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登科之後,多作冶遊,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裏誌》。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清餘懷之《板橋雜記》尤有名。是後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豔跡,皆有錄載;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誌異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並無條貫,不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懷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幹,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於《品花寶鑒》,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未雲禁招優。達官名士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讚歎,往往如狂醒,其流行於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後複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於娼女矣。《品花寶鑒》者,刻於鹹豐二年 一八五二 ,即以敘乾隆以來北京優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並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與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於敘事行文,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兒女之書,昔又多有,遂複不能擺脫舊套,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旦”杜琴言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雲: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後,不但不加嗬責,倒有憐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體輕重,如何慰之?隻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子玉房裏。見簾幃不卷,幾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掛了輕綃帳。雲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麵龐黃瘦,憔悴不堪。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湧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隻見子玉忽然嗬嗬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子玉吟了之後,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隻好呆怔怔看著,不好再叫。…… 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設,字以“玉”與“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 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 ,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遊,己酉 一八四九 自廣西複至京,始足成後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 楊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於末一回,為名士與名旦會於九香園,畫伶人小象為花神,諸名士為讚;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讚,皆刻石供養九香樓下。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象無數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雲。

其後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鹹豐戊午年 一八五八 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與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癡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遊幕並州,極相善,亦同遊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機要,旋以平寇功,由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複因戰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師受封之後,“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 第五十回 。而韋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複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於歡笑之時,並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評之雲:“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豔。……”雖稍諛,然亦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績,忽雜妖異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隨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係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麽。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麵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案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雲: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雲,‘好自靜養。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癡珠閱畢,便次韻和雲:

“無端花事太淩遲,殘蕊傷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癡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呢?”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癡珠笑道:“往後再商量罷。”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癡珠續成和韻詩,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莊詩集》有《題魏子安所著書後》五絕三首,一為《石經考》,一為《陔南山館詩話》,一即《花月痕》 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雷顛筆記》 ,因知此書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年二十餘始入泮,即連舉丙午 一八四六 鄉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遊山西、陝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 一八一九——一八七四 ,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 《賭棋山莊文集》五 。秀仁寓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豐,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韋癡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雲 謝章鋌《課餘續錄》一 。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劉栩鳳傳》,謂“傾心於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將抑鬱憔悴死矣。則秋痕蓋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實魏。韋、韓,又逋客之影子也,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當如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離而二之矣。

全書以伎女為主題者,有《青樓夢》六十四回,題“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則雲俞吟香。吟香名達,江蘇長洲人,中年頗作冶遊,後欲出離,而世事牽纏,又不能遽去,光緒十年 一八八四 以風疾卒,所著尚有《醉紅軒筆話》、《花間棒》、《吳中考古錄》及《閑鷗集》等 鄒弢《三借廬筆談》四 。《青樓夢》成於光緒四年,則取吳中倡女,以發揮其“遊花國,護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報親恩,全友誼,敦琴瑟,撫子女,睦親鄰,謝繁華,求慕道” 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寫非實,從可知矣。略謂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幼即工文,長更慧美,然不娶,謂欲得“有情人”,而“當世滔滔,斯人誰與?竟使一介寒儒,懷才不遇,公卿大夫竟無一識我之人,反不若青樓女子,竟有慧眼識英雄於未遇時也” 本書《題綱》 。故挹香遊狹邪,特受伎人愛重,指揮如意,猶南麵王。例如:

…… 挹香與二友及十二妓女 至軒中,三人重複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軒外名花綺麗,草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鴛鴦館主人褚愛芳 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雲 第三位鐵笛仙袁巧雲 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陸文卿……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

末位護芳樓主人自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兒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極盡綢繆。挹香向慧瓊道:“今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誠是,即請賜令。”挹香說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不過,隻得說道:“有占了。”眾美人道:“令官必須先飲門麵杯起令,才是。”於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與挹香,挹香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令勝於軍令,違者罰酒三巨觥!”眾美人唯唯聽命。…… 第五回

挹香亦深於情,侍疾服勞不厭,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閣,愛卿適發胃氣,飲食不進。挹香十分不舍,忽想著過青田著有《醫門寶》四卷,尚在館中書架內,其中胃氣丹方頗多,遂到館取而複至,查到“香鬱散”最宜,令侍兒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又解了幾天館,朝夕在留香閣陪伴。愛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挹香。…… 第二十一回

後乃終“掇巍科”,納五妓,一妻四妾。又為養親計,捐職仕餘杭,即遷知府,則“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悟道,將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紅塵,不能明告他們知道,隻得一個私自瞞了他們,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寫了三封信,寄與拜林、夢仙、仲英,無非與他們留書誌別的事情,又囑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過了幾天,挹香又帶了幾十兩銀子,自己去置辦了道袍道服草帽涼鞋,寄在人家,重歸家裏。又到梅花館來,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見他們不識不知,仍舊笑嘻嘻在著那裏,覺心中還有些對他們不起的念頭。想了一回,歎道:“既解情關,有何戀戀!”…… 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於天台山,又歸家,悉度其妻妾,於是“金氏門中兩代白日升天” 第六十一回 。其子則早掄元;舊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識三十六伎,亦一一“歸班”,緣此輩“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為偶觸思凡之念,所以謫降紅塵,如今塵緣已滿,應該重入仙班” 第六十四回 也。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餘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於《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遝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豔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於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於北裏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家,暴其奸譎,謂“以過來人現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於西子,即可知背後之潑於夜叉,見今日之密於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於蛇蠍” 第一回 。則開宗明義,已異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亦自此而斬也。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雲間花也憐儂著”,或謂其人即鬆江韓子雲,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報館編輯,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於花叢中,閱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倆 《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 ;而未詳其名,自署雲間,則華亭人也。其書出於光緒十八年 一八九二 ,每七日印二回,遍鬻於市,頗風行。大略以趙樸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遊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書至此為第二十八回,忽不複印。作者雖目光始終不離於趙,顧事跡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遊子弟,雜述其沉湎征逐之狀,並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斷若續,綴為長篇。其訾倡女之無深情,雖責善於非所,而記載如實,絕少誇張,則固能自踐其“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 第一回 之約者矣。如述趙樸齋初至上海,與張小村同赴“花煙間”時情狀雲:

……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耐好啊!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嗄?隻怕有兩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氣,我搭耐說。”便湊著王阿二耳朵邊,輕輕的說話。說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耐倒乖殺。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耐未脫體哉,阿是?”小村發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懷裏去聽,也不知咕咕唧唧說些甚麽,隻見小村說著,又努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樸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幾句。王阿二道:“耐末那價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啘。”王阿二方才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台;問樸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樸齋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隻見一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把煙盒放在煙盤裏,點了煙燈,衝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燒起煙來,見樸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樸齋巴不得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於小村,颼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說,“覅吃哉。”王阿二調過槍來,授與樸齋。樸齋吸不慣,不到半口,鬥門噎住。……王阿二將簽子打通煙眼,替他把火。樸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樸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樸齋又痠又痛又爽快。樸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睡非睡光景,樸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隻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迷呀,隨俚去罷。”樸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緒二十年,則第一至六十回俱出,進敘洪善卿於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於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與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遽返。洪善卿力勸令歸,不聽,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雲是巨富,極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娶以為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迓,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製衣飾,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樸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雲公子新訂婚,方赴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不能償,於是複攬客,見噩夢而書止。自跋謂將續作,然不成。後半於所謂海上名流之雅集,記敘特詳,但稍失實;至描寫他人之征逐,揮霍,及互相欺謾之狀,乃不稍遜於前三十回。有述賴公子賞女優一節,甚得當時世態:

……文君改裝登場,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隻有賴公子捧腹大笑,極其得意。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在巴鬥內,呈賴公子過目,望台上隻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焜耀的東西,滿台亂滾;台下這些幫閑門客又齊聲一號。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君攔入懷中;文君慌的推開立起,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說了幾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 第四十四回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惟不為趙樸齋諱。相傳趙本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作貿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雲。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故當開篇趙樸齋初見洪善卿時,即敘洪問:“耐有個令妹,……阿曾受茶?”答則曰:“勿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已為後文伏線也。光緒末至宣統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往往數回輒中止,殆得賂矣;而無所營求,僅欲摘發伎家罪惡之書亦興起,惟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