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蕭嶺的錯覺, 燈下,謝之容眸光正如風動燭光一般,輕輕一顫, 往日再冷靜沉穩不過的人竟不知說什麽好, 胸口鼓噪得仿佛有什麽要躍出, 一甩袖子, 像是最食古不化的老學究,道:“荒唐。”

沒等蕭嶺反應過來, 謝之容已提燈快步走了。

身影甫一錯過,謝之容麵上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冷淡頓時煙消雲散,不過一息間,耳朵脖子俱被暈上了一層薄紅。

蕭嶺愣了愣, 而後趕緊追上去, “之容,之容。”

謝之容目不斜視, 連頭都不轉, 好像根本沒聽到蕭嶺說話。

狐狸燈因為蕭嶺的動作晃來晃去, 蕭嶺一邊走一邊看謝之容的臉,“之容?怎麽不理我?”他也沒料到謝哥哥這兩個字能引得謝之容這麽大反應,方才叫謝姐姐時他不是麵色如常的, “之容?生氣了?”

謝之容抿著唇,餘光看到蕭嶺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不算自然地說出一句,“沒有, 臣, ”本來想說句臣不敢, 但是有些話自稱臣分外恭順, 自稱我卻怎麽聽都奇怪,遂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怎麽會因為一句哥哥生氣?但的確為著這一句話方寸大亂,已走了幾十步,心跳之快竟還有增無減。

蕭嶺叫人哥哥時故意拿腔拿調,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非要拖得百轉千回,他聲音好聽,這麽叫人聽起來不奇怪,反而……軟,又帶著刻意的不莊重,強調就格外黏膩。

蕭嶺貴為天子,怎麽半點不自持身份,什麽輕佻的話都能往外說!

況且,他與蕭嶺不過君臣而已,蕭嶺在他麵前就這般,若在關係更為親近的人麵前,不知該是何模樣。

隻要想想,便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欲念。

想要像夢中一般,將蕭嶺錮……

思維戛然而止,謝之容竭力驅散自己的想法,心跳稍緩,而後聽蕭嶺道:“之容不喜歡聽我這樣叫?不如你這樣叫我?”

他還真想象不到謝之容這樣說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之容:“……公子自重。”

蕭嶺見他沒生氣,如玉的耳垂泛著豔色,心中訝然謝之容的臉皮怎麽能薄成這樣。

叫聲謝哥哥就荒唐,要是讓謝之容知道他大學時與兄弟共軛父子相稱,豈不是要覺得禮崩樂壞人心不古?

不對,本來就不古。

蕭嶺充分體會到了欺負人的快樂,尤其還是欺負謝之容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謝之容於大事上麵色不改,但偏偏好些小事能把他逗得耳垂通紅,當即笑著反問道:“之容,為何不叫我阿嶺?”

謝之容深吸一口氣,看見蕭嶺唇角得意的笑容,忽地頓住腳步,蕭嶺貼著他走,差點撞在他手臂上。

謝之容垂了垂眼睛,燈光落入眼中,隻一點點清光,長睫輕顫,仿佛極不好意思似的一笑,粲然生姿,加之眼角微微泛著紅,平添夭襛,“阿嶺。”謝之容的聲音便在耳畔。

傾城之色僅在咫尺,蕭嶺愣了下,發現自己的心不爭氣地跳得很快,半晌,才以手半掩麵,“錯了,我錯了。”

知道你長得漂亮了,可收了神通吧。

溫熱的呼吸落在耳廓上,蕭嶺往後退了數步,避開了謝之容。

原本近得幾乎要相貼的距離頃刻間被拉開。

謝之容手指蜷縮了下。

有一瞬間,他想環住皇帝,不讓他離自己那樣遠。

但他隻是自然地將手指貼在眉心上揉了揉,笑容煙消雲散,仿佛不堪其擾似的。

“以後再也不逗你了。”蕭嶺義正詞嚴地和謝之容保證。

謝之容聞言,道:“我,我不是覺得阿嶺這樣做不好,”蕭嶺抬眼看他,眼中的驚訝清晰可見,“隻是,莫要對旁人舉止輕佻,以阿嶺的身份,恐旁人近之不遜。”

蕭嶺反問:“你是旁人嗎?”

他絕無任何挑釁之一,隻是真正的疑惑。

原來謝之容如此排斥他開玩笑的原因是,覺得他會待旁人也這樣,有損帝王威嚴?

蕭嶺了然,覺得這個思維方式真的好男主。

因為過於合情合理符合人設,以至於根本沒看出來謝之容是在給自己的失態找最合理的理由。

對上皇帝坦**的眼睛,謝之容隻覺呼吸微滯。

不是旁人。

蕭嶺放慢了速度和謝之容並行,同謝之容道:“我以為,我與之容已經足夠親近。”

親近到,謝之容不是旁人、

沉默的反而是謝之容。

足夠親近嗎?

謝之容垂首,輕聲回答蕭嶺,“我非君子,阿嶺若待我太近,我難免得意忘形,失之恭敬,若近後再疏遠,亦免不得生怨。”

近,則易生妄想。

況且,還是蕭嶺親口說出的親近。

蕭嶺怔然須臾,片刻後才笑道:“君子坦****,之容能夠明言,如何不算君子?”

謝之容笑了笑。

這個笑容和方才那個一樣好看,隻是意味不同。

隨著一聲驚呼,兩人同時看過去。

曲池邊上的攬星樓上已同時放出數百明燈。

明燈如星,在夜空中愈飄愈遠。

蕭嶺眼中似有燈火映照。

年輕的帝王認真無比地同謝之容許下最鄭重的承諾,他的聲音近乎於歎息:“我待之容,不會變的。”

他能保證自己不變。

但他不確定謝之容的心意,他知道謝之容待他之心早不如剛進宮時,可他無法保證,謝之容待他如初。

當那個獲得至尊之位的機會擺在眼前,當皇位唾手可得,謝之容從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想法,他重權,重欲,野心勃勃。

並且,從未掩飾過自己的野心。

蕭嶺無法預測他和謝之容會不會有不死不休的那一天,性格如此,蕭嶺會永遠準備著麵對那一天。

要是謝之容知道了蕭嶺心中所想,大約會被氣得發笑。

怎麽會有人嘴上說著這樣溫情的話,心裏做著再狠絕冷情不過的打算。

迎著明燈萬千,蕭嶺的輪廓似乎也被柔化了好些。

謝之容驀地想起蕭嶺酒醉那日說,朕什麽都給你。

蕭嶺是認真的。

帝王晃了晃手中的狐狸燈,眼中被開懷放鬆的笑滿溢了,他定住腳步,道:“之容,許個願?”

但不知為何,清醒的蕭嶺在對他許下承諾時,會讓他覺得惶然。

這是他第一次產生如此軟弱的心緒。

不過,兩步之遙。

鬼使神差間,謝之容並沒有停下,而是走到蕭嶺身邊才站定。

兩人無言。

蕭嶺圖吉利對著明燈明月,吊兒郎當地雙手合十,無聲地念叨了兩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而後突發奇想,餘光瞥向謝之容——想看看男主這個古人會不會許願。

謝之容在看他,漂亮的眼睛沉而深,看不出情緒。

靡顏膩理,金相玉質。

畫中人書中仙,不過此等樣貌。

對視須臾,蕭嶺驟地挪開目光。

他不摸自己的臉都能隱隱感受到,自己的麵頰在發著燙。

這也太好看了,好看得都要成禍害了。

蕭嶺心說。

“許過了?”謝之容開口。

蕭嶺點頭,“之容呢?”

周圍人聲鼎沸,無人注意到他們兩個在說什麽。

謝之容非常坦然,“臣沒有許願。”

相比於我,他更習慣在蕭嶺麵前稱臣。

不是沒有願望,而是沒有許願。

蕭嶺驚訝於謝之容的誠實,笑道:“看來之容不信天命。”

謝之容頷首,姿態就如蕭嶺在宮中見他時,他表現出的那樣謙和恭敬,他道:“臣隻信人力可勉之。”

他不需要將願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明燈中。

他想要什麽,會自己親手取來。

謝之容聽到自己同蕭嶺說:“陛下,時辰不早了。”

應回宮了。

蕭嶺不太想回宮。

皇宮再富麗占地麵積再大,住上幾個月所見的都是一樣的景致也膩了,他想起原書中謝之容在京中是有宅院的,於是道:“朕不回去了。”

謝之容道:“客棧事多人雜。”

蕭嶺挑眉,問謝之容,“之容難道在宮外就沒有宅院嗎?”

謝之容斷然道:“貴步不臨賤地,淮王府不堪,恐令陛下生厭。”

淮王府同謝之容、平南侯府的恩怨一時難以厘清,謝之容登基後知加封了外祖家,奉母親為太後,但沒有尊奉還活著的淮王為太上皇。

當時暴君拿淮王府威脅謝之容退兵,謝之容回信,告訴皇帝若是不嫌費事,可選刀工好的武將行淩遲之刑,還是淮王自己帶著家小跑出去的。

淮王府和平南侯府幾百年前曾是一支,同為謝氏。

不然以謝之容對於淮王的憎惡,恐怕連姓都要改。

謝之容登基後,淮王身份尷尬,後突然在府中氣絕暴斃,禮部尚書上書,淮王府爵位為前朝加封,應廢除以正禮儀,謝之容允準。

世間再無淮王一係。

蕭嶺扯了扯了謝之容的袖子,笑道:“朕豈要去淮王府,”他偏頭,“之容,別騙朕,你在京中可是有宅子的。”漆黑的眼眸中有光華流轉,“還是說,之容不想讓朕去住?”

謝之容偏頭。

哪有皇帝像蕭嶺這樣,慣會說軟和話哄人的。

方才因為淮王府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臣不敢。”謝之容回答。

兩人一道往回走。

謝之容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陛下,”上車時謝之容問道:“您是怎麽知道臣在京中有宅子?”

蕭嶺眨了眨眼,“猜的。”

他總不能和謝之容說,我在一本書上看過了你的一生吧。

雖然與此刻的大相徑庭。

謝之容同淮王府關係冷漠,在京中相熟的朋友也不多,在京時不住自己家宅子,總不能幾個月都住客棧?

謝之容探出頭,告訴沈九皋宅院位置。

居然能蠱惑得陛下宿在宮外。

在沈副使的心裏,對於謝之容的認知自覺更上一層樓。

謝之容接受了這個解釋,雖然他能看得出蕭嶺在說謊。

馬車在一院落前停下。

院子不大不小,從外麵看,和普通富貴人家的宅院沒有任何區別,但勝在位置非常好。

蕭嶺握著謝之容的手下來。

雖然他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自己下車,但又覺得沒有駁謝之容好意的必要,遂一直沒拒絕。

沈九皋出於安全起見,先令照夜府衛裏裏外外將宅子檢查了一遍,才請皇帝進去,末了,對謝之容道:“得罪。”

謝之容道:“沈大人盡職盡責,談何得罪。”

宅中安靜,隻幾個下人掃撒而已,看見官兵無不駭然,待看到安然無恙的謝之容後,才慢慢放心。

主人家犯錯,他們這些受雇的下人免不得受些盤查,若是遇到酷吏,恐怕還要受牽連。

謝之容無恙,他們便不會有事。

謝之容領著蕭嶺去臥房。

正院內一棵梨樹,三人合抱粗細,此時滿樹果實,但還未熟透,大部分仍是青綠。

謝之容見蕭嶺看梨樹,道:“陛下要嚐嚐嗎?”

蕭嶺想想那個味道就覺得腮幫子酸疼,“不必,多謝之容好意,朕今日吃的酸太多了,實在無福消受。”

謝之容輕笑,“臣下一次不會了。”

說著,推開臥房門。

他先燃了燈。

燈光中,蕭嶺看清了房中陳設。

非常幹淨簡潔,利落肅然,除卻一隻天青色花瓶外,房間中再無一樣體現主人審美的裝飾。

不遠處琴桌上擱著一把琴。

因蕭嶺不通音律,所以看不出好壞,但見其木質光澤,也知道此琴上佳。

書籍歸納得整整齊齊,偶有幾本書上書脊處拴著個墜子,應是書簽。

桌案上筆墨紙硯皆全,但隻有白紙,沒有謝之容寫過字的文書。

哪裏像是臥房,分明是擺了床的書房。

床帳沒有半垂,反而係得一絲不苟,被褥平整地鋪著,**無書本之物。

謝之容擰著眉環視了一圈臥房,語帶歉意地對蕭嶺道:“房中雜亂,讓陛下見笑了。”

蕭嶺幹巴巴道:“沒有。”

謝之容道:“天不早了,臣命他們送熱水來,陛下沐浴後便歇息,可好?”

蕭嶺擺擺手,“朕洗漱即可,不必送熱水。”

謝之容點頭,“陛下好好休息,臣就住在陛下隔壁,陛下若有事,隨時命人喚臣。”

他退出去。

蕭嶺環顧了一圈。

房中規整幹淨,沒什麽人氣。

不多時,就有下人送來熱水。

又將兩個錫奴塞入被褥中,顯然是謝之容怕他冷,特意吩咐過的。

蕭嶺才注意到,這房間中並沒有暖爐地龍。

練武的人身體真好。

蕭嶺由衷感歎。

手探入熱水,蕭嶺洗漱過後,換好衣服躺在**。

床鋪中有點淡淡的,降真香的味道。

和謝之容身上的香氣類同。

蕭嶺被這如影隨形的香氣弄得睡不著,便躺著發了一刻呆,而後突然想到後日讓謝之容隨他一起去城外大營的事情還未和謝之容說。

蕭嶺一貫是想到什麽立刻就要去做的人,深更半夜也懶得將發冠再戴上,收拾整齊得去見謝之容了,批上外衣就出了門。

門外有人守夜,見到蕭嶺出來,見了一禮,“貴人。”

“之容呢?”

守夜人為蕭嶺指了方向,蕭嶺擺擺手,讓他不必跟著,自己過去。

謝之容房中的燈還亮著。

蕭嶺走到門前,想了想,沒有直接進去,叩了叩門,道:“之容?”

嘩啦水聲很容易地就將外麵的聲音遮蓋了。

謝之容眉頭緊緊皺著。

他浸在水中。

不同與蕭嶺的熱水,他的水溫度很低,摸上去,幾乎等同於冷水。

可即便是冷水,也難以降低他吐息中熾熱的溫度。

他想起蕭嶺。

想起蕭嶺笑眯眯叫他哥哥的樣子。

柔軟的、含笑的。

皇帝隻是在與他開玩笑,而他,卻在那一刻腦中不知閃過了多少不堪的念頭。

謝之容眉頭皺得愈發緊。

他的君上,他的陛下就在隔壁。

蕭嶺,此刻在做什麽?解衣睡下了嗎?

隱隱約約間,他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謝之容低低喘了口氣,潦草擦了擦身上水珠,披上件寢衣便走出去。

“之容?”

謝之容一愣。

不是錯覺?

謝之容雙頰隱隱泛紅,快步走到門前。

還沒等蕭嶺再叩門,卻聽嘎吱一聲,門從裏麵開了。

房中非但沒有熱意,反而一股子冰冷水汽撲麵而來。

這冷冰冰的感覺弄得蕭嶺差點發抖。

他看向謝之容。

後者發間還在滴水,麵頰上尚有水珠滴落,一路向下,小部分留在鎖骨的凹陷內。

寢衣因為沾了水的緣故貼在身上,領口大敞,可見其中優美有力的肌肉線條。

明明這樣冷的水,謝之容卻好像根本感受不到一般,眼下和耳朵都浮著紅。

“陛下?”

不知想到了什麽,謝之容的耳朵更紅了,讓出位置,示意蕭嶺進來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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