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於片言,魏晉以來,乃彌以標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於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與漢之惟俊偉堅卓為重者,甚不侔矣。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於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渡江以後,此風彌甚,有違言者,惟一二梟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誌怪之牢籠也。

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禦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於魏而盛大於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晉隆和 三六二 中,有處士河東裴啟,撰漢魏以來迄於同時言語應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時頗盛行,以記謝安語不實,為安所詆,書遂廢 詳見《世說新語·輕詆篇》 。後仍時有,凡十卷,至隋而亡,然群書中亦常見其遺文也。

婁護字君卿,曆遊五侯之門,每旦,五侯家各遺餉之,君卿口厭滋味,乃試合五侯所餉之鯖而食,甚美。世所謂“五侯鯖”,君卿所致。 《太平廣記》二百三十四

魏武雲:“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輒斫人不覺。左右宜慎之!”後乃陽凍眠,所幸小兒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自爾莫敢近。 《太平禦覽》七百七

鍾士季嚐向人道:“吾年少時一紙書,人雲是阮步兵書,皆字字生義,既知是吾,不複道也。” 《續談助》四

祖士言與鍾雅語相調,鍾語祖曰:“我汝潁之士利如錐,卿燕代之士鈍如槌。”祖曰:“以我鈍槌,打爾利錐。”鍾曰:“自有神錐,不可得打。”祖曰:“既有神錐,必有神槌。”鍾遂屈。 《禦覽》四百六十六

王子猷嚐暫寄人空宅住,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禦覽》三百八十九

《隋誌》又有《郭子》三卷,東晉中郎郭澄之撰,《唐誌》雲,“賈泉注”,今亡。審其遺文,亦與《語林》相類。

宋臨川王劉義慶有《世說》八卷,梁劉孝標注之為十卷,見《隋誌》。今存者三卷曰《世說新語》,為宋人晏殊所刪並,於注亦小有剪裁,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語二字,唐時則曰新書,殆以《漢誌》儒家類錄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說》,因增字以別之也。《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宋書》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於眾手,未可知也。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後聞之,歎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 卷上《德行篇》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 卷上《文學篇》

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並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於是勝負始分。 卷中《雅量篇》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鬆下風”。 卷中《賞譽篇》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 同上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人我中?” 卷下《任誕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嚐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卷下《汰侈篇》

梁沈約 四四一——五一三,《梁書》有傳 作《俗說》三卷,亦此類,今亡。梁武帝嚐敕安石長史殷芸 四七一——五二九,《梁書》有傳 撰《小說》三十卷,至隋僅存十卷,明初尚存,今乃止見於《續談助》及原本《說郛》中,亦采集群書而成,以時代為次第,而特置帝王之事於卷首,繼以周漢,終於南齊。

晉鹹康中,有士人周謂者,死而複生,言天帝召見,引升殿,仰視帝,麵方一尺。問左右曰:“是古張天帝耶?”答雲:“上古天帝,久已聖去,此近曹明帝也。” 《紺珠集》二

孝武未嚐見驢,謝太傅問曰:“陛下想其形當何所似?”孝武掩口笑雲:“正當似豬。” 《續談助》四。原注雲:出《世說》。案:今本無之。

孔子嚐遊於山,使子路取水。逢虎於水所,與共戰,攬尾得之,內懷中;取水還。問孔子曰:“上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殺虎持虎頭。”又問曰:“中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中士殺虎持虎耳。”又問:“下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殺虎捉虎尾。”子路出尾棄之,因恚孔子曰:“夫子知水所有虎,使我取水,是欲死我。”乃懷石盤欲中孔子,又問:“上士殺人如之何?”子曰:“上士殺人使筆端。”又問曰:“中士殺人如之何?”子曰:“中士殺人用舌端。”又問:“下士殺人如之何?”子曰:“下士殺人懷古盤。”子路出而棄之,於是心服。 原本《說郛》二十五。原注雲:出《衝波傳》。

鬼穀先生與蘇秦張儀書雲:“二君足下,功名赫赫,但春華到秋,不得久茂。日數將冬,時訖將老。子獨不見河邊之樹乎?仆禦折其枝,波浪激其根;此木非與天下人有仇怨,蓋所居者然。子見嵩岱之鬆柏,華霍之樹檀?上葉幹青雲,下根通三泉,上有猿狖,下有赤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之人有骨肉,亦所居者然。今二子好朝露之榮,忽長久之功,輕喬鬆之求延,貴一旦之浮爵,夫‘女愛不極席,男歡不畢輪’,痛夫痛夫,二君二君!” 《續談助》四。原注雲:出《鬼穀先生書》。

《隋誌》又有《笑林》三卷,後漢給事中邯鄲淳撰。淳一名竺,字子劄,潁川人,弱冠有異才,元嘉元年 一五一 ,上虞長度尚為曹娥立碑,淳者尚之弟子,於席間作碑文,操筆而成,無所點定,遂知名,黃初初 約二二一 ,為魏博士給事中,見《後漢書·曹娥傳》及《三國·魏誌·王粲傳》等注。《笑林》今佚,遺文存二十餘事,舉非違,顯紕繆,實《世說》之一體,亦後來俳諧文字之權輿也。

魯有執長竿入城門者,初,豎執之不可入,橫執之亦不可入,計無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聖人,但見事多矣,何不以鋸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太平廣記》二百六二

平原陶丘氏,取渤海墨台氏女,女色甚美,才甚令,複相敬,已生一男而歸。母丁氏,年老,進見女婿。女婿既歸而遣婦。婦臨去請罪,夫曰:“曩見夫人年德已衰,非昔日比,亦恐新婦老後,必複如此,是以遣,實無他故。” 《太平禦覽》四百九十九

甲父母在,出學三年而歸。舅氏問其學何所得,並序別父久。乃答曰:“渭陽之思,過於秦康。”既而父數之:“爾學奚益。”答曰:“少失過庭之訓,故學無益。” 《廣記》二百六十二

甲與乙爭鬥,甲齧下乙鼻,官吏欲斷之,甲稱乙自齧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豈能就齧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齧之。” 同上

《笑林》之後,不乏繼作,《隋誌》有《解頤》二卷。楊鬆玢撰,今一字不存,而群書常引《談藪》,則《世說》之流也。《唐誌》有《啟顏錄》十卷,侯白撰。白字君素,魏郡人,好學有捷才,滑稽善辯,舉秀才為儒林郎,好為俳諧雜說,人多愛狎之,所在之處,觀者如市。隋高祖聞其名,召令於秘書修國史,後給五品食,月餘而死 約六世紀後葉 。見《隋書·陸爽傳》。《啟顏錄》今亦佚,然《太平廣記》引用甚多,蓋上取子史之舊文,近記一己之言行,事多浮淺,又好以鄙言調謔人,俳諧太過,時複流於輕薄矣。其有唐世事者,後人所如也;古書中往往有之,在小說尤甚。

開皇中,有人姓出名六斤,欲參 楊 素,齎名紙至省門,遇白,請為題其姓,乃書曰“六斤半”。名既入,素召其人,問曰:“卿姓六斤半?”答曰:“是出六斤。”曰:“何為六斤半?”曰:“向請侯秀才題之,當是錯矣。”即召白至,謂曰:“卿何為錯題人姓名?”對雲:“不錯。”素曰:“若不錯,何因姓出名六斤,請卿題之,乃言六斤半?”對曰:“白在省門,會卒無處覓稱,既聞道是出六斤,斟酌隻應是六斤半。”素大笑之。 《廣記》二百四十八

山東人娶蒲州女,多患癭,其妻母項癭甚大。成婚數月,婦家疑婿不慧,婦翁置酒盛會親戚,欲以試之。問曰:“某郎在山東讀書,應識道理。鴻鶴能鳴,何意?”曰:“天使其然。”又曰:“鬆柏冬青,何意?”曰:“天使其然。”又曰:“道旁樹有骨,何意?”曰:“天使其然。”婦翁曰:“某郎全不識道理,何因浪住山東?”因以戲之曰:“鴻鶴能鳴者頸項長,鬆柏冬青者心中強,道邊樹有骨者車撥傷:豈是天使其然?”婿曰:“蝦蟆能鳴,豈是頸項長?竹亦冬青,豈是心中強?夫人項下癭如許大,豈是車撥傷?”婦翁羞愧,無以對之。 同上

其後則唐有何自然《笑林》,今亦佚,宋有呂居仁《軒渠錄》,沈征《諧史》,周文玘《開顏集》,天和子《善謔集》,元明又十餘種;大抵或取子史舊文,或拾同時瑣事,殊不見有新意。惟托名東坡之《艾子雜說》稍卓特,顧往往嘲諷世情,譏刺時病,又異於《笑林》之無所為而作矣。

至於《世說》一流,仿者尤眾,劉孝標有《續世說》十卷,見《唐誌》,然據《隋誌》,則殆即所注臨川書。唐有王方慶《續世說新書》 見《新唐誌》雜家,今佚 ,宋有王讜《唐語林》,孔平仲《續世說》,明有何良俊《何氏語林》,李紹文《明世說新語》,焦竑《類林》及《玉堂叢話》,張墉《廿一史識餘》,鄭仲夔《清言》等,然纂舊聞則別無穎異,述時事則傷於矯揉,而世人猶複為之不已,至於清,又有梁維樞作《玉劍尊聞》,吳肅公作《明語林》,章撫功作《漢世說》,李清作《女世說》,顏從喬作《僧世說》,王晫作《今世說》,汪琬作《說鈴》而惠棟為之補注,今亦尚有易宗夔作《新世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