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涼, 皇帝羸弱怕冷,故而馬車內的竹簾已換成了薄絨,蕭嶺懷中十分沒威嚴地放著個錫奴, 手中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杏仁茶。

蕭嶺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這麽養生過, 還不一定活的長。

他手邊沒有奏折, 便隨口與謝之容閑聊, “之容對季詠思這個人,所知多少?”

如果是旁人, 聽到這話此刻心緒大約已經轉了數十圈——季詠思乃是皇帝親信,曾與皇帝親近無比,可謂在皇帝這陰晴不定的脾氣下少有的屹立不倒的寵臣,現在, 一手提拔季詠思的皇帝問自己, 對於季詠思所知多少?

誰知道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

答得合皇帝心意了不一定會得嘉獎,但若是不合皇帝心意, 定然遭罰, 區別隻是現在受罰還是被皇帝留到之後一並罰。

蕭嶺握著茶杯, 姿態極放鬆,因為沾染了熱水的緣故,被熱氣撲到手指微微泛紅, 倒為皇帝少有地增加了幾分血氣。

蕭嶺感受到謝之容看自己的目光,低頭看了眼自己握茶杯的手, 又看了看杯中茶,很善解人意地說:“喝便自己倒, 不必拘禮。”

謝之容失笑, 道了聲是。

謝之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一麵倒茶一麵同蕭嶺道:“臣曾在玉鳴關見過季將軍。”

蕭嶺挑眉, 有些意外。

季詠思居然還曾在張景芝麾下為將?

“季將軍後因傷調回京中,”水汽濡濕了謝之容的睫毛,“臣與季將軍不過數麵之緣,依稀記得季將軍為人細致,與邊關將士粗獷之風大有不同,很有京中世家風度。”

蕭嶺沒忍住,輕笑出聲。

據蕭嶺所知,季詠思並非豪族出身。

這大約也是暴君做的難得明智的決定了。

為人細致,與邊疆粗狂不同,很有世家風度,這話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在說季詠思矯情,與同僚不合,自視甚高嗎?

蕭嶺點點頭,評價道:“三言兩語,栩栩如生。”

謝之容頷首,“陛下謬讚。”看了眼唇角猶然帶笑的皇帝,他繼續道:“臣以為陛下早就知道季將軍秉性,將軍與陛下私交不淺。”

蕭嶺送到嘴邊的水又放下了,無奈地看了眼謝之容。

幸好沒喝,不然容易嗆到。

這個私交不淺是什麽意思?

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看謝之容的表情……謝之容的表情太沉靜了,他什麽都沒看出來。

蕭嶺隻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當年季將軍調京,便是陛下為儲時下令為之,”謝之容歎笑,“當真是,貴人多忘事。”後五個字被謝之容慢條斯理地說了出來,帶著點輕飄飄的笑意,分外動人好聽。

因為太好聽了,所以一點陰陽怪氣的意味都聽不出。

蕭嶺拚命回憶原文,書中描述季詠思的長相是高大英俊,輪廓深邃,連中等偏上這樣的形容詞都無,可見在暴君身邊的諸多美人中隻能算是一般。

蕭嶺對暴君別的不自信,但是對他的眼光審美非常自信,雖然口味偶爾南轅北轍了些,可俱是上上姿容的美人,憑季詠思的樣貌,皇帝就和季詠思不會有任何關係。

所以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蕭嶺喝了一口杏仁茶定驚。

謝之容無論說什麽時語氣都非常溫和,加之用詞難辨褒貶,以至於讓人很難分別,謝之容說這句話時到底是什麽意思。

謝之容到底是暗諷他任人唯親還眼光差到如此地步,還是單純地陳述事實,沒有任何深意?

微苦的滋味混合著茶香在口中蔓延看來,蕭嶺看謝之容,後者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皇帝心中所想,朝蕭嶺露出了一個再清潤不過的微笑。

蕭嶺放下茶。

“還有多久到大營?”

謝之容撩開車簾,看了一眼外麵景致,道:“還要行一個時辰多一二刻。”

蕭嶺一切儀仗已經從簡到不用,除卻令王公臣下的車架隨行之外,便是數千照夜府衛與禁軍同行,因尚在城中,並未抽刀,然遠遠望之,黑甲與緋袍涇渭分明,一行人皆默然無語,唯聽馬蹄踏地的聲響,麵甲之下,隻露出一雙冷然的眼睛,氣魄逼人。

可見當年太-祖進京不用帝王依仗而令諸將縱馬隨其後,一人佩劍入京城除了嫌棄儀仗煩雜緩慢也有別的原因。

這樣的確好看。

還沒等謝之容落下車簾,一捧豔色忽然填滿了窗口。

那抹豔色還未舉過來時,謝之容已驟地提起精神,指腹毫不猶豫地壓在刀刃上,幾要出手,然而下一刻,再看清是誰拿著這玩意後,他皺眉,鬆開了手。

半攔蕭嶺的身子卻沒有立刻撤開。

越過謝之容肩膀,蕭嶺定睛一看,竟是一捧花。

有紅有粉,花都碗口大小,嬌豔欲滴。

蕭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花,實則是腦子裏剛才沒反應過來謝之容是怎麽擋在他麵前。

快得幾乎看不清身形。

他又回憶了一下,還是沒看清。

謝之容注意到蕭嶺灼灼的目光,看了眼那些花,又看眼拿花的人,眉頭皺得更深,但須臾之間,便舒展開了,隻是眼神愈冷。

蕭嶺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幕中,沒什麽意識地敲了敲謝之容的肩膀,輕聲道:“之容。”

明明沒用任何力氣,謝之容卻覺得被皇帝碰過的地方微微發麻,抿了抿唇,又坐回了原位。

隻是麵色比剛才比好看了不少。

錦簇之下,是張透著幾分雌雄難辨的精致麵容。

他晃了晃手中的花,笑起來比這些花好看得多,天真而純然,“兄長。”

趁著蕭嶺沒注意,謝之容抽出原本伸入袖中的手,轉而擦磨了一下袖口,仿佛自己方才舉動隻是為了抻平袖上的褶皺。

蕭岫的馬靠近著皇帝的車架,他剛才一直弓著身子,才沒讓馬車裏的人看見。

蕭嶺是沒反應過來,謝之容則是關心則亂,一時之間,竟忘了在數千禁軍中根本沒有歹人能靠近皇帝車架。

但無詔而讓蕭岫靠近車架,禁軍統領和照夜府正使見之而不阻止,兩人皆難辭其咎!

謝之容目光冷然。

蕭嶺示意蕭岫過來,蕭岫驅馬離窗口更近了些。

蕭嶺的手伸入花中,穿了過去,然後毫不猶豫地,擰了擰蕭岫白得透明的臉。

蕭岫含含糊糊道:“哥,哥!我錯了,錯了,”

蕭嶺鬆開手,覺得小孩的臉還挺好捏。

蕭岫一手拿花,一手捂著被捏得發紅的臉,和蕭嶺賣乖,“您便是不看臣弟的麵子,也看看花的麵子,”賣花的本就少,他可是將一籃子都買了過來,“竟連個笑臉都沒有。”

蕭嶺示意他再靠近。

蕭岫往後一躲,說什麽也不願意再過來了。

“臣弟不是看您長路漫漫,便找了點東西與您解悶。”他看起來委屈巴巴,但很振振有詞。

謝之容溫聲道:“王爺不必擔心,臣在車中,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定然不會讓陛下覺得途中無趣。”

蕭岫驀地抬眼,他對謝之容從來都沒有好感,自從與謝之容見麵次數多了,就更沒有了,他與蕭嶺說話時一貫表現得乖巧嬌憨,但他分外看不上謝之容溫和守禮,明明說他時陰陽怪氣至極,又是小孩粘人,又是長高不少,偏偏他那好皇帝哥哥一點都聽不出來,還隨聲附和!

小王爺一笑,露出一對酒窩,看起來乖巧極了,“那就,有勞謝公子替本王分兄長之憂了。”

謝之容起身,將花接過,亦微笑,“是臣子本分,不敢稱王爺一句,替您分憂。”

蕭嶺端著茶,懷中又有錫奴,實在不方便再去拿花,蕭岫憋悶,但他知道他若是開口撒嬌著讓蕭嶺來,蕭嶺會來,但未免顯得自己太不懂事。

於是手一鬆,讓謝之容將這一籃子花接了過去。

“那臣弟走了。”蕭岫道。

蕭嶺一笑,“嗯,知道了。”

蕭岫餘光在謝之容身上一瞥,策馬遠去。

謝之容放下車簾,將花放在案上。

花朵的確新鮮嬌豔,但不太適合送給蕭嶺。

蕭嶺伸手擺弄了一下其中開得最好的那朵紅色,忽聽謝之容道:“陛下很喜歡紅?”

蕭嶺不知這話從何而已,本想回答無甚喜歡與否,卻見紅花旁邊還有朵桃粉色的花,於是戲謔道:“不,”把粉色的那朵挑出來,“朕喜歡這個。”

謝之容:“……臣知道了。”

他認真的蕭嶺反而愣了愣,“你知道什麽了?”

不料謝之容根本沒有與他繼續這個話題的打算,正色道:“陛下此次出行雖然從簡,但諸多規製不可廢,既為威儀,更是為保證陛下安全。”

蕭嶺點點頭,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示意謝之容繼續說下去。

謝之容道:“按製,陛下若無詔,除卻侍衛扈從,任何人不得靠近帝王車駕,否則便有打探帝王言行之嫌,若是任何人都能靠近陛下車駕,更對陛下安危無益。”

義正詞嚴。

要是蕭岫在這大約會被氣得發笑。

難道這偌大晉朝,隻你謝之容一人在陛下身邊是與製無礙,正大光明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發生了一些對我個人來說很影響心情的事情,耽誤很久不好意思。

今天一更,剩下的在明天補上,明天日萬,零點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