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尚未到正用飯的時間, 寶祥樓內外人並不多。

寶祥樓分兩層,兩層不完全隔開,從二樓向下看, 一樓各處一覽無遺。

一樓中央設台, 分時日有人唱曲說書, 不似酒樓, 倒像茶樓。

此刻台子上正有人講書,是個看上去私塾先生模樣的男人, 話音極清晰,足夠客人聽見,他們進來時,那男人剛開講, 講古時一帝王。

聽得蕭嶺表情微妙。

一行人上了二樓。

沈九皋在蕭嶺的示意下坐下, 又奉命點了菜,表麵上神情自然至極, 實則如坐針氈。

而沈九皋口中的路歧人作場則是在樓外, 人還不多, 偶有幾人在馬車往下卸晚上要用的東西。

寶祥樓所在的這條街隻進不出,再往前走就是死路,並無許多車馬, 所以到了初一十五晚上,路歧人便在外麵那塊大空地作場, 觀者如雲,各樣吃食小首飾和花燈攤就支在這條街上。

而寶祥樓二樓無疑是視角最佳的所在。

蕭嶺早膳未用, 此時來, 便是為了吃飯。

他不僅好奇宮外景致, 更好奇宮外的菜做的怎麽樣。

夥計先為三人上了茶並幾樣精細點心。

謝之容先為蕭嶺倒茶, 而後又給沈九皋倒了杯,驚得副指揮使下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雙手接了茶。

然後被蕭嶺抬眼一看,又訕然地坐下了。

沈九皋也不想這般小心謹慎,但是謝之容此刻正得聖心,他不確定這份聖心是會像皇帝從前寵信旁人那樣轉瞬即逝,還是謝之容最終會入主長樂宮。

不必過於熱絡,以免有後宮朝廷勾連之嫌,但絕對不能失禮。

悄然以袖中銀針試過茶水後,才對蕭嶺輕輕點頭。

照夜府衛在暗中監視,寶祥樓送來的東西不會有問題,但是為了穩妥起見,仍再驗一遍。

蕭嶺半靠身後欄杆,一麵不怎麽專注地聽書,一麵同謝之容說話:“之容先前說在京時曾往琴齋,之容通音律?”

謝之容道:“多年前,”他在蕭嶺麵前不自稱臣實在別扭,“我曾在外祖家學過一些,不過粗通。”

蕭嶺覺得可信度不高,他信謝之容學過,但不信是粗通。

他捏起一小塊點心放入口中,“庫中有幾把好琴,待回家我讓人找找。”以古代貴族子弟的培養標準來說,的確應該有點風雅的興趣愛好,幸好皇帝在除了享樂之外的任何事情上都知道得有限,若是聲名在外,反而非常麻煩。

謝之容舉杯喝茶,沒有回應。

卻是從耳朵紅到了脖子。

在外麵,自然不能說回宮。

隻是家這個詞於他們兩個現在的關係而言,未免過於親昵了。

幸而皇帝正偏頭往下看說書,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沈九皋看似也在聽書,實則一直在留心各處動向,劍如尋常俠士一般擱在膝上,一手撐頜,一手有意無意地落在劍上。

點心味道尚可,蕭嶺不喜歡甜食,嚐了一塊就作罷。

樓下講這皇帝昏聵無能,好聲色犬馬,窮奢極欲,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多流亡各處。

在那先生繪聲繪色地描述起皇帝見到美人時恨不得口涎流三丈的醜態時,酒樓內的客人被引得哄笑陣陣。

蕭嶺端著個杏仁碟子,邊吃邊聽。

說書先生接著道那皇帝不若古時昏君,不僅愛女子,更愛男子,所選大臣,皆以容色進,而非才學,奸佞小人充於廟堂,而賢士無名。

謝之容抬眼,目光有一瞬凜然。

蕭嶺把杏仁遞過去,“吃嗎?”

這段書影射的便是皇帝,偏偏他好像還無知無覺。

沈九皋亦覺不對,但在皇帝未開口之前,他絕不會做聲。

謝之容頷首,“多謝。”

接過蕭嶺手中的杏仁碟子。

蕭嶺眼巴巴地看著他,示意他別全拿走,又不好意思直說,看得謝之容心中種種情緒一瞬間便被拂去了,卻沒有如皇帝所願,將碟子還給蕭嶺。

微妙地感受到了欺負人的樂趣。

果不其然,蕭嶺在看到謝之容沒有還的打算時目光流露出了幾分譴責。

剛才的陰鬱瞬間煙消雲散。

沈九皋低頭,仔細地觀察著自己劍鞘上早就看過無數次的花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存在。

蕭嶺隻好又捏了塊栗子酥放到嘴裏,樓下正講到皇帝別出心裁,非是三年一會試的時候,偏偏叫各省舉子分批入京,他一歎三頓,“非為擇選人才,卻為填充後——”

宮字還未說出口,便被一紙團砸了臉。

那裏麵不知包了什麽,略有些墜手。

堂中笑聲更大。

那先生臉色微變,握住紙團正要開口,卻覺觸感不對,一撚開,竟是一百兩麵額的銀票,裏麵包著幾粒榛子,神情立時轉喜,朝著紙團飛來的方向道:“謝公子的賞,謝公子的賞。”

眾人向上看去,見那方向坐著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一身珠光寶氣富麗得晃人眼,樣貌亦卓然,劍眉星目,俊美太過,幾乎透出了幾分邪氣來,青年公子道:“老頭,小爺不喜歡這亂七八糟的玩意,且換一個好聽的。”

以說書人的樣貌年紀,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老頭,但後者連連點頭,忙不迭道:“公子想聽什麽?”

那公子擺擺手,叫他隨意,又轉過頭,半睜著眼,好像沒睡醒似的舉杯喝酒。

蕭嶺從謝之容手中的碟子捏出一粒杏仁放到嘴裏,期待著說書先生接下來講什麽。

沈九皋繼續把腦袋往下低。

菜道道上來。

說書先生的故事也從帝王將相變成了男女愉情,正說著,聽下麵有人不滿道:“方才的書怎講了一半便斷了?有何說不得的話,叫先生這般小心?”

講書先生本是為了生計講書,隻要有人聽,講哪個本子都一樣,停下來笑道:“不是小人謹慎,而是編書人未告訴小人結尾,公子想聽,小人晚上便回去催催,叫他趕緊將故事寫出來。”

他一見那人雙頰微紅,眼睛也泛紅,便知道是喝醉了,生怕他喝醉後鬧事,哪敢不順著說?

那人冷笑道:“先生搪塞,哪裏沒有後文,分別是被威逼利誘得不敢說。”

講書先生一愣,心道利誘是有的,威逼在哪?

蕭嶺嚐了口魚,鮮而不腥,口感滑嫩,唯一的缺點就是太燙,拿起杯子時,茶已經沒了。

謝之容便為他又倒了一杯。

那人喝了口酒,搖搖頭道:“鷹犬爪牙遍布,便是連書都說不得,可憐,可憐。”舉杯,對著樓上剛剛扔錢公子笑。

年輕的公子垂著頭,手中的酒一直沒動過。

那人等了半天,也未等到後者回應,被酒澆出來的怒火更甚,聽同桌人勸他坐下,更要顯顯能耐,“以公子之貌美,若參加廷試,想必能坐至公卿。”

終於意識到這人在和自己說話的年輕公子惺忪的睡眼睜開了大半,探出頭來道:“你在同我叫?”

那人一愣,臉色立時漲得通紅。

不等他再開口,年輕公子道:“也不是坐至公卿,照你的說法,該是躺著。”

他糾正的很認真。

蕭嶺聞言,笑得差點嗆住。

謝之容無奈地伸手給他順氣。

話本裏明明在影射蕭嶺新政,說他會試分批是異想天開,有違祖製,說他不為遴選人才,而隻為挑選美人,至於後開的工科,更是重奇技**巧,而忽視正統。

至於挑釁那人,說的更直白。

偏偏蕭嶺非但不怒,反而在這看熱鬧。

沈九皋深覺眼前的皇帝與從前那個大不相同,如果放在從前那個身上,故事剛開始講,那說書先生就要人頭落地了。

青年公子麵前也坐著一人,歎了口氣道:“平流進取,坐至公卿。”

青年公子擺擺手,渾不在意,聽那人罵他不知廉恥,枉讀聖賢之書,枉學聖人之言,重重歎息,“陸兄,你說在下來了個什麽地方啊。”

然後放下酒杯,問下麵臉色通紅唾沫橫飛的男人:“你和我有仇?”

那人斥道:“走狗爪牙,人人得……”

“那出去打?”青年公子繼續問。

那人愣了一下。

青年懶散地起身,大有對方答應,他就真和人出去的架勢。

被喚作陸兄的人象征性地攔了下青年,“陳兄,眼下朝廷正是變換之際,今上態度不明,陳兄冒然動手,恐怕有礙前程。”

青年公子按了按指骨,打了個哈欠道:“莫提什麽前程,陸兄,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若是被關進大獄,記得給我爹寫封信,叫他來京城撈人。”

所謂憑借貌美坐至公卿不就是罵他賣身給皇帝求官嗎?

他不過嫌棄故事難聽花錢讓人換個故事便要受此等侮辱,豈能忍受?

什麽東西,罵皇帝也就罷了,竟敢連他也一塊罵了!

沈九皋看向皇帝。

蕭嶺正在咬一藕夾,沒有出聲,謝之容明白皇帝意思,隻道:“不必。”

那青年公子的同伴環視了一圈二樓,叫來躲在邊上的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青年公子好像沒睡醒,晃晃****地走到欄杆旁邊,漂亮的手在上麵敲了兩下,不耐煩道:“小爺問你話呢。”

那人看他這行步虛浮的模樣,麵上的笑容有點猙獰,“既然如此,卻之不恭。”

青年公子皺眉,好像沒懂,解了披風扔到竹席上,扶著欄杆,下一刻,驟然躍下。

樓上樓下頓起一陣驚呼。

然而須臾之間,已輕飄飄地落地,仿佛沒有重量一般,穩穩站在了那人眼前,還沒等後者從愕然中回神,一拳揮了過去。

砰的一聲響,仿佛是骨頭撞骨頭的聲音,眾人未反應過來,就見一人影踉蹌著出去,咣當數聲脆響,撞翻了一桌酒菜。

同行人忙不迭地去扶人。

青年公子按了按毫無痕跡的手指,對那目瞪口呆的說書先生道:“以後別講那故事,難聽。”

而且他聽說,皇帝心眼小,照夜府衛遍布京師,這故事要是被他們聽去了,或許不是件能善了的事兒。

那人眼睛通紅,被扶著站起還不老實,正要撲過來,忽聽有人問道:“怎麽了?”

冷冷的,宛如刀鳴出鞘。

門口的,竟是一隊軍士,不同與其他軍士著黑甲,這一小隊人皆著暗紅,衣袖袍角處都繡著暗金木槿——照夜府衛。

原本喧囂的寶祥樓內立時安靜的落針可聞。

照夜府衛有時同禁軍一樣在城中巡視,但或許是因為圍繞著他們身上的名聲太響,以至於在出現時,往往能起到比禁軍更好的效果。

夥計小心地站在離為首那人三步遠的地方,生怕對方突然發難。

他也不知道那年輕公子簡簡單單一句,有人想見您怎麽就這麽好用,能讓一照夜府衛的小隊長並一隊軍士一同過來。

被打那人一動也不敢動,安靜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青年公子還是懶洋洋的模樣,正要開口,掌櫃的忙道:“無事無事,不過是客人吃醉了酒。”

那小隊長向上看去,竟在二樓上看見了副使的身影,當下以為是此種場麵副使不便出麵,即令人傳話,命他們過來,故而沒有再追問,隻淡淡道:“若再有人吃醉了酒,掌櫃的可再來找我。”

掌櫃的道:“是,是。”

有照夜府的人在附近,剛才還大呼鷹犬走狗的男人臉色白得發青,再不敢說一個字,隻怒視那青年。

蕭嶺一笑,對謝之容道:“剛才那位公子的同行人,若不為官,實是朝廷一大憾事。”

謝之容笑,“公子惜才之心從未變過。”

能看穿沈九皋身份,倚仗其威勢喚來照夜府的人,又算得準後者不會上來同沈九皋打招呼,不可謂不聰明。

青年公子又晃晃****地上樓來了,詢問對麵人,“你找的?”

同伴笑道:“照夜府聽命於今上,我豈有通天之能?”

不過,借勢而已。

青年公子道:“你沒有,想來樓中有人可以。”轉過頭,不偏不倚地看向蕭嶺。

出乎他衣料的是,後者沒有像話本中說的那樣高深莫測地舉杯,朝他微笑,而是專注地剔著一隻螃蟹的肉。

見蕭嶺實在不會用這樣器具,謝之容接過:“我來吧。”

蕭嶺拿起擦巾抬頭時才和那公子對視,略點了點頭,不知那公子是否誤會了,拿著酒杯又晃晃****,仿佛虛得都要腳不沾地了一般地走過來,“鄙姓陳,單字爻,多謝三位襄助。”

蕭嶺笑道:“公子客氣,我等並未做什麽,皆是公子同行人的功勞。”

“公子說陸嶠?”陳爻道:“他沒功勞。”

蕭嶺忍不住笑,覺得此人說話實在太有趣,請陳爻坐下。

陸嶠。

這個名字在蕭嶺心中轉了一圈。

總覺得,非常耳熟。

陳爻也不客氣,毫不猶豫地坐到了蕭嶺旁邊。

“看公子年紀,是來參加考試的舉子?”蕭嶺問道。

陳爻點頭,很有幾分抱怨,“我本來不想來,可惜我爹花五萬兩給我捐了個功名,他說不來就打斷我腿,我便來了。”

蕭嶺沒忍住,唇邊笑意愈深了。

陳爻不解,“我說的話很荒唐嗎?”

蕭嶺搖頭,“不是,與公子無關。”

是因為蕭嶺自從穿書以來,太少沒碰見這樣有什麽說什麽的人了。

陳爻點點頭,算是接受了蕭嶺的話,“我自從來京,不少人聽到我說話就覺得好笑,我從未放在心上,”與蕭嶺的笑不同,對方多是嘲笑鄙薄,說他不愧是豪商之後,家學淵博,“不過公子這樣的美人也這麽說,我倒會傷心。”

蕭嶺聞言隻覺更有意思,倒無不悅,“我?”

他這張臉生得出眾,但蕭嶺覺得若稱為美人,總覺得該再柔和秀麗些。

謝之容將剔好的蟹肉推到蕭嶺手邊,“阿嶺,”他聲音輕柔溫和,“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