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說為庋學問文章之具,與寓懲勸同意而異用者,在清蓋莫先於《野叟曝言》。其書光緒初始出,序雲康熙時江陰夏氏作,其人“以名諸生貢於成均,既不得誌,乃應大人先生之聘,輒祭酒帷幕中,遍曆燕、晉、秦、隴。……繼而假道黔、蜀,自湘浮漢,溯江而歸。所曆既富,於是發為文章,益有奇氣,……然首已斑矣。 自是 屏絕進取,壹意著書”,成《野叟曝言》二十卷,然僅以示友人,不欲問世,迨印行時,已小有缺失;一本獨全,疑他人補足之。二本皆無撰人名,金武祥 《江陰藝文誌》凡例 則雲夏二銘作。二銘,夏敬渠之號也;光緒《江陰縣誌》 十七《文苑傳》 雲:“敬渠,字懋修,諸生;英敏績學,通史經,旁及諸子百家禮樂兵刑天文算數之學,靡不淹貫。……生平足跡幾遍海內,所交盡賢豪。著有《綱目舉正》、《經史餘論》、《全史約編》、《學古編》,詩文集若幹卷。”與序所言者頗合,惟列於趙曦明之後,則乾隆中蓋尚存。

《野叟曝言》龐然巨帙,回數多至百五十四回,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士熔經鑄史人間第一奇書”二十字編卷,即作者所以渾括其全書。至於內容,則如凡例言,凡“敘事,說理,談經,論史,教孝,勸忠,運籌,決策,藝之兵詩醫算,情之喜怒哀懼,講道學,辟邪說,……”無所不包,而以文白為之主。白字素臣,“是錚錚鐵漢,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羅星鬥。說他不求宦達,卻見理如漆雕;說他不會風流,卻多情如宋玉。揮毫作賦,則頡頏相如;抵掌談兵,則伯仲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勝衣;勇可屠龍,凜然若將隕穀。旁通曆數,下視一行;閑涉岐黃,肩隨仲景。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不識炎涼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領,是止崇正學,不信異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 第一回 。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窮,超擢飛騰,莫不如意。書名辟鬼,舉手除妖,百夷懾於神威,四靈集其家囿。文功武烈,並萃一身,天子崇禮,號曰“素父”。而仍有異術,既能易形,又工內媚,姬妾羅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貴,且生百孫;孫又生子,複有雲孫。其母水氏年百歲,既見“六世同堂”,來獻壽者亦七十國;皇帝贈聯,至稱為“鎮國衛聖仁孝慈壽宣成文母水太君” 百四十四回 。凡人臣榮顯之事,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書幾畢載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於排斥異端,用力尤勁,道人釋子,多被誅夷,壇場荒涼,塔寺毀廢,獨有“素父”一家,乃嘉祥備具,為萬流宗仰而已。

《野叟曝言》雲是作者“抱負不凡,未得黼黻休明,至老經猷莫展”,因而命筆,比之“野老無事,曝日清談” 凡例雲 。可知炫學寄概,實其主因,聖而尊榮,則為抱負,與明人之神魔及佳人才子小說麵目似異,根柢實同,惟以異端易魔,以聖人易才子而已。意既誇誕,文複無味,殊不足以稱藝文,但欲知當時所謂“理學家”之心理,則於中頗可考見。雍正末,江陰人楊名時為雲南巡撫,其鄉人拔貢生夏宗瀾嚐從之問《易》,以名時為李光地門人,故並宗光地而說益怪。乾隆初,名時入為禮部尚書,宗瀾亦以經學薦授國子監助教,又曆主他講席,仍終身師名時 《四庫書目》六及十《江陰誌》十六及十七 。稍後又有諸生夏祖熊,亦“博通群經,尤篤好性命之學,患二氏說漫衍,因複考辨以歸於正” 《江陰誌》十七 。蓋江陰自有楊名時 卒贈太子太傅文定 而影響頗及於其鄉之士風;自有夏宗瀾師楊名時而影響又頗及於夏氏之家學,大率與當時當道名公同意,崇程朱而斥陸王,以“打僧罵道”為唯一盛業,故若文白者之言行際遇,固非獨作者一人之理想人物矣。文白或雲即作者自寓,析“夏”字作之;又有時太師,則楊名時也,其崇仰蓋承夏宗瀾之緒餘,然因此遂或誤以《野叟曝言》為宗瀾作。

欲於小說見其才藻之美者,則有屠紳《蟫史》二十卷。紳字賢書,號笏岩,亦江陰人,世業農。紳幼孤,而資質聰敏,年十三即入邑庠,二十成進士,尋授雲南師宗縣知縣,遷尋甸州知州,五校鄉闈,頗稱得士,後為廣州同知。嘉慶六年以候補在北京,暴疾卒於客舍,年五十八 一七四四—— 一八○一 。紳豪放嫉俗,生平慕湯顯祖之為人,而作吏頗酷,又好內,姬侍眾多 已上俱見《鶚亭詩話》附錄 ;為文則務為古澀豔異,晦其義旨,誌怪有《六合內外瑣言》,雜說有《鶚亭詩話》 見第二十二篇 ,皆如此。《蟫史》為長篇,署“磊砢山房原本”,金武祥 《粟香隨筆》二 雲是紳作。書中有桑蠋生,蓋作者自寓,其言有雲:“予,甲子生也。”與紳生年正同。開篇又雲:“在昔吳儂官於粵嶺,行年大衍有奇,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輒就見聞傳聞之異辭,匯為一編。”且假傅鼎捍苗之事 在乾隆六十年 為主幹,則始作當在嘉慶初,不數年而畢;有五年四月小停道人序。次年,則紳死矣。

《蟫史》首即言閩人桑蠋生海行,舟敗墮水,流至甲子石之外澳,為捕魚人所救,引以見甘鼎。鼎官指揮,方奉檄築城防寇,求地形家,見生大喜,如其圖依甲子石為垣,遂成神奇之城,敵不能瞰。又於地穴中得三篋書,其一凡二十卷,“題曰‘徹土作稼之文,歸墟野鳧氏畫’。又一篋為天人圖,題曰‘眼藏須彌僧道作’。又一篋為方書,題曰‘六子攜持極老人口授’。蠋生謂指揮曰:‘此書明明授我主賓矣。何言之?徹土,桑也;作稼,甘也。’……營龕於秘室,置之;行則藏枕中;有所求發明,則拜而同啟視;兩人大悅” 第一回 。已而有鄺天龍者為亂,自署廣州王,其黨婁萬赤有異術,則翊輔之。甘鼎進討,有龍女來助,擒天龍,而萬赤逸去。鼎以功晉位鎮撫,仍隨石玨協剿海寇,又破交人;萬赤在交址,則仍不能得。旋擢兵馬總帥,赴楚、蜀、黔、廣備九股苗,遂與諸苗戰,多曆奇險,然皆勝,其一事雲:

……須臾,苗卒大呼曰:“漢將不敢見陣耶?”季孫引五百人,翼而進。兩旗忽下,地中飛出滴血雞六,向漢將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聲如豺。軍士麵灰死,木立,僅倚其械。矩兒飛椎鑿六犬腦,皆裂。木蘭袖蛇醫,引之啄一雞,張喙死;五雞連棲而不鳴。惟見瓦片所圖雞犬形,狼藉於地,實非有二物也。……複至金大都督營中,則癩牛病馬各六,均有皮無毛;士卒為角觸足踏者皆死,一牛齕金大都督之足,已齒陷於骨;矩兒揮兩戚落牛首,齒仍不脫;木蘭急遣虎頭神鑿去其齒,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歸大營。牛馬奔突無所製,木蘭以鯉鱗帕撒之,一鱗露一劍,並斫一十牛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鱗劍為之焦灼,火大延燒,牛馬皆叫囂自得。見獼猴擲身入,舉手作霹靂聲,暴雨滅火,平地起水丈餘,牛馬俱浸死。木蘭喜曰:“吾固知樂王子能傳滅火真人衣缽矣。”水退,見牛馬皆無有,乃砌壁之破甕朱書牛馬字:是為鮮妖之“窮神盡化”雲。…… 卷九

婁萬赤亦在苗中,知交址將有事,潛歸。甘鼎至廣州,與撫軍區星進擊交址。區用獷兒策,疾薄宜京,斬關而入,擒其王,交民悉降;甘則由水道進,列營於江橋北。

……婁萬赤與其師李長腳鬥法於江橋南。……李長腳變金井紿萬赤,即墜入,忽有鐵樹挺出,井闌撐欲破。獷兒引慶喜至,出白羅巾擲樹巔。砉然有聲,鐵樹不複見,李長腳複其形,覓萬赤,臥橋畔沙石間。遂袖出白壺子一器,持向萬赤頂骨咒曰,……咒畢,舉手振一雷。萬赤精氣已鑠,躍入江中,將隨波出海。木蘭呼鱗介士百人追之飄浮,所在必見吆喝,乃變為璅蛣。乘海蟹空腹,入之,以為“藏身之固”矣,交址人善撈蟹者,得是物如箕,大喜,刳蟹將取其腹腴,一蟲隨手出,倏墜地化為人形,俄頃長大,固儼然盲僧焉。詢之不複語。有屠者攜刀來視,咄咄曰:“蟹腹自有‘仙人’,一名‘和尚’,要是謔語;斷無別腸容此妖物,不誅戮之,吾南交禍未已也。”揮刀斫其首。時甘君已入城,與區撫軍議班師矣;常越所部卒持盲僧首以獻,轉告兩元戎。桑長史進曰:“斯必萬赤頭也。記天人第二圖為大蟹浮海中,篆雲‘橫行自斃’。某當初疑萬赤先亡,乃今始驗。”適李長腳入辭,視其頭笑曰:“此賊以水火陰陽,為害中國,不死於黃鉞而死於屠刀,固犬豕之流耳。仙骨何有哉?……”…… 卷二十

自是交址平。桑蠋生還閩;甘鼎亦棄官去,言將度庾嶺雲。

《蟫史》神態,仿佛甚奇,然探其本根,則實未離於神魔小說;其綴以褻語,固由作者稟性,而一麵亦尚承明代“世情書”之流風。特緣勉造硬語,力擬古書,成詰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洪亮吉 《北江詩話》 評其詩雲:“如栽盆紅藥,蓄沼文魚。”汪瑔序其《鄂亭詩話》雲:“貌淵奧而實平易,……然筆致逋峭可喜。”即謂雖華豔而乏天趣,徒奇崛而無深意也。《蟫史》亦然,惟以其文體為他人所未試,足稱獨步而已。

以排偶之文試為小說者,則有陳球之《燕山外史》八卷。球字蘊齋,秀水諸生,家貧,以賣畫自給,工駢儷,喜傳奇,因有此作 《光緒嘉興府誌》五十二 。自謂“史體從無以四六為文,自我作古,極知僭妄,……第行於稗乘,當希末減”。蓋未見張《遊仙窟》 見第八篇 ,遂自以為獨創矣。其本成於嘉慶中 約一八一○ ,專主詞華,略以寄慨,故即取明馮夢楨所撰《竇生傳》為骨幹,加以敷衍,演為三萬一千餘言。傳略謂永樂時有竇繩祖,本燕人,就學於嘉興,悅貧女李愛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宦族,遂絕去。愛姑複為金陵鹺商所紿,輾轉落妓家,得俠士馬遴之助,終複歸竇,而大婦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愛姑遁去,會有唐賽兒之亂,又相失。比生複歸,則資產已空,婦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愛姑忽至,自言當日匿尼庵中,今遂返矣。是年竇生及第,累官至山東巡撫;迎愛姑入署如命婦。未幾生男,求乳媼,有應者,則前大婦也,再嫁後夫死子殤,遂困頓為賤役,而生仍優容之。然婦又設計害馬遴,生亦牽連得罪;顧終竟昭雪複官,後與愛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說常套,而作者奮然有取,則殆緣轉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語必四六,隨處拘牽,狀物敘情,俱失生氣,姑勿論六朝儷語,即較之張之作,雖無其俳諧,而亦遜其生動也。仍錄其敘竇生為父促歸,愛姑悵悵失所之辭,以備一格:

……其父內存愛犢之思,外作搏牛之勢,投鼠奚遑忌器,打鴨未免驚鴛;放笠之豚,追來入笠,喪家之犬,叱去還家。疾驅而身弱如羊,遂作補牢之計,嚴錮而人防似虎,似無出柙之時;所虞龍性難馴,拴於鐵柱,還恐猿心易動,辱以蒲鞭。由是姑也薔薇架畔,青黛將顰,薜荔牆邊,紅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誰知,寄情豆蔻梢頭,此情自喻。而乃蓮心獨苦,竹瀝將枯,卻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轉恨海棠無力,密密垂絲。才過迎春,又經半夏,采葑采葛,隻自空期,投李投桃,俱為陳跡,依稀夢裏,徒栽侍女之花,抑鬱胸前,空帶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憂?鼓殘瑟上桐絲,奚時續斷,剖破樓頭菱影,何日當歸?豈知去者益遠,望乃徒勞,昔雖音問久疏,猶同鄉井,後竟夢魂永隔,忽阻山川。室邇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換,僅深兩地之思。…… 卷二

至光緒初 一八七九 ,有永嘉傅聲穀注釋之,然於本文反有刪削。

雍乾以來,江南人士惕於文字之禍,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證經子以至小學,若藝術之微,亦所不廢;惟語必征實,忌為空談,博識之風,於是亦盛。逮風氣既成,則學者之麵目亦自具,小說乃“道聽途說者之所造”,史以為“無可觀”,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鏡花緣》。汝珍字鬆石,直隸大興人。少而穎異,不樂為時文,乾隆四十七年隨其兄之海州任,因師事淩廷堪,論文之暇,兼及音韻,自雲“受益極多”,時年約二十。其生平交遊,頗多研治聲韻之士;汝珍亦特長於韻學,旁及雜藝,如壬遁星卜象緯,以至書法弈道多通。顧不得誌,蓋以諸生終老海州,晚年窮愁,則作小說以自遣,曆十餘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數年,汝珍亦卒,年六十餘 約一七六三——一八三○ 。於音韻之著述有《音鑒》,主實用,重今音,而敢於變古 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 。蓋惟精聲韻之學而仍敢於變古,乃能居學者之列,博識多通而仍敢於為小說也;惟於小說又複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鏡花緣》凡一百回,大略敘武後於寒中欲賞花,詔百花齊放;花神不敢抗命,從之,然又獲天譴,謫於人間,為百女子。時有秀才唐敖,應試中探花,而言官舉劾,謂與叛人徐敬業輩有舊,複被黜,因慨然有出坐之想,附其婦弟林之洋商舶遨遊海外,跋涉異域,時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聖超凡”,遂入山不複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尋父,仍曆諸異境,且經眾險,終不遇;但從山中一樵父得父書,名之曰閨臣,約其“中過才女”後可相見;更進,則見荒塚,曰鏡花塚;更進,則入水月村;更進,則見泣紅亭,其中有碑,上鐫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終畢全貞,而唐閨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後有總論,其文有雲:

泣紅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嚐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誌之。……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 第四十八回

閨臣不得已,遂歸;值武後開科試才女,得與試,且亦入選,名次如碣文。於是同榜者百人大會於宗伯府,又連日宴集,彈琴賦詩,圍棋講射,蹴鞠鬥草,行令論文,評韻譜,解《毛詩》,盡觴詠之樂。已而有兩女子來。自雲考列四等才女,而實風姨月姊化身,旋複以文字結嫌,弄風驚其坐眾。魁星則現形助諸女;麻姑亦化為道姑,來和解之,於是即席誦詩,皆包含坐中諸人身世,自過去及現在,以至將來,間有哀音,聽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歡笑如初。末則文芸起兵謀匡複,才女或亦在軍,有死者;而武家軍終敗。於是中宗複位,仍尊太後武氏為則天大聖皇帝。未幾,則天下詔,謂來歲仍開女試,並命前科眾才女重赴“弘文宴”,而《鏡花緣》隨畢。然以上僅全局之半,作者自雲欲知“鏡中全影,且待後緣”,則當有續書,然竟未作。

作者命筆之由,即見於《泣紅亭記》,蓋於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於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製度” 詳見本書《引論》四 。其於社會製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國民情,甚受作者歎羨,然因讓而爭,矯偽已甚,生息此土,則亦勞矣,不如作詼諧觀,反有啟顏之效也。

……說話間,來到鬧市,隻見一隸卒在那裏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隻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隻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隻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裏肯依,隻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的一幅行樂圖麽?我們還打聽甚麽?且到前麵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見識,也是好的。”…… 第十一回《觀雅化閑遊君子邦》

又其羅列古典才藝,亦殊繁多,所敘唐氏父女之遊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幾占全書什七,無不廣據舊文 略見錢靜方《小說叢考》上 ,曆陳眾藝,一時之事,或亙數回。而作者則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諢,自論其書雲:“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的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麵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鬥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 二十三回 蓋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與《萬寶全書》為鄰比矣。惟經作者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林之洋接過,隻見這草宛如韭菜,內有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入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麽名號?……”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餘’,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隻見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鬆,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才吃祝餘,小弟隻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鬆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很嚼,隻怕這裏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儻房上有賊,俺躡空追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 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