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璟泫本是無意與之,在此有過多糾纏與交集,但提起小師叔,他難免不會心生愉悅。
孤身行走世間這麽多年,還是頭次遇見,願意傾聽他故事之人。
蕭璟泫掀起眼簾,不鹹不淡地看了這姑娘幾眼,隨後,委身靠在城牆邊沿。
“我的小師叔明眸皓齒,眉眼如畫,身長玉立,麵若冠玉;他豐神俊朗又冷傲矜貴。”
“他其實不愛束發的,喜歡在暖暖日光之下,將發絲隨意地披散在腦後,坐在凳上曬太陽。”
“縱使倦怠慵懶又隨意,溫和日光灑下來的時候,手指也泛著瑩潤的光,好看的一塌糊塗。”
“他是我窮其一生的貴人,他是我不幸中的萬幸,他是我可遇不可求的開端與歸宿。”
這女子聽著麵若桃花,眼中盛滿了奸邪的笑意,“是你小師叔啊?那他現在在何處呢?我能見見嗎?”
蕭璟泫在說話的時候,眼眶已經通紅,布滿血絲,頭顱頹然地低垂下去。
極力忍耐著心中的悲痛,到底是忍不住,以手捂臉,肩膀不停地顫抖著,眼淚從指縫間溢出來,滴落在地上,洇濕了一大塊。
“見不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身處何處,是我將他弄丟了,是我將我的歸宿弄丟了。”
他嗓音有些低沉暗啞,似含著不同尋常的泣音戰栗,“我也好想見見他。”
“丟了?”女子目瞪口呆,麵露疑惑不解之色,搖著扇子圍著他走了兩圈。
“那麽大個人,還能走丟了不成?我瞧你二人也真是人才。”
蕭璟泫任額前黑發隨風淩亂,扯了扯兜帽的邊沿,令人看不清臉上神情。
他右手細細摩挲著左手腕子上的發帶與青絲,不再多作言語,轉身離去。
女子不甘罷休,抬腳追上來,思及自己做不到與之並肩,便又稍稍退了半步。
“那你現在孤身穿越風雪,走過四季,是在尋你小師叔嗎?”
蕭璟泫孤寂行於,與之格格不入的熱鬧、喧嘩的大街之上,穿行在形形色色的人潮之中。
“要我說呀,你這樣漫無目的找下去,是沒有絲毫作用的,隻能感動你自己罷了。”
他終於有了幾絲興趣,漠然的眸光中有了幾絲期待,“你認為,我當如何?”
女子仔細琢磨了片刻,“你起碼也該拿幅畫像吧?邊走邊問,找到的幾率也大些。”
蕭璟泫抿了抿唇,剛緩下的腳步又加快了,“我行之事,並非你想的那般簡單。”
活潑的女子圍著他轉了個圈,搖扇**起的風,拂起他發絲,女子才得意地笑了笑。
“你就隻身行走於人世間,不會覺得孤獨淒苦,伶仃無依嗎?”
蕭璟泫對她並無在意,垂下眼瞼的目光始終很淡,麵上繃著寒冰。
“心存愛者,又談何孤獨?你雖看我隻身淒寂,實則心中自有依。”
女子懵了片刻,握扇的手僵在空中,張了張嘴卻說不反駁的話。
他轉身拱手,道:“還請姑娘莫要再跟著在下了,萍水相逢,就此別過。”
女子用扇柄挑了挑他帽沿,“誰說萍水相逢,便要就此別過?就好比你與你小師叔,不是萍水相逢麽?”
蕭璟泫眼神之中滿是寂落,笑起來破碎不已,“不是,他是我窮盡一生,幡然醒悟,苦苦求來的。”
女子望著他,這個男子仿佛與世隔絕,將自己包裹在冰殼中,不容他人靠近。
到最後,她尊敬又欣賞地向他行禮,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低聲自責般地說。
“或許我真不該打擾你的,抱歉了,公子。”
夜深風起,塵土灰揚,隆冬臘月之際,街上寒意深重,行人便越發少了。
“小師叔,我還不曾與你來看過這國都護城的落花與飛雪。”
“我不敢再奢求重來,也不敢怨恨命運太過無常,我隻時常在悔恨自己。”
“若能早知如此兩難局麵,若以我重生契機,換你此世喜樂安康,亦足已。”
“但,始終世事難料,你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雖不至萬劫不複,卻也令我心痛難抑。”
蕭璟泫仰頭,看著被煙花烘的五彩的蒼穹,星星被巨大聲響嚇跑,唯剩半彎殘月,淒苦的掛著。
“楚淮舟,我自己早已是滿身黑暗,卻始終想著,要還你一束光。”
日月匆匆,仿佛一眨眼間,季節的輪回,已經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循環,時間的流沙在指尖滑過,瞬間消失。
蕭璟泫幾番輾轉,已徹底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他曾與商隊一起,徒步穿行過荒蕪焦灼的大漠,也隨波逐流,飄**過湍急河流。
他也曾與乞丐為伍,在深夜寒氣來襲之時,窩在破廟中的髒汙草席之上。
昨夜也是如此。
蕭璟泫從漫長的夢境中逐漸回過神來,微紅的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暖和的陽光毫無偏見的,平等地灑在每個人身上,包括躲在昏暗處的蕭璟泫。
他手指微微動彈,然後緩緩地睜開眼睛,眸中是初醒的迷茫,是夢魘後無力的憂傷。
南疆地界,這兩日才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蔓著濕潤的泥土氣息。
蕭璟泫在路邊深水窪中,捧起水洗了洗臉,無意摸到了下巴上刺手的胡子。
俯身時,楚淮舟的那個不辨模樣的泥塑,從他兜中滾了出來。
蕭璟泫連忙撿起來,捧在手心上瞧著,就漾開眼中輕霧漣漪,笑了。
“小師叔是不是嫌棄我?此刻沒剃胡子,臉沒好好洗,衣袍也沒能換件新的,”
“小師叔,你不要生氣,我今日正打算去街道的鋪子上,裁件新衣裳。”
他站起身,將泥塑抵住在唇邊吻了吻,再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胸前口袋中。
“便委屈小師叔了,再在這襤褸的衣衫中,待上小片刻可好啊?”
“小師叔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淮舟,其實你總是這樣,我提出的很多過分要求,你都是想縱容著我,想答應的。”
“可你臉皮實在太薄了,每次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會以沉默代表默許。”
蕭璟泫緩緩地泥濘路邊走著,邊揚著嘴角,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在店鋪中試衣時,蕭璟泫下意識選了身青衣,讓青紗在手指尖輕拂而過。
“小師叔,你看這身白錦青袍好看嗎?若是穿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但我穿不了,它實在太不耐髒了,我跋山涉水,徒行四方,還是黑色適合。”
他邊挑選,邊簡簡單單喃喃自語的兩句話,可把掌櫃嚇得個不輕。
大氣都不敢出,“這位中原來的公子,請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在你們中原文化中,這個小師叔……是對店主還是掌櫃的統稱嗎?”
蕭璟泫抿了抿嘴唇,久久沒有說話。這一路走過來,身邊議論聲總是紛紛,他也沒太在乎過。
他淡漠地瞟了掌櫃一眼,拿著衣袍進裏屋了,換好之後,依舊目無旁人地問——
“小師叔,果然還是玄色更適合我一點,你也這樣覺得的,對吧?”
“道長!”掌櫃忽然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指著蕭璟泫的鼻子,大聲喊道。
“就是他!他從進店之後,就一直自說自話地小聲叨叨!定是被惡鬼纏身了!”
蕭璟泫披頭散發,疑惑地歪了歪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群方士給團團圍住了。
掌櫃又低聲溫柔地安慰:“中原來的小公子,你不要害怕。”
“這幾位是我們南疆最厲害的道士了,他們定然會除掉你附於你身上的惡鬼的。”
蕭璟泫不想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是掌櫃誤判了,我身上沒有什麽惡鬼。”
為首的方士,嚴厲喝道:“先前那些所有被惡鬼附身之人,都是如你這般說的。”
“爾等宵小邪祟之氣,還不快從人身上離去!還不快束手就擒!”
蕭璟泫算是明白了,這哪裏是一群散修的道士,這分明是一群不要臉的騙子。
“喂,掌櫃,你被他們騙了。”
他微微掀開眼睫,拂袖正欲出手時,卻在人群中瞥見了張有些熟悉的麵孔。
神智淩空一滯,視線落在人群尾端的那少年身上,蕭璟泫徹底頓下了動作,心中防備卻高了幾分。
此人不就是,當初和小師叔在客棧中,遇上的要找薛應懷的,魔骨瘴氣入體而導致神誌不清之人嗎?
如今怎的會出現在南疆地帶?看上去不像意識恍惚之態,倒是另副清醒得很的模樣。
他站在所有方士之後,似乎是不願行欺騙之事,卻又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做,所以才默不作聲。
蕭璟泫斂了斂目光,若有所思地垂下頭,意味不明的視線轉向掌櫃,“你被騙了,他們不是道士。頂多算個半吊子。”
觀那少年神色,驚詫、慌張不已,肩膀都發著細微的顫抖,眼見騙局被揭穿仿佛想逃。
蕭璟泫翻身,輕易掠過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抓住這少年肩膀,飛簷走壁地逃了。
“你個倒黴蛋!還不快放下我等的小師弟!”
他雙足在空中微頓,身子輕盈如飛,騰空躍起,輕飄飄地落在了牆頭之上,穩穩而立,衣袂飄然,獵獵作響。
“姑且借用幾日,擇日定會毫發無損地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