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中 一七六五年頃 ,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於北京,曆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寫本,以數十金鬻於廟市。其本止八十回,開篇即敘本書之由來,謂女媧補天,獨留一石未用,石甚自悼歎,俄見一僧一道,以為“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隻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於是袖之而去。不知更曆幾劫,有空空道人見此大石,上鐫文詞,從石之請,鈔以問世。道人亦“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之第一回
本文所敘事則在石頭城 非即金陵 之賈府,為寧國、榮國二公後。寧公長孫曰敷,早死;次敬襲爵,而性好道,又讓爵於子珍,棄家學仙;珍遂縱恣,有子蓉,娶秦可卿。榮公長孫曰赦,子璉,娶王熙鳳;次曰政;女曰敏,適林海,中年而亡,僅遺一女曰黛玉。賈政娶於王,生子珠,早卒;次生女曰元春,後選為妃;次複得子,則銜玉而生,玉又有字,因名寶玉,人皆以為“來曆不小”,而政母史太君尤鍾愛之。寶玉既七八歲,聰明絕人,然**女子,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人於是又以為將來且為“色鬼”;賈政亦不甚愛惜,馭之極嚴,蓋緣“不知道這人來曆。……若非多讀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戚本第二回賈雨村雲 。而賈氏實亦“閨閣中曆曆有人”,主從之外,姻連亦眾,如黛玉、寶釵,皆來寄寓,史湘雲亦時至,尼妙玉則習靜於後園。右即賈氏譜大要,用虛線者其姻連,著×者夫婦,著*者在“金陵十二釵”之數者也。
事即始於林夫人 賈敏 之死,黛玉失恃,又善病,遂來依外家,時與寶玉同年,為十一歲。已而王夫人女弟所生女亦至,即薛寶釵,較長一年,頗極端麗。寶玉純樸,並愛二人無偏心,寶釵渾然不覺,而黛玉稍恚。一日,寶玉倦臥秦可卿室,遽夢入太虛境,遇警幻仙,閱《金陵十二釵正冊》及《副冊》,有圖有詩,然不解。警幻命奏新製《紅樓夢》十二支,其末闋為《飛鳥各投林》,詞有雲: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戚本第五回
然寶玉又不解,更曆他夢而寤。迨元春被選為妃,榮公府愈貴盛,及其歸省,則辟大觀園以宴之,情親畢至,極天倫之樂。寶玉亦漸長,於外昵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裏咳嗽的可好些?”紫娟道:“好些了。” 寶玉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 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麵說,一麵見他穿著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春風才至,時氣最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又打著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合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隻看著竹子發了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裏作什麽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麽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雪雁聽了,隻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裏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 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第二回。 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麵,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麽樣,隻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麽?”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兒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了,隻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 “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 “沒有聽見叫別人。”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聽真。” ……因又想: “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嚈氣,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麵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兒,隻得翻身進入園中,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隻見寂靜無人。……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隻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詞。”眾人聽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恒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 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 一七九二 ,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以為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為寶釵,乃悲歎複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交通外官倚勢淩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鬱鬱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複氣絕,曆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於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鬥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雲“歸大荒”,追之無有,“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第一百二十回
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如開篇所說: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曰:“我師何太癡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鮮別致,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曆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凶惡,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戚本第一回
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 《譚瀛室筆記》 、藏讖緯 《寄蝸殘贅》 、明易象 《金玉緣》評語 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家事說 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 《燕下鄉脞錄》五 記薑宸英典康熙乙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 號柳泉 之說雲:“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禦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薑’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禦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 《詩人征略》 雲:“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雲,乃其髫齡時事。”俞樾 《小浮梅閑話》 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 《文存》三 ,已曆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薑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 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雲:“蓋嚐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台山為僧雲。孟森作《董小宛考》 《心史叢刊》三集 ,則曆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於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 此說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開卷即雲:“《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餘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征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 《隨園詩話》二 已雲:“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末二語蓋誇,餘亦有小誤 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 ,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 《靜庵文集》 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曆,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鄂續成之者矣。
雪芹名霑,字芹溪,一字芹圃,正白旗漢軍。祖寅,字子清,號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清世祖南巡時,五次以織造署為行宮,後四次皆寅在任。然頗嗜風雅,嚐刻古書十餘種,為時所稱;亦能文,所著有《楝亭詩鈔》五卷《詞鈔》一卷 《四庫書目》 ,傳奇二種 《在園雜誌》 。寅子,即雪芹父,亦為江寧織造,故雪芹生於南京。時蓋康熙末。雍正六年,卸任,雪芹亦歸北京,時約十歲。然不知何因,是後曹氏似遭巨變,家頓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貧居西郊,啜粥,但猶傲兀,時複縱酒賦詩,而作《石頭記》蓋亦此際。乾隆二十七年,子殤,雪芹傷感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餘 一七一九?——一七六三 。其《石頭記》尚未就,今所傳者止八十回 詳見《胡適文選》 。
言後四十回為高鶚作者,俞樾 《小浮梅閑話》 雲:“《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注雲:‘《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然鶚所作序,僅言“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辛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尚不背於名教,……遂襄其役。”蓋不欲明言己出,而寮友則頗有知之者。鶚即字蘭墅,鑲黃旗漢軍,乾隆戊申舉人,乙卯進士,旋入翰林,官侍讀,又嚐為嘉慶辛酉順天鄉試同考官。其補《紅樓夢》當在乾隆辛亥時,未成進士,“閑且憊矣”,故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然心誌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 戚本第一回 者又絕異。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複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幹淨者矣。
續《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從戚蓼生所序之八十回本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崖撒手”,終於為僧;然其詳不可考 《紅樓夢辨》下有專論 。或謂“戴君誠夫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與今本不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 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於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線亦不背。
此他續作,紛紜尚多,如《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續紅樓夢》、《紅樓複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更補其缺陷,結以“團圓”;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複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仍錄彼語,以結此篇:
……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並使其泯滅。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束筆閣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俚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照傳,複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戚本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