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趙太後身邊安靜吃點心的蕭岫聞言差點沒被嗆到。

皇後?誰是皇後?謝之容是皇後?

蕭岫很能理解蕭靜謹不願意把自家女兒推進火坑的心情, 但是,謝之容怎麽就是皇後了呢?!

中宮冊立需明告天下,種種流程繁雜, 自可能隨便, 況且莫說是中宮, 謝之容他連名分都沒有!

他那個一向敏銳的皇帝兄長居然也沒反駁。

蕭岫聽到這個稱呼眼睛都睜大了, 囫圇把點心咽下去正要開口,隻聽趙太後不悅道:“和榮既知是家宴, 怎可令謝之容過來,他是何種身份?”

蕭岫心道重點是這個嗎母後?

重點不是謝之容的身份是皇後二字啊,是皇兄對此熟視無睹。

當然,整個長信宮中好像除了他也無人在意這個稱呼。

蕭嶺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後, 才慢條斯理道:“之容是淮王之子,高祖時容氏一族與我皇室多有姻親, 朕若是沒記錯, 之容曾祖母便是位郡主, 算起來,也是有些親緣的,是一家人。”

究竟是哪位郡主, 和他們這一脈有什麽聯係早就不可考證了。

但,還是有的。

“況且, 朕想讓之容過來。”蕭嶺道,他抬眼, 唇畔眼中俱是粲然笑意, 然而誰都不懷疑, 這抹笑意會在下一秒煙消雲散, “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將趙太後所有想說的都堵了回去。

說什麽?

說若是謝之容來了你也一並滾?

蕭嶺並非她親生,更無母子親情,兩個人所有的,不過是名義上的關係。

趙嘉冷冷一笑,道:“既然皇帝願意,哀家自無話可說。”

蕭靜謹輕輕舒了一口氣,忽視掉了趙太後不善的目光。

她與這位嫂子關係說不上親厚,當然她與其他小嫂子關係也不好,身份品階太低的,與公主不會有交集,可身份品階高的,諸如沈貴妃,又太聰明,太危險了,與之相處,絕不能稍微分心,不然極可能就落入了這女人的陷阱之中。

沈妃與趙後二人的極度反差和性格之中那些讓人無法容忍的共通之處,讓蕭靜謹一度懷疑她哥後宮中沒有正常人。

若非當年嫁給了崔平之,她也不必兆安京城兩地奔波,父母兄長都不在了,她還常常回京做什麽?

蕭嶺從前暴虐之名在外,也極不喜她親近趙太後,蕭靜謹無法親近,但現在看來,皇帝變化不少。

趙太後想拿崔寒當棋子做蕭嶺的皇後,以牽製蕭嶺,若有子嗣,必要的時候,也可令這個孩子取而代之,比蕭岫更為名正言順。

可惜了,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為他人擺布。

至於崔平之那個老匹夫,需要徐徐圖之,一切,先看看她那皇帝侄子的意思。

既然趙太後已經把皇帝請來,那麽她不做點什麽,甚是對不起趙太後親手送到她麵前的機會。

一息之間,蕭靜謹已經有了打算。

不多時,便見一傳令太監上前,垂首恭敬道:“陛下,娘娘,謝公子到了。”

趙嘉美目輕眯,顯然頗為不滿。

蕭嶺放下茶杯,起身道:“朕知道了。”

即便知道蕭嶺對於謝之容的寵愛,他的舉動還是遠遠超出了眾人預期,麵麵相覷,皆露出愕然之色。

蕭嶺朝趙太後一點頭,便算打過招呼,而後居然徑直而出。

四座俱驚。

皇帝都出去了,他們當然不能留在正殿,隻得麵露歉然,和上首氣得臉色發青的皇太後喏喃一句臣等先出去,隨著皇帝一道出去迎接。

一時間,長信宮正殿竟空了一半。

趙嘉麵色鐵青,氣得發抖。

趙杳杳看了眼姑姑的臉色,安靜奉上茶。

趙太後抬手,卻沒有接,就手一推,直接將茶杯推翻。

熱茶倏間灑了趙杳杳一裙,被洇透的地方隱隱有水氣溢出。

事發突然,連旁邊的蕭岫都沒反應過來。

留在長信宮中的宮人卻麵色不變,仿佛早已見怪不怪。

小姑娘一聲不吭,頭垂得更低。

趙嘉冷笑道:“趙家的女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皇帝在殿中半個時辰,可有看你一眼?便是蕭靜謹家那個,也比你強上千百倍!”

趙杳杳麵上已無人色。

蕭岫皺眉,他和這位杳表妹一向毫無接觸,隻是知道對方叫杳杳而已,談不上有偏私,然而今日之事,小姑娘全無錯處,便起身,還未站起來,就被趙嘉斥道:“你也要出去同你那個好兄長迎謝之容不成?”

蕭岫道:“兒臣帶表妹去換身衣服。”

趙嘉聞言愈怒,“她一個丫頭家用你陪著去換衣服?”

蕭岫頷首道:“兒臣告辭。”

朝趙杳杳招了招手,“到本王這來。”

忽然間,趙嘉收斂了怒色,又像從前那般雍容華貴,高高在上,“阿岫,杳杳不會同你過去的,你說是嗎?杳杳。”

趙杳杳身體一顫,咬著唇朝蕭岫搖頭,低聲道;“臣女,多謝王爺關懷,臣女不必去換衣服,留在這伺候太後就好。”

趙杳杳雖出身趙氏,卻非是他舅舅的女兒,亦非貴女,隻一遠親家的姑娘,在趙太後看來,趙杳杳渾身上下,最貴重的便是她的姓氏。

蕭岫半眯起眼,而後卻驀地笑了,上前幾步,又跪坐回太後身邊,笑道:“母後,杳表妹是您的侄女,寒表姐亦是您的侄女,隻是兩個侄女自有親疏遠近,身份之別,臣見寒表姐今日著浮光錦,光彩動人,杳表妹卻一身濕裙,立於母後身側,便是母後不嫌棄,兒臣也是不願意的,畢竟杳表妹也是趙氏女,兒臣可不想杳表妹禦前失儀。”

太後麵色稍霽。

“況且,母後是存了抬舉表妹的念頭,宮妃身上不可有疤痕瑕疵,若是燙傷,恐怕會辜負母後數月栽培。”

太後不知想到什麽,冷嗤一聲,不耐煩對趙杳杳道:“下去換身衣裳,不必再過來了。”

又吩咐宮人傳太醫看看趙杳杳有沒有燙到。

蕭岫為趙嘉奉上茶,笑道:“母後千金貴體,何以為這點小事動怒。”

趙嘉這次接過茶,但仍是沒有喝,道:“我焉能不怒!你舅舅家若有女兒,莫說你舅舅家,便是近些的旁支家有女兒也好,當年倘非沈氏,我趙氏如何就人丁凋零至此!隔著血仇,還要看沈氏的雜……”

“娘娘。”蕭岫突然開口。

趙嘉忿忿收口,“若非無人,也不至於將那蠢笨丫頭送到宮中,阿岫你沒見到,半點伶俐也無,哀家從前以為蕭靜謹家的女兒是塊木頭,這更是個榆木疙瘩,隻因到底是自家人,自家人。”

自家人更好控製。

便是控製不了她,難道她無父母?無親戚?

蕭岫捏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沒有搭話。

趙嘉歎道:“你呢?你打算什麽時候成婚?”

蕭岫拇指一擦唇邊的糕餅渣,道:“兄長成婚,我便成婚。”

說著,忽地跳起,朝趙嘉笑道:“母後,兒臣出去看看。”

“你……!”

蕭岫快步出去,沒聽清趙嘉在他後麵罵他什麽。

陽光暖洋洋地落到身上,蕭岫享受般地閉上眼睛。

若哪都不去,在太陽下站著也是舒服的。

謝之容下輦時便見到了長信宮宮外一群人都在候著。

為首自然是蕭嶺。

謝之容的表情有點微妙,他本可自己下輦,蕭嶺不知發的什麽瘋,非要向他伸出手。

謝之容自然地接過了。

雖然不知道蕭嶺反常的原因,但總覺得不會是好事。

“陛下。”他先向蕭嶺見禮。

下來之後蕭嶺想抽手,手上稍微用力,奈何謝之容毫無反應,泰然自若地同他一道走。

蕭嶺抽不出來,便隻能暫時由謝之容去了。

目光在謝之容臉上一閃而過,蕭靜謹在心中感歎實是萬裏無一的樣貌,不僅心裏感歎,嘴上亦誇讚道:“皇後當真一表人才,與陛下天造地設。”

皇後這個稱呼,和一表人才,怎麽聽都不是很搭配。

但是,當事人不會挑他用詞的錯誤。

謝之容瞳仁一縮,第一次有點不可置信地看向蕭嶺。

蕭嶺輕咳一聲,示意謝之容先別問。

謝之容便當真沒問。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被稱為皇後的一天,奇怪的是,他隻是覺得違和,但並不反感,順著蕭嶺的意思道:“陛下,這位是?”

年紀應是三十多歲,五官有些熟悉,在很多蕭氏子孫身上,譬如皇帝,譬如留王,都給謝之容這種感覺,觀服色品級,是位公主。

蕭嶺沒有姐妹,這不是他姐姐,先帝倒是有姊妹,皆遠嫁,不在京中,這個時候能回宮的,且身邊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隻有十七年前嫁給受恩王的和榮大長公主對得上。

隻是這個女孩子,倒不像是……

謝之容若有所思。

晚上再同陛下說吧。

謝之容須臾間便確認了蕭靜謹的身份,卻不直言,等待蕭嶺同他介紹。

“是朕姑姑,和榮大長公主。”蕭嶺道。

謝之容頷首,比蕭嶺叫的還流暢,“姑姑。”

蕭靜謹頷首一笑,站在蕭嶺和謝之容身後。

離著幾步遠蕭嶺還能聽到蕭靜謹感歎,“帝後當真一對璧人。”

蕭嶺:“……”

他這個姑姑把不想將女兒嫁過來表現得太明顯了。

謝之容低聲道:“陛下,這是?”

蕭嶺道:“太後想給朕立後,其中一人便是靜謹姑姑的女兒,姑姑直言朕有皇後,便將之容請來了,咱們一家人吃頓便飯,速戰速決。”

這句話信息量不小,先前蕭岫說時他就聽到了,但他沒想到太後居然真想讓蕭嶺立後,並且連人選都找好了。

謝之容被那句咱們一家人取悅到,勾唇輕笑道:“是,臣明白了,要臣稱妾嗎?”

蕭嶺無言片刻,心說之容你還挺入戲,搖頭道;“不必。”

謝之容點頭。

蕭嶺覺得自己看錯了,不然他怎麽會覺得謝之容麵露遺憾呢?

“靜謹姑姑家的女兒,是那個身量高挑的少女?”謝之容的聲音比方才還要低,加之兩人離得近,旁人聽不清兩人對話,看著隻覺得蕭謝二人關係極親近。

“是。”

謝之容偏頭,被蕭嶺的發絲蹭到了麵頰,他在蕭嶺的耳畔道:“陛下。”

蕭嶺被弄得有點癢,正要推開謝之容,不料謝之容下一句話是,“那仿佛,不是個女孩。”

什麽叫不是個女孩?

不是個女孩那就是男孩?

蕭嶺一愣,已被謝之容帶進去了。

就沒來得及細問。

兩人一道進來,眾人跟隨其後。

謝之容見禮,“太後。”

趙嘉隻當沒看見。

謝之容也不在意,見過禮便坐到蕭嶺近處去了。

蕭岫見眾人進來,才慢悠悠地走進來,看到謝之容時麵色明顯一僵。

蕭嶺簡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蕭岫對待謝之容的態度會這般,反感。

這兩人沒有任何利益上的衝突,甚至以前連麵都沒見過。

當真奇怪。

長信宮氣氛本就不熱絡,先前還能從陛下婚事上說幾句,現在謝之容來了,便是趙太後主動提起皇帝立後,也無人再敢搭話。

居然就真的開始準備吃飯,畢竟算算時間,這時候剛好要用午膳。

菜品已準備好,宮人來往穿行,端菜執酒。

就如和榮大長公主方才稱呼的那樣,皇後。

誰能當著皇後的麵再去提皇帝立後的事情?

以皇帝對謝之容的寵愛和縱容,若謝氏真是女子,大約早早被冊立,明告天地祖宗了。

便是以後可能換人,這時候位同皇後的,隻有謝之容。

趙嘉亦明白這個道理。

但她對謝之容了無好感,對蕭嶺更是厭惡至極,加之地位尊崇,除了在沈貴妃的事情上,幾無受過半點委屈,有過一絲不如意。

她很難,就此偃旗息鼓,於是笑笑道:“哀家看著,皇帝與疏素兩個孩子眉眼倒有幾分相似,說不定,是不小的緣分。”

蕭靜謹和蕭靜勉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蕭嶺與崔寒長得有點像是在很正常。

蕭靜謹點頭,很是讚同,“能與陛下有緣分,是疏素之幸。”

崔寒,小字疏素。

一直沉默的崔寒舉杯,對蕭嶺道:“臣女家中子嗣不豐,隻臣女一個女兒,”顯然崔寒眼裏,家中那些不是母親所生的兄弟姐妹都不配拿到皇帝麵前提,“有幸得見陛下,親切至極,陛下寬仁容臣女說句僭越的話,臣女望陛下,如見親兄。”

蕭岫加菜的手一頓,表情微妙。

親兄?

可以,但是沒什麽必要。

趙嘉沒想到崔寒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來不及挽回,崔寒已將酒一飲而盡。

蕭靜謹坐得筆直,目不斜視,麵上似乎未女兒出言大膽的擔憂。

倘若細看,卻能看到她眼中的笑意。

“朕沒有妹妹,”蕭嶺笑道:“亦視為平生一件憾事,今有疏素,可彌補朕心中大憾。”同滿飲杯中酒,想到剛才謝之容突然之間的一句那不是女孩,又道:“疏素之爵,朕已加無可加,朕記得,疏素在京中仿佛無府邸?便賜郡主府,日後相見你我兄妹相見,亦更便宜。隻是時間匆忙,恐無新邸。疏素若是不嫌棄,朕即令人收拾,今晚便可搬過去。”

言下之意是,這段時間不用住長信宮。

蕭靜謹眼前一亮。

崔寒也沒想到皇帝思慮這般周全,公主府上下早有監視,且不止來自一方,若是處理了,恐會打草驚蛇,引起懷疑,當即謝恩道:“臣女叩謝陛下恩典。”

宮人已倒好了酒,崔寒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蕭嶺確認,這小孩是真能喝。

於是亦跟著喝了,但沒喝完,隻喝了一半。

蕭嶺自從醒來後,還從未喝過酒。

剛才喝了一杯,立刻覺得熱意上湧,腦子發昏,眼前的酒杯都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可知這具身體對於酒精有多不耐受。

但他的腦子十分清醒,思路和平時一樣清晰。

蕭嶺開口,道:“王妹多禮。”

別喝了別喝了。

崔寒亦沒再舉杯。

原本定好的、名義上的兒媳婦突然變成了閨女,讓趙嘉的人選又少了一個,趙太後心情不佳,麵色不虞,之後對於午膳興致缺缺。

蕭嶺夾了一筷子筍送入口中。

他神情如常,但是眼神有些茫然,麵頰泛著一片淡淡的紅色,襯得原本就霧氣蒙蒙的眼睛愈發妖異。

蕭嶺……喝醉了?

謝之容愕然。

據他所知,眼前的酒,非是烈酒。

朝野盛傳,皇帝沉迷酒色,如果是這麽個酒量,那還真是,白沉迷了這麽多年。

蕭嶺注意到謝之容的視線,他本來很可以飛快轉頭,趁謝之容不備,與其對視嚇謝之容一跳的。

他也是這麽想的,但是動作做起來,比想起來難度大多了。

他慢慢地轉過頭,眼神中的霧氣如有實質,仿佛下一刻,便會氤氳著落下淚來,叫人憐惜,更叫人想欺負他,看他能否真正哭出聲音,“看什麽?”

連嗓子都是啞的。

喑啞,更被酒燒得灼熱。

謝之容捏筷子的手一緊。

若非冰涼的質感喚回了理智,不然這雙筷子也難逃被捏斷的命運。

謝之容放下筷子,低聲詢問道:“陛下,您喝醉了?”

蕭嶺知道自己是沒喝醉的,即便肉-體醉了,但是腦子非常清醒,他斷然道:“沒醉。”

隻是聲音含糊柔軟,頗有點此地無銀的意思。

蕭嶺想說朕真沒喝醉,朕不僅沒喝醉,朕還很清醒,可舌頭發麻,說出來的話怎麽聽都是含混的,遂放棄掙紮。

不知為何,謝之容的語氣好像比之前溫和了好多,幾乎在哄著他了,柔聲問道:“可臣醉了,陛下陪臣回宮,好不好?”

蕭嶺想說,你沒喝醉。

你根本沒喝。

謝之容好像也意識到了這點,舉起酒杯抿了一丁點,而後才對蕭嶺道:“陛下,臣當真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