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貴神速。

不足二十日, 謝之容即近兆安。

隻是,和朝臣想象中不同的是,大戰並沒有立刻開始, 軍隊停滯在兆安邊境, 竟與受恩王軍形成了對峙之態——兆安傾兵丁甲士, 令朝野震驚的是, 其甲胄之整,兵刃之利, 軍隊齊備,竟半點不疏朝廷。

受恩王崔平之居後方,而以楊廷機為首的積年百戰武官盡在邊地。

除此之外,受恩王世子與二公子居然也在陣前, 一時間士氣大震。

如是對峙, 一日、二日、三日、數日之後。

蕭嶺倒還坐得住,朝中卻是議論紛紛。

謝之容可不同其他將領, 如張景芝這樣出身寒微由蕭靜勉一手栽培扶植的, 君臣之間恩義自不必說, 像顧廷和這等與朝廷眼下關係微妙的武將是意外中的意外,但好歹先前蕭靜勉對顧廷和亦是恩重厚愛,不然也不會讓年紀輕輕的顧廷和居高位, 掌一地之兵權。

謝之容不同。

他出身清貴,便是皇帝未曾強迫他進宮, 他此刻或許已承襲了淮王爵位,於謝之容而言, 皇帝的知遇之恩, 栽培之情, 遠遜於蕭靜勉待張景芝, 顧廷和等人。更何況,京中誰不知道謝之容是被迫進宮的!

便是日後立不世之功功勞彪炳史冊,在後人評價中也少不得一個弄臣之名。

於謝之容此人之心高氣傲而言,簡直可謂奇恥大辱。

故而,此刻京中最盛傳的流言有兩種:一是謝之容與受恩王達成了某種交易,眼下隻是佯攻,待戰機合適,則一道反攻京城,二與前麵那個謠言相似,區別隻在於謝之容不是在等戰機,而是在有意消耗國帑。

凡出征,大軍消耗極大,所謂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

蕭嶺很理解,作為老板,他一向體恤,信奉極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試想了一下,將自己與謝之容的位置調換,他也不願意既在技術崗還要管人事,又得做行政。

謝之容日常工作進度有旁人按慣例給蕭嶺匯報,工作內容說的則不多,大概是說此刻謝之容正在命人勘察周邊情況,盡可能多地收集更多關於受恩王部將的情況,除卻這些,還需節製管理全軍、製定戰略戰術、還有幾樣看不出目的的工作。

謝之容此刻已然忙得幾徹夜不眠,宵衣旰食不過如此,蕭嶺想了想,在回謝之容副將的奏折裏額外加了一句:試勸含章休憩。

男主也會猝死,至少得把覺睡了!

謝之容倒是隔幾日就有奏折送來,其中竟還提到了黎江。

蕭嶺勉力勸他休息,還在奏折上連朕絕無竭澤而漁之意這話都說出來了。

“……陛下,所謂兵貴勝,不貴久……”

蕭嶺一麵披著奏折,一麵想,仿佛有人在說話,聽到這話,他順嘴回了一句,“用兵以持重為貴。”

謝之容這樣的確算得上持重,那邊無言地頓了頓,似乎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繼續說了什麽。

蕭嶺沒聽清。

他又看了許久,才又聽了一耳朵,大概是兵者貴氣之類的話,蕭嶺承認這話是對的,但並不意味著他要接受,更不意味著他會拿著兵書上的內容,遠在萬裏之外去指揮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戰局。

這不是對自己用兵能力的自信,這是找死。

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便是親臨其境的將領若是稍微有疏漏一點,都足以頃刻間影響全局。

蕭嶺覺得自己不算是個傻子,但絕對沒用兵如神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地步,況且,他的確不懂用兵。

隻不過作為一個君王,他不需要會用兵。

他隻需要會用人。

奏折待看完,蕭嶺放下筆,抬手示止。

那邊瞬間無聲。

帝王皺著眉,似有不耐的神色看得人心驚肉跳,若非自去年開始皇帝不在因一語而殺人此刻這人已經跪下請罪了。

皇帝冷嗤一聲,道:“謝之容在外用兵,情勢難道京中能盡數得知?今日朕若是催逼謝之容,他恐朕怪罪,倉惶出兵以求得勝立功,若遭人埋伏,稍出紕漏尚算上天見憐,若因此大敗,朝廷威信定然掃地,此後崔氏一係更有恃無恐,或有威脅中州之危,”越說聲音越冷,那人已是滿頭冷汗,“到了兵臨城下的時候,朕卻不知道用誰來守京城了!”

最後一本奏折被皇帝啪一聲甩到案上。

隨著話音停止,那人撲通跪下,不住叩頭請罪,口中隻道:“陛下,是老臣昏耄,老臣昏耄!”

蕭嶺懶得再看,令他下去。

那官員忙叩頭謝恩,慌不擇路地退出去了,出門時還險些撞到奉茶過來的許璣。

許璣看了眼那明明看起來老眼昏花卻逃得健步如飛的臣子,有些意外。

近日來勸陛下的人雖多,但被陛下斥責的倒是第一個。

蕭嶺接了茶,麵上的寒意還沒褪下去,“傳朕的旨意,謝之容盡忠,將士兵士用命,是為國為民,京中再有流言蜚語,必以律法懲之。”

許璣道:“是。”

蕭嶺看著桌邊那剛剛被自己甩出去的奏折,怎麽看都覺得非常礙眼。

若是謝之容在,想必這時候已經為他收拾齊整了。

待許璣離開,蕭嶺仍若有所思地盯著桌麵。

劇情已然提前,待謝之容回來,有些話是無論如何都要說開的。

蕭嶺本想往後一靠,驀地想起此間宮人俱在,忍耐著坐沒坐相的衝動,維持著臉上高深莫測的神情。

不久之後,鳳祈年就被皇帝宣來。

皇帝宣他來說的第一句話是:“鳳卿免禮平身。”

第二句話是,“曆來封賞得勝官兵,可有成例?”

鳳祈年:“……”

陛下,這個仗還沒打呢!

鳳尚書震驚至極,腹誹一句,麵上卻保持著恭敬與平靜,回答:“一時之間,臣難以確鑿告知陛下,如先帝年間,凡兵士砍殺敵兵一人,賞銀十,凡大勝,最下兵士每人賞銀三百,隨軍階遞增。”

打仗,所耗資費除卻周身必需之物、還有後勤所費,得勝所賞,敗軍所賠,樣樣俱是駭人聽聞的數字。

蕭嶺點點頭,“三軍用命,此等賞賜亦理所應當。”

鳳祈年對皇帝種種舉措印象甚佳,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皇帝雖對貪官汙吏挪用公款等人懲治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錢卻半點不曾入私庫,明明錙銖必較,卻又大方無比,減稅、增加官員俸祿、增加軍中開支等等。

蕭嶺明知故問,“先前得勝,將領可有封爵的先例?”

鳳祈年:“……有。”

但不多。

“封王的呢?”蕭嶺繼續問。

在鳳祈年看來,皇帝這話簡直是異想天開。

皇帝要幹什麽,這是要封異姓王!

晉朝開國二百多年以來唯一一個與開國無功的異姓王現在正被謝之容圍著呢!

封異姓王的風險太大,除卻開國時封了二三有滔天之功的功臣和崔平之外,再無其他。

謝之容又與和蕭岫不同,蕭岫的王爵是他幾歲的時候封的,身為皇後所出的嫡子,理當如此,即便後來蕭岫自己說自己並非蕭氏王族,但畢竟他姓了十幾年蕭,以後還姓蕭,且是作為蕭嶺的弟弟保留王位,世人看來,蕭岫的確同蕭嶺的親弟弟無甚差別,同謝之容的情況全然不同。

鳳祈年幹巴巴地說:“沒有。”

蕭嶺立刻問;“崔平之不算?”他根本沒覺得自家弟弟是異姓王,連問都不問。

鳳祈年澀然道:“回陛下,崔氏一脈封王是因為第一代受恩王是太-祖皇帝的親外甥,第一代受恩王母親蕭貴妃乃是太-祖皇帝親妹妹。”

這怎麽能一樣?

蕭嶺琢磨一下,“朕記得,謝氏祖上也曾與王族有過姻親,不算全無關係。”

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遠得就如同蕭嶺和崔平之一樣。

這是鳳祈年心中所想,但是鳳祈年不敢說。

他猶豫了一下,道:“陛下,從軍功而言,無此先例。”

蕭嶺不以為意,“從朕這有了,後人便有先例。”

鳳祈年無言了片刻。

他現在承認了,皇帝的確很能言善辯,而且越到要緊時刻越能言。

“便是封賞皇後一家,隻有封公侯的,也無封王的。”鳳祈年隻能這樣道。

“皇後一家,”蕭嶺眼前驟地亮了,“朕知道了。”

淮王的爵位本就該是謝之容的,奈何老淮王與謝之容的關係實在太差,這個爵位,謝之容恐怕亦不想要。

空出來一個,是不是一個補上一個?

鳳祈年看著皇帝變化莫測的臉色,忽地生出了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

此時,黎江。

書吏將書房中的各樣文書整理好。

他已被挑來書房伺候兩個月,卻從未有一日見過傳說中生得絕色、有狐狸之稱的黎江守顧廷和。

將文書整理好,分門別類放到架子上。

忽地,從身後伸來一隻手,落到旁邊放好文書的架子上。

這隻手瑩潤異常,甲緣光滑,幾乎泛著一層柔和的珠光,手指修長,骨肉勻稱,毫無傷痕,無暇得不像是世間之人。

那書吏悚然,手一抖,還未放進去的文書倏地落了下去。

卻威來得及落下,即被手的主人悠閑地接住。

順手接過,以文書敲了敲書吏清瘦的肩膀。

後者轉身,卻是愣了半晌,待那人說話,才反應過來,如捧聖旨般地雙手接過文書。

此人身量高挑頎長,容色豔絕,少年人輪廓柔和,或男生女相,長大之後精致稚嫩漸漸褪去,卻極少見一成年男子生成這般,眉眼灼灼生輝,有類章台楊柳,烏發幾垂地,如雲似的散落身後,更生顏色。

書吏從未見過此人,卻立刻猜到了他是誰,“將……將軍。”聲音發著顫。

顧廷和抽出了自己想要的那冊,朝書吏略一頷首,轉身而去。

書吏魂不在身地呆立片刻,從脖子到臉俱紅透了。

“將軍。”謀士起身見禮。

顧廷和示意其坐下,自己亦坐下,二指夾著文書遞過去,漫不經心道:“京城的風光,我有好多年未見過了。”

謀士道:“將軍下定決心了?”他接過文書。

顧廷和搖搖頭,輕笑一聲道:“容我再看看。”

若是謝之容真能一戰而威天下,他不介意進京表忠,免得被那新皇帝記掛上,也步了崔平之的後塵。

皇帝新政他看在眼中,亦感歎稱奇,但一國倘隻富庶非常,而無強軍威懾四方,不過是一塊引人垂涎的肥肉罷了,在朝廷表現出對地方的絕對優勢之前,他不會入京。

提早入京,就意味著提早俯首,失去主動權。

如果朝廷沒有那麽強,他豈不是很虧?

雖然,顧廷和的確很想見見這位性格忽地大變的新陛下。

但他很有耐性,男人半眯起眼,他眼尾挑起,這樣看,確實很像一隻得意洋洋的漂亮狐狸。

再等等。

……

又二十日。

夜半。

“有軍報——”

宮門次第而開。

宮燈層層亮起,如同夜空中升起的明星。

明星漸漸匯聚,直至燈火通明。

作者有話要說:

兵貴速和用兵之法這兩句出自孫子兵法。

用兵持重出自鶴林玉露。

運籌帷幄那句出自史記。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