十六年辛卯正月二十四日,實止六年也。)求其集不可得,為之悵然。又七年餘修西湖誌於杭州,竊念先生籍錢塘,西湖事跡載於詩文必富,從其家求之,閟不肯出。(「閟不肯出」春融堂作「卒不可得」。又王昶湖海詩傳陸陳兆侖詩選附蒲褐山房詩話雲:「壬寅修西湖誌於杭州,因索先生遺詩,而令子同知玉敦深閟不肯出。及其孫桂生來京師,始以全集見示,並乞序言。」壬寅即乾隆四十七年也。)又三年(寅恪案,王蘭泉以乾隆五十一年授雲南布政使,見下引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餘以布政使滇,適先生子玉敦為滇郡佐。叩所藏,則其閟益甚。(春融堂集本刪去「又三年」至「其閟益甚」二十七字。)蓋十餘年來殊以為憾。今陳君述祖德,采遺文,輯而錄之,使先生生平撰述粲然備見於世。

寅恪案,湖海詩傳及湖海文傳之編選人王蘭泉,其人為乾隆朝詞宗,本與陳句山雅故,序中「辱有牙曠之知」一語殆非誇言。蘭泉修西湖誌於杭州,玉敦為其地主。(此韓君平所謂「吳郡陸機為地主,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地主」也。)及官雲南布政,玉敦又為其屬吏。蘭泉之索觀句山詩文,自是應有之事。以常情論,玉敦必非於蘭泉個人有所嫌惡,而深閟固拒,一至於是者,其中必具不得已之苦衷及難言之隱。蘭泉當時或不盡能瞭解其故,遂於序中猶言及之,蓋尚未釋然於懷也。玉敦既不肯以其父之詩文示蘭泉,十餘年後,桂生何忽轉以其祖全集請序於蘭泉?此中必有重大變遷。鄙意此十餘年間,句山集中所當避忌隱諱之事,已不複存在,故可刊布流行。又請序於蘭泉者,即藉以解釋前此玉敦深閟固拒之舊嫌也。陳文述西泠閨詠詠端生詩序中言,「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是端生之卒與範某遇赦之時相距不遠。範某既遇赦,則句山集中詩文僅牽涉端生之名者,自已不甚重要。今觀春融堂集所載紫竹山房序文,知蘭泉當日所見之稿本,其詩文卷數多於刊本,則桂生所刪削者,必甚不少。其所刪削者,當與端生壻範某之名有關也。範某之案在當時必甚嚴重,以致家屬親友皆隱諱不敢言及,若恐為所牽累,端生事跡今日不易考知者,其故即由於此也。

陳端生之卒與範某之赦,兩事時間距離甚近,故可依蘭泉作序之年,推測範某遇赦之期,又據範某遇赦之期,更可推測端生逝世之年也。蘭泉紫竹山房集序言「十餘年來殊以為憾」。蒲褐山房詩話又謂「桂生來京師,始以[其祖]全集見示,並乞序言」。則從蘭泉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修西湖誌於杭州之時算起,曆十餘年,蘭泉與桂生兩人同在京師,即此序作成之時,亦即範某赦免之後,其時上距端生逝世之年,當不甚久,此可依次遞推而得之者也。

王昶春融堂集附嚴榮編述庵先生年譜乾隆五十四年條下略雲:

二月二十四日得旨授刑部右侍郎。[三月]初五日起程,二十八日抵京。

五十八年條下略雲:

四月初一日[出京回籍修墓。]十二月初二日[回京,]赴宮門,召見,[乞休,]上允之,遂以原品休致。

五十九年條下略雲:

四月初一日赴通州下船。[回籍。]七月二十三日抵家。

六十年條下略雲:

十一月十八日[赴京預千叟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

嘉慶元年條下略雲:

二月初一日[出京。]三月初五日歸家。

四年條下略雲:

正月太上皇帝升遐。入都。二月二十九日至京。四月二十日[出京。]七月抵家。

十一年條下略雲:

[先生病逝,]時[六月]初七日醜時也。

碑傳集叁柒阮元撰王公昶神道碑略雲:

[乾隆]三十六年溫公福代阿公[桂],移師四川,辦金川事,奉旨授吏部主事,從溫公西路軍進討,溫公屬公作檄,斥僧克桑罪,遂克斑爛山,進攻日耳寨。阿公奉詔由北路進兵,兼督南路。公複從阿公軍克小金川。僧克桑遁。澤旺降。進討大金川。三十八年夏溫公兵潰木果木,阿公亦退兵至翁古爾壟,冬大兵複進,小金川平。複從討大金川。四十一年三路兵合,索諾木等率眾投罪。於是兩金川地悉平。凱旋之日賜宴紫光閣,升鴻臚寺卿。四十五年秋丁母憂,服除,補直隸按察使。五十一年授雲南布政使。五十三年調江西布政使。五十四年擢刑部右侍郎。五十八年乞歸修墓,冬還京,以病乞休。嘉慶元年以授受大典至京,與千叟宴。四年純皇帝升遐,複至京,謁梓宮,夏歸清浦。十一年年八十有三,[六月]初七日卒。

耆獻類征壹玖柒陳桂生傳略雲:

陳桂生浙江錢塘人。由優貢生考取教習,期滿引見,以知縣用。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四年題署大冶縣知縣。六年六月實授,九月升安陸府同知。八年升安陸府知府,九年丁母憂。十三年五月補荊州知府,十二月升荊宜施道。

據上所引,自陳玉敦於乾隆五十三年由雲南返杭州後,王蘭泉共有三時期在北京。第一次為乾隆五十四年至五十九年。(此期間自五十八年四月出京回籍修墓,至十二月回京,此短時期可以不計。)第二次為嘉慶元年。(蘭泉於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抵京,距除夕止數日,故此年可不計。)第三次為嘉慶四年。

第三次桂生正在湖北任職知縣,甚少機會至北京請蘭泉作序也。

第一次若從蘭泉乾隆四十七年在杭州修西湖誌算起,至乾隆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已十一、十二、十三年。蘭泉序中「十餘年」之語,自是可通。又桂生既「由優貢生考取教習,期滿引見,以知縣用。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光緒修清會典事例所載乾隆間製定優監事宜,未甚詳備。今取同書中同治間製定優貢事宜,並參以乾隆間製定拔貢事宜及官學規章等,綜合推計,以考定桂生到京之年月。

清會典事例叁捌伍禮部學校優貢優監事宜略雲:

[乾隆]二十三年議準。嗣後保題之優生到部時,俟有四五名,本部奏請欽派大臣考試,分別等第進呈。其文理明通者,照例劄監肄業。

同治二年覆準。優貢一途,因無錄用之條,多未來京報考。嗣後量為變通,由各該學政核實選舉,會同督撫保題,赴部驗到,定期奏考。由閱卷大臣酌量多寡,比較錄取。其先後名次仍歸並定擬,由禮部帶領引見。考列一二等者,以知縣教職二項錄用。

同書叁捌肆禮部學校拔貢事宜乾隆元年條略雲:

覆準。各學政選拔貢生,務秉公考核。考列一等二等者,九卿會同揀選,由部引見,其中果有卓越之才,自仰邀簡用。其三等者,停其簡選,照例劄監肄業。凡宗學義學教習即於此中考取。三年期滿,以知縣銓用。

同書叁玖肆禮部學校八旗官學乾隆八年條略雲:

奏準。官學漢教習,每人給印冊二本,該教習將三年內所教學生若幹名,並學業功課詳細填注。俟期滿時,一冊交新教習收存,照例填注。一冊送監臣查核。如實心訓課,著有成效者,列一等。其訓課勤謹,稍獲成功者,列二等。出具考語繕單引見。一等者可否用為知縣。二等或用知縣,或用教職。恭候欽定,仍歸原班銓選。

寅恪案,桂生至遲在乾隆五十七年末,必已到北京。自有於五十七年或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請蘭泉作序之可能。然桂生此時既未決定往湖北,似不必請蘭泉作序,藉以求其介紹於湖北疆吏如畢沅輩也。

抑更有可論者,吾人今日觀此等禮部規定之具文,苟證以當時八旗官學之實況,即瞭然於官僚政治,凡所粉飾,多設科條,自矜整飭,不過供幹祿求榮者之利用耳。良可歎也。

第二次為嘉慶元年,此年距乾隆四十七年蘭泉在杭修西湖誌時已及十五年,與蘭泉「十餘年」之語符合,固不待言。其最可注意者,即桂生於嘉慶元年三月以知縣揀發湖北一事。通常之例,揀發之省份,雖出自上命,實則亦可由己身誌願,預為選定。故桂生表麵上,以嘉慶元年三月揀發湖北。實際上,在此數月以前,早已預為往湖北之計矣。但桂生以一候補知縣之資格,分發湖北,若無高級長官之知賞,恐將久滯宦途。依昔日社會情形,往往請托當時顯要之與疆吏有舊者,為之介紹推見,桂生出身不過一優貢生耳。雖出自名家,亦工書法,(光緒間修杭州府誌壹貳陸人物名臣肆胡琨撰陳桂生傳雲:「學二王書,晚益工,政聲多為書名所掩雲。」)然其時句山逝世既久,其祖平日交誼篤摯者多已零落。就當日湖北一省之長官中,其能與桂生之升沈榮辱發生關係者,為湖廣總督及湖北巡撫等人而已。茲檢嘉慶元年前後任湖北巡撫及湖廣總督之汪新畢沅傳碑等,節錄之於下:

耆獻類征初編壹捌肆疆臣類叁陸載清國史館汪新傳略雲:

汪新浙江仁和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五年授編修。三十三年升禮科給事中。三十四年轉戶科掌印給事中。三十五年充江南鄉試副考官。五十六年十一月調湖北布政使。六十年五月擢安徽巡撫,時楚省賊匪滋事,經惠齡以留辦軍需奏請。嘉慶元年六月諭曰,汪新在湖北督理軍需,已為熟諳,著即調補湖北巡撫。三年四月卒於軍營。

同書同卷張雲璈撰汪公墓誌銘雲:

公姓汪氏,諱新,字又新,號芍陂。

紫竹山房文集玖女史方芷齋詩集序略雲:

老友方君滌齋(寅恪案,滌齋名宜照,錢塘人。)予未弱冠時同研席。有女曰芳佩,字芷齋,好學工詩。滌齋偕嫂夫人率女隨其夫汪編修又新任抵京。芷齋見過,致拜床下。

王昶春融堂集伍貳畢公沅神道碑(參碑傳集柒叁)略雲:

公名沅,字??蘅,一字秋帆。曾祖諱祖泰,由休寧遷太倉,嗣太倉分縣鎮洋,遂為縣人。乾隆十八年順天鄉試中式。又二年補內閣中書,直軍機處。二十五年成進士,以一甲第一人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三十六年奉旨授陝西按察使。三十八年十二月授陝西巡撫。三十九年十二月丁張太夫人憂回籍。明年十月陝西巡撫員缺,奉旨著前往署理。五十年正月進京陛見,調河南巡撫,奉旨授湖廣總督,兼署湖北巡撫。五十九年降補山東巡撫。六十年正月仍授湖廣總督,即赴新任,二月奉旨令駐荊常適中之地。嘉慶元年湖北賊起,詭稱白蓮教,公赴枝江,調兵搜勦。明年公遵旨留駐辰州,七月初三日卒於官舍,年六十有八。夫昶與公鄉試同年,同直軍機處,又為西安按察使,知公行事為詳,庸敢掇其關於軍國之大者,勒諸貞石,以示後世。

寅恪案,桂生家本與汪新家交好。其祖兆侖與新之夫人家交誼尤篤。兆侖於乾隆三十五年夏秋間嚐借寓汪氏在京住宅,桂生當亦隨其父祖居此。(詳見下文論端生撰再生緣節中。)故桂生宦遊湖北,汪新必不至略不照拂。然汪新已於乾隆六十年五月受命巡撫安徽,雖經惠齡奏請留辦軍需,未曾離省,然直至嘉慶元年六月,方始正式改授湖北巡撫。當桂生在乾隆六十年末或嘉慶元年春初,預備以知縣揀發湖北之時,汪新之去留尚不能預料。此事在桂生心中,汪氏雖可依恃,而不甚確定者也。故此時桂生若往湖北,舍巡撫外,則最有關係者,莫過於湖廣總督矣。當日任湖廣總督者為畢沅。秋帆乃乾隆朝宏獎風流之封疆大吏,亦嚐與陳句山有一日之雅,(見紫竹山房詩集壹貳送畢秋帆殿撰沅赴鞏秦階三路觀察任詩。)然句山與秋帆之關係,遠不及其與芷齋芍陂之密切,而桂生與秋帆又年位懸隔,當無深厚之交誼。職此之故,桂生當日在京求一與秋帆關係密切之人為之介紹者,實舍蘭泉莫屬。觀蘭泉所撰秋帆碑文中,蘭泉自述其與秋帆之關係,明顯如此。蓋兩人同隸江蘇,同年鄉舉,同任軍機處章京,又同任陝西外職,曆年頗久,平時交好,最為親密。(文酒之會如湖海詩傳貳貳畢沅詩選載「集聽雨篷小飲」詩,可見一例。)秋帆身後,其子孫以隧道之文屬之蘭泉者,非無因也。由是言之,桂生之請蘭泉序其祖之詩文集,表麵視之,雖頗平常。然察其內容,恐不甚簡單。後來汪畢雖逝,而桂生卒由湖北守宰,致位通顯,則此一序甚有關係。通習古今世變之君子,不得不於此深為歎息者也。然則蘭泉於嘉慶元年二月即出都,其在京時間雖似短促,此時桂生既定計往湖北,實有請蘭泉作序之必要。故鄙意嘉慶元年為蘭泉作序最可能之年,而是年之前,端生已卒,範某已歸,從可知矣。

桂生請蘭泉作序之年,當以嘉慶元年為最可能,已如上所論。但範某赦歸之年,即端生逝世相近之年,則似距嘉慶元年較前,而與乾隆五十五年甚近。何以言之,範某非遇赦不能歸。依下文所引清高宗實錄,範某乃以乾隆四十五年順天鄉試科場案獲罪遣戍,自此年以後至嘉慶元年,清室共有高宗八旬萬壽及內禪授受兩大慶典,範某皆可援此等慶典邀赦得歸。據清實錄高宗實錄壹叁肆陸略雲:

乾隆五十五年正月壬午朔以八旬萬壽,頒詔天下。詔曰,各省現犯軍流以下人犯,俱著減等發落。其在配軍流人犯,已過十年,安分守法,別無過犯者,著各省督撫,分別谘部查照向例核議,奏請省釋。

則範某若以犯罪之年算起,亦可雲已過十年。若以到遣所之地算起,則似尚有問題。然依通常之例揣測,當可從寬援引此恩詔赦歸也。但據詔文,仍須谘部核議及奏請省釋等手續觀之,則範某因公文往複,程途遙遠及經費籌措等問題,其歸家,早則在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遲則在五十六年上半年也。據陳文述雲:「壻遇赦歸,未至家,而死。」儻使範某果援此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端生之死當在乾隆五十五年或五十六年也。

若範某不能援引乾隆五十五年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必可援引嘉慶元年內禪授受慶典赦歸。何以言之?據清實錄仁宗實錄壹所載嘉慶元年正月戊申朔太上皇傳位慶典恩赦詔書略雲:

各省軍流人犯,查明到配三年,實在安靜守法,及年逾七十者,釋放回籍。

則此次赦罪之規定,較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慶典赦罪之規定,大為寬簡。範某即使不能於乾隆五十五年下半年或五十六年上半年,援八旬萬壽慶典恩赦獲歸,則必可於嘉慶元年邀授受慶典恩赦獲歸。此所以決定端生之年壽,不能超過嘉慶元年之理由也。據其祖句山紫竹山房文集壹伍塚婦行略略雲:

[乾隆]庚午(十五年。)秋玉萬與次兒玉敦忝與鄉薦。明年(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長孫女端兒生,次子婦出也。

是端生生於乾隆十六年,下推至蘭泉作序第一可能之年,即乾隆五十七,八,九年,則端生之壽不能超過四十四歲。若範某援乾隆五十五年清高宗八旬萬壽慶典赦歸,則端生之壽當為四十歲或四十一歲。鄙意此期限之可能性最大也。若自乾隆十六年即端生生年下推至蘭泉作序第二可能之年,即嘉慶元年,則端生之壽,不能超過四十六歲。鄙意端生之逝世,似不應遲至此年,而以在此前四五年為最合事理也。又據上引陳長生挽戴佩荃詩「說與圖中織素人」句,知乾隆五十四年秋間佩荃逝世時,端生猶在人間,其年為三十九歲。則端生年壽不能少於四十歲。又如上述,端生之逝世,必在嘉慶元年以前,即四十六歲以前。則端生之年壽,無論如何,至少為四十歲,至多不能超過四十五歲。總以四十歲或四十一歲為最可能也。自昔才人多為短命,端生雖不至上壽,然猶及中年,未可謂甚不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