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母,為家庭的名譽,我隻好隱忍一切,隻好抱達觀;一句話,我是犧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這樣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稱讚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這個洪量這個美德於我有什麽益處呢?何況我的“隱忍”決不是自己甘心情願的隱忍,而我的達觀也是不徹底的達觀;無可奈何的隱忍和達觀原是消極的,絕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類,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淚,也有欲。叫我過嚴冬時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沒有辦法時可以隱忍,可以假作達觀,但反轉來說,如果有方法時,那就不能隱忍,也不抱達觀了。像我這時候的處境,真的全無辦法了麽?
我的隱忍完全不是我願意的,我隻在相當的期間內抑製住我的快要激發的感情,絕不是消滅。我的胸裏也常常會燃起嫉妒之火來。嫉妒本來也有種種:自己是完全對的,對手方是完全不對的時候起的嫉妒;自己也有幾分不對的時候起的嫉妒。這兩種嫉妒一般占最多數。我的嫉妒是屬於前者,我是內省不疚,所以我是強者,不論從哪方麵說,母親、姐姐及丈夫對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辯駁;外表看來我明明站在勝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覺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著周圍的壓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這確是千古不變的格言。我覺得單以理論去駁倒反對我的人們,這不過是一時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從。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滅真理固然不可,但是人類還是有情感的動物,欲使反對自己的人們折服自己,除用理論去鬥爭外似宜輔之以虛心坦懷才能達到目的。從事謾罵,徒事攻擊,那不但不能使對手方折服而且會引起第三者的反感,結果會失卻多數的同誌或同情者。
要有絕對的勢力,須得到多數的民眾的擁護。是非曲直可以不問,隻要是占多數的方麵,就可以得到勝利,明明是他們不正,但是他們占多數而我隻一個人。不錯,他們現在是一同拜倒在我的腳下表示降服,但是他們之服從我敬畏我,完全是因為我能做犧牲的偶像。換句話說,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則他們決不服從我,不敬畏我。你們想,像這樣,我還算得是個自由的人麽?
不過我也有同誌,阿喜即是我的同誌,阿喜常走到我麵前來,流著熱淚說:“少奶奶你該快些拿出一個主意來!”阿喜看見我有話想說不敢說,每天隻受他們三個人的愚弄,連她看見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憤怒有時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發出來。
“你算是什麽東西!你的主人是能夠高聲響氣說話的人麽?你知道誰在庇護著你們?要不然,社會上當你們是怎麽樣的人了?”
我聽見過好幾次阿喜這樣地罵阿定。我每次聽見,阿定叱罵她不該多嘴多舌。好勝愛強的她,每次給我罵了後,就跑到庭園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過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見,她在洗衣裳的時候,隻呆呆地雙手按著腳盆沿,在流眼淚。當然她完全是為我流淚啊!
她的裝束還是少女的,看她的側臉,也還是個小孩子。但爭論起事來,她決不肯讓點步。
有一次她又這樣來勸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離開他們好了。”
我也並不是不曾這樣想過,因為照這樣放任下去,是沒有了結的一天。
阿喜還常常到我的睡房裏來報告:
“少奶奶,少爺又到大小姐房裏去了。”
不問有沒有這樣的報告,我原來還是疑心著丈夫和姐姐定在繼續那種關係。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發誓,我還是不能相信。
有時候我半夜裏起來打開門一看,不見丈夫的影兒;有時候姐姐說到親戚朋友家裏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遲才回來;像這些事實都會使我妒恨而感著不安的。沒有這樣經驗的女人絕不會知道此中的苦況,同住在一家屋裏,丈夫在那邊和另一個女性不知在做些什麽事體,你們試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難堪的喲!受了他們的欺騙,受了他們侮辱,我已經有無窮的怨憤和悲恨了。其次難堪的是醜惡的性的聯想,差不多要使我苦悶至於發狂,我隻是睡在**翻來覆去地苦悶。在這樣的時候我隻有逃到彩英的房裏來,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悶。乳母袒著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愛的洋囡囡般地,雙手高舉著近肩膀邊,也甜蜜地睡著了。我盡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圓形的手上和頰上接了一陣熱烈的吻。
但我的苦悶還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卻,因為做母親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親的感情是絕對的純潔的愛,至於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鬥爭。
“但是我還是每天看著丈夫的**而不敢說話。”
我想到這點,我就痛切地感著非快把這件事解決不可了。
我終於跑去向母親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個辦法才好。”
母親也因為他們的關係仍在繼續而痛心,並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過她是個瞬間的享樂者,如果當天能夠平安過,縱令告訴她明天會有大禍臨頭,她也是一點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問題,她當時像狼狽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記了,像沒有那一回事般的。
“還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後來我終於這樣對母親說了。
“你那樣做,宣傳出去了還成個樣子麽?你走了,梅筠還能夠住在家裏麽?”
“那就請姐姐搬出去好麽?”
“當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過不是她本人願意,弄出了什麽長短,那麽,卓民也要離開這家了。”
“母親盡是同情於做錯了事的人們,對我反沒有半點同情,也算公道麽?”我這樣說了。
“因為做錯了事的人自暴自棄,我反轉怕他們。”
母親這句話倒是真心說出來的,她的確是怕他倆攪亂了家庭的和平,敗壞了世家的家聲。
“那你料定我就不會自暴自棄麽?”
我冷冷地這樣諷刺母親。在這瞬間我感到一種力了,是什麽力呢?簡單地說是:“一個人若太愛和平了,結局隻是自己吃虧。”
我從那件事情發生起,直至今日為止,我總是取消極的態度,隻是一個人沉悶著思索。但是到現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氣壯的,為什麽對他們反轉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鬧一鬧吧。
父親如何氣惱,世間如何毀罵,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過了幾天,我試著考察考察我的周圍的人們,我不能不吃驚,因為沒有幾個對我抱同情的人。
母親、丈夫和姐姐因為自己有了缺點,對於家裏的傭人,不能不盡情討好;底下人縱有錯誤,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隻是用懷柔手段了。至於我呢,因為自信理直氣壯,對於丈夫和姐姐又沒有好氣,有時不免遷怒到傭人身上去,所以對底下人氣性來時,都不客氣地斥罵。其實我並不是真罵他們,隻是對丈夫和姐姐的壓迫的一種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後,我常常跑到外麵去玩,也不再和他們一同吃飯了。圓滿主義者的父親,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塊吃飲食,談談笑。我連這樣的家庭懇親會也不參加了。
對一切的人們反抗,是一種很痛快的事。但這不過是我的長期間的抑鬱和煩悶的爆發。古人的教訓是,不該遷怒他人。
其實我哪裏敢遷怒於他人,不過每日每夜都狂悶著的我,若不對那些人發泄發泄,我不但置身無地,並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這樣常常怒罵人,他們便也對我沒有好感了。
結果,我是樹了不少的敵人,底下人盡都嫌惡我了,這是不難看出來的。
女仆和雇工們對於正邪是完全沒有判斷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會原諒人的苦衷。隻有稱讚他們,待他們好,給小利給他們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縱令犯了罪惡,他們還是愛戴他的。
女仆們最初看見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還在隱忍,一句話不說,她們還是女性,對於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後來看見我的氣焰這樣高,常常表示反抗的嚴厲的態度,他們便對我失掉了同情。不單女仆,社會也是一樣。天下哪裏有什麽是非,哪裏有什麽真理,所謂輿論,隻是由利害關係決定的。
你們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報章?它們的記事哪一項是真實的。對於表麵的情形固然大書特書地登載,但對於潛伏在裏麵的真相,卻一點不加以探求。像這樣哪裏能夠代表真正的輿論呢?
還有一個很好笑的例,我在這裏說出來給你們解解悶吧。
A、B和 C都是朋友,有一次 A和 B間發生了意見,C便出來自負排難解紛的責任,寫信告訴 A說:“聽說你和 B間,意見有點參差,讓我來替你們解釋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為真,便把 B如何的誤解他的經過告訴了C,他沒有預想到 C隻吃了 B的一頓飯便會把他的自告奮勇的責任丟開,隻把 A的信暗地裏給 B看,以報答 B的一飯之恩,所謂解釋反增加了 A和 B間的糾紛。你們想想看,隻是一飯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識。這就是近代的世界觀喲。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實和同時載登在大報章的兩兩比較,知道所謂代表輿論的機關,決不會**裸地把社會的真相告訴我們的。所以我每看見一種用大號字標題登出的新聞,還是這樣想。
“這個記事也定是捏造出來的。”
到後來我四麵都是敵人了。為我表同情而孤軍奮鬥的,隻有一個阿喜。男仆方麵對我表同情的,隻有一個顏筱橋。他雖然不多說話,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時想哭,便走到筱橋房裏去盡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漸漸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麵反得到了他們的同情。仆人們都重愛姐姐了。
到了夜間,我的苦悶愈加猛烈,有好幾次我很嚴厲的叱責卓民,質問卓民;但他隻是抵賴,完全否認,他說他已經早和姐姐斷絕了關係。
每次和丈夫爭辯,也得不到什麽結果,到後來隻說嫉妒甚深的幾句話做結論罷了。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驢技窮了。
有時我也想過自殺,有時又想脫離了家庭跑出去過浪漫的生活。受著猛烈的嫉妒的壓迫,終於不堪其苦常沒有目的地跑出外麵去玩。但我喜歡到的地方,隻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園林。孤獨的我走到這些幽寂的地方,獨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獨的滋味,這時候淚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來。這眼淚可以冷息我的頭腦,我重新感著悲痛,思念父親,思念彩英,於是又因為我常常一個人出去,跟在我後麵暗暗地監視著我的,便是顏筱橋。母親看我的臉色不同,又說要出去時,她便叫顏筱橋跟了我來,看我到什麽地方去。經一點鍾兩點鍾之久, 他都遠遠地看守著我,因為走近來時,怕我罵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擔心。我看見他們擔心,心裏便感著痛快,才得到一點點的安慰。我覺得叫他們一同擔心,叫母親和丈夫憂慮,自己便感到一種滿足;其實這也不過是欺騙自己的無聊的安慰。
因為想多叫他們憂慮,我也漸漸很多濫亂的舉動了。有時我半夜裏跑出去,有時叫了街車,脫離了筱橋的監視,一個人趕到海口,在旅館裏歇了一夜才回來。
但是我這樣的複仇的行動,結果隻是增加了人們的反感罷了,又是黔驢技窮了。母親和丈夫早看慣了我的這種虛嚇手段,一點不驚了。我愈濫亂地做,回家後愈覺得不好意思和他們見麵了。
到後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完全像一隻投身到蛛網上去了的黃蜂兒。我最先看見蜘蛛和黃蜂鬥爭,黃蜂得勝,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黃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過了黃蜂的鋒銳,而在黃蜂的周圍張起羅網來。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轉動,不一刻,網羅張成功了。
黃蜂,到後來,就不知不覺地陷落在蛛網的正中了,想逃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不能振舞她的雙翅了。黃蜂雖然提著有銳利的劍,但終無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羅網上了。我正和這隻黃蜂相似,父母和家聲是束縛我的羅網,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這羅網之後,靜靜地望著我鬱死在羅網中。像這個樣了,我要怎麽樣才好呢,該取什麽方法對付他們呢?家中的人們又盡是我的敵人!
對於這件事,我想仔細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來。
“我也陪你一道去,在那邊痛快地耍幾天。”
卓民這樣對我說。但我看透了他是假意的,沒有傾聽的必要,我還是一個人搭了火車趕到 M山來。
那晚上睡在 M山洋房裏的我,真是淒慘。我因為不想聽也不想看家裏的那些討厭的事,才到 M山來的。但是在這裏除了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之外,不見一個人影,坐在像古刹般的小洋房裏,聽著山風嗚嗚地吹;你們想,那是如何的淒涼慘淡的景況啊!我一夜不曾合眼,我的心仍然跑回老家裏去了。
“卓民和姐姐現在怎麽樣了?我不在家,他倆更無所顧忌的……”
由這樣的開始想,跟著便有種種的聯想,這些想象使我由頭到腳都戰栗起來,比在家中時更加苦悶了。
卓民還是沒有跟著來,我當然不望他來,但是又禁不住要恨他對我的完全無關心的態度。
我決意複雜了,決意向他們宣戰了,我想給丈夫和姐姐以一個致命傷。
但翻想一番,又覺得自己是十分矛盾。我不是已經表示恕宥他們了麽?為什麽又說複仇呢?不過說要複仇我還是有口實,卓民不是向我發了誓不再和姐姐繼續醜的關係麽?現在他背了誓約。我要捉住他們還在繼續醜關係的真贓確據,他們才啞口無言。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了 M山。我不即回家,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大劇院去看戲,我打算到夜裏才回家裏去的,下半天隻好在劇場裏混過去。其實我也無心看戲,隻希望時間快快地飛去。我買了樓上的頭等票。我隻是在夢中般地望著舞台,我隻看見裝束華麗的男男女女,我隻聽見鑼鼓喧天,此外再沒有細聽,也沒有細看了。我隻覺得滿肚子的悶氣。
我無論到什麽地方,精神都是一樣的痛苦喲!
第一幕演完了,等到第二幕開幕還有十分鍾,我想到食堂裏去吃點飲食,站了起來望望下麵,看見由舞台前數去第三列正中的席位前立著一個人,西裝的外衣襟上插著一朵紅花。
我胸口跳動了一下。站在他旁邊的是姐姐的背影,姐姐旁邊的是背項微屈的母親。卓民先離開席位,讓出路來叫母親前頭走,他和姐姐在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麽話。他們走向外邊,在人群中消失了。
“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他們眼中完全沒有我了!”
我這樣地對自己說,但身子一時動也不曾一動了。
開幕的鈴響了,我又看見他們三個回到原來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後麵看他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難逃我的觀察。電燈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見卓民時時伸首到姐姐的頰邊去,不知說些什麽話。
卓民的手巾有時給姐姐拿了去,有時又交回到卓民手中來。
“他倆才是一對夫妻呢!”
我這樣想,像這樣的場麵豈不是上帝的惡作劇嗎。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燒了,我的苦悶也不是可以言語形容的。但隻一瞬間,我的心裏又漸漸變了。我希望他們間有更露骨的舉動,不然不夠刺激,不能叫我感著痛快。大概是希望他們的態度愈露骨,自己的複雜心也就會愈緊張起來的緣故吧。
我決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個計劃來。但是坐在四麵八方都是敵人的家裏,是異常危險的,還想得出什麽好計劃來?我有點動作,他們馬上會去報告給母親、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戲幕全體演完,真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我想先走不看他們,但同時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們,給我以一種苦悶,同時又給我以一種快感。
“他們兩個有這樣的行動,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親太可惡了。她以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為。出身微賤的女人到底難免露出她的本色來啊。”
看見母親公然承認姐姐和丈夫的關係,我更看輕她的人格了。雖然說是青樓出身的人,但對於正邪總該有點辨別,縱令說是對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該慫恿他們幽會,不該獎勵他們繼續奸通的罪惡。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繼者,但母親對被離婚了回到母家來的姐姐像特別憐惜,特別同情。當然,我對姐姐的身世也極表同情,但關於這件事他們三個不該串通一氣來謀我啊。母親如果能夠出來稍稍主張公道,對他們正告一下,那麽他們或者會斂跡些。母親今天竟公然陪他們出來看戲,那麽他們的罪惡不是由母親慫恿成的麽?母親真太無理性了,由無理性而至無恥。
戲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來,叫了汽車先趕回家中。叫車夫開足速力,駛到街口,就下車來,打發汽車走了,自己偷偷地走進家裏來。家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回來。我由側門走進,想穿到庭園裏去。Basie看見我,向我身上撲來,它抓抓我的衣腳,舔舔我的手腕後,低下頭去在地麵旋轉著跳。我怕它驚動了家裏的人走出來,給他們曉得我回來了不很妥,於是我裝出撿石子打它的樣子去趕開Basie。由庭園轉到後層了,女仆們的房裏沒有半點聲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裏麵,三個女仆都在歪臥著打瞌睡,此外聽得見的是嚶嚶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麽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麽樣了呢?我邊想,一邊走回中堂左的廂房裏來。因為天氣熱,門扉沒有閂,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們床邊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著像在思索什麽事情。她的還帶點稚氣的臉上,滿泛著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臉後,就低頭歎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許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裏來。我覺得她真是可憐。
我正在偷看她們,忽然聽見汽車的音響,我站在內屏風後,偷望她們回到大門前來的模樣。汽車橫停在大門前,卓民先走出來,他先牽著姐姐的手讓她出來,然後再牽母親的手。
他倆的樣子儼然夫妻般的了。女仆們和家丁們盡走出來恭恭如也地迎接他們。他們三個進來了,大門便上了鎖,門廊的電燈也馬上關熄了。
他們大概衣服也無暇穿換,都聚在客堂裏在開始批評今天所看的戲吧。我也不高興再去窺探他們的狀況了。
我在後堂屋裏黑暗的一隅,坐了一個多時辰,蚊子成群猛烈地來襲擊我,為要避蚊子的攻擊,不能不起來在堂屋裏行走,但又怕給他們覺察了。我聽見洗澡間裏滿鬧熱,大概是卓民先進去洗澡,其次進去的是母親或是姐姐,我可不曉得了。
夜漸深了,聽見好幾處閂房門的音響,忽然聽見—陣說話的聲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裏各廊下的電燈全熄了,坐在後堂屋裏什麽都看不見,隻是一團漆黑了。我真有點害怕,我想又到了他們犯罪的時刻了。我在女仆房間前走過時,聽見三四個嗬欠,隨後又聽見低聲說話的聲音,但隻一瞬間,又沒有聲息了。我橫過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樓梯下,輕手輕腳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來了。
姐姐房門首掛的是青竹簾,從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盞有綠紗罩的電燈,映著不住地給涼風拂動著的青色紗蚊帳,真是另具一種柔情,十分好看,從那邊騎樓口,常有南風吹進來。
我站在門外黑暗的一隅,房裏一切模樣都明了地看得見。我的胸部轟動起來,全身的熱血也像盡湧上頭部來了。雙足不住的戰抖,上下齒也不住地互相打擊。
“你們說,你們早斷絕了關係?等下我就拿出證據來給你們看吧。”
我覺得對他們複仇的時機迫近目前了。
六
淡青色的蚊帳映著銀紅色的帳帷,淡綠的燈光映著裱有淡藍花紙的壁,真是一幅圖畫。姐姐從騎樓外走進來,她穿著一件新從大公司買來的東洋式浴衣,給兩端有纓的絨繩鬆鬆地係著。
她因為沒有穿慣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來。我想,她定是故裝妖嬈,袒胸露臂去蠱惑卓民罷了。
果然,她一走進來就解帶了,那件浴衣從她的肩背上落下來。那是何等Sensual的姿態喲!她的腰間隻係著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此外雪般的肉體全部露出來了。
我才曉得丈夫何以這樣迷戀著姐姐的原因了。我從沒有過像姐姐這樣大膽這樣挑撥的舉動。像她這樣的純用肉感的手段,平時就不甚規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姐姐穿著衣服時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體並不見得這樣瘦,還是富有曲線,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圓滿。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適宜,**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個最理想的模特兒,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見,也定消魂,何況最無品行的卓民!我在這時候隻有自慚,生育過來的我的身體的曲線美趕不上姐姐的了。
我注意到姐姐的**的尖端已經帶幾分暗色了,於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隱在那條短褲中看不見什麽變態。
姐姐脫去日本式的浴衣,換穿上件對襟的白竹布寢衣,很輕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去了。像這樣的姿態,這樣的舉動,真有說不出來的妖嬈和挑撥。不一刻,聽見騎樓外的足音了。我聽見那個日常聽慣了的足音,真像轟轟的雷霆,吃驚不小。我看見穿著洛士利洋行的線織汗衫和短褲的卓民走進姐姐的房裏來了。
“今晚上涼快些。”一進來就聽見他這樣說。
我眼前起了一陣暈眩,因為我再沒有勇氣看他們間的可恥的行動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樓來。我一生中從未看見過這樣可恥的現象,也從未曾感著這樣的羞恥。
我逃到上廳裏的一隅,坐在一張椅子上,極力去鎮靜胸部的鼓動。
“天下竟有這樣不知恥這樣無廉恥的獸人!”我坐下來就這樣想,但過了一會,“我的態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麽?我去偷看他們,不是有些像竊盜有些像乞丐麽?”
我憎惡他們,輕賤他們,同時憎惡自己,輕鄙自己。他們演那樣的醜的行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窺他們的醜的行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於是我後悔了,後悔不該有這樣無聊的行動,自己的人格和尊嚴都像低減了些。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該到什麽地方去呢?真是陷於無家可歸的窮狀了!想到這裏,又不能不痛恨醜惡的丈夫和姐姐,同時又詛咒並憐憫無聊的自己。無數醜惡的卑鄙的幻影不斷地在我頭腦中出沒混亂,我伸出雙手緊按著胸前,欷歔起來了。
“少奶奶!”
黑暗中的阿喜的聲音。
“啊!少奶奶!”
她在黑暗中認出了我的影兒,走近我身旁來了。
“彩英睡著了麽?”
我悲咽著問她。
“早睡著了。”
我想再問些話,但說不下去了。
“請回房裏去歇息吧。”阿喜這樣說。
“那麽把你的房間後門打開來,讓我通過去。”
“不!請少奶奶走中廳過去,在老爺老太太的房門首走過去!”阿喜興奮著說,“少奶奶回來,堂堂正正的,該從中廳走回自己房裏去。怕她們幹嗎?”
“你的話也不錯。”
我真的走下中廳來。阿喜便把滿屋的電燈開亮,並且高聲地叫起來。
“少奶奶,這晏才回來麽?”
聽得出她的音調是含著憤慨,她的聲浪在全屋裏反響起來。我不想再看見丈夫和姐姐的醜態,覺得阿喜這樣地驚動下他們也好。我也裝出泰然的樣子,慢慢地走。
果然母親吃了一驚,最先跑出來。
“啊!回來了麽?”
但我不睬她,她是無恥的母親。
“我本想打電話給你,叫你回來,因為梅筠身體不很好。”
她真是個蠢東西,她並沒有留心到大門並沒有開,我是從什麽地方進來的呢。同時看見她公然作偽的樣子,我更冒火。
“不要再撒謊了!”
我氣憤憤地開口了。我覺得從我的眼睛裏快要飛射出火星來,像決開了的堤防,在長期間中隱忍著的激越的感情,以洪水般的速度和勢力迸流出來。我在母親房門首走過時,腳步加快了些,走到自己房門首便停了足。
“你身體不舒服麽?看你有些激動的樣子。”
母親在我後頭趕了來,這樣說。
“你和他們共謀起來侮辱我啊!”
我悲咽著對母親說。
“為什麽說出這些話來?”
“卓民到哪裏去了?你能夠答複我麽?你們今天到了什麽地方去了?”
母親的臉色蒼白了,我隻看見她雙唇顫動著,不能說話了。
這時候卓民走出來了。
“回來了麽?何以這樣遲?”
看見他那樣公然的態度,我的憎惡真是達到極度了。
“你當我一點不曉得麽?”
我怒斥他。
“不要氣急,請坐下來靜一靜,有話慢慢說啊。”
他想來握我的手。
“不要臉的東西!”我高聲地怒喝他。
“不要這樣大聲氣,怕驚醒了父親。”
母親戰戰兢兢地說。
“我脫離這家庭就是了!”
我以極速的腳步再向門首跑。
“老顏,老顏!筱橋,筱橋!”
我聽見母親在後麵叫顏筱橋。我打開側門走出屋外來了。跑了半裏多路,快要斷氣息了,我的腳步才轉慢了些。夜深了,聽見後麵有足音趕了來,這無疑的是顏筱橋了。他趕上來了,勸我回家去,勸了兩三次。
“討厭!”我怒斥他。過後他便絕對地沉默了。他在我後麵,隔兩三丈遠,慢慢地跟了來。他的靴音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的耳朵。但我決不翻轉身來望他。在途中幾次碰著夜警,他們都以驚奇的眼光來看我,經筱橋向他們說了幾句話後,就讓我們通過去了。
我仍然繼續著向前走。
“像這樣子,走到什麽時刻呢?”我這樣想。但是決不能回轉家裏去了。我想,如果遇著有黃包車,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館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會,不見有一輛人力車。我疲倦極了。我如果轉回家裏去,那便沒有誌氣了。在這時候我忽然起了一種奇妙的心理,即是覺得愈把筱橋磨滅,就像對他們三人複仇了般,心裏愈痛快。總之,我跑出來不過是表示我的憤恨的一種手段,而當此憤恨之衝的就是筱橋。
我在一家雜貨店門首,雙腳撞著停在店前的貨車輪,我登時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車回來,已經十分疲倦了,又還在劇場裏受了種種的刺激,回來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幾個時辰,看盡了醜態,受盡了侮辱,我的神經自然受了莫大的傷害,全身的血也奔騰得厲害,再加以長時間的深夜的步行,我的頭腦重贅起來,腳部全失了知覺,我終於昏下去了。
“少奶奶!”筱橋帶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會說話了,我隻是在夢中般地聽見他的聲音。約三十分鍾沉默之後,我睜開眼睛來看筱橋時,下半月的娥眉月帶著猩紅的顏色照在那邊店鋪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簷上流到貨車麵上來。這邊的緊閂著的店門,在黑影中愈見得黑暗,筱橋低垂著頭,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門首。
我覺得十分對不住他,因為他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關心我的人隻有他一個喲!母親、丈夫和姐姐還是安安樂樂地睡著了吧。
“筱橋!”我終於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少奶奶,有什麽吩咐?”
他的悲咽的聲音。
“你在哭麽,筱橋?”
“嗯!”
“你有什麽可以哭的呢?該哭的還是我啊!”
“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
他這樣說著走近我身邊來了。
“少奶奶,我明天辭差了。”
“為什麽?”我驚著問他。
“你們家裏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會走出來,這是難怪少奶奶的。我來勸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實在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因為我完全做了不正當的人們的走狗,愈想愈難過!”
我初次聽見有人性的說話了!平日看見他這樣遲鈍,隻當他是個不中用的人,當他是像狗一樣看守房屋以外,不會做什麽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說出這樣真摯的話來,這真不能不叫我驚異。他的哥哥原是在父親衙門裏當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當了一名文牘員。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夠維持他們兄弟兩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們家中來當家丁。筱橋真的辭差出去時,那麽他們兄弟的生活,從明天起,就會發生困難的,這可以斷言。但他不為自己的生活便忘卻了正義,他還會說這句話:“我不願意做不正當的人們的走狗!”
被不正當的人們包圍著的我,聽見這樣真摯的話,真像是深夜聞清鍾;到這時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為一個好人,因為你能夠分別邪正。”我懇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對他說。
“我是個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偉大的女性喲!” 我說不出話來了,淚泉被打開了,淚珠不住地滾下來。我平時以為同情於我的隻有阿喜,現在又新得著這個知己了。古諺說:“要有眼淚才能看得見人心的裏麵。”在四麵楚歌中,得著一個知己的眼淚,和緩了我的悲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隻覺得十二分對不住這個新知己呢。
“我真對不住你啊,筱橋,請你原諒我!”
我這樣說了後,緊張著的胸部漸漸弛鬆起來了,同時忘記了前後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轉來時,看見我睡在一間從沒來過的房子裏。小小的房間,四麵的壁上都裝裱著舊報紙,棉質的藍花土布被窩重重地壓蓋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內容,隻是一團團的硬結了的棉絮。
筱橋坐在床邊看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