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之容平靜地收回目光。
昨日夢境中的一切清晰無比, 竟如現實一般。
夢在他手指輕輕擦磨著玉簪時戛然而止,他驚醒,曙色熹微。
夢中種種, 曆曆在目。
縱然日有所思, 可夢境難道能這樣恰到好處地首尾相接?
今日蕭嶺隱秘的試探, 讓謝之容心中懷疑更重。
在他第一次做夢的時候, 皇帝也是那樣,狀似無意地問了句, 之容睡得可好?
若隻是巧合,那麽這麽多巧合交疊,未免過於奇異。
蕭嶺沒有要同說明的意思,既然蕭嶺不想說, 那麽他亦不問。
他總會知曉的, 而且會是蕭嶺親口告訴他。
書室安靜,兩人皆再未言語。
蕭嶺取了一奏折細看, 還未看幾行, 便覺微妙, 看到最後,眉頭已微微擰起,隨手將奏折遞給謝之容, “你看看。”
謝之容接過,一目十行看完奏折內容。
“季詠思, 未免有些不知所謂。”蕭嶺道。
中州守將季詠思,為名義上的中州軍最高長官, 管理中州軍內部事務。
與照夜府一樣, 因為中州軍過於特殊的位置, 其直接隸屬於皇帝, 唯有皇帝印信才可調動。
但皇帝不會自己去掌管一支軍隊的大小事務,中州軍就仍如地方集團軍一般設置守將,負責軍隊日常訓練布放管理等事務。
謝之容道:“臣若是沒記錯,中州軍所用皆由國庫所出,年年都遠超於其他州府軍。”
季詠思作為這樣一支待遇優厚至極的軍隊的守將,居然敢在今年還未結束的這個時候同皇帝說,中州軍缺糧少甲,並請從國庫撥銀,以備軍中所需。
蕭嶺草草看過自從皇帝登基以來的軍政大事,自然知道中州軍今年年初才換過新甲胄兵器,因中州軍拱衛帝都,位置險要,季詠思又能直達天聽,故沒有官員敢盤剝中州軍糧草軍資,朝廷下放多少,就有多少到了季詠思手中。
與中州軍相比,遠在鳳錦的張景芝恐怕這輩子都沒像季詠思這般富裕過,皇帝防備邊軍,又不得不儀仗邊軍,不肯裁撤邊軍,卻又不能放任邊軍勢大,所以送往玉鳴府軍的軍資甲胄往往並不充裕,負責管理軍資的官員亦清楚皇帝態度,克扣之事屢見不鮮。
原書中張景芝便在物資極其匱乏的情況下死守玉鳴關數月,卻一直沒能等來朝廷馳援,後城破,戰死玉鳴。
蕭嶺冷嗤一聲,“還不到十月。”
謝之容溫言道:“現下也不是不可備冬日所用。”
蕭嶺看他,見謝之容恭恭敬敬地將奏折放到自己手邊。
明明是再恭謹不過的樣子,卻沒法讓人降下心火。
他是故意的。
蕭嶺掀起眼皮,目光落在謝之容清絕的麵容上。
程序中的謝含章說他是狐狸,他看謝之容才是狐狸精。
實在太會潛移默化地去讓別人改變主意。
謝之容要是想,說不定真能做成妖妃。
蕭嶺道:“有什麽話,你直接說。”
“是。”謝之容垂首:“中州軍拱衛帝都,據要害之地,又是陛下親軍,輜重費用多於其他府軍理所應當,臣看過陛下自登基以來的各項文書,季詠思不是第一次在一年未結束時向陛下請國庫撥銀,陛下無一次不應,”皇帝次次都應,唯有這次不應,謝之容眸光微沉,“得天下厚養,而無尺寸功,此等人,不應為中州軍守將。”
這樣的話謝之容大概想說很久了。
晉朝,在皇帝的治下,處處是積弊。
蕭嶺點頭,示意謝之容繼續說。
“陛下待中州軍仁厚,其俸祿亦遠遠超過其他府軍,”謝之容沉聲道:“陛下,請恕臣直言,待遇優渥而守將品行不端,上行下效,各色人等隻需出錢,便可在軍中買來一官半職,經年以來,中州軍必然散漫無拘,疏於訓練,且成平日久,或無一戰之力。”
國庫沒錢這事能追溯到武帝總打仗,本來也沒給兒子留下太多錢,但是軍隊羸弱,一定始於蕭嶺。
武帝治下,各州府軍驍勇剽悍軍紀嚴明,當年武帝登基整治肅清的第一支府軍便是中州軍,昔年昭王作亂,便是剛登基一年的武帝親率中州軍平叛。
數年而已,一雄師便成了今天這幅德行。
蕭嶺按了按眉心。
兩人一時沉默。
要換將,要整肅軍紀。
換將之後,誰可為之?
誰可……
他霍地抬頭,謝之容原本在看皇帝,冷不防二人對視。
蕭嶺漆黑一片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謝之容看,倒少有地弄得謝之容不知皇帝要做什麽,以至於甚至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重了,皇帝要問罪。
蕭嶺拿起朱筆,在奏折上批下了龍飛鳳舞的照準二字。
有季詠思這般行事,軍中上下,凡有官職,少有不貪圖朝廷所撥銀兩的,真正拿來更換武器甲胄還有給普通軍士發的,恐怕不足十中三四。
錢是要撥的,而且隻能比季詠思要的多。
但這筆錢,要晚十幾日給。
既然季詠思說中州軍訓練有素,那他就去看看,是如何有素的。
季詠思既然不懂收手,那麽他也不必給季詠思留有顏麵。
被蕭嶺看了許久,還沒等謝之容開口詢問,蕭嶺也覺得自己這麽一直盯著看好像有點毛病似的,於是朝謝之容眨了下眼睛。
謝之容眼睛微微睜大了,隻覺得耳後微微發燙。
蕭嶺又把頭低下去了。
誰可為之?
最好的人選不就在他眼前嗎?
這可是原書中一生未嚐敗績,與羌軍作戰,九戰九捷,軍事屬性點滿了的男主!
張景芝死後,謝之容臨危受命,領兵出京,其當時的處境可謂艱險,朝廷雖有物資支持,但並不充足,軍隊人員不足,訓練更少,況且謝之容在軍中素無人望,況且他身份實在尷尬,軍中那些將領不僅不聽命於他,甚至對其不屑一顧,覺得暴君簡直是昏了頭,才會從後宮中尋個人出來帶兵。
但就在那種近乎限於九死之境的情況下,不抱任何希望的朝廷,迎來了羌軍**後的第一場勝利。
朝野振奮。
九戰九捷,軍中無不拜服。
於是,就在西北已定,皇帝召謝之容回京時,謝之容舉兵謀反,大軍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對於皇帝已忍無可忍的百姓簞食壺漿迎謝之容,謂其軍為王師。
謝之容後來位置坐得那麽穩,無論是世家豪族還是清流幹吏,都不敢吭聲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天下是謝之容打下來的。
軍政之權俱收攏於一人,誰敢有異議?
此刻,這個人就在他眼前。
中州軍守將,舍謝之容其誰?
況且這時候名將張景芝,也就是謝之容的老師還活著呢,讓謝之容整頓軍紀,一定比原書中容易的多,有不通之處,還能詢問張景芝。
謝之容總能隱隱感受到蕭嶺在看他,而且是眼睛發亮的那種看法。
“陛下?”謝之容開口問道。
縱然洞察人心如謝之容,此刻恐怕也想不出蕭嶺到底要做什麽。
他明白,整肅中州軍必然與自己有關,但他以為,蕭嶺或會從他那詢問事務,而另指派他人,也可能,皇帝不再設置中州軍守將。
他的身份如此,最最重要的是,中州軍是帝王親軍,為王劍,若季詠思這般平庸貪圖之人上位,也不過是腐化了中州軍,他沒有掌握中州軍的能力,可若用一能臣,在整肅軍中的同時,必然也掌握了極大的權力。
皇帝需得極信任仰賴此人,才能,將中州軍交給他。
此舉,無異等同於臥榻之上容他人鼾睡。
所以,謝之容根本沒往中州軍守將任命的事情上想。
蕭嶺看見他這幅少有的茫然模樣突然覺得很有意思,心情都舒緩了不少,明知故問:“怎麽了?”
他一直眼睛恨不得發光似的盯著謝之容看,在謝之容開口喚他的時候居然還問的出,怎麽了?
謝之容張了張嘴,總不能問陛下您為何看臣,遂搖頭道:“無事。”
蕭嶺是皇帝,他想看哪,想看誰,旁人都無從幹涉。
蕭嶺忍著笑,故作嚴肅道:“無事便不要喚朕,朕公務繁忙,現下沒法陪伴之容。”
謝之容:“……”
許璣進來,同皇帝與謝之容二人皆見禮,後道:“陛下,應大人入宮來了,您欲在何處見應大人?”
蕭嶺想起自己和應防心說過每十日入宮一趟,便道:“讓防心到未央宮吧。”
防心這個叫法可是親密。
謝之容正翻書的手一頓。
謝之容想起自己夢中,告訴過蕭嶺自己字含章。
卻不知,蕭嶺是否知曉?
許璣下去。
謝之容沒提走的事情,蕭嶺也覺得讓謝之容在沒什麽。
不論以後謝之容當不當皇帝,他和應防心都是要見麵的。
不多時,即聽一陣腳步聲傳來。
許璣似乎說了句,“應大人,陛下在裏麵。”
應防心表情古怪,“這是,陛下寢宮?”
許璣好像沒看到應防心詭異的神情,道:“是。”說著,引應防心往裏走。
應防心懷中捧著數個放著圖紙的盒子,一時腦子又轉得飛快。
陛下為何要我來寢宮?公事需要來寢宮談嗎?陛下要做什麽?如果陛下真要做什麽我是從還是不從啊?我要是不從會不會有災殃?要是從的話,能不能像當初看見的那個謝公子一樣自由出入禦書房?便是不能,如果是陛下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應防心給自己做了一係列的心理準備,秉承著既來之則安之的處事原則,待踏入書室時笑容已經很粲然了,快快樂樂地和皇帝見禮,“陛下。”
得免禮後起身,才看見蕭嶺對麵坐著個謝之容。
應防心臉上的笑容一僵。
那天的,謝公子?
謝之容朝他頷首。
應防心也僵硬地回禮。
他該叫什麽?叫娘娘嗎?不對,叫公子?
蕭嶺根本不知道應防心此刻轉得飛快的心緒居然在想這種事情,隻道:“過來罷。”
書室不小,但是蕭嶺麵前的位置隻有一個。
應防心步伐僵硬地往前走,難道他要和謝之容並排跪坐嗎?
倒不是他此刻腦子裏想到了什麽要和侍君避嫌,而是他能感受到謝之容身上的疏離冷淡,他和謝之容坐在一麵,隻有尷尬。
看向皇帝身側,眼前忽地一亮。
然後他便看見謝之容起身,但沒有離開,在應防心期待的目光中坐到了皇帝身側。
應防心心情複雜地坐在皇帝麵前,將圖紙奉上,他一邊開著盒子,一邊道:“陛下,題目臣已送往禮部。”
蕭嶺點頭,“朕看你送來的人員名單,多非是工部,需從各部調遣,未免麻煩。”
應防心展開圖紙,謝之容還拿鎮紙將邊角壓好了。
應防心心情更複雜了,請從皇帝那借一支筆。
謝之容非常體貼地從自己方才送來的毛筆中尋了支呈給蕭嶺。
蕭嶺輕輕一推,拿了筆架上一支未蘸過墨的,小聲對謝之容道:“之容不是送給朕的嗎?”
應防心沒聽到皇帝說什麽,隻是看到謝之容被皇帝拒絕了,但是唇角浮現出了一絲笑意,整個人看起來比剛才愉快不少。
很難理解。
應防心接過筆,為皇帝講解演示。
應防心在蕭嶺麵前多是放鬆的,言談比一般大臣無拘些,但是或許是有謝之容在,他今日用詞格外謹慎小心。
謝之容起身,輕聲道:“陛下,臣去禦書房尋幾本書。”
蕭嶺點頭。
應防心在確認謝之容出去之後長長地舒了口氣。
蕭嶺簡直納悶。
就算沒有書裏的君臣佳話,兩個人品性也應該相投,怎麽,相處起來這般別扭?
他道:“怎麽怕成這樣?”
應防心實話實說,“被謝公子這麽看著,臣惶恐至極。”即便謝之容不怎麽在意他,但隻一兩眼,應防心就覺得自己被謝之容看穿了,這感覺實在不好,在謝之容麵前就難免打起精神,警惕緊張,想了想,又道:“陛下天天與謝公子相處,不覺乏累嗎?”
蕭嶺失笑,“別操心朕的家事。”
應防心即回答道:“臣知道了。”小聲嘟囔,“以臣這個腦子,與臣朝夕相處,想必不覺得累。”
蕭嶺敲了敲圖紙,“應卿。”
“是,是。”應防心應道。
待謝之容回來,應防心已走了。
謝之容想起方才應防心舉止,似在同蕭嶺開玩笑,道:“應大人好像很懼臣一般,對陛下倒很無拘。”
蕭嶺沒覺得這話有什麽問題,點頭道:“畢竟年歲小,無甚心思。”
謝之容笑了笑,“很有幾分憨態。”
蕭嶺曾經說過,喜歡嬌憨一些,沒什麽心思的人。
無論是蕭岫,還是應防心,都是如此,亦都很得皇帝喜歡。
蕭岫心思絕不如表麵上那般單純,但是,他在皇帝麵前表現得就如普通人家毫無心機的弟弟。
謝之容坐下,狀似無意地問了句,“陛下,很喜歡應大人這般的性格。”
蕭嶺點頭,他不否認。
他喜歡和聰明人共事,但是的確更喜歡和單純些的人相處。
應防心好像有點害怕謝之容,謝之容對應防心也無甚特別。
不應該啊。
這倆人關係不該這麽奇怪啊。
謝之容放下書,眼睛彎著,好像是個笑的樣子。
但是隻是彎眼睛,眼睛裏卻毫無笑意。
“那與之相反的脾氣秉性,想來便不入陛下的眼了。”他笑道。
蕭嶺正執筆,聞言偏頭看了眼謝之容,亦笑了,“也不是,若是能力過人、樣貌卓然、學富五車的話,朕則更偏愛此等人。”朱筆在手指中無意識轉了一圈,皇帝含笑看謝之容,“之容以為,朕說的對不對?”
和小孩有什麽可別扭的啊,謝含章。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