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知多久, 似乎是一夜,也似乎,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

崔安已是麵無人色, 唯有一雙淚流不止的眼睛紅腫著, 從見到楊廷機時就開始跪地哭訴, 到東方漸曉, 他都不曾起來,因而此刻雙膝疼得宛如針紮一般。

“崔安。”昏昏沉沉的腦海中突然湧現出一低沉的男音。

是……崔安霍然抬頭, 看向一直沉默無語的外祖父。

他終於開口了。

崔安頓時喜不自勝,自從楊氏過身後,崔安麵臨的每一樣困境都是楊廷機一手為他操辦解決的,因而崔安親近外祖比親近崔平之更甚, 對他而言, 隻要楊廷機開口,世間便無難為之事。

今日之事, 亦然。

“外祖, 外祖。”崔安膝行到楊廷機麵前, 青年人眼中盡是希冀,顫聲喚對方。

或許是自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崔安並沒有注意到, 楊廷機喚他崔安。

楊廷機從不連名帶姓地叫他。

“外祖,”崔安啞聲道:“孫兒就知道, 外祖不舍得讓孫兒去送死。”

楊廷機如刀鋒一般的視線落到崔安臉上。

他已經老了,目光卻還如正值盛年時那般銳利。

他定定地看著青年人清俊卻怯懦的麵龐, 忽地生出了一種想要歎息的欲望。

他戎馬半生, 無有親長蔭蔽, 唯有在戰場上以命相搏, 軟弱這個詞與他毫無關聯。

這個先後失去了父母兄弟妻女、送走了大半戰友同僚,最終功成名就又孑然一身的男人望著此世間自己唯一的血親,從未感覺如此疲倦過。

他能從這個青年人的臉上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兒的影子,還依稀覺得他有些像自己的亡妻,但是無論是女兒還是夫人,都沒有在他麵前痛哭流涕,如此狼狽不堪過。

他聽著耳邊崔安驚喜地喚他外祖,聽崔安吹捧他的好,直到青年人得不到任何回應,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惶恐不安地閉上嘴,隻拿一雙眼睛一眼不眨地望著他,楊廷機再一次開口了,他說:“崔安,你要同你父親說,你去京城。”

仿佛在平靜無波的水中驟然從山頂滾下巨石。

刹那間,水光滔天。

崔安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眸光劇烈地顫抖著,“外……外祖?”他不敢相信,顫抖著確認。

楊廷機已枯坐了一夜,卻不見半點疲態,他對崔安重複了一遍,“回府,告訴你父親,你要去……”

楊廷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崔安猛地撲地痛哭打斷。

楊廷機看著崔安清瘦的脊背,張了張嘴,本想伸手扶他起來,卻不知因為想到了什麽,猛地頓住,他隻是平靜地開口,“崔安,回府去。”

崔安哭得渾身劇烈顫抖,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外祖,我不想……”聲音哆嗦著,“我不想死!”

楊廷機靜靜看了一息,最終忍無可忍,一把拽起瑟瑟發抖,有如一隻被大雨打濕了羽毛的無主雛雞一般的崔安,他目光牢牢地縮在崔安臉上,後者顫了下,下意識咬住了牙免得自己哭得更厲害,直覺告訴他,楊廷機絕不想在此刻看見他痛哭流涕的樣子。

“崔安,”楊廷機蜿蜒著傷痕的手背上因為用力青筋道道隆起,“你要是想活著,就去同你父親說,你要去京城。”

“為什麽?”崔安哽咽著發問。

楊廷機鬆開手。

崔安卻不死心,望著轉過身的楊廷機,顫聲問道:“外祖,為什麽?”

“去!”楊廷機厲聲回答。

崔安被嚇得肩膀猛地一顫,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朝楊廷機一拜,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麵跑。

侍從見狀皆驚駭,忙有人扶住了崔安,攙扶崔安出去。

背對著崔安的楊廷機仿佛什麽猜得到,眉頭深深地擰在一處,半晌才緩緩放鬆,露出一個冷笑。

崔平之給了他一個難題,那麽,他還給崔平之好了。

若是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若是連至親都要被拿來做交易,崔平之拿什麽取信於兆安內的臣民?

崔安形容狼狽地回了王府,失魂了一般,頭也不抬,直直地往書房走,麵前有什麽都不顧,卻聽一陣驚呼,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

“大公子!”那人似乎也被驚到了,若非那人眼疾手快,攔了一下崔安,恐怕二人要撞個滿懷。

崔安抬頭,昏茫的視線正好與後者含著擔憂的美目相撞,一下回了神,往後退了三步,苦笑道:“姨娘。”

馮氏放下手,目光擔憂地看著崔安,“大公子這是從哪回來?”

滿身狼狽,衣料皺巴巴的,衣袖被淚水洇出一片濕痕。

即便崔安已經被封了世子,馮氏還是習慣叫他大公子。

崔安搖了搖沉重的頭,沒有回答馮氏的問題,縱然與眼前女子所出的崔康水火不容,但崔安與馮氏麵子上還算過得去,馮氏一向是最溫和好說話會做人的,知自己走了,最得意的就是崔康與馮氏,但被馮氏關切發問,崔安還驀地感受到一陣心酸。

他隻嘶聲問:“姨娘,我父王可在書房?”

馮氏點點頭,道:“在呢,”目光在崔安身上一掃,“隻是正在些人談事,吩咐了不讓人打擾,約莫一時半刻也出不來,大公子不妨先回房洗洗臉,免得王爺見到了大公子這樣擔憂。”

不是擔憂,是不高興。

崔平之最厭煩的就是崔安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崔安這才反應過來此刻自己成了什麽樣子,目光複雜地看了眼書房,朝馮氏頷首,“多謝姨娘相告,那我,我先告退了。”

待崔安走後約一刻,有人從書房中出來。

馮氏與那人目光短暫地交匯,那人輕輕搖頭,馮氏眼神驟地冷了下去,卻在聽到崔平之呼喚時立時變了神色,往裏走去。

食盒被馮氏輕輕放在桌案上,打開,將幾樣菜擺出來,“王爺一日未食未飲了。”馮氏勸道。

崔平之哪裏有半點胃口,搖搖頭,麵上浮現出幾分疲倦,眼睛卻亮得嚇人,“康兒呢?”

馮氏麵不改色,道:“康兒昨夜奉王爺的命去官署理事了,”她笑了笑,“王爺忘了。”

崔平之點點頭,然後繼續道:“方才我仿佛聽見了崔安的聲音,他人呢?”

“大公子哭得厲害,”馮氏為崔平之盛了碗燕窩甜湯出來,“妾以為王爺好一會才能見他,便勸大公子去洗洗臉。”

崔平之接過了甜湯,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見他用飯,馮氏仿佛鬆了口氣。

兩人正沉默無語地對著,忽聽外麵傳來了崔安的聲音,馮氏看了眼崔平之,見他沒有不理會的打算,不等崔平之開口,起身道:“王爺,妾下去了。”

崔平之嗯了一聲。

馮氏出去,崔安進來,二人正好擦身而過。

崔安換了衣服又洗過臉,眼上的紅腫掩蓋不了,崔安隻能這樣來見崔平之,恭恭敬敬地跪下,叫了聲:“父王。”

崔平之看他紅腫的眼睛,微微皺眉,隻問:“知道錯了?”

崔安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但還是回答,“知道錯了。”

崔平之冷笑一聲,笑得崔安心裏更加沒底,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照楊廷機教他的說,半晌聽崔平之恨鐵不成鋼道:“現在知道了?知道皇帝的恩賞不是那麽好受的了是不是!小皇帝比武帝還錙銖必較,他給你的世子之位,卻叫你要命去換,安兒,先前不是很得意嗎?如今可還想要這世子之位了?”

剛被楊廷機嗬完,又要被親爹嘲諷,崔平之眼角的淚水又要溢出,忽地想到楊廷機的話,福至心靈,伏在地上咽聲道:“不要了,兒不敢要了。”

崔平之看他這幅扶不上牆的樣子隻覺得碗裏的甜湯再也喝不下去,還沒等他重重摔碗,就聽崔平之繼續道:“但事已至此,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父王,箭在弦上,我受恩王府已找不出搪塞皇帝的借口了,皇帝早容不下王府,若因兒子不去而成了皇帝開罪王府的理由,兒就是王府上下的罪人。”

崔平之一愣,像是第一天見到崔安似得看他。

崔安重重磕了個頭,“父王,兒子願意去!”

崔安的反應大大出乎了崔平之的預料。

他以為,自己這個兒子會哭,會到楊廷機麵前哭,然後由楊廷機出麵,拒絕去京城,然而,崔安卻說他願意。

崔平之一時沒有回答。

崔安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冷汗如雨,身上一片濕冷。

崔平之聽崔安之言,即使知道這話真心的成分太少,但還是有一瞬間的動容。

但旋即,他就明白,這法子定然不是崔安自己想到。

崔平之不能將兒子送到京城中。

抱薪救火,薪不盡而火不止,隻要受恩王府還在,受恩王府就永遠是皇帝的眼中釘,今日他讓世子去京城,或可保受恩王府一息,但是之後,皇帝不會因此而停止,隻會得寸進尺!

況且,如楊廷機所想,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都能拿來做獻媚取信皇帝的工具,崔平之還有什麽是不能雙手俸給皇帝的?如此一來,崔平之如何管理封地,威嚴何在?

最最重要的是,崔平之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要劃江而治,獨立為一國,他就絕不能將世子送出去。

顯然,這一切,楊廷機都料到了。

崔平之低頭,麵上情緒莫測,他看著崔安額頭上浸出的冷汗,道:“起來吧。”

……

對於皇帝的要求,受恩王府選擇了不回應。

沉默,就是抗旨。

蕭嶺等得就是崔平之抗旨!

密奏夜晚送到宮中,次日早朝,由皇帝向眾臣宣布。

在仿佛怒不可遏地向群臣說完了受恩王府的不臣之舉後,蕭嶺問:“眾卿以為,該如何?”

殿中響起了一陣低聲的議論。

眼下,早已不同當日。

諸機要部門長官要麽是一直得蕭嶺信任的官員,要麽是後來換上去的,得蕭嶺信任之人,在重大事項上,隻要皇帝沒有昏頭,他們都會與皇帝同進同退。

蕭嶺道:“葉卿,你以為呢?”

這種事情,應該先問禮部尚書,或者吏部尚書,總之,不該直接問兵部尚書。

有人驚覺,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敲打。

葉秉和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臣以為,京城與兆安想去甚遠,旨意未能及時傳達也是有的。”

他明麵上仿佛是不治崔平之罪的意思,實際上,卻是在告訴皇帝,一次抗旨,還不足以成為出兵最正大光明的理由!

畢竟,崔平之現下還沒謀反呢。

帝王輕輕頷首,“葉卿所言,有理,便明發旨意給受恩王罷。”

蕭嶺可不是今日就要出兵,但皇帝將兆安之事提起,就釋放出了一個信號。

皇帝,將要解決兆安一事了。

現在,不過是給眾臣一個心理準備,免得真要出兵時有誰沒有眼色地去大肆反對。

更是,對崔平之施壓。

“朕相信,”皇帝語氣淡淡,卻透出了一種似有似無的哀傷,“以先王待受恩王府之恩重,受恩王不會做出抗旨不遵的事情,先帝,可是將親妹妹嫁給了受恩王。”

蕭琨玉抬頭。

他知道,皇帝不會無緣無故提起蕭靜謹。

皇帝,要找個合適的時間,將和榮大長公主從受恩王府中幹幹淨淨地摘出來!

與皇帝視線相接,帝王冕旒下的漆黑雙眸似乎含著安撫的笑意,蕭琨玉輕輕吸了一口氣,恭順地垂首靜默。

下朝之後,蕭嶺如常回書房,應防心來同他匯報水利的事情。

已是春天,況且現下地方比先前安穩多了,工作更好開展。

蕭嶺一麵聽,一麵看奏折。

一堆奏折文書中有一樣尤其顯眼。

是謝之容的信。

那日之後,謝之容果然回營,君臣之間的關係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的境地。

若就此停止,說不定以後在史書上,也是一對令後人羨慕的千古君臣。

蕭嶺有些躍躍地拆開信。

謝之容匯報了工作,事無巨細,包括一係列準備動員,還有糧草官的人選等。

蕭嶺往下看。

謝之容如常關心了蕭嶺的飲食起居,口吻淡淡,仿佛隻是例行,一本正經。

隻是最後一句,似乎有些怨氣:臣聽聞京中,紙墨價貴,隨信附之。

紙墨價貴不貴謝之容不知道,但是謝之容隻能認為是紙墨價貴,不然何以蕭嶺才能半個月一字的信也沒給他寫!

蕭嶺以手擋了擋嘴唇,放下時已自覺無恙,旋即認真地聽應防心匯報。

在一切都得應允安排後,應防心心情也愉快,笑道:“臣觀之,陛下心情甚好。”

蕭嶺道:“有嗎?”

應防心點點頭,“有。”

從方才開始,蕭嶺唇角的弧度就沒壓下去過。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明天我將完成我本年的最後一份報告。

愛你們,久等了,本章留言發個小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