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杪,士雄和幾個水客動身往南洋去了。士雄去後廣勳有幾次在她家裏歇夜過來。她家裏的老媽子當然看出了他倆的關係,就是鄰近住的人也對他倆懷疑。
美瑛家裏自士雄走後,一班煙客和賭客就絕了跡。雖然有幾個對她懷著奢望的年輕賭友曾來著過她兩三回,但都經不住她的冷淡,絕望的不再訪她了。
時雨時晴的仲春天氣使她生理上有點變態——她近來像患了竭斯底裏症,哭笑無常,時喜時怒的美瑛的心情倍加懊惱,每值陰曇的天氣,房子裏異常幽暗,美瑛一個人癡坐著隻感著孤獨和冷寂。她在這時候就恨廣勳。恨他不常常來看她。其實他來了,自己所得的安慰也不難想象出來。盡情的享樂之後唯有疲倦和厭煩。他多來一回,自己就多增一重的懊惱罷了。
在廣勳的意思,過於頻繁到她家裏來了,遇著附近住的人實在不好意思,所以這次約她同去看戲,看完了戲就到郊外的旅館裏去。
他倆由戲院出來時,由傍晚時分下起的細雨也晴了。夜深了,並且是雨後,戲院前的熱鬧的大街道上也沒有幾個行人。他倆站在戲院門首還聽見裏麵鑼鼓喧天的。鑼鼓喧鬧了一會後就聽見弦管之音異常的嘹亮。他倆的興奮極了的神經突然的受了冷空氣的襲擊,冷靜了許多,戲院門首隻有三五輛人力車,車夫蜷著身體蹲伏在車下打盹。
“車子!”廣勳叫了一聲。一個車夫驚醒了站起來。隻一會,其他三四個也站起來,拖著車子走到他倆前頭來爭生意。
“到哪裏,先生?”
“到哪裏,太太?”
“西郊的W旅館!”廣勳對先頭一個車夫說。
“好的,請坐,請坐!”
“多少錢?”
“四角錢!好不好?”
“瞎說!那裏要四角錢,隻一點點路。”他笑著說了後翻轉頭向她,“幸得路不很濕,我們都穿了皮靴來了,走到××口再叫車子吧。”他說著向街路裏來,她也跟了來,撩起裙腳跟了來。
她抬起頭來向上望。灰白色的雲疏疏地一堆堆的浮在蒼空裏。新月之影朦朧的在薄雲中現出來。上麵的雲不住地在移動。氣壓像再高起來了。飽和著濕氣的風觸著肌膚異常的冰冷。
“三角五分錢。要不要?”車夫們在後麵叫他倆。
“二角錢!”廣勳翻轉頭,伸出兩根指頭來。
爭論了一會,因為美瑛急於要坐了,答應了車夫三角錢拉到西郊W旅館。價錢講妥了後四個車夫爭先恐後的拉著車子走前來。他倆上了車後,聽見沒有攬到生意的車夫說些女人不方便聽的醜話罵他們的同業。
車門雖掛著一塊厚油布,冷風還呼呼地吹進來。美瑛坐在車裏閉著眼睛,她的左右手互摸著指頭,她的指頭很冰冷的,也很枯澀的。她想到旅館裏後的一幕雖有點興奮,但再想到興奮後的苦惱。她的熾烈的情熱也循著吹進車裏來的冷風冷息下去。她覺得他雖然睡在自己的身旁,但不過是一副軀殼,是一副肉的機械。他的心始終沒有半點傾向著我。自己在這世界中是離隔了一切人類的孤魂。有何樂趣?有何希望?為誰而生存?為誰而強作歡笑?
到了旅館的房子裏,已經十一點半了。
“要吃什麽點心不要?”茶房問他們。
“你覺得餓不餓?”他問她。
“不。不過我有點冷,叫他拿瓶葡萄酒來喝。”
“我有點餓了。弄點麵來吃。”
茶房走了後,美瑛忙走到鏡櫥前,她看見自己的短發散亂著,臉頰邊比平時特別的幹枯。他也走過來站在她後麵。她對著鏡向他笑。隻一會,她倒靠在他的胸上來,她的雙手給他的兩手捉著了,她感著他的手異常的灼熱。
她把自己的臉和他的紅熱的臉比較,自己的就像透明的那樣蒼白。她覺得偷偷竊竊地向他求這種秘密的生活是無永久性的。和他多周旋一夜,自己的運命就多蒙一重的不幸,自己也更深深的沉進苦惱的海中去。她想到這層,立即斂了笑顏。
茶房送了一盤麵一瓶酒和碗筷上來了。茶房下去後,他就擁抱著她同一個酒杯喝著。他咬著她的耳根低聲地說了許多甜蜜蜜的話,美瑛的情熱又忽然地熾烈起來,她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接吻。才鬆嘴,廣勳不知不覺地打了半個嗬欠,但立即忍下去了。這樣的情景在她的網膜上沒有半點遺漏的留下來了,她覺悟了,她覺悟到這種歡娛已經越過了曲線的最高點了,往後隻有低降。但隻能暗暗地歎息。她原希望築一座歡娛的宮殿,但不幸的是這座宮殿像蜃氣樓般的瞬間消滅了。
這晚上雖在廣勳的懷抱中,但她沒有一點歡意,也終夜沒有一睡。
快要天亮的時候,廣勳給她的哭音驚醒過來。
“你還沒有睡麽?你傷心什麽事?”
“……”她不說話,還是哭。
“你說出來,我有什麽不好?就算我有錯,你也得說出來,我才明白。”他的說話裏就帶著不少厭倦她的分子。
過了一會,她止了哭。
“廣勳,你要快點替我這身子想個方法!”她這一句把他嚇了一跳。他對她本沒有徹底的計劃。他不過想從她貪圖點異常的娛樂。現在他覺得姊姊也和妹妹一樣的尋常了。
“什麽事?”他裝做不知道怎麽一回事。
“我想,我們不能再站在這個地方了。你從前不是說能夠和我到別的地方去麽?”
“但是,……”他打了一個嗬欠。
“但是什麽?你怎麽不正正經經的聽我的話?”她捏著他的耳朵說。
“我沒有什麽不正經。你說就是。”他笑著說。他想當成一種頑笑混過去。
“你為什麽……”她沒有說下去又開始流淚了。
“你不把話說清白,總是哭,叫我有什麽法子!”
“我們一路到H埠或到南洋去好麽?你隻向家裏說到那邊做生意去。真的我們到海外謀生活去。要在海外我們才能夠得自由的新生活。”
“但是,……”
“但是什麽?又說‘但是’了。”她恨恨的說。
“我走了後,你的妹妹帶著一個小孩不容易謀生活。”
“那,你還愛她!你對我說不愛她的話是假的了。你說愛我的話也是假的了。”她又流淚了。
“不是這樣說法。她們母子不要飯吃麽?”
“你隻記得飯碗問題!我不是答應你留五百元給她麽?”
“但是,……”
“又‘但是’了。”她到後來隻有苦笑。
“讓我考慮一下。過幾天答覆你,好不好?”
“結局你還是舍不得你的妻子!”她覺悟了般的歎了口氣。
“……”他很不好意思的沉默著。
天亮了,微明的晨曦射到窗上來了,窗外的小雀在啁啁嘖嘖地唱它們的歌曲。她翻身坐起來。
“各人走各的路吧。”她自語的說。
“什麽話?”他也微笑著坐起來想摟抱她。她伸出隻手來攔阻他了。
“我還是到緬甸去,至死都不回來了。我要向他懺悔。”
“你想把我們的秘密告知士雄?”
“有什麽可守秘密的?遲早是要泄漏出來的!遲早會給人知道的!我們就把它守秘密也守不來。”
他給她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像給她宣告了死刑。至少,這件秘密泄漏出去了後,在這地方他再站不住足了的。她看見他的恐慌的樣子,不禁暗笑起來。她想,他完全是個徒有外表的怯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