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定然有些一言難盡。

謝之容垂首, 聲音愈發低柔了,“陛下陪臣回去,好嗎?”

蕭嶺張了張嘴, 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吐出來一個不字, 然而對著謝之容沉靜的麵容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況且早走也好, 他並無和趙太後等人再談下去的打算,就悶悶地嗯了一聲。

於是他看見謝之容在他麵前輕輕一笑, 道:“是。”

像是,一株花樹。

眉眼灼灼。

蕭嶺愣了一下,聽到謝之容仿佛在和趙太後說什麽,他聽得清, 但實在懶得去分辨內容, 便半靠著,手中還持酒杯, 一眼不眨地看著已站起的謝之容。

頎長玉立, 冰潔淵清。

謝之容仿佛沒說他醉了, 隻說陛下日理萬機,仍有政務要處理。

趙嘉太後今天已然看膩了蕭嶺的臉,恨不得蕭嶺再不來長信宮才好, 遂隻照例陰陽怪氣兩句,便再無二話。

謝之容想伸手去扶蕭嶺, 後者卻不願意,非要證明自己根本沒醉。

奈何頭暈眼花, 謝之容遞到他眼前的手在蕭嶺看來, 不是一隻, 而是一雙, 模模糊糊,影影綽綽。

蕭嶺伸手,想要推開謝之容的手,卻撲了個空。

他隱隱約約聽到謝之容仿佛無可奈何地輕歎了一聲。

蕭嶺心說,朕真的沒醉。

他也不知道暴君的酒量怎麽會差成這樣,但是他本身的酒量並不差!

於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醉,就定了定神,看準謝之容向他伸手的方向,一把攥住了謝之容的手。

皇帝掌心滾燙,少有的比謝之容體溫還高。

謝之容愣了下。

隔著層層水霧,蕭嶺看不清謝之容投向他的眼神。

他攥住了謝之容的手,低聲道:“之容,朕真沒喝醉。”像是怕被別人聽去了似的。

“……是,臣知道了。”謝之容的回答還是那般恭順。

被他攥住的手骨節分明,攥住了有些硌人,掌心與指腹都有薄繭。

這是一隻與柔軟毫無關係的手。

蕭嶺忍不住拿指尖蹭了蹭,不出意料地感受到了謝之容想要往回抽手。

蕭嶺茫然地抬頭看向謝之容,像是不明白謝之容為何要把手拿走,他點了點頭,示意謝之容扶他起來。

而後便覺得身上驟地一輕,即從座位上起來。

他腳下綿軟,靠著身邊的謝之容可能會更好,然而蕭嶺不想,硬是要自己走出去。

幸而走的還算平穩,沒有踉蹌。

在場眾人誰也不如謝之容離蕭嶺那般近,根本不知皇帝已然喝醉,隻當是皇帝逗弄謝之容,二人之間不足為外人置喙的親密罷了,哪裏敢言,紛紛起身去送皇帝。

其中自包括蕭岫。

小王爺甫一接觸到蕭嶺清透的眸光便知怎麽回事了。

他哥要是在清醒狀態下,絕對不會露出如此不設防的表情!

“兄長。”蕭岫低聲喚道。

蕭嶺抬眼看他,“阿岫,可有事?”

話倒是說的清楚,隻是比平時更軟,語調卻拖得有點長,似乎懶散得連收回尾音都要拖延。

麵頰似乎也紅了些。

蕭岫對上蕭嶺視線時不知為何忽地偏頭,不與蕭嶺對視,張口欲言,卻閉上了嘴,嘴唇抿做一線,欲言又止。

蕭嶺不解。

這小孩怎麽說話突然吞吞吐吐了?

坐在蕭嶺身側的謝之容極自然地接過了許璣送來的披風,為皇帝披上。

蕭嶺低頭,正好看見那雙玉色的手在自己披風係帶中穿梭。

蕭嶺見過這雙手壓在佩劍上的樣子。

原來,也會係披風的嗎?

他忽然想到。

又覺自己可笑,謝之容並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人,怎麽就不會係披風了。

正要順著那雙手往上看,忽聽蕭岫喚了一聲,“兄長。”

蕭嶺轉過去,“阿岫?”

蕭嶺不醉時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緒,醉了之後一切想法反而清晰可見。

茫然,不解。

像是在無聲催促蕭岫。

少年低頭,第一次沒有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地直視著皇帝的臉說話,他隻是道:“陛下今日累了,回去早些休息,國事要緊,陛下龍體更逾萬金,臣愚頑無能,不能為上分憂,隻請陛下,萬勿操勞,保重身體為上。”

稱呼更比平時客氣。

蕭岫哪次見到蕭嶺不是皇兄兄長哥亂叫一氣,陛下這個稱呼,倒少從他嘴裏說出來。

好像,在躲避什麽似的。

徒勞地自己和蕭嶺劃好界限。

如果放在平日,蕭嶺一定感受得到蕭岫此刻表現出的欲親近卻回避的別扭,但這時候有點難看清楚,蕭嶺借著高度優勢伸手揉了兩把蕭岫頭發,“朕知道了。”

蕭岫下意識想躲,餘光瞥到謝之容的臉,立刻站住不動,任由蕭嶺摸,笑道:“若是身邊人伺候不得力,兄長也可喚臣去,今日,不是還說要讓臣練練如何將腰帶係好嗎?”

什麽腰帶?

謝之容周身陡地陰寒一瞬,但他麵色無改,平靜地接口道:“服侍陛下本是臣等之責,不勞王爺掛懷。”他靠近蕭嶺,輕聲說:“臣還有事要秉明陛下,陛下還要在長信宮,留這樣久嗎?”

以謝之容的性子,要說的必然是正事,蕭嶺正好也有話要問,便點頭,“好。”拿開手。

就吩咐回宮。

蕭岫恭恭敬敬地站在宮門口,直到輦車消失在視線裏。

“王爺。”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插-入他的耳朵。

蕭岫轉身,呼他的正是那位杳表妹。

換了一件衣裳,仍是怯生生的模樣。

“娘娘說要去園中逛逛,散散酒氣,請您陪著一同去。”趙杳杳道。

蕭岫皺眉,“那姑姑和寒表姐呢?”

來往長信宮的人他並不在意,隻是和榮大長公主畢竟身份特殊,是蕭岫與蕭嶺唯一的親姑姑,何況這麽多年來,蕭靜謹與蕭岫關係並不差,難免要在意趙嘉走了,還要帶他一道走,會不會使大長公主難堪。

趙杳杳小聲道:“娘娘說了,宮中原本就是大長公主的家,在自己家裏,將大長公主當客人對待,反而顯得拘束生分了,便讓,便讓大長公主與郡主自便。”

蕭岫深吸了一口氣,“姑姑怎麽說?”

“大長公主說娘娘的話很是,請娘娘不必為了她們母女二人擾了興致。”

蕭岫本想編個理由讓趙杳杳帶回去,忽見這女孩眼角眉梢都含著恐懼,隱有幾分希冀,卻不敢表露出來。

以趙嘉的脾氣,若是他不去,遭罪的便是來請他的趙杳杳了。

趙嘉也是算好了這一點,才讓趙杳杳來請他。

蕭岫站在門口,哼笑一聲,轉頭進去了。

趙杳杳趕緊跟上他,悄聲說:“娘娘在側殿上妝。”

蕭岫先去了正殿,一見蕭靜謹,立時麵帶歉然,道:“母後不勝酒力姑姑也是知曉的,姑姑剛回京城,舟車勞頓,我便不留姑姑在宮中了,公主府中倘何物有缺,請姑姑一定命人轉告宮中。”

蕭靜謹早對趙嘉這個嫂子的性格習以為常了,她要是真是氣性大的人,沒出閣前恐怕就要被趙嘉氣死了,起身笑道:“阿岫多禮了,娘娘方才也說了,宮中是靜謹的家,哪裏要向對待客人一般,若真如此,反而是我們一家人生疏了。”

蕭岫不在乎蕭靜謹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事實上,便是假意能把話說得周全,蕭岫已然心滿意足,陪著蕭靜謹和崔寒出正殿,目送二人上了宮車,才再進去。

宮車內,崔寒收回目光,轉過頭來,確認車內隔音良好,才道:“阿岫雖是舅母所出,性格卻與舅母大不相同。”

蕭靜謹淡淡道:“你沒見到你小舅母,更與當今不同。”

蕭靜謹口中的小舅母就是沈貴妃。

“我從前聽說,似是與小舅母一模一樣。”

“今日得見呢?”

崔寒道:“與流言大相徑庭,可見浮言不可全信。”

蕭靜謹笑道:“卻未必不可不信。當今先前行事與而今迥異,據說便有他身邊那位謝公子的緣故,不過,真真假假,誰可得知?”

崔寒低頭,“我先前還以為陛下寵幸謝世子是為容色,是兒狹隘。”

蕭靜謹拍了拍崔寒放在膝頭的手。

少女十指削刻,骨節凸出,亦佩珠飾染蔻丹,然反而顯得這雙手愈加肅然,皮膚太白了,陰影中,居然很是森然。

“陛下與浮言中不同,或可解你我眼前困境。”蕭靜謹道。

“若不可信呢?”

蕭靜謹目光在崔寒冷傲的麵容上一掠而過,忽地起了促狹心思,“倘陛下無有作為,貪花好色,亦有解法,疏素嫁於皇帝,做了皇後,亦能保全富貴。”

崔寒神情平淡,半點羞赧也無,道:“倘令兒入宮,舅母那無妨,阿岫性子亦好相處,謝世子卻未必容得下兒。”偏頭,看向蕭靜謹,麵無表情地和母親開玩笑,“請母親準備嫁妝時,別忘了給兒帶上棺槨。”

蕭靜謹笑,隻不知道是被逗笑的,還是被氣笑的。

美目輕眯,“若陛下不可仰賴,”

便,要看看謝之容是不是皇帝身後的下棋之人。

蕭靜謹忍耐了太多年,她不打算再忍下去。

腕上的鐲子與崔寒的相撞,發出泠然動人的響聲。

“疏素啊。”她歎道,而後忽又開懷了,“晚上咱們便去看看你的郡主府邸。”

崔寒無言,點了點頭。

長信宮中,蕭岫踏入側殿。

趙嘉正在畫眉。

她信不過任何一個幹淨人,總嫌她們粗手笨腳,化不好這樣精致美麗的妝容。

她在銅鏡中看見了蕭岫,道:“蕭靜謹和崔寒已走了?”

“是。”蕭岫回答。

側殿一時靜寂。

趙嘉平靜地問:“怎麽不說話?方才不是很能言巧辯嗎?”

蕭岫斜靠門邊,回答:“兒臣不知母後想聽什麽,恐貿然開口引母後不悅,故先請母後賜教,想聽兒臣說什麽?”

拿著眉黛的手一頓,趙嘉眼中的怒意已快壓抑不住,寒聲道:“不妨,說說你的皇帝兄長?”

蕭岫不假思索,“哥哥很好。”

趙嘉冷嗤,“哥哥?你視蕭嶺為兄長,不知你之真心,蕭嶺可否回以十中之一?”

蕭岫道:“兒臣本是陛下臣子,陛下所予種種,兒臣甘之如飴,不敢有半點貪念。”

拿著眉黛的手愈發重,長甲幾乎要刺入其中,趙嘉終於轉過頭。

蕭岫卻一笑,姿態散漫而風流。

少年人風中,長發被吹得散起,“母後勿要動怒。兒臣說過什麽,兒臣記得,您與舅舅的教誨,兒臣更不敢忘。”一點眉心,他笑容好不天真,“連母後這般了解兒臣都覺兒臣所說一切俱出於真心,那麽,想瞞過兄長,想來也不會是難事。”

趙嘉一愣。

蕭岫往後一靠,實實地倚在門邊,半闔上眼睛,笑著重複道:“不是難事。”

不是難事。

對吧,皇兄。

……

“你想與朕說什麽?”蕭嶺問。

謝之容沒有立刻回答。

蕭嶺的聲音很輕,語調也很軟,但是蕭嶺無知無覺。

蕭嶺以為謝之容沒有聽清,於是又問了一遍,道:“之容,你想與朕說什麽?”

還是無聲。

喝醉之後耐性遠不如清醒時,即便蕭嶺認為自己在理智上是清醒的,伸出手,輕輕推了推謝之容,道:“之容?”

謝之容聽蕭嶺語氣輕軟地叫了他數遍之容,在皇帝已經瀕臨惱怒的邊緣,才慢悠悠地接口道:“臣想同陛下說,崔郡主的身份。”

蕭嶺點點頭,覺得很有用,又有點茫然,“你怎麽知道寒表妹是郡主?”

蕭靜謹嫁給崔平之這件事難道是什麽秘密嗎?

謝之容比蕭嶺還疑惑。

然後蕭嶺反應過來,以謝之容對於百官的了解,知道蕭靜謹嫁給誰了也意外,嗯了一聲,“寒表妹當真不是個女孩?”

謝之容道:“不是。”

崔寒已經十六歲了,幾歲的時候,十幾歲的時候都能瞞住,好看的孩子在年歲小的時候往往雌雄莫辯,無論是男孩打扮成女孩,還是女孩打扮成男孩,都觀之精致,毫不違和,但之後呢?

待崔寒二十歲的時候呢?再大些的時候呢?

成年男子的輪廓終究會取代少年時期的精致,那時候,便無法再掩藏了。

蕭嶺並不好奇謝之容是怎麽看出來的,謝之容觀察細致入微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讓他在意的是,崔寒為什麽要扮成女孩?受恩王是否知曉?蕭靜謹的態度若何?

一連串的問題湧到嘴邊,蕭嶺雖然很想一口氣全問出來,奈何腦子實在暈,哪怕和謝之容商量交談,恐怕酒醒了之後也什麽都不記得。

他闔上眼,閉目養神。

忽聽謝之容道:“方才留王爺說的,臣有些不解。”

蕭岫剛才說什麽了?

好像沒說什麽值得謝之容特意問出口的話,難道蕭岫趁著自己不在,和謝之容陰陽怪氣去了?

蕭嶺嗯一聲,示意謝之容繼續往下說。

蕭嶺喝醉了,感官不再像清醒時那般敏銳,因而,謝之容的視線,近乎於肆無忌憚地落到蕭嶺身上。

從上,一路下滑,看到腰間。

皇帝一截窄腰,被腰帶束著,更顯線條勁瘦好看。

玉佩係得並不如從前那麽細致,顯然,非是出自許璣之手。

謝之容出身淮王府,因為老淮王與淮王妃關係不睦的緣故,謝之容並無其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庶出的兄弟倒有好些,謝之容與之關係皆淡漠,有等於無。

倒不是說謝之容同這些異母的兄弟們不親近,他連淮王都不親近。

後淮王妃病逝,遠在萬裏之外的淮南侯忍無可忍,不顧淮王和皇帝上書反對,直接將謝之容接到了淮南侯府。

謝之容與外祖家的兄弟很是融洽,但並沒有親近到,會為自己兄弟係帶係玉的程度。

蕭岫開口時,理直氣壯到謝之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從未體驗過什麽正常兄弟感情,才覺奇怪。

但無論怎麽想,都不正常。

謝之容眉頭不自知地皺起。

他很難想象蕭岫這麽做到底出於何種目的,總不會是,兄友弟恭。

“方才留王爺與陛下說起腰帶的事情,”謝之容明知故問,“原來陛下今日的衣帶,是淮王爺親手係上去的。”

蕭嶺晃了晃腦子,他微妙地感覺到謝之容這話很有幾分意味深長,但是酒精麻痹了精神,他笑道:“阿岫怎知道如何係衣帶,他嫌許璣玉佩係得不好,便要幫朕係。”

帶了笑意的語調愈發慵懶,含糊沙啞的氣音像是小勾子一般,劃在謝之容的還未完全消解的理智上。

“原來如此,”目光落在那塊玉佩上,“看來陛下是很滿意的。”

“哄孩子高興而已。”蕭嶺閉著眼,因而看不清謝之容的神情,喝醉了之後難免沒有清醒時謹慎,戲謔道:“怎麽今日問起了這樣無關痛癢的事,之容莫非也想為朕係玉係帶不成?”

這話輕佻。

謝之容聞言黯色眸光翻湧幾不加掩飾。

侍奉君王起居是奴仆妃妾之責,卻非臣子使命。

蕭岫那種一時興起的自不算在內。

謝之容於蕭嶺而言,是臣,卻非是侍君,非是奴仆。

這種親密的行止,於臣子來說,未免狎昵,有失尊重,不是寵信的表現,反是侮辱。

然而,謝之容卻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他親手為蕭嶺係上衣帶的場麵。

為何要係上衣帶?

因為,解開了。

那麽,什麽時候會解開呢?

蕭嶺的玩笑中掩藏著無數曖昧的暗示,可帝王不設防,不在意,隨意地說出口。

蕭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話意味著什麽。

謝之容意識到,蕭嶺不僅在他麵前如此,在稍微親近些的旁人麵前也是如此。

太讓人有機可乘。

謝之容的無聲讓蕭嶺以為這是他在表達不滿,有些懊惱自己失了分寸,睜開眼,卻見謝之容一眼不眨地望著他,見他睜眼,雖意外,卻並沒有移開視線。

兩廂對視,蕭嶺隻覺得酒氣氤氳蒸騰,熏得身上愈發滾燙,形容有簡直狼狽。

哪怕蕭嶺再清醒一點點,都會意識到,此刻謝之容看他的目光,和程序中的那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朕酒後玩笑之語,請之容……”

“好。”這是謝之容的回答。

蕭嶺怔然,“什麽?”

謝之容極平淡,好像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陛下方才不是問臣是否願意為陛下係玉係帶嗎?臣願意。”

蕭嶺的愕然盡數落入謝之容的眼中。

蕭嶺想,謝之容是氣瘋了嗎?

不然,何以說出這種話?

謝之容目光向下,從蕭嶺的眼睛看到蕭嶺泛紅的唇瓣,柔聲道:“臣願意,隻是倘若陛下反悔了,當如何?”

你願意,許璣未必願意。蕭嶺腦子裏忽地蹦躂出這句話。

而後重重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這個想法晃出去,剛一動,就覺頭疼,輕嘶一聲。

下一刻,就被扶住了雙頰,以一個並不難受的姿勢被固定住。

謝之容問這話時非常非常溫和,然而溫和之下,卻隱藏著逼人意味,“若是陛下反悔了,當如何?”

謝之容掌心的溫度順著皮膚相接出不斷地傳過來。

蕭嶺遲緩地眨了下眼睛,“朕不會反悔,帝王一諾千金,若是反悔,也隻會是……朕喝多了,忘記了。”

謝之容這次卻沒有善解人意,他繼續道:“倘陛下忘了呢?”

蕭嶺朝謝之容笑,他覺得謝之容這個問題委實不夠聰明,皇帝輕輕一轉臉,就偏離了謝之容的掌心,“若是朕忘了,之容告訴朕,讓朕記起來不就好了?”

為什麽要執著於如此無足輕重的小事?

忘了,告訴他就好。

謝之容拿開手,頷首道:“能得陛下首肯,臣便無有疑慮了。”

蕭嶺再次閉上眼睛,笑著道:“之容,你喝醉了?”

不然怎麽這樣反常?

奇怪的是,謝之容不僅沒有反駁,反而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很好聽,與蕭嶺離得又太近,傳到耳朵裏,帶起一陣使人麻癢的震顫。

“臣的確喝醉了。”

蕭嶺盡量冷靜評價,“之容的酒量尚不如朕。”

他記得原書中謝之容是滴酒不沾的,剛才喝了那麽點就醉了,仿佛也不奇怪。

謝之容隻笑,並不說話。

待回未央宮,還是謝之容先下來,而後朝蕭嶺伸出手。

蕭嶺想起剛才在長信宮的笑話,就將手遞過去,卻並不是握謝之容,而是等著謝之容來握他。

謝之容唇角笑意愈發璀然了,回握住蕭嶺。

謝之容不在正殿停留,直接將蕭嶺扶到了內室。

蕭嶺坐下,低聲詢問道:“不去書房嗎?”

他還有些事情沒做。

謝之容搖頭,道:“先前留王爺說,讓陛下好好休息。”

蕭嶺聞言,很是意外,笑道:“之容什麽時候在意阿岫說什麽了?”

謝之容道:“臣不在意,”他伏下身,極自然地解開了蕭嶺腰間的玉佩,放到旁邊,“臣隻是以為,陛下在意。”

或許真是喝醉了,這個畫麵蕭嶺居然沒有覺得不對。

腰帶亦解得輕易。

謝之容將解下的衣帶交疊好,同玉佩放到了一處。

再是外衣。

脫下的衣料上一層淡淡酒味。

衣服脫下,熱水業已送來。

謝之容以熱水浸透擦巾,而後擰幹。

許璣站在旁邊,猶豫了一會,沒有馬上退下。

擦巾接觸到麵頰上。

謝之容半跪在床邊,道:“陛下。”他示意蕭嶺仰起頭。

可能是氣氛太閑適,蕭嶺幹脆直接往後一倒,他揚起下巴,脖頸線條繃起,脆弱而美麗。

手上動作停了停,而後繼續擦了下去。

蕭嶺躺在**,餘光能瞥到站在一旁的許璣,瞳孔一縮。

他伸手,按住了那塊擦巾,亦按住了謝之容微濕潤的手背。

“許璣?”蕭嶺喃喃。

謝之容垂首,美麗逼人的麵容毫無征兆地湊近,在蕭嶺眼中放大,他道:“陛下。”

好像是為了讓蕭嶺看清。

蕭嶺呼吸一滯,“之容。”

他不是沒有看清是謝之容,然而,總覺得謝之容會服侍他這種場景,隻能出現在夢中,或者他喝醉的幻想裏。

居然是真的嗎?

“原來您方才一直以為臣是許公公。”謝之容起身,擦巾從精細地擦過麵頰,動作輕柔。

習以為常了,難怪如此配合馴順。

蕭嶺即便腦子混漿漿也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釋一下,遂對許璣點點頭,道:“下去吧。”

想伸手,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

謝之容卻已經移開手。

蕭嶺手指勾住的,是擦巾。

謝之容道:“陛下。”

蕭嶺鬆開手,那隻手又啪地一下砸回到臉邊。

擦巾在水中洗過一遍,又被謝之容拿來。

溫熱而柔軟的觸感叫人不由自主地放鬆。

謝之容好像根本沒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喝醉的人難免失去判斷力,於是蕭嶺恍惚間覺得謝之容的脾氣當真很好。

與擦巾一起擦過麵頰的還有手指。

有些粗糙的指麵,觸感微癢。

擦巾一路向下,擦過下頜,最終停留在喉結上。

蕭嶺應該感覺到威脅的。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這具身體的酒量,並且以為,這種醉,不會影響到精神。

然而事實上是,他現在有點神智,但是不多。

麻痹精神,足以忽視恐懼。

喉結上下滾動。

謝之容仿佛有點奇怪似的,居高臨下地看著蕭嶺,他在等待蕭嶺反抗,可是蕭嶺沒有。

就以一個相當乖順的姿態望著他。

這個場景,與夢中的很相似。

謝之容喜歡蕭嶺身上每一處骨節,更偏愛脖頸,因為線條實在過於美麗。

並且,隻需要施加一點力道,就能摧毀這種美麗。

將蕭嶺的脖頸環在手指中,仿佛既能輕易地擁有他,又能信手殺了他。

多讓人滿足。

蕭嶺道:“為什麽?”

吐字不大清晰。

謝之容問:“什麽為什麽?”

蕭嶺困惑地眨了幾下眼睛,而後才緩慢又不解地發問:“為什麽,不繼續了?”

或許讓蕭嶺引以為豪的除了腦子,就是酒品。

他在現代的時候酒量很好,幾乎從沒喝醉過,喝醉了人也安靜,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處,不說話,也不動,盡量不讓旁人看出自己喝醉了。

在這時候,也一樣。

醉後的蕭嶺身上有一種單純的遲鈍。

他能理解一些簡單的行為,稍微複雜點可能理解,也可能不理解。

謝之容在他喉結上停頓,就不在蕭嶺的理解範圍之內。

水汽侵蝕著皮膚,熱,而且濕。

謝之容拿開擦巾。

沒有了隔閡的手指與喉結相貼,“陛下要繼續?”他問。

謝之容的嗓音似乎比方才沙啞。

蕭嶺在懷疑自己是否強人所難,於是將主動權全權交給謝之容,“那你要嗎?”

謝之容能感受到自己麵頰在發燙。

不是羞怯,而是源於某種說不清原因的興奮。

理智告訴自己不應該,可欲望又柔聲蠱惑——為什麽不行?

因為乘人之危嗎?

謝之容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正人君子。

他從來都不是。

蕭嶺目光近乎於沒有焦距地往上看。

他看什麽都看不清,腦子暈的厲害,聽到謝之容說話隻能不假思索地回應。

謝之容就半跪在他身邊,近在咫尺。

蕭嶺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之容。”蕭嶺喚他,聲音已然啞得不像自己的。

他有意示好,於是這聲音便是低柔的,是渴求的。

喉間的力道似乎加重了。

但是馬上,就受驚一般地放開。

受驚的不是蕭嶺,而是謝之容。

他將擦巾置入水中,手指亦然。

蕭嶺偏頭,盡量讓自己看清謝之容的身影,“之容?”

擦巾的重新接觸到了蕭嶺的皮膚,這次是手指。

謝之容擦的很細,細到蕭嶺覺得,自己的手好像接觸過了什麽髒東西一般,才能讓謝之容擦的這般精細。

蕭嶺闔上眼。

“臣在。”謝之容回道。

蕭嶺道:“朕有話問你。”

“陛下請講,臣一定言無不盡。”

雖然這個時候,謝之容和蕭嶺說得再多,蕭嶺也一個字都不會記住。

蕭嶺慢慢道:“朕記得應獨字防心,”他好像在回憶,擦巾柔軟地掠過指縫,他的指尖搭在謝之容的手掌上,自然而妥帖,好像這種事情謝之容已經做過無數次了,因為謝之容太自然,蕭嶺也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對勁,“顧勳字擢擢,嗯……”頭疼得低呻一聲,眉頭皺起。

“還有呢?”謝之容的聲音很沉。

蕭嶺想了想,道:“還有你。”

謝之容在那一刻有須臾間懷疑,蕭嶺並沒有喝醉。

“嗯。”謝之容應答。

蕭嶺很迷惑,迷惑為什麽書中大部分人的字都介紹過卻沒有男主,偏偏這事還差點讓他連命都沒了,他睜開眼睛,看向謝之容,“之容,你的字是什麽?”

擦巾蹭過手腕。

留下一點濕熱的水痕。

“之容?”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更新規律是每天零點固定一更,如果不忙和沒有突**況的話會有加更,加更時間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