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無論怎麽想, 也想不出謝之容拿那幾本書要幹什麽。

總不會拿來看。

因為之前的事實在讓蕭嶺尷尬,之後一整日,君臣二人並沒有相見。

蕭嶺在未央宮批奏折, 謝之容則在禦書房。

禦書房分內外, 外為皇帝麵見大臣批閱奏折的所在, 內則藏書無數, 還有各樣文書和奏折的存錄,蕭嶺登基後出於某些目的命人對書房內室進行改造, 內室之中又多一內室,由屏風等物隔開。

內如迷宮密室,甬道狹窄,而隔絕各處的非是牆壁, 而是紗帳。

顏色旖旎豔麗。

謝之容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處, 卻是第一次進來。

原本是為了看中州軍曆年來的文書,看過之後本也要離開, 餘光卻瞥到一抹紅色。

謝之容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 他本該毫不猶豫地離開, 然而忽有一念頭閃過,審視神差間,已踏入其中。

柔軟的紗帳拂麵。

從觸感上看, 布料很新,至少一定不是先帝時期留下的東西。

此處是誰修的, 不言而喻。

通道曲折,又多有岔路, 稍有不備, 便會走入死路中。

讓謝之容想起一些關押著極其危險犯人的牢獄, 不僅囚室固若金湯, 整個牢獄也大有講究,通道修得繁雜反複,犯人便是能逃出囚室,也難以迅速地離開監牢。

可紗帳並不固定,若是願意,也能撩開紗帳穿過。

這是一處,拿來取樂的,卻帶著仿佛囚禁那般的暗示意義的房間。

又在天子書房中,整個帝國最高權力的中心,能夠往來出入書房者,無不深得聖心,或者位高權重。

放肆而褻瀆。

謝之容慢慢向裏走。

自與蕭嶺相識以來,蕭嶺的表現一直像個皇帝而多於像人。

非是高高在上全然無情的薄涼帝王,蕭嶺極鮮活,甚至情緒常常表露得過於明顯,叫謝之容一眼就能看出來,但蕭嶺與常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絕大部分的情緒外露都於國事政事有關。

縱然朝野一直傳言皇帝縱情聲色,然而在蕭嶺身上,謝之容看到這種欲望。

甚至,蕭嶺對大部分事情都無許多欲望,淺嚐輒止,不貪戀,亦不沉溺。

蕭嶺的克製足以令他不放縱自己的欲望,而不全然無情,則意味著,他不會對百姓苦楚視而不見。

一個符合謝之容想象與要求的,合格帝王。

而眼前的一切,則與謝之容的認知全然不同。

謝之容安靜地向裏走,因為想的太多,最終得出的結論居然是:原來陛下喜歡紅色。

不然何以點綴這樣多的紅?

也可能,紅色在某種時候比別的顏色更能以人刺激。

謝之容微微皺眉。

紗帳中心處,竟擺著一張榻。

顯然,這不是拿來休息看書的地方。

偏偏,就有人能在此處看書。

譬如說,謝之容。

當蕭嶺知道謝之容居然在禦書房的別間,姑且稱之為別間看書時,表情頓時精彩紛呈。

這可真是,他成為謝之容心中明君道路上的絆腳石之一。

再說去哪看書幹什麽,那麽多紅紗被風出來吹去,不妨礙視線嗎?

但謝之容大約不覺得妨礙視線,非但不覺得,還挺樂在其中。

蕭嶺下午又問了一次,發現謝之容還在裏麵。

他沉默片刻,決定隨謝之容去。

能暫時不見麵,也少尷尬些。

翌日,早朝將散時,皇帝忽令刑部尚書、禮部尚書、兵部尚書、並同照夜府指揮使正使,及數位官員與宗室王公一道,即往城外大營。

城外大營主要駐紮的,便是中州府軍。

朝中俱驚。

自蕭嶺登基以來,從未去過城外大營,後來又因為季詠思上書稱軍中事務繁忙請不朝,允準後,連季詠思都不必出現在朝會了。

而今日,皇帝突然要帶著數位高官和宗親去城外大營?

要做什麽?

況且,這人員之中連一貫不理政事的蕭岫都在其中,那麽為何,既是國舅,又為丞相的趙譽不在?

皇帝沒有解釋,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一禦史台官員或許是看蕭嶺最近脾氣雖然沒見好,但是比以往講理多了,大著膽子道:“陛下關心軍政,乃是國之幸事,百姓之福,然而事發突然,君王大駕,即用兩萬六十一人,一時之間,禮部恐難以備齊帝王儀仗。”

這倒是實話,帝王若要出行,儀仗往往提前預備月餘,其中車駕、纛旗、護衛、鼓樂等等儀仗所用之物,都不是在一天之內能夠備齊的。

蕭嶺看向鳳祈年,“鳳尚書,備得齊嗎?”

鳳祈年:“……”

這時候就算借他八百人,他一天之內也備不齊,然而鳳尚書並沒有直接說自己做不到,而是說:“事急從權,陛下遇立往大營,若備齊儀仗再去,恐怕大軍數日也難以出城。”

那禦史反問道:“難道因為怕費時便要削減儀仗?尚書將陛下威儀置於何處?”

鳳祈年挑眉,心道這人不會被寧明德買通了吧。

鳳祈年朝向皇帝,道:“臣不敢。”

蕭嶺要今天到大營,但他並不十分著急。

他甚至留足了時間讓人給季詠思通風報信。

皇帝淡淡道:“當年太-祖入皇城時,未有依仗跟隨,諸將著甲橫刀隨其後,可損太-祖威儀?”

那禦史當即不敢再言。

諸部堂一律乘車,如照夜府指揮使可騎馬。

散朝之後,不少大臣麵色凝重。

不是擔心季詠思,而是擔心,皇帝此行絕不是為了給季詠思敘功去的,若是皇帝欲換守將,誰可為之?

倘若換上來的守將平庸無能,還不如季詠思,又當如何?

蕭嶺命許璣去請謝之容。

剛吩咐完,便見一纖長的少年身影快步過來。

在皇帝麵前如此放縱隨意的,除了留王蕭岫,還能有誰?

蕭岫湊過來,卻不是為了打聽皇帝此行目的,而是極沒心沒肺地和蕭嶺央求,“兄長,我若是去的話,能不能和兄長同乘?”

這種時候,能問出這種話來的,除了留王,再無旁人!

蕭嶺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弟弟,明知故問:“阿岫,你今年多大了?”

留王眼睛都睜大了,其中充滿了對蕭嶺的譴責,那一瞬間他想好了無數為蕭嶺不記得他年齡開脫的理由,其中最讓蕭岫認同的一條就是兄長被謝之容所惑才忘記的,委屈地道:“十五了。”

蕭嶺順手揉了揉蕭岫的頭發,苦口婆心道:“你今年若是五歲,朕便讓阿岫和朕同乘。”

蕭岫好委屈,“上次明明皇兄還讓我和皇兄一道乘輦。”他腦子轉得飛快,道:“兄長不與臣弟同乘,是因為有旁人了嗎?”

蕭嶺歎了口氣。

就在蕭岫以為蕭嶺會反駁的時候,蕭嶺道:“阿岫,聽實話不會傷心嗎?”

蕭岫無言。

看他鳳眸睜得溜圓,蕭嶺更能體會到欺負小孩的快樂。

“那臣弟不坐車。”蕭岫小聲說。

蕭嶺想了想,“可以。”

蕭嶺的命令突然,但太仆寺官員顯然已經習慣了曆代皇帝的突發奇想,不多時便準備妥當。

謝之容亦過來了。

蕭岫還在蕭嶺身邊黏著,幾乎要貼在蕭嶺身上了。

“陛下,”謝之容同蕭嶺見禮,又道:“留王殿下。”

他視線在蕭岫環著蕭嶺手臂的胳膊上一掠而過。

蕭岫偏頭,朝謝之容略一點頭,這個角度蕭嶺看不見,然而謝之容看得清晰,蕭岫眼中的得意,不加掩飾。

蕭嶺笑著道:“之容。”

手臂一緊,蕭嶺順手又揉了揉蕭岫的頭發,“好了,快去幹正事。”

蕭岫眨了眨眼,戀戀不舍地鬆開蕭嶺的胳膊,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彎眼一笑,道:“多謝兄長命人送去的點心,我很喜歡。”

果然。

陛下不喜歡吃甜,昨日那些點心應該都送到了留王府。

蕭嶺笑,沒有回答,擺擺手,“快去。”

蕭岫轉身,慢悠悠地走。

蕭嶺笑道:“阿岫散漫無拘,倒令之容見笑了。”

謝之容柔聲道:“留王殿下年紀尚小,孩子喜歡黏著兄長亦不是罕事。”

留意著兩人說什麽的蕭岫唇角笑容一僵。

孩子?

還沒等他回頭半撒嬌半認真地同兄長說一句臣已經不是孩子了,蕭嶺扶著謝之容的手上車了。

謝之容轉頭,視線似乎在被蕭嶺弄得有點亂的頭發上停了停,才朝留王一點頭,上車了。

謝之容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臣見留王殿下似乎長高了些。”

他的好皇帝兄長道:“孩子嘛,總會慢慢長的。”

蕭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不是孩子了!

他是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零點無更,白天日六,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