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玉鳴關。

玉鳴關地處西北,一到冬日萬物不生,大雪連綿不斷數日, 烈風落在人麵上有如刀割, 四境蒼涼。

張景芝甫一上書, 不久之後便得到了皇帝的應允, 軍中所需如陸陸續續送來,玉鳴關守軍過了一個比往年富裕了不知多少的年。

平心而論, 張景芝對於皇帝目前印象還不錯,就憑自己拿了一筐核桃一筐棗換得帝王源源不斷地將輜重送來,張景芝就對皇帝印象從以前的孺子不可救,晉將崩矣變成了很有可取之處, 甚至還對蕭嶺為人產生了幾分好奇。

從皇帝去年突然有如換了個人似的大刀闊斧改革中張景芝可見其剛烈心性與雷厲風行的手段, 不過從他那個好學生謝之容的信中,隱隱約約可窺見的卻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張景芝問過皇帝的事, 謝之容卻不知出於什麽緣故, 對於蕭嶺的描述不過隻言片語,小氣得仿佛怕人搶似的。

在謝之容寥寥幾句中蕭嶺簡直可謂完人,心性堅定、唯才是舉、禦下有方、懷瑾握瑜、虛懷若穀、因為世無完人, 所以張景芝一直沒法把這些形容詞拚湊出一個人的樣子。

風雪初霽。

議事廳內幾無人聲,隻聽到算盤珠上下碰撞的響動。

在廳內諸人皆是從兵士內挑得算學好且可信的, 年年到了朝廷發餉時總會要這些人專門再核算一遍朝廷送來的餉銀輜重等物。

白連璽將算過的數目記好,交給正在看書的張景芝。

以往守將報上數目, 朝廷能給到六七分已是非常大方, 所以守將會多上報一些, 而朝廷也會酌量往下壓, 自從蕭嶺登基後,軍餉從未給足過,這次卻是有求必應,半分不少。

往年還要向押送官員送禮,這次一應全無。

押送官麵孔亦是全新,不知是何處提拔的新官員,初入官場,還一身的書生氣,非但嚴辭拒絕了白連璽送的銀錢,連接風設宴都被他拒絕了,白連璽試探著再送,被連人帶東西一道趕出了官署。

白連璽與一道來抬送禮物的軍士麵麵相覷,最後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

押送官仿佛對白連璽這般行徑極為厭煩,隻在玉鳴關休整了幾日,便回京赴命了。

但白連璽沒來得及笑太久,十幾日不到,就被張景芝叫回來,給他看了一眼東西。

乃是那新官上的折子,折子裏稱玉鳴關軍令行禁止,精於磨煉,軍紀肅然,乃是一支虎狼之師,可見張將軍帶兵之能,隻是,白連璽目光一頓,繼續看,隻是治人無方,其中有將官名白連璽者,一身市儈銅臭氣,令人聞之生厭!

倒不是針對白連璽,那官員還在後麵說了軍中不可助長此等風氣,將帥固然要回帶兵,也要會治吏,不若難以長久,若張將軍稍微鬆懈,則軍容定然大變,前車之鑒猶在眼前。

大意如此,隻是用詞委婉多了。

先將白連璽氣笑,又瞠目結舌,半晌才說出一句,“說皇帝性情陰晴不定,倒未必是真。”

不然即便那小官寫得再如何委婉,意思總是沒變的,其他話都是諫言,偏偏最後一條提到了前車之鑒,前車之鑒不就是皇帝的親軍中州軍腐敗貪汙之事,竟也敢說。

張景芝看他。

奏折是皇帝命人一道送來的,很是想聽聽張景芝的解釋。

白連璽訕然,“屬下還以為,是給的不夠。”

以前押送官嫌禮輕裝模作樣不要的也有。

這是慣例,從太-祖時就有了,也難怪白連璽會以為那新押送官是在作態。

玉鳴軍將官雖被皇帝申飭一番,卻無惱怒,倒對這位陛下的行事與用人有了更為深刻的了解。

張景芝接過,正待看,忽聽外麵有人道:“將軍,屬下有要事求見。”

白連璽與張景芝對視一息,馬上高聲道:“進來說話。”

那軍士大步進來,雙手奉上了一封信,“將軍,這是今日搜查入城客商時發現的,屬下等覺得事有蹊蹺,人已扣在牢中,等將軍示下。”

玉鳴關雖是險要的駐地,但來往客商並不少,因位置特殊,鳳錦城內匯集了南來北往的藥草、皮革商人,販馬是最為得利的行當,隻是近些年來羌部與晉兵戎相見,馬市便被停止了。

又因為鳳錦城與玉鳴天險距離不遠,故而搜查極其嚴格。

客商軍士們見怪不怪,賭上全部家資來謀富貴的亦有,南來北往各色人等他們都見多了。

因為冬日閔州河運難行,故而玉鳴就成了此時能溝通羌部與晉的唯一通路,故而每年冬天,都是玉鳴搜查最為嚴格的時候。

信還是完好的。

張景芝皺眉,忽地明白了什麽,接過信,眸光發寒。

……

十五日之後。

期間又有詔令入兆安,隻不過仍如石沉大海,悄無聲息。

朝廷上下俱在等候,他們相信,以皇帝的行事,絕不會輕輕揭過。

傍晚,張景芝的信送往京中。

八百裏加急。

這一次,蕭嶺相信,絕對不會是瓜果等物。

送來的除卻張景芝的奏折,還有,奏折中夾雜的信件。

張景芝將官兵是如何發現那幫打扮成客商的兆安官員簡述了一遍,其經曆之險,看得人心驚,提到這封非常重要的信時反而陳述非常簡單,恭請陛下細看。

皇帝拆開信。

裏麵的重量不止是紙張,隨著皇帝的動作,一枚指環轆轆地滾了出來,落到桌案上。

皇帝神色更冷,寒聲道:“請蕭司長即可來禦書房。”

他看信。

果不其然,是崔平之寫給昆輿蘭樓闕的!

皇帝越看神色越冷,捏著信的指骨愈發蒼白,片刻之後看完,將信甩下,已是怒極。

崔平之有野心皇帝素來知曉,倘真能起兵謀反,裂土封國,與朝廷一戰,蕭嶺還能敬佩崔平之是一梟雄,請得外族裏應外合,約事成之後劃江而治,二分天下,他日燃起戰火,羌部鐵蹄□□得便是晉朝百姓!

且在信中提到了顧廷和。

崔平之說自己會給顧廷和去信,請昆輿蘭樓闕也向顧廷和表達誠意,令顧廷和就算不能與他們一線,也要對戰局作壁上觀。

蕭嶺知崔平之與昆輿蘭樓闕來往過密,本以為此人隻是想從昆輿蘭樓闕處得到戰馬等,兩方互相輸送軍資,不想,二人狼狽為奸至此。

為推翻晉朝,竟請得外族入中原,縱觀史書,這等賣國求利的畜生亦是少有!

蕭琨玉匆匆感到禦書房。

今日的氣氛格外不同。

蕭嶺見到蕭琨玉過來,擺手示意他免禮,將信遞給蕭琨玉看。

蕭琨玉越看臉色越難看,信紙在他手中緊緊繃著,險些要被撕碎。

“是崔平之的字嗎?”皇帝問。

蕭琨玉咬牙道:“是。”

眼中冰冷,卻亮,宛如一團燃燒在冰下的火焰。

蕭嶺將指環給蕭琨玉看,後者接過,隻看了一眼便道:“是當年太-祖皇帝給第一代受恩王的,是太-祖之妹,蕭貴妃誕育長子時太-祖送玉指環,願其子長成後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後來貴妃自盡,其長子亦死,這枚指環卻留了下來,太-祖命人清點先朝府庫時所見,據說見之淚如雨下,如見親妹,遂將這枚指環給了喪母亡兄的第一代受恩王,且命人在內裏刻了鬆柏,寓歲寒不凋。”

蕭嶺手指摸了摸指環,果然在裏麵摸到了鬆柏之紋。

蕭琨玉捏著信,幾乎壓抑不住聲音中的陰寒,“臣何不為謝將軍麾下一小卒,願悉心戮力剿滅賊寇。”

崔平之此舉,何其無恥!

“明日,崔平之所作所為,天下皆知,朕今日宣你前來,隻為讓你確定字跡,”蕭嶺安撫般地拍了拍少年人冰冷的手背,並非借機敲打,要少年人表忠,更不是折辱,他語氣放緩,給了蕭琨玉一個承諾,“此事,絕不會牽連姑母。”

蕭琨玉想要領旨謝恩,但被蕭嶺按住了。

非但將他按住,還命禦膳房給蕭琨玉送了碗玫瑰清露,還是熱的。

蕭琨玉在接過宮人送來的玫瑰清露時麵前時麵上的怒火與寒意已沒了大半,乖乖接過了,眼中卻流露出幾分茫然。

蕭嶺道;“給你暖手的,不喝亦無妨。”

蕭琨玉以為皇帝留他還有別的要事,不想隻是看他手冷,讓人送了碗熱的甜食來。

一時心中滾燙又澀然,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無奈,“陛下,臣……”

正在給謝之容寫信的蕭嶺看他。

蕭琨玉喝了一勺,加了糖桂花的玫瑰清露入喉,又甜又暖,他道;“多謝陛下。”

將臣可不是岫表弟咽了回去。

蕭嶺對待他這些弟弟,總給蕭琨玉一種慣孩子的感覺。

信即刻送往中州軍駐地。

戰前準備與動員已經做過,諸軍士早有心裏預期,半夜驟有號角聲傳來,眾人立時從**起來,到校場集合。

將軍升帳。

命令層級遞進傳達,唯有一條:受恩王崔平之叛國謀反,明日出兵!

這一晚,注定是無數人的不眠之夜。

意圖謀反、裏通敵國,抗旨不遵反而成了崔平之最小的罪名。

受恩王的信,在半夜,就被皇帝以明發的方式,傳遍了整個京城。

民情洶洶。

上朝時,氣氛比往日更為沉重。

戰時準備樁樁件件極有條理,顯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擬出。

這些,不知道皇帝構想了多久。

此次南征,謝之容任主帥,統領中州軍、黎江軍,發兵兆安!

除卻戰事,還有一樁事在這裏麵顯得非常格格不入,提到此事時,皇帝的態度有所變化,憤怒之中又多了幾分無奈與悲慟,歎道:“當年先帝下嫁公主,是為結兩姓之好,不想崔平之竟懷狼子野心,上愧於天下,下怍於先帝之恩!今崔平之謀反叛國,乃是崔氏一係之過,於和榮大長公主公主、郡主無幹,大長公主下嫁崔平之,有安定地方之功,大長公主是先帝之妹,朕之姑母,多年以來有功不得顯,朕心實愧。”

眾人聽到這話,已是驚呆了。

先前的和昭大長公主難道就不是姑姑了?卻也沒見皇帝對和昭存有半點姑侄之情。

素來謀反,家人皆有過錯,怎麽單單和榮一個有功無過了呢?不牽連已是看在其是皇親國戚的份上格外開恩!

皇帝繼續道:“和榮大長公主加食邑三千戶,除此之外,加封號堂庭。郡主之號係於崔平之,朕欲奪之,加封公主,封號恪敬,改姓為蕭,以後,一如朕之親妹。”

朝臣已被這一句句砸懵了。

晉律明文:凡名山、大川及畿內縣皆不得以封。

名山大川是不能拿來做封號的,可堂庭,卻是晉內名山之一!

皇帝違律,待和榮一脈之恩寵可見一斑。

眾臣已懵了,有人悄悄收起了笏板,本在聽聞受恩王謀反通敵的消息後,欲獻策,先拿在京中的長公主與郡主作為威脅,若不奏效,即殺之祭旗。

現在,哪裏敢言?

眾臣誰也不曾看見,眼下最為前途無量之一的青年才俊審計司司長蕭琨玉長袖之下,手指已攥得青白。

他不敢抬頭,他怕抬頭,與蕭嶺的視線相撞,眼淚就會破睫而出。

諸事閉,退朝。

蕭嶺於宗廟祭祖,告天地,告祖宗。

而後,出城。

獵獵寒風中,見萬千兵馬屹立,望之不見邊際,旌旗飄揚,萬馬揚塵,天地為之失色。

而萬軍之中,不聞半聲異響。

靜穆,肅然。

即便是穿書而來的蕭嶺,見此場景,仍為之心潮澎湃。

謝之容就站在他身側。

蕭嶺側身望向謝之容,在後者驚訝的視線中,解下腰間象征著至高王權的鹿盧劍,持劍身,置於謝之容麵前。

謝之容愕然,“陛下?”

眾臣無不大驚失色。

蕭嶺望著謝之容的眼睛,鄭重其事道:“今日之後,軍中一切事務皆由含章操持,含章之命即朕之命,見含章如見朕。”

一時之間,朝臣所受之震撼,已經不能用言語來表達。

若非在此場合,若非此時謝之容手握重兵,早有人跳出來出言反對。

“含章持此劍,有獨斷之專權,一切從全,不必事事上報於朕。”他望著眸光巨顫的謝之容,“含章。”他喚道。

謝之容雙手接劍,見軍禮,單膝跪地,一字一句回答:“臣領命!”

蕭嶺轉身,肅然道:“崔平之懷虎狼之心,裏通敵國,罪不容誅,王師順天而行,大軍所至之處,必摧枯拉朽,勢如破竹,朕在京中,待諸位得勝還朝!”

“陛下萬年——”

刹那間,呼聲響徹寰宇,震撼山河。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出兵的各種祭禮和戰前動員其實非常複雜,我寫的時候簡化了不少。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