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嶺?

蕭嶺有些驚訝地看了眼謝之容, 頷首接過,若非陳爻在這,他定要好好問問謝之容為何要突然改口了, 略往謝之容的方向靠了靠, 輕笑道:“多謝, 之容。”說完, 才又看向陳爻。

陳爻認真點頭,“是在說公子, 公子之美,不在容色,而在骨相。”

蕭嶺骨相幾乎可謂用精美二字來形容,若是再消瘦些, 輪廓更加削刻, 想必骨相之美愈發驚人。

倘蕭嶺是個女兒家,陳爻的行徑已和登徒子無異。

謝之容目光在陳爻身上一落即轉開, 神情殊無變化。

沈九皋沉默地端著茶杯喝茶。

敏銳至極的照夜府副使微妙地感受到氛圍的不對勁, 偏偏, 偏偏在旋渦最中心的蕭嶺無知無覺地在和陳爻談笑!

也是,火再怎麽燒也燒不到蕭嶺身上去。

沈九皋默默地喝茶。

蕭嶺笑道:“我甚少聽到這種說法。”

誰敢沒事和皇帝說陛下您是個美人?那不是活膩歪了嗎?

陳爻剛要開口說句那公子身邊人眼光也都太差了,卻聽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 他偏頭看去,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陸兄。”

來人正是方才讓夥計去請照夜府衛之人, 借著沈九皋的勢,而為己所用。

日頭尚高, 酒桌前的窗戶大多半開, 不讓太多陽光射入, 曬到客人。

因而二樓有無酒桌處的明暗分割鮮明。

光影之中, 走過來的男人眼珠泛著幽綠,宛如一潭深不見底的碧水,鼻梁又比常人高挺不少,看起來並不是純粹的中原人,但或許是氣質使然,或許是故意為之,明明生得這樣一張輪廓分明壓迫感十足的臉,卻半點不顯咄咄逼人。

這張臉,姓陸。

蕭嶺若有所思地看著走過來的陸嶠,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倏地想起了此人身份。

書中暴君第一次也是最後廷試的一甲第三,由皇帝親點的探花郎,陸嶠,陸不辭,曾極力反對謝之容獨自帶兵,多次上書皇帝在戰況穩定後將派監軍前往,並主張朝廷懷柔相待顧廷和,請陛下下旨,令顧廷和部往玉鳴參戰。

顧廷和在謝之容一戰高捷後即上書欲往,遭到了皇帝的嚴厲斥責。

在當時的皇帝眼裏,這個最開始選擇明哲保身的將領已然失去了他全部的信任。

事實證明,陸嶠是對的,至少對蕭氏王族來說,是對的。

如果皇帝采納了陸嶠的建議,還不至於那麽早就被謝之容挫骨揚灰,若能從謝之容與顧廷和之間尋得平衡,善始善終亦說不定。

但這個人在謝之容登基後並沒有死。

陸嶠對皇帝忠心耿耿,誰做皇帝,他便對誰忠心耿耿,一視同仁,倒戈速度之快讓不少遺老大罵其是易主家奴。

與其說是對皇帝忠誠,不如說是對至高權位忠誠。

後陸不辭官至戶部尚書,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拜相,但其權其勢顯赫一時,朝中謂其暗相。

這將來也是個新朝位高權重的名臣啊。

蕭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不在光下,陸嶠的眼睛看起來和黑色無異。

或許是蕭嶺的眼神太不加掩飾卻毫無惡意,以至於陸嶠在站定時居然感受到一陣語塞。

那是一種饒有興味,又仿佛將人看透了的眼神。

對於陸嶠來說,這種視線令他下意識地戒備緊繃。

謝之容慢慢地,斟了一小盞黃酒遞給蕭嶺。

蕭嶺這才回神,接了過去。

他螃蟹還沒吃呢。

謝之容給他酒幹嘛?

酒盞溫熱,蕭嶺便握在了手中,朝謝之容笑了笑。

謝之容不知在想什麽,隻輕輕嗯了一聲。

“方才之事是不辭失禮,”陸嶠道:“謝公子不曾怪罪。”

蕭嶺眼中毫無驚訝,顯然早就知道他所謂的失禮是指什麽。

不得不說,蕭嶺對於這位傳聞中的暗相還是頗好奇的,在新朝初定,朝廷內波詭雲譎的情況下,他能以舊臣,且非依仗家世的舊臣迅速在新朝有一席之地,並在其後深得謝之容重用,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照夜府衛本就為保境安民而設,”蕭嶺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功不在我等。”

沈九皋手壓在劍上。

為什麽他覺得氣氛越來越讓人難捱了。

陸嶠頷首,“公子寬仁。”卻並沒有坐下,對陳爻道:“陳兄,菜要冷了。”

陳爻眼神極稀奇,兩人對視,前者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明白,不情不願地起身,轉而對蕭嶺露出個大大的笑臉,“美人,在下先走一步。”

蕭嶺笑道:“後會有期。”

本是一句客套話,陳爻卻點頭,深以為然,“一定有期。”

說完,又步履虛浮地跟著陸嶠飄了過去。

蕭嶺放下黃酒,嚐了一小口螃蟹,在下一刻,驟然睜大了眼睛,臉色倏地變了。

沈九皋霍地起身。

蕭嶺一把將他拉住,“沒……沒事!”

沈九皋愕然地坐下。

吐出來實在不雅,好在隻吃了一小口蟹肉,立刻接過謝之容送來的茶水,將口中味道壓了下去。

好酸!

他方才聞到了酸味,但根本沒想到會酸成這樣!

這是加了多少醋!

“陛……陛下?”真的沒事嗎?

蕭嶺麵色詭異地喝淨了杯中的茶,謝之容又貼心地給他倒了一杯。

蕭嶺口中猶有酸味彌漫,剛想誇一句謝之容貼心,忽地想起螃蟹是謝之容剝的。

“無事,”他甕聲甕氣道:“醋倒多了。”

謝之容麵上浮現出一絲驚訝,因為太恰到好處了,讓蕭嶺看不出來他是不是故意的。

“原來是醋。”謝之容歉然,“臣看錯了。”

蕭嶺無言地看著他。

謝之容說的非常真摯。

蕭嶺吃了兩口菜將口中的味道壓下去,由衷道:“之容,下次不確定是什麽,可以自己先嚐一口。”

謝之容眨了下眼睛,姿態近乎於無辜,還有那麽點,微不可查的委屈。

蕭嶺看的嗓子發緊,忍不住輕咳嗽一聲,剛想再說兩句和緩的話,便聽謝之容輕聲道:“臣方才嚐過了。”

“嚐過了?”蕭嶺沒來得及計較這個自稱。

“沒嚐出。”

這都嚐不出不是口重口輕的問題,是味覺出問題了吧?

難道太後讓人下的毒還有這後遺症?

謝之容的神情太自然了,蕭嶺也覺得謝之容沒有故意這麽幹的動機,最終憋悶地點點頭,“回去給你找個大夫看看。”

謝之容亦不反駁,頷首道:“是。”

沈九皋:“……”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

算了,不是大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用過飯,蕭嶺要去京中盛名在外的糕餅茶點鋪子。

三人下樓。

陳爻正表情非常生無可戀地叼著一根菜葉子咀嚼,看見三人下樓,頓時睜開半闔的眼睛,熱情洋溢地和蕭嶺打個招呼。

蕭嶺報以笑容。

他倒是很想熱情洋溢回去,但他剛要抬手的時候謝之容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麽?”他一愣。

謝之容一點蕭嶺袖子上的一處不起眼的水痕,“有些髒了。”

蕭嶺失笑,沒想到謝之容連這麽小的痕跡都能注意到,“很快就幹了。”

謝之容點頭,鬆開了蕭嶺的袖子。

陳爻打過招呼轉回去,又恢複了那副懶散困倦的表情,拿筷子戳著自己夾過來的菜,道:“那個美人的朋友好粘人。”不等陸嶠回答,“陸兄,你說那個美人是什麽身份?”

陸嶠問:“你待如何?”

陳爻理所應當地回答:“自然與之相交,”一拍腦袋,“忘問他家在哪了,若大京城,尋人何其不易。”

陸嶠淡淡道:“那位公子身份卓然,想找未必不易。”

“能讓照夜府的人陪著,”陳爻猜測道:“哪個世家公子?年紀太輕了,朝廷各部堂官仿佛沒這個年歲的。還是說,是皇親國戚?”

思來想去,這個答案最為準確。

陸嶠點頭,“皇親國戚。”

“京中王府不多,但勳爵如過江之鯽,”日上三竿還沒睡好的陳爻困得都要睜不開眼睛了,腦子轉得自然比平時慢上好些,“這如何找?”他抬眼,正好看見陸嶠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陸兄,不辭兄,以你之見,你覺得那美人是什麽身份?”

陳爻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

陸嶠舉杯喝酒,沒有回答。

陳爻歎了口氣,“不辭兄,你這是見死不救。”

陸嶠道:“我如何見死不救?”

“我家老頭子說了,若是既沒考上進士,也沒領回去個媳婦,就把我吊在祠堂裏打死,功名是不必指望了,”這一次考不上,他家老爺子不會死心,還得讓他考第二次,他本想把方才狗叫的那人打一頓,被關進大獄裏,被革去功名,以後不必再考,誰料照夜府的人來了,“媳婦總要領回去吧。”

被關進大理寺獄便罷了,要是被照夜府的人抓回去,那是沒命的事,陳爻隻是想當個紈絝子弟,不是活膩歪了找死。

陸嶠聞言,神情一言難盡,“你,真不知道?”

陳爻茫然,“我該知道什麽?”

那美人長得很好看,身份又高,也沒有因為他說自己商人出身而看不起他,除了是個男人外,沒半點不好。

是個男人也沒不好,但是恐怕他家老爺子會稍微難以接受。

陸嶠默然,半晌才道:“今上二十有二,愛男色,以淮王世子美貌而迫其入宮,”因為那位公子的身邊人實在太親昵自然了,不是裝出來的虛與委蛇,讓陸嶠有瞬間懷疑自己的想法,“這位公子身邊執劍人為照夜府內官員,且官位不低,你說,他該是誰?”

陳爻眸光一震,表情頓時精彩紛呈,好像正在竭力接受這個現實,陸嶠識人之能他從不懷疑,半晌,不確認道:“皇帝?”

陸嶠微微頷首。

想起皇帝看他的眼神,陸嶠心中有些不解。

皇帝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難道他們先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見過了?

陳爻猛地一拍掌心,力道之大,疼得他自己都一顫,“愛男色豈不是更好!”

他爹從小就罵他長得人模狗樣,徒有其表。

皇帝愛男色,他恰好有色,豈不是般配?

陸嶠無言,繼續喝茶。

罷了,當他什麽都沒說。

而後陳爻又開始後悔,“早知當今生得這個模樣,策卷我便好好答了,做個官當當。”

有這樣貌美的陛下,每日上朝也賞心悅目嘛。

陸嶠:“……”

陳爻起身,“陸兄,你慢慢吃。”

陸嶠出於對他們兩家世交的情意問了句,“去哪?”

“書坊。”陳爻堅定道:“買書,等殿試。”

陸嶠:“哦。”

你先考中了進士再說廷試的事情!

……

蕭嶺買東西的點心大概就是宮中沒有的都買一遍。

點心買了不知多少,還有數種糖。

蕭嶺不愛吃甜,這些東西給誰買的不言而喻。

吃食放到車上,又去看筆墨紙張等物。

連著四條街都是各色商鋪,三人走走停停,到天色暗了都沒逛完。

沈九皋見蕭嶺興致勃勃,便安靜跟著,不提時辰已晚。

至天徹底黑了,又往曲池去。

一路燈火通明,銀燈相映,遊人如織。

曲池波光如練,湖麵上畫舫往來,琉璃明燈寶光流轉,花木香氣與焚香脂粉香交織,混雜在夜風中,香氣浮動。

蕭嶺無意乘畫舫遊湖,兩人便在湖邊悠然走著。

沈副使退於兩丈外。

夜風吹拂,蕭嶺半眯起眼,道:“我聽說,之容曾遍遊各地,諸州,比此地如何?”

謝之容明白蕭嶺並不是在炫耀,道:“比琬州府尚有不如之處,輸於浮華,”琬州遍集天下豪商,為晉最為富庶所在,“但長於威嚴。其他州府不能與王都相提並論。”

蕭嶺點頭。

謝之容目露回想之意,“中州府與琬州府都無宵禁,越近羌部,夜巡越嚴,一夜數巡,至於這種夜裏景象,於那處的百姓而言,同於神仙寶宴。”

若能一勞永逸。

謝之容垂眼,不讓蕭嶺看到自己的神情。

兩人一時無言,正向前走,蕭嶺忽聽一清脆的嗓音,含笑道:“這位公子,給您身邊的姐……”賣燈的小姑娘十一二歲,圓臉圓眼,生得嬌憨可愛,以她賣燈的經驗,這種夜裏,這樣好看的年輕公子,身邊一定會有人伴著,話一出口,才看到落後蕭嶺兩三步的不是個女子,而是個大男人,張了張嘴,才說出:“買盞燈吧。”

後麵花燈許願靈驗,燈神定能佑兩位天長地久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了。

蕭嶺偏頭看謝之容,見其燈下玉立,如瑤花琪樹,欠欠地叫他:“謝姐姐?”

此等美貌,叫姐姐也不違和。

謝之容無奈地看了蕭嶺一眼,欲言又止,最終什麽都沒說,直接同女孩說話,“買兩盞。”

女孩歡快地應了一聲,挑了兩盞燈,遞給謝之容,“公子,燈神靈驗,定然佑兩位公子心想事成。”

謝之容笑著點頭。

付過銀錢,兩人又繼續向前走。

蕭嶺注意到這兩盞燈一是個粉粉的大兔子,一是個銀燦燦的狐狸,兩廂權衡,從謝之容手中順手了狐狸,給謝之容留了盞兔子。

他生得太好,提著這樣的燈非但不顯滑稽,柔和燈光落在安靜的麵容上,更顯仙姿佚貌。

被抽走了燈,謝之容便抬頭看蕭嶺。

蕭嶺晃了晃手中的燈,道:“多謝。”想起剛才謝之容被叫姐姐時流露出的無語凝噎,又故意去逗人,含著笑意道:“之容不願意旁人叫你姐姐?”

謝之容恭順道:“陛下喜歡叫什麽,便叫什麽。”

謝之容此人持重冷靜,看見他流露出了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表情,不得不說,讓蕭嶺很有成就感。

蕭嶺眼睛一眯,轉過身來,對著始終比自己慢一兩步的謝之容笑著道:“那,謝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後來蕭嶺會為著這個稱呼悔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