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給阿姐占領去了的我,對於這件事當如何地裁判呢?我脫離家庭或姐姐脫離家庭,都會把這種可恥的家醜暴露到社會上去。縱令可以欺瞞社會,也不能欺瞞父親。
像這樣的醜事件真不可以直情地公開地解決麽?凡是醜惡的事件莫不是欲蓋彌彰。等到它完全發酵成功,爆發出來時,就會發生更厲害更可怕的結果。我想,還是早些解決遺禍猶小,解決遲了遺禍將更烈。像這種家庭的罪惡想永久瞞著最關切的父親,想永久欺瞞社會,我想,到底是不可能的。
“你要怎樣辦就怎樣辦。總之是梅筠做錯了事,她有了相當的覺悟了,卓民也有覺悟了的,我也有了覺悟。要生要殺,聽憑你一個人處置。由你怎樣處置,我們決不敢怨恨你的。”
母親一麵揩眼淚一麵這樣說。我沉默著盡聽母親的話,聽到後來,我真氣極了。她說的話完全是在迫我要和他們妥協,他們三個人好像串通一氣來謀我一個人。到這時候,我真不能不嘲笑母親的卑劣了。母親說一切唯我之命是聽,驟然聽來是何等的尊重我啊。但究其實,完全是在威迫我,恫嚇我,母親是把她的一身的生死及一家之興亡的責任全推到我的肩膀上來了。
“要生要殺,聽憑你一個人處置!”
這樣一來,我能夠說“好的,殺了算了”麽?她是預料到我沒有勇氣說那句話,隻想利用人的同情心去掩飾自己的罪惡,這是她完全沒有覺悟——沒有犯了罪甘願受罰的覺悟——的鐵證。
母親、姐姐及卓民對於他們自身所犯的罪自己預先就很寬大地赦免了。他們何嚐是真心地要請我來裁判呢。
在現社會,所謂有知識的人,所謂先輩,所謂要人,所謂紳士,所謂父母他們做事盡都像這樣的苟苟且且,敷敷衍衍,對於友人們的紛爭,說得好聽,要來排解,其實是更緊地挑撥,明知是那個人犯了罪,但是受著感情的支配一味敷衍,想為他們把罪惡掩飾下去。
“我不管!”我決絕地這樣說。
“照你們的意思做去不好麽?隻要你們喜歡遂意!我不能處罰姐姐和卓民,也不能恕宥他們!”
“但也要問明白了你的意見,才能夠決定主意。”
母親總是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
“那麽,姐姐和卓民是不是問明白了我的意見後才那樣做的?”我的語氣太凶了點,母親又沉默了,再嗚咽著流起淚來。我冷冷地望著她。
“她說理說不過我,想以眼淚之力來壓服我了。”
這或許是我的偏見,但是在當時的確覺得母親的流淚完全是一種狡猾手段。
“你們是想單叫我一個人犧牲。要這樣才可以掩護你們的罪惡,是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
母親像還想說什麽話,但我再不能忍耐了,突然地高聲地叫了起來。
“你們也該知道一點廉恥!要死的人讓她死了算了!”
我立即抽身走出屋外來,母親伏在地板上盡哭,她那個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可憐。但我再不願回他們那邊去了。一走出來,阿民把洋傘送過來給了我後,站在一邊,叉著雙腕貼在胸上,茫然地像在思索什麽事情。
“就要回去麽?”他忽然問我。
“是的,我回去了。”
不知道是何緣故,這時候我的態度很穩靜。原來人類無論是哪一個,一麵極端的發怒了後,一麵又想表示出輕快的樣子。
“你不想回京裏去麽?”
我溫和地問他。
“想是想回去……Besie生了仔沒有?”
“還沒有。”
“還沒有麽?該生下來的時候了。我很想回去把小房子掃幹淨,給她生仔。”
“再會。”
我向他微點了點頭,拔腳走了。
“再會。如果Besie生了仔,寫一張明信片來通知一下,叫筱橋……”
“我會打電報來給你。”
我輕快地對他這樣說了後笑了。
“要叫車子麽?”
“走路到車站去。”
我離開了那家屋後,阿民和 Besie的事通忘了。我隻覺得我的胸口給一塊千鈞之重的鐵塊壓住了,異常苦悶。
“姐姐和丈夫,還有母親,他們串通來謀我的!”我行了半裏多路,走不動了。太陽熱烈地向我頭上曬,路上像燃燒著般的,由路旁屋頂反射過來的熱氣不住地向我周圍襲來,我的鞋襪滿堆著黃塵,衣背上也給汗濕透了,這些苦狀更使我增添了不小的憤慨。
“好了,好了!你們盡管做,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真不敢翻過頭去望這村街兩旁的店鋪。我的頭部像給什麽東西緊緊地釘住了,不能自由回轉。在頭腦裏有無限的憤怒、悲恨和牢騷,非常混亂;這些感情化成一種渦流,在腦中旋轉。過了一刻,我稍為清醒了,才叫了一輛黃包車。的確,要和車夫講一二句話,都覺得十二分的吃力。
趕到了停車場,待要買車票,忽然看見阿民流著一頭一臉的汗,背衣也像給雨打濕了般地跑了來。
“老太太說,請你回去一趟。”
“我討厭了!你去對他們說,有話回老家裏來講吧。”我冷然地回答他。
“但是老太太說,無論如何要請你回去。……不然,她又要罵我不會做事了。
“那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情商量,過幾天我請老爺到你們這裏來吧。你回去這樣對他們說好了。”
“這樣說了,……那更不得了。”
他像要哭出來般地說。
“一切事情你都曉得了麽?”
我無意中這樣問他。
“早曉得了!”他低了頭。
“試看,這些底下人盡都知道了,隻騙我一個人不曉得了。”
我這樣想著,更覺得他們可恨,何以竟這樣地來欺侮我!我叫阿民買了車票,他一直望著我搭的火車開動了後才轉回去。
我回到家裏來時,傍晚時分了。看見父親還坐在簷廊下,眺望庭園裏的盆栽。
“你們一個個偷跑了,隻留我一個老家夥在屋裏……”父親看見我就這樣說,“你到哪兒去了來?”
“到 M山去來。”
“一天來回,真有本事。母親怎麽樣了?不快點回來,家裏不得了。
“快要回來了,再過幾天。”
“梅筠的病怎樣了!”
“好了點的樣子。”
“那我放心了。望她的病快點好,好到德國老柯那邊去。她的事情解決了後,我也安心了。”
我不再說什麽話。父親對於那件事是一點不曉得的。
過後父親再說些什麽話,我一點沒有聽見。恐怕因為是看見了父親,精神忽然鬆懈下來,我昏倒下去了。等到我稍為醒過來時,我已經睡在**了。頭上戴著冰囊。腳部也安置有湯婆子,我的嘴裏有葡萄酒的香氣。
“啊!醒過來了麽?不要緊了,不要緊了!”
老父的聲音。父親低俯著頭來看我的臉,銀白色的須,在日光中不住地閃灼,眼眶裏飽蓄著淚珠,快要掉下來般的。我隻覺得十二分對不住父親了。乳母把彩英抱前來,就抱她坐在我的懷裏。我把頰偎緊彩英的頰,流淚了。
“你安靜地休息一會吧。要抱小孩子,什麽時候都可以抱的。”
父親看見我的興奮的神氣,像很擔心。
“像這樣酷熱的天氣,一天來回,哪有不中暑的道理?中了暑,額部塗點燒酒就會好。等下醫生要來了。”
“我已經好了,沒有什麽了。”
我強作笑顏,對父親說了。但等到父親出去了後,我一個人又欷歔地哭起來了。
騷擾了好一會,我感著疲勞,睡著了。等到我給一種意外的音響驚醒來時,看見母親和丈夫坐在我的床邊,因為父親打了電報到 M山去,他們都趕回來了。姐姐也到我房裏來了一趟,但即刻退出去了,她好像不好意思看見我。
“你現在怎麽樣了?”母親很擔心般地說,“接到你父親的電報,真把我嚇死了。”
“沒有什麽!”我想故意裝出鎮靜,但喉頭已經咽住了。
“一切望你看我麵子吧。”母親這樣地對我說。
“你們真的是為看我的病來的麽?不要擔心我會向父親說什麽話,回來監視我的麽?”我這樣反問母親。
“啊呀!為什麽說這樣的話?”母親像給我說得著急起來了。
“你們放心吧,我絕不對父親說什麽話的。就對父親說,也沒有辦法了。”
“我錯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悶極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謝罪才好。”
到後來,卓民才這樣地向我陳謝。他說了後,伸手進被窩裏來想握我的手。我嚴厲地拒絕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謝什麽罪!”
母親和丈夫看見我脾氣這樣大,態度這樣決絕,到後來都走開了。
但我還沒有消氣,還想更酷辣地恥笑他們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對付他們,阿喜走進來了。
“少奶奶,好了些麽?”
她的聲音顫動著,快要流淚般的了。
“好了喲!”
“我……我,”阿喜帶著哭音說,“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們太對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準阿喜說下去,因為我再不願意再聽別人講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來了兩三次,但沒有說一句話。
“總之,是我錯了。過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確,我真是著了魔,才幹出這樣的事來。”
卓民盡是在說這一類的話。我也盡情地恥笑了他,毒罵了他一頓。
“看見你的麵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請你到那邊去吧。”
給我這樣說了後,卓民一聲不響,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後姐姐到我房裏來時,窗口已經現出魚肚白了。我在這時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沒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窩上,緊抱著我,把淚濕的頰盡偎著我的頰。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臉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頰像火一般的熱,隻有一行冷淚在兩人的頰間流落去。
“我一點不怪姐姐的。”
我這樣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會這樣地受罪,也是因為欺騙了妹妹,該受罰的!”
“姐姐,不要說那些話了喲!”
我隻說了這一句話,姐姐才站了起來,但還是不住地抽咽。
“請休息一會吧,你恐怕沒有睡著。”姐姐這樣說。
“你也沒有睡吧。”
姐姐抽咽著出去了後,我又起了一種奇妙的心情。能夠使人們的心融洽的無過於人類的眼淚。隻有眼淚能夠洗去種種的罪惡。一般的醫生說,隻有內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們的精神和氣質。他們卻把外分泌器官的淚腺閑卻了。對於人生有絕大的刺激的作用的還是這個外分泌器官。眼淚對一般不相識的人們尚可發生效力,何況在姐妹之間。剛才雖覺得她的行為太可惡了,但是一經淚和淚的接合後。憎惡轉變為同情,憤恨也化為憐憫了。姐姐的那樣流著淚出去的姿態,真是太可憐了。但是這不能證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實際我還是恨她。憎惡和憐憫同時占據著我的心。這豈不是一種矛盾的生活現象(Vital Phenomena)麽?
我不能不詛咒這種同情和憐憫,因為有了這種不徹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終身。我對他們早該取鬥爭態度的,對她徹頭徹尾地憎惡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給這樣的矛盾心理擾亂了許久,我希望能夠睡下去。但是我的頭腦反像火爐般地熾熱起來,快要燃燒了。
“他倆在那邊幹什麽呢?”
我又起了一陣暈眩。
“看見我病了,不能動,他倆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窺見姐姐的寢室,這本來是很可恥的事情,不過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見姐姐的影子,這何能怪我!?——姐姐盡在那裏哭,卓民走到她的身邊去摟抱著她,安慰她,過後和她親吻,過後,我愈想愈氣不過,愈想象,愈加苦悶。我終於挨不住這樣的苦悶,走下床來,輕手輕腳地摸索著走到姐姐的寢室前來了。
因為是夏天,姐姐的房門沒有門,隻隔一重鐵的綠紗扉,站在外麵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的陳設。我想萬一看見了丈夫和姐姐間的不堪的樣子時,怎麽樣呢?一陣嫉妒之火忽然又在我胸裏燃燒起來。我的胸部像快要炸裂般的。我忙忍耐著細心聽裏麵的聲息。果然有互相細語的聲音從房裏麵傳到我的耳鼓裏來。
“你們真大膽啊!”
我真氣得快要昏倒下去了。在自己眼前隻是天旋地轉,看不見什麽。
“我一定要捉住真贓確據給你們看!你們太欺侮人了!剛才還流著眼淚來向我謝罪!”
我的手摸到綠鐵紗扉上,想推開進去。看看房裏麵的樣子,更加明了了。蚊帳低垂著,我盡注意蚊帳裏麵,但看不出什麽,因為電燈在蚊帳外,裏麵的樣子不十分明了。
但是明明聽得見裏麵有人在低聲細語。原來姐姐的床是背著房門,床正麵卻向那頭的騎樓,站在門側邊隻能看見床的左側麵和背麵的一部。
“你這樣決絕地做去,也不思念下你的父親麽?”
這是母親的聲音。我聽見這句話,背上像給人澆了一盆冷水,有點喪膽了。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最想說,“那就好極了”這一句。
“但是我就活著,也隻是向社會向世間出醜罷了,有甚意思,還是死了的好。我要死,讓我死吧!”姐姐的哭音。
“那麽,我也不得活。恐怕父親曉得了也是……”這次是卓民的聲音。
我聽見忽然戰栗起來了。我像在夢中般的回到自己房裏來。
“他們說的話也有些道理。”我靠著枕頭這樣地對自己說。
“若和他們爭道理,當然是我得到最後的勝利。但是得了勝利,有甚用處呢?結果,姐姐自殺。的確,假如我是姐姐時,一定自殺的。卓民當然不能站在旁邊看著姐姐死,他一定跟著自殺。有了這些事變,平日愛重名譽的老父親,也一定不能活下去。那麽,姐姐、丈夫、父親和姐姐腹裏麵的胎兒,一共四個人的生命,要為我一個人的勝利而犧牲了!四個人的生命?我一個人的勝利和四個人生命的犧牲。
我這樣想了一會後,像有一線光明射到我的心坎裏來。
“犧牲吧,還是我一個人犧牲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犧牲!這是如何好聽的名詞喲!這是如何美麗的名詞喲!屬於犧牲兩個字,在這裏我要向你們演講一場了。簡單地說一下吧。
“犧牲”的原意是什麽?在古代是有自己提供身體的意思。據說,從前在某村中,有妖怪邪神走來向村人說:“你們把村中的第一個美麗的姑娘帶出來獻給我,如果不聽命令,全村人民就要一同受禍!”村人不得已,於是把第一美麗的姑娘牽出來獻給那個妖怪邪神了。那個美麗的姑娘就是做了全村人的犧牲!
又按“犧牲”的字麵解釋,祭神的時候要殺牛,這就叫做犧牲。因為要得神的歡心,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不惜以牛為犧牲!
上麵所述的姑娘和牛都算是犧牲!
社會的人們為什麽要這樣尊重犧牲呢?我想這是十二分不合理的事情。基督在十字架上受了酷刑,據說是為救贖世界人類的罪惡而犧牲的。
我如果為他們四個人犧牲,算得是可以博社會的稱讚的美舉麽?我希望你們為我想一想。犧牲美麗的姑娘或牲畜是在想博橫暴的邪神的喜歡。我之犧牲是為想救橫暴的丈夫和姐姐的生命!
照這樣說來,受害者要為害人者犧牲,受更重的損害。是不是要這樣犧牲才配稱為善人,才算是有美德?現代的宗教家和道德家都獎勵人們要能夠犧牲,都主張人們該有此種美德;不過由我看來,那些橫暴的神明是該打倒的,對那些惡人也無犧牲的必要。若我的思想是至當的,那我又何必為丈夫為姐姐而犧牲了我的一生呢?如果為他們犧牲,那真是愚不可及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對母親這樣說:“過去的一切都付諸流水吧。我們今後還是和和氣氣過日子吧。但是叫姐姐和卓民要……”
“啊!嗬!嗬!……”
母親忽然失聲痛哭起來。
“菊兒,你這樣的恩情我永久都不會忘記喲!梅筠和卓民往後決不……”
姐姐和丈夫接到了母親的報告後,一齊走到我的房裏來。
他們像想說什麽話,但我製止了他們。
“你們莫再說什麽話,一切都當它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你是個上帝差遣來的安琪兒!”
母親這樣地稱讚我。
家中又恢複了春光融融的狀態了。我也離開了病床和他們一同玩一同說笑了。隻有阿喜沒有半點笑容,她還是和平日的態度一樣,緊咬著下唇,恨恨地盡注視著我的臉。
“少奶奶,你給他們騙了喲!”
“你的性情真固執!”我這樣地教訓她。
“望少奶奶要寬恕我。”她像很受了冤屈般地在揩眼淚。
“你真是個安琪兒!”這句褒獎永久留在我的耳朵裏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態度真是人所難做到的。一個女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免恕了敵人的罪惡,像基督般呼猶大為友,和他一同晚餐,像我這樣的洪量和慈祥哪個女子能夠做得到呢?像我這樣的犧牲又有哪個女子能夠忍受呢?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美德是堪讚美的。
“姐姐定是很喜歡的,卓民也定喜歡,母親當然喜歡。”
這是我賜給他們的喜歡,我想到這一點,便感著一種道德的矜持(Pride),這是由我從前在學校裏所受的良妻賢母的教育所生的產物——令人不能不深致感謝的產物。
但是這種喜歡這種矜持能夠繼續至何時呢?我是活著的女性,有情感也有性欲,有個性也有競爭。假如人是木石,那倒可以隨意配置,這是柱,這是梁,這是階簷,這是石段,適用一種法則去處置它們。但是活的女性怎麽可以全用道德或良妻賢母主義去支配她們呢?我在這裏,我要再三申明,即我是個活的女性,單以什麽道德什麽主義是不能使我滿足的?跟著時日的進行,愈覺得自己的犧牲完全無意義,知道犧牲是再蠢不過的一件事。在這時期中,別一種思想從我腦裏湧出來了。
丈夫和姐姐在我麵前表示出知罪的樣子,態度極謹慎時,我的心裏倒很平和。但是我哪裏能夠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倆呢?又有時他們的態度有些輕薄,或相嘲笑,或相吵嘴,給我看見了時,我的心裏又失掉了和平,自然會發生嫉妒。老實說,我是想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夠監視著他們,把他倆當作囚徒看待。
卓民又漸漸地和我狎昵起來,他以比從前更深刻的更猛烈的欲愛施到我的身上來,熱烈的擁抱也比以前頻繁了。我明知他的這樣舉動完全是故意的而不自然,所以我常常嘲笑他,揶揄他。但是嘲笑盡管嘲笑,揶揄盡管揶揄,自己還是不能不接受他的欲愛;不能不任他擁抱,這是因為我寂寞得太難堪了。像這樣的,我和卓民間漸漸恢複了從前的親密——不,比以前更加親密了,不過,雖然親密,我的腦裏已經深深地種了一個永久揩不掉的成見,就是“這個人是有缺陷的不能做我的完全的丈夫了”。想到這點,我是如何的苦悶啊!
家中雖說是恢複了和平,但絕不是從前的家庭了。姐姐每日都在說要再避暑去,但是不見她有動身的意思。她像極力地去規避卓民,卓民也不敢多向她說話了。表麵的樣子是很平和,但是內部卻低迷著陰鬱的空氣。
有一晚上,吃過了夜飯,父親異常高興地叫了過街的三弦拉戲的進來,要大家都來聽他們拉唱種種的歌曲。父親說,要這樣才能消暑,才能解悶。
父親本來喜歡這一行的,但也許久沒有叫了。不知為什麽緣故他今夜裏特別的高興。在我看來,父親定是看見我們間的空氣太沉寂了,並且我總是整天鬱鬱寡歡的,所以想借此機會叫我集在一塊兒開開懷。簡單地說,就是父親看出了我們間有了感情的隔閡,特叫了拉戲的來開個家庭懇親會。
父親對於古戲曲是特別有研究的。有一出什麽戲曲,現在忘記了它的名字了。據說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名人作的,那篇文章已經值得我們歎賞了。我對於這些是門外漢,不感到什麽趣味。從前父親高興時,他自己唱,或叫拉戲的人來陪著唱,我隻覺得嘈雜得討人厭。現在給父親懇切地說明了它的來源及曲中的情節,我不知不覺地也就感著些趣味了。尤其是那篇美詞佳句,打動了我的心弦不少。原來我的性格和姐姐的不同,姐姐喜歡近代流行的新文藝,而我則覺得近代的新小說是沒有一本堪讀的,我愛讀的還是《長恨歌》、《琵琶行》一類的詩,《西廂》也是我愛讀的一部書,《紅樓夢》我就覺其粗俗得不堪了,還趕不上今古奇觀裏麵的《王嬌鸞百年長恨》一篇有趣。
現在父親叫拉弦師拉的一出的情節是這樣的:
一個男性的主人公,大概是所謂文武兼全的英雄豪傑。他原娶了妻的,妻也是個德容兼備的賢內助。但是那主人公還是不能滿足,到後來又在花街柳巷中結識了一個女子,據我推度,大概是一位病態的美人吧。他倆的戀愛一天深似一天,到後來那個妓女要求男主人公為她脫籍。男主人公雖然答應了,但是鴇母的要求過奢,他們受了經濟的壓迫,不能達到同居的目的。
到後來那個妓女卻罵那個男子不中用。男子氣極了,才回到許久沒有回來的妻的家中來。妻還是十分柔順去安慰男人,問明了原委,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說要為他們盡力,並且說,她很同情於那個妓女,希望丈夫務必替她脫籍。縱令經濟有些不足,她和小孩子的衣食也可以盡量的節縮,以成此美舉。
“你願意這樣的犧牲麽?”她的丈夫問她。
“妻是丈夫的內助,為要使丈夫在社會上立身成名,妻是有這樣的義務去安慰丈夫而犧牲的!”
拉唱到這個地方,音調分外的激越。本來情節是十分淺薄的,不過聽覺器官上受了這樣的Sentimental的刺激,自然也就起了悲壯的感情。我明白了曲裏麵的情節,也就自然而然地入神聽下去了。
曲中的主人翁的妻竟有這樣悲壯的心情,竟有這樣的犧牲的決心。
受過舊式的賢妻良母的教育的女性,當然盡會受她的感動。母親的眼眶裏已經飽和著淚珠,準備一有機會就掉下來的。
那個男主人公於是十分感激他的妻,便和妻商量今後的計劃。
“那和她同住後,你和小孩子怎麽樣生活呢?為了她一方,就不能不犧牲你這一方了。”
“那不要緊,你去吧。你不必顧到我們母子。你隻努力你的前程好了。你走了後,我做人家的乳母也好,做人家的女仆也好,小孩子我負責養活他就是了,請你不要擔心。”
當然這完全是不近人情的說話,但那個女人的神經像很強,能夠說出這些話來。我想她不是對她的丈夫完全沒有了愛情,便是故意說出這些話來去激她的丈夫反省的。假如她還愛丈夫,她又不是瘋狂了,怎麽會說出這樣不近人情的話來呢?但是一般的讀者對於女人的心理一點不加研究,隻是按字麵解釋,讚美那個女人的偉大,說她能夠犧牲去成全丈夫的事業。我想世間不少聰明的男人絕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樣的男女間的不平等,不過他們還是故意去極力讚美那個女人的犧牲之德以便保持他們男性的特權——多妻主義的特權,可憐的就是我們女性,一點不加研究,也就跟那班自私自利的男性讚美那種不近人情的女性的犧牲,以為是一種美德!
父親聽到這段,感歎著大稱讚特稱讚起來。他說這真是篇名作,穿鑿人情之機微,真是無以複加。你們想想,這豈不是笑話?舊的禮教,虛偽的禮教,有這班人去替它維持,難怪它像銅牆鐵壁般不容易打破。在這虛偽的禮教下,不知活活地犧牲了多少女性喲!
像我的父母那樣頑固的一幫老人都是邪神妖怪啊!像我們不能獨立的女兒都做了被犧牲的牲畜啊!
母親聽到那個女人要和她的丈夫分手時,居然抽咽起來,流了不少的眼淚。大概她是在直感著和丈夫生離的悲痛。我想,像那樣無情的丟妻戀妾的禽獸,不好的丈夫,還有什麽可留戀呢;早分手不是痛快些麽?想我為他哭麽?我決不會這樣蠢笨的。丈夫的心已經趨向別的女性了,我不會也去找個我所喜歡的男性麽?
父親在反複地稱讚這篇戲曲的作者,但是我想這個作者真是女性的罪人。
這時候,我看了看卓民和姐姐的態度,姐姐和卓民相對視了一會,就都低下頭去,彼此都在微笑。
“他們這樣地眉來眼去,是表示些什麽意思喲!”
我當下這樣想。他們也在嗤笑曲中的女主人的愚蠢吧,並且以她來比擬我吧,那就太豈有此理了。
看見我在注意他們,他們便急急地各轉過臉向別的方麵去了。那種樣子真叫人看見懷疑,也叫人生氣。
我也不明白是何道理,我已經表示完全恕宥他們的罪了,也表示過往後一同和睦地過活下去。但是今晚上看見他們又在眉來眼去,心裏又起了一種不安,也感著嫉妒。
我不是表示過我要做良妻賢母麽?何以內心又會起這種激動呢?隱秘著這種激動這種嫉妒,單是表麵上裝出寬大,這豈不是一種虛偽?這真是不自量!沒有良妻賢母的資格而偏想學做良妻賢母,不要再戴那個假麵具了吧!
以後我便不住地對他們取監視的態度。自己覺得不取那樣的態度,便不能安心。本來想做良妻賢母,就不該這樣淺肚狹腸的。到後來,姐姐像挨不過我的監視,終於起身走出廳外去了。我也再無心聽他們的拉唱了。曲終的時候,曲調真是高唱入雲;在戲院裏唱時,定可以博得聽眾的喝彩的。但是此刻的我們大都無心細聽了,隻有父母揩著額汗在說:“佩服!佩服!好!好!好!”
算唱完了,大家開始批評了。
“怎麽樣,菊兒?”父親笑著問我。
“嗯,很有趣。”我這樣說。
“做妾的可憐呢,還是妻可憐?”父親又問。
“雙方都可憐。”
“那個男人怎麽樣?”
“完全是個禽獸!”
我這樣說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口氣也有點咄咄迫人,父親像吃了一驚。
“啊,啊!料不到你這樣的度量小。”父親笑著說,“卓民,如何?她的話對不對?”
“哈哈哈!……”
卓民隻裝出狂笑的樣子。
“少奶奶的話是對的。”
拉弦師一麵收拾樂器,一麵插口說。
“這個人也是和曲中的男主人公一樣,一個男人玩弄兩個女人!……”
我當下這樣想,雖然是一瞬間的感想,但自信是沒有半點錯誤的。
我在這時候佩服那個拉弦師了。最初很看不起他們的,料不到他們竟會和自己抱同樣的見解。
“父親,那個做正妻的,也是個再蠢不過的女人。”
“哈哈!你又做翻案文章了。為什麽?”父親摸著胡須反問我。
“她為什麽要讚成替那個妓女脫籍,又把丈夫讓給她呢?”
“因為是丈夫喜歡那個妓女。”
“那麽,她自己不愛丈夫了?”
“又講到‘愛’了麽?照現代的新名詞應該怎樣說法,我不曉得。總之,她的意思是:要成全丈夫和那個妓女的戀愛,才是真的愛她的丈夫。”
“那麽,她是放棄了人妻的權利了?”
“那是叫做犧牲。”
“我不喜歡!所謂愛,根本是自己所專有的。如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和別的女性發生關係,一句話不說,那一定是對丈夫沒有愛了,否則她是懷著一種卑劣的功利的欲求。”
“她如果有功利的欲求,為什麽又願意當人家的乳母,當人家的雇工去呢?”
“那是道德的功利欲。她是虛偽地想博一個賢妻良母的美名,硬著心腸去忍受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她絕不是真心願意忍受。”
“如果有那樣的欲求,那樣好虛名的人,決不會勉強去忍受那樣的痛苦了。”
“我真不明白那個女人的心理。”
“犧牲就是最大的愛。耶穌基督就是個代表。人們是應該有犧牲精神的。”
“**的丈夫,還是快點和他離開的好!”我愈議論,愈沒有好氣。
“卓民你聽著,要留心些,不然鬧出亂子來時不得了。哈哈哈!”
父親笑了。姐姐和卓民的事,他還完全不知道。
我回到自己房裏來後,還是盡想那些事。父親所說的一切的話,有點像是他自己說的,又有些不像他說的。我也有點陷於無所適從的狀態了。
“離開他吧!還是早點分手的好。”
於是我又想象到和丈夫分手後的情形,到那時候自己怎樣過活呢?
深想了一會後又覺得不容易和他分手,因為我實在舍不得他,這是證明我還在十分愛他。這並不是由於夫妻關係的惰力,更不是為想保持一家的平和,根本是我還在戀愛著丈夫。
我從前還不知道我愛丈夫如此之深,到今日想和丈夫分離時才知道不容易分手。你們看,我是如何地傷心喲!但我對丈夫的猜疑決不因深愛他而消失,這又是使我更加傷心的喲。丈夫的行為,在這社會中,本來是很尋常的。從前我有朋友也是因為嫁了這樣的丈夫,受盡苦痛。那時候我真看輕我的朋友,她太不中用了,娶妾嫖娼的丈夫還和他同樓做什麽!丈夫因為不愛自己才出去**,對無愛的丈夫,隻有分離的一法。死守著這樣的丈夫,每天吵嘴,每天嫉妒,有時還要驚動朋友親戚來調解,像這樣的女性,真是太沒廉恥了,完全是奴隸了。但是今天輪到自己身上來了。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女人的苦衷。我想社會中再沒有比夫婦關係複雜微妙的了。夫妻的關係決不是第三者所能窺測的。因為有相處多年的習慣,有精神上的聯結,有性欲上的聯想和固執,及別後的寂寞和想象;此外還有已經不是處女了的缺陷;又父母兄弟朋友等的關係,以及愛子的前途的思慮,再加上繁累及煩苦,年齡和顏色的老衰等等原因;有其中的一個已經足以妨害夫妻的分離。日後我終於跟另一個男子私奔,你們就不難想象我是出於萬不得已的啊!
“我不愛我的丈夫了,我詛咒結婚,我不住地在求愛,我求著了愛,愛上了丈夫以外的一個男人,所以我為愛而拋棄了形式上的丈夫,我是愛的使徒!”
這是近代 Modern Girls最合意聽的戀愛的說教吧。我如果這樣地對大家說,大家定拍掌稱讚我吧。
但是我絕不這樣說的。我的確還深愛我的丈夫。因為愛過他,所以才有日後的結果。我想我的冷息了的身體橫臥在鐵路上,等到我的丈夫來看我時,他定這樣說:“菊筠還是愛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