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後他倆利用了種種的機會在市外的幾家旅館裏密會了好幾次。每次相會,美瑛都盡情的享樂。廣勳也應著她的希望,加以頻繁的熱烈的——熱烈的程度幾近於殘虐的——擁抱,他所加的愈熱烈,她愈感著不滿。她自己也不明白對他的欲望何以會這樣無厭足的。到後來她發見了她對他懷不滿的暗影了。她幾次想把他咬成一塊一塊的,又想把他裂成一片一片的,然後她的熱烈的似恨非恨似愛非愛的情緒才能平複。
過了新年又近元宵佳節了。她和廣勳有三星期不見麵了。正月十七那晚,他倆又約了到去年最初相會的旅館裏來。茶房開了房子出去了後,美瑛看見廣勳就像鐵釘碰著大磁石般的投身向他胸部來。他也燃著情熱把她緊緊地摟抱著,他的赤熱的頰貼到她的頰上來。
“你的嘴角這樣冷,冰般的。”
她沒有答話,兩行熱淚即由眼眶裏滾流到蒼白的冷頰上。廣勳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她一見麵就會這樣悲傷的緣故來。
“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傷感的?”他微笑著問她。她看見她的熱淚能感動的他在微笑,心裏越發傷感,越發悲憤。她把頭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懷裏去,雙肩不住地**。她暗哭了一會,才抬起頭來。
“你莫不理我。你若不理我,你就要明明白白的對我說。你若對我沒有愛,你就明白的對我說。我決不勉強你的。勉強裝出來的愛即是罪惡。”
“美瑛,說些什麽話?”
“望你恕我的唐突。隻這一點,望你發個誓。敷衍的戀愛,在我是很難堪的。”
“我有什麽敷衍的。”
“你這樣的說法,我不願意聽,你要明白些說。”
廣勳雖然熱烈的抱著她,但她總覺得他不能像最初的二三回擁抱她時候的野獸般的熱烈。她隻承認他近來對她的舉動完全是所適非人的女性的一種溫柔的安慰和同情。她雖然不是不喜歡,但總覺得就這樣的,她不能滿足,她承認她和他的交遊完全是種越軌的享樂。——這次在供男性的犧牲時,……她想到這點,她的熱淚重新流出來。
她早就想向他提議。提議今後對妹妹的方法,他雖然對她說了妹妹的壞話不少,但她隻當是他的一種敷衍話。有妹妹在她和他的中間,他倆的戀愛就值不得讚美,結果隻有詛咒,她也想向他懸崖勒馬的宣告脫離,但自己苦於沒有這種勇氣。自己的肉身一經他施洗禮之後,若除卻了他,她的生存就無意義了,一切都歸幻滅!她又想,妹妹還算是個貞淑純良的女性,把他從妹妹奪取過來,又覺得妹妹太可憐了。因此她好幾次想向他提說都沒有說出來,她隻恨他不自動的把對付妹妹的方法提出來討論。
“士雄說,他在這月內要到緬甸去走一趟,的確不的確?”
“因為那邊橡樹園的事還有點糾纏不清,要去結束一下。大概月底就動身吧。”
“那麽我們可以自由些了。”
“恐怕更不自由呢。他走了,他們家裏人就要留心我的行動了。所以我想等他走了後,回我母親家裏去住。”
“他怎麽不帶你一路去呢?”
“他有不能帶我一路去的理由。”
那晚上她也想盡情的歡樂。但妹妹的幻影——喂乳給小孩吃的美瓊的瘦弱的幻影,時隱時顯的在她眼前浮出來。廣勳疲倦了後熟睡下去了。但她反興奮起來,她的頭腦愈疲勞愈睡不著,她愈想愈替妹妹抱同情。
——妹妹隻當她的丈夫有事不得回來。至多,也不過當他在我家裏賭麻雀去了吧。他像告訴了妹妹,賭輸了時,我常借錢給他。妹妹有好幾次向我道謝,一麵道謝,一麵罵她的丈夫。她那裏知道她的丈夫已經賣身給我了呢。
不錯,一點不錯,他是想我的錢來的。至少,他近來有點這樣的形跡。但我怎麽能說出口去責備他呢?我也不忍說出來叫他難堪。我實在愛他,盲目的愛他!明知他沒有真心向我,但我無論如何舍不得他。我愛他的熱烈的擁抱,受他的強有力的壓迫。我的這種萬不得已的苦衷唯有上天知道!妹妹,望你恕我!我並沒有破壞你的小家庭,也沒有掠奪你的幸福!你的家庭幸福依然存在的。我隻一時的掠奪了你的丈夫的軀殼。並沒有掠奪你的丈夫的心。他的心還傾向著你,永遠傾向著你!我才是你的丈夫的犧牲者呢,你說你恨你的丈夫麽?你不過是口說恨他,不是真心的恨他吧。他今晚上雖然睡在我的身旁,但我才真的恨他呢。他在這裏熟睡著,你在那邊熟睡著,他——剛才還摟抱著我的他,在夢中去看你了吧。隻剩得我一個孤獨者深夜裏還醒眼坐在荒涼的郊外的旅館中,沒有人理會。她想到這裏,禁不住把臉埋在雙掌中悲哭起來。
室外的風呼呼的吹得愈強烈起來,但立了春許多日數了,房裏的氣溫不十分冷。美瑛一個人走下床來。她站在床前翻轉來看在床裏熟睡著的廣勳,她恨他太沒有感覺,太沒有神經了。
——像這樣死人般的熟睡著,誰相信他是真心愛我的人!像他這樣冷淡的對我,豈能為我犧牲妻子!
她恨恨的望了他的睡顏一會,走向衣架邊來,她把外衣披上。他的外套,反領外衣都掛在一起,她禁不住把臉埋進他的衣服裏去深深地嗅了幾嗅,那種臭氣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給了她一種刺激——使她的感官上得著滿足的刺激。
她嗅了後,無意中伸手向他的外套衣袋裏去她摸著了兩包東西,一個袋子裏一個。她想這是什麽呢,莫非是買的食品忘記了拿出來吃麽。她忙把那兩包東西拿到電燈下一個個的拆開來看,第一包拆開來是一個洋鐵罐頭的Lactogen代乳粉,第二包是一雙女鞋和一隻小金表,美瑛看見這些東西,胸頭似酸非酸似辣非辣的異常難過。她想他近來賭贏了吧。他買隻小金手表給他的老婆呢。
——輸了的時候向我要錢。贏了的時候買東西給他的妻子。她愈想愈氣不過,她真想把那個金表打破,那雙鞋子撕破,那罐代乳粉丟到窗外的茅廁裏去。但過了一會,憤恨稍為平息了,她想擒不住他的心,就把那些東西來泄氣也是徒然。讓他帶回去給妹妹吧。平心說來,我實在對不起她了。
她把東西包好了後,放回他的衣袋裏去。她仍回到**來,看見他還在呼呼地熟睡著。在電光下看他的團團的赤色的無邪的臉兒,有一種健康美和筋肉美相混和的美在向她**。她就在他的紅熱的頰上接了個吻。他睜開眼睛來向她微笑。隻一瞬間,他在擁抱了她。在他抱中的她忘記了剛才看的金手表、女鞋和代乳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