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來,我終於不能不懷疑我的姐姐了。這是何等難堪而慘痛的事情喲!我何以要對姐姐懷疑呢?因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為真,那不是太輕率了麽?

當阿喜向我說那些話時,我口頭上雖然叱責了她不該瞎說,但我心中還是帶五分的懷疑,就是:“或者他們真的幹起來了。”

這樣的猜疑的確是十分無道理,因為我是蠻相信姐姐的。阿喜給我責備了後,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臉就低下頭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強倔,她不多說話,但說了後決不退讓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氣知道她是對這件事十分憤慨,十分焦急。她給我罵了後,也不認錯,盡坐在一旁在沉想,這和她平時的態度不同,平時我罵了她她定認錯的。

我到上房裏來看母親,看見由一個親戚薦來的乳母來了。為小孩子找個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難沒有的事。凡出來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點的。至今天為止,已經來了好幾個乳母了,但多半是懶惰的、無教養的人。今天來的乳母約二十多歲,眼睛大,皮色黑,鼻廣口尖,頭發縐縮,論人材真是一無可取;但是她一麵喂乳一麵向人傻笑,她的這樣無邪的自然的態度使我發生了一種快感。彩英也像喜歡她的奶,一聲不響地在吸。阿姐和母親坐在旁邊像試驗官般的微笑著看她喂奶。

“奶量很多喲。”姐姐對我說。

“這回的可以了。”姐姐這樣說了後,就詳細地調查這個乳母的身世,問她的家庭關係,問她的丈夫的身份,及為什麽和丈夫離了婚,問她有沒有暗病,問她有沒有嗜好,對於一切事情都不甚過問的姐姐,唯獨對於彩英的事這樣關心。剛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關係,到這時候,自然煙消雲散了。並且覺得這樣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對不起人了。

“阿喜因為先有成見在心,看見卓民和阿姐說話的態度過於親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當時這樣想。

這個乳母入選後,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請乳母是因為我有腳氣病的症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隻由乳母喂乳,夜裏還是回到我**來睡。後來因為傷了一次風,以後就叫乳母伴她睡了。於是彩英漸次和我疏遠了。

但是在丈夫夜裏回來遲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時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來在我**睡。彩英在乳母房裏睡時,我在就寢前定要去查看一回。蓋著暖和的被窩,埋頭於乳母胸懷裏的彩英睡態是十分甜蜜的。我覺得自己的重寶像給別人奪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圓滿。阿喜以後也不再說那些話了。在這時候,在我們屋旁增築的洋樓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過去住。

她占了兩間房子,一間書房,一間寢室。她的房裏裝飾雖不算華麗,但很瀟灑雅致,買鏡屏,買畫軸,買家具,姐姐近兩三天來真是忙得沒有頭緒。

到姐姐的房裏去要在我的房子麵前的長廊走過,在洗澡間左側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後樓上來了。樓下有一間大廳——寧可說是一個涼亭——東西南三麵是玻璃門扉,廳後就是父親的書室,有扉中門通進去。我們就把這個大廳做食堂了。三方麵都用玻璃門扉是父親的設計。他說清廷的什麽宮什麽殿就是這樣的格式。坐在廳裏望三麵的庭園,自然心曠神怡。我覺得住這樣的房子未免過分奢侈了。我們圍著一張大圓台一麵吃飯一麵談笑,真是說不盡的天倫樂事。

四月初旬,桃花開過了,三方麵的玻璃門扉四通八達地打開著,室內也很和暖。黃昏時分,微明的陽光散落在庭園的樹木花草之上,另顯出一種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漸漸變成黑色,幾顆疏星露出來了。

我們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頭南麵而坐,我倆在下首各占一邊,我坐西南隅,卓民坐東南隅,姐姐回來後,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間,位置正麵南了,父親坐東北隅,母親坐西北隅。我倆雖然沒有正麵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報紙登載某著名的大學教授拋棄了他的結發妻,和一個法國女子結了婚,我們晚餐時的話題就全集中於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評。

“那太豈有此理了!現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沒有半點品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父親一個人十分憤慨。

“在這時候,被棄離了的女人要怎麽樣才好?”姐姐在問大家的意思。

“除等到做丈夫的覺悟後,沒有辦法吧。”父親這樣說。

“像這樣殘忍的丈夫曉得到什麽時候才覺悟。盡等也沒有意思,還是再找丈夫的好。”這是姐姐的意見。

“那不行喲。如果這樣做,世間再無所謂寬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惡惡而不惡人!”

“但是盡追求著對自己完全沒有愛的丈夫是最痛苦的。”

“那我不明白要怎樣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親以微醉的臉轉向著卓民說。

“在理論上我讚成梅筠姐的話。但由實際上說,我讚成你老人家的主張。”卓民笑著這樣地回答父親。

“你這個人太滑頭了,太滑頭了!”阿姐也笑著說,“你是個灰色的騎牆派!”

“哈哈哈!”卓民大笑起來,笑了後,注視了一會姐姐的臉。姐姐也作一種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說,“你記著,我總要對你報複的!”

吃飯的時候,卓民常替我夾許多我喜歡吃的菜丟進我的飯碗裏來——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還是一樣。卓民夾了許多炸蝦球給我。雖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極歡喜,也感激他。

“近來戀愛問題鬧得很厲害的樣子。但我一點不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父親放下了筷子,緊靠著靠椅說,“戀愛即是專心愛上一個人的意思吧。這是從古來就有的,有什麽稀奇,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麽?大丈夫本有三愛,這是古代的格言,愛國、愛家、愛老婆,就是這三件。各人能夠守這項信條,那什麽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父親以為他的這種迂腐之論一定可以博得兒女們的喝彩。

後來看見在年輕人間沒有什麽反響,有點不好意思,便翻轉來征求母親的同意。

“你這老太婆想,對不對?”

“專愛第三件還要討論一下呢。”母親笑著說。

“我是專愛過你來的喲!”

這時候大家才哄笑起來。父親得了這個喝彩的機會,便立起身退回書房裏去了。

我倆的習慣是每晚飯後定到曬台上來,同坐在一張長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細語。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曬台上來。庭園裏的桃樹上還有幾枝桃花未謝,在薄暗中隱約可認。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帶紅色。疏林上麵已經有幾顆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來的,在我身旁特為他留開一個坐位。但是盡等還不見他上來,也聽不見食堂裏有人聲。我想,卓民到哪裏去了呢?於是,我輕輕地由露台下來,偷望食堂裏。果然看見卓民和姐姐夾著一張小圓桌子相對喝咖啡。我在這時候,自然胸口跳動起來。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感覺著不快。因為先聽見阿喜說了那些話對姐姐有了猜疑了麽?因為等他等久了心裏沒有好氣麽?抑或是因為女性所共有的嫉妒的本能麽?

“試看看他們怎麽樣!”我忽然起了這個念頭。但又覺得自己太卑鄙了,不該對自己的丈夫和姐姐這樣懷疑。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小,聽不清楚。有時有忍笑的聲響傳來。卓民的一切表情我是十分熟悉的。當他為了什麽事情興奮或對我有迫切的要求的時候,他的眼睛裏便發出一種富有熱力的美麗之光來,同時顏麵皮膚也緊張起來,發射一種光澤。我此刻看見的卓民的表情就是那樣的。姐姐的雙頰也在微微地發紅,這是我望她的側臉看出來的。我的胸口更鼓動得厲害了。

“看他們的樣子的確有點不尋常。”

我也不明白何以會這樣想。曾聽見人說過,哲學家或詩人在一秒間可以直覺百年的人生。然則我在這瞬間銳敏地洞察出他倆間的變態的關係,也不算什麽稀奇了。其實這是很平常的覺察,不單是我,你們裏麵恐怕也有很多人有這種經驗的吧。

我的臉口鼓動著,我的身體也戰栗著。忽然聽見卓民在高叫起來:“燙人!”

“哈,哈,哈!”姐姐的笑聲。

卓民立起來了,隻手摸著他的嘴唇。

“真燙傷了麽?”

“舌頭都燙痛了。”

“為什麽燒了這麽熱的咖啡來?”

“也是因為講話講入神了,沒有留心。”

“我替你舔一舔就會好的。”

卓民真的把頭伸向姐姐麵前去。這時候的姐姐十分留神向周圍審查了一會。她像覺著了我在偷看他們,他們的親昵態度便中止了。

我回到曬台上來後,卓民立即來了,故意裝出給熱咖啡燙傷了的樣子,蹙著眉,用手巾掩著嘴。

“咖啡太熱了,真的燙痛了。”

我不睬他。他像很不好意思,走到我身旁坐下來。

“請你看看我的嘴唇燙腫了麽?他們送了這樣熱的咖啡過來。”

“真有這樣奇怪的事麽?”我冷冷地說,連我自己也聽得出我的口調是諷刺的。

“請你替我舔舔,用你的舌頭。”卓民嬉笑著對我說。

“你去請姐姐舔好了!”我說了後,就站起來。我回到自己房裏來時,心裏感著十分的痛快。

“他們慌張起來了吧,當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吃驚不小吧。”我這樣想。

我和乳母引著彩英玩,我抱抱彩英,摸摸她的柔發,親親她的嫩頰,引她笑或引她哭,我的心緒漸次恢複了和平的狀態,同時覺得自己對丈夫的態度也有些太過分了。因為並沒有獲得什麽證據,不過是由舉動下的觀察罷了。由推測去下判決,這是難免輕率的。

但是人們一經有了這種猜疑以後,是很難打消的。在這時候,我心裏起了兩種不同的作用,一個是想絕對地否認我的猜疑,一個是想再進一步去審定他倆的關係的虛實。

如果他倆的關係是事實時,怎麽樣呢?看見那種事實時,就是我滅亡的一天!到那時節,我的心髒會碎裂,也再無生存的希望了吧。我真怕有那樣的一天到來!於是我想隻裝聾作啞,當做沒有那件事,糊裏糊塗過日子算了。但是,同時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任過去。如果是事實,那就和丈夫幹淨地離婚的好。如果沒有那件事,那我剛才的發作就是嫉妒,太對不起丈夫,隻有向丈夫謝罪,和丈夫講和,親睦如初。在這樣半信半疑的狀態中是最痛苦不過的!

對於一件可怕的事實,想看和不想看的兩種心理正在我胸中交戰。因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去探查姐姐和丈夫的舉動。我抱了彩英到姐姐房裏來,姐姐馬上把彩英接過去抱;她故意發出一種嬌音,裝出多樣的鬼臉來引彩英笑。看見姐姐的這樣無邪的態度,我又後悔不該對姐姐懷疑。異性間的交涉若帶上了有色眼鏡來觀察時,無一不是可疑的事情。我想還是我自己多疑了。

到了十點多鍾,卓民走到我的房裏來,我正在想剛才對丈夫的態度太過分了,此刻該取什麽態度。但看卓民好像沒有剛才那回事般的,還是和平日一樣滿麵笑容來向我說話。我更覺得過意不去。但我對他還是一樣地警戒,一點也不敢懈怠。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道理。我對他倆的懷疑明明已經溶解了,何以又還不放棄我的秘密的偵察呢?這是何等的矛盾啊!這是因為有別一個理由潛伏在我的胸中,無他,即最初向姐姐求婚的就是卓民這一件事。因為姐姐拒絕了他的求婚,自己才和他結婚,由此看來,誰又敢否定卓民不在懷戀著姐姐呢。在結婚當時隻當它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件,誰也沒有預料到到今日會變為一個討厭的問題。

所以我自然會這樣想:“他原是戀愛過姐姐的人!”

一方麵覺得自己是受了一種侮辱,一方麵又默認他倆的關係是有很深的因緣。我現在不能不向大家表白一下了。我原來是個奇妒的女性,我自己也常為自己的嫉妒之深而驚駭,同時我也驚異自己何以這樣地熱愛丈夫。一般的女人說,女性生了小孩子後一切的愛都傾注到小孩子身上來,對丈夫的愛會一天天的冷淡。但這不能適用於我的身上,我還是愛丈夫比愛小孩子切,把小孩子托給了乳母或許就是一種證明。實際上我有時感覺到有小孩子的厭煩,但從沒有感覺到丈夫的厭煩。把小孩子托交乳母之後的我倆,還是一樣地沉溺於親狎的調笑,狂熱的擁抱等的低級的歡樂中。

一天一天地過去,又是夏始春餘了。不知為什麽緣故,姐姐近來十分憂鬱。從來就哭笑無常的姐姐,到了近來更多自暴自棄的動作了。

“要快為她找妥一個人家才好。”

父親這樣的主張,為她選定了好幾個候補夫婿,但是姐姐都拒絕了。姐姐的脾氣真大,誰都害怕,不敢近她,譬如阿喜,連看見姐姐的臉都害怕起來,所以姐姐的事情隻由母親和一個家丁去招呼。這個家丁姓顏名筱橋,是由窮苦家庭出來的。一生下來就離開了他的父母,隻和他的哥哥像喪家之犬般彷徨無依,常在街頭巷角向往來的行人討銅板,向人家討殘飯。後來我父親當總長的時候,不知由誰的介紹,他的哥哥竟得到總長室裏來當茶房。有了這個因緣,他的弟弟便收容在我們家裏了。筱橋的麵貌漂亮,體格也很魁偉,確像一個書生,但天資很鈍,雖然十分用功,在學校的成績卻非常之壞,好容易才把初中弄畢業,考了三次大學預科,都沒有入選,於是他對於學問一途絕望了,今年廿五歲了,委他去辦的事情,沒有一件做得好的。我們家中都當他是一種滑稽人物看待。他沒有何等的野心及欲望,他心地痛快的時候便高唱起京戲來。他的性格雖然遲鈍,但很爽快,這點是他能博人歡喜的長處。他對於現代所有的文藝和社會科學的書籍也很努力讀,當我初進女子中學的時候,有許多疑難的科目都請教討他來。

我的姐姐很討厭顏筱橋,但她還是承認他是個忠直親切的人。他常常一天之中給姐姐罵兩三次,他給姐姐一罵,便驚恐得像什麽似的。

“我也是個男子,何以這樣不中用!”

他常常這樣歎氣。

我的父親對於園藝有興趣,喜栽花木。筱橋常去和園丁一塊工作,弄得滿身泥巴。又叫他去買東西時,若那件東西買不到手,他決不回來,到夜深後他還在市中亂轉尋這個物件。他對事務是這樣忠誠的,所以我十分佩服他。姐姐卻討厭他的這種誠懇,她說,和那個人在一塊,精神上就不好過。

姐姐患的是什麽病還不十分明白,有醫生說是歇斯底裏症,又說是胃病,也有說是月經不調的。

天氣漸熱了,我們一家人討論起避暑的計劃來了。有一天我們正在爭論得很熱鬧的時候,郵差送了一封信來。父親接到手,才看見封麵的字,就驚叫起來:“這真是意想不到的!”

我們這時候才吃完飯,還沒有離開席位,都盡注視著父親的臉。每吃過飯,就檢看各方寄來的信件,這是他的習慣。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

父親再這樣說。他從衣袋裏取出眼鏡來戴上,然後開拆信。父親讀了信後,臉上浮出一種笑容來。父親每遇著心地快活的時候,鼻孔自然地會膨脹,雙頰上的胡須也自然會張動起來。現在他又表示出那種樣子了,我就曉得那封信是一件吉報。父親取下了眼鏡,把那封信交給母親看。

“這是老柯寄來的謝罪信。他在德國像蠻得意。他說,到底還是離不開梅筠。那恐怕是他的真心話。他希望能夠恢複從前的親戚關係。他信裏說,本來他該親自回來接梅筠去的,不過到八月間有朋友由上海來德國的,打算托那個朋友帶梅筠去。要我們預先勸勸梅筠,務必要到德國他那邊去。我早就料到他定會有後悔的一天的。真的,不過是為點小感情離開的,有什麽商量不妥的事呢?他是個男子漢,雖然有些拗執的地方,但是也該原諒原諒他。他是個少壯的外交人員,前程未可限量。”

父親雖然是對著母親說,但他像在希望姐姐也能夠聽見。當然我們也一字不漏地聽明白了。

“能夠那樣子,再好沒有了。”我當下這樣想。我們的視線一齊集到阿姐的身上。阿姐沉默著,許久許久沒有說話。

“梅筠怎麽樣?”

父親轉向著姐姐說,姐姐還是沒回答。

“我想,這是很好的事。卓民,你看如何?”

“如果梅筠能夠寬大地恕宥老柯,恢複從前的關係,那是再好沒有的事。”

卓民這時候,以作古正經的態度回答父親。

但是,看看姐姐的樣子有無窮的幽恨睨視了卓民一下,她的眼眶裏已經充蓄著淚水了。她立即站了起來,回她的房裏去了。

我真不明白姐姐為什麽這樣生氣。剛才父親也曾勸過姐姐。他的意思是,無論從任何方麵說,姐姐要回到柯家去才是正理。

“我回柯家去就是了!”姐姐怨懟著說,“不過要稍等一些時候,讓我深想一想,然後回信給他。要如何地回答他,還要讓我想想。”姐姐走了後,我們間的空氣便陰鬱起來。

“姐姐為什麽這樣的不喜歡?”我問卓民,“真莫名其妙。”但是卓民沒有話回答。

那晚上,姐姐在母親房裏談話,談到更深。我有時走過,還聽見有欷歔的泣音。我想進母親房裏去,但是母親向我使眼色,叫我不要進來。我想母親和姐姐間一定發生了什麽重大的問題。

又過了兩三天,顏筱橋護送姐姐和母親到M山避暑去了。

我們在 K山和 M山都建築有小洋房子。我們原約定到 K山去的,因為 K山許久沒有去了。今忽然變更計劃,到 M山去避暑,我覺得奇怪,心裏也有點氣不過,他們變更計劃,何以不通知我一聲呢。

他們到 M山去後,連明信片也不寄一張回來,再過了十多天,才接到母親來一封信,信裏說,姐姐的病一時不得好,還要在M山多住些時日,叫我們先赴 K山去避暑。最後還說了些顏筱橋的歹話,說他不聽差遣,說他一早起來就到遊泳池去洗澡,有時滿山走,整天在外邊,到深夜才回來,他完全沒有時間觀念,夜深二點多鍾後還走出海濱去高聲放歌,和山裏的農民們交結得非常之好,一處玩一處走,在近來又學會了騎馬,到處跑,有事情的時候,總是找不著他,像這樣過於脫落的人,實在不好用,叫我們另派一個家丁去給她們差遣。母親又說,溫阿民伶俐些,派他來吧。溫阿民是剛剛二十歲的書僮,做事敏捷,也有點技能,真是一踢三通,母親和姐姐都喜歡他。不過父親舍他不得,不能派出去。後來我極力向父親請求,才要準了派溫阿民到M山去。

第二天顏筱橋元氣頹喪地回來了。我把母親信裏所說的一一責問他,他連連點頭,一切承認了。

“是的,完全是的。”

“你為什麽整天騎馬和泅水,不做事?”

“因為我……看見心裏頭苦悶。”

“什麽事?”

“那,……那不能向姐姐說。”

他好像非常煩悶般地歎了一口氣。

又過了一個多月了,我們決意日間動身到 K山去了。我想,在赴 K山之前,須得去看看阿姐的病,於是我打算先到 M山去一趟。

“不要去吧,去看她恐怕她反為不喜歡呢。”卓民這樣地勸我勸了幾次,並且說明天就起程赴 K山。

“明天?”

我反問他。

“明天可以來得及吧。明天下半天動身,上半天把一切準備妥當。”

我聽從了丈夫說的話。他到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我在上半天留乳母看著彩英在家裏,自己到街上去采購一切必要的物品。現在買起東西來,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有了小孩子,買的東西就不知多了多少。其中有來不及的東西,就是我所常服的藥丸的配製和為彩英特製的汗衫,店裏頭的人說,要到傍晚時分才做得好。但是到晚上不能趕火車了,隻好延期到明天去了。因為延了期,下半天就有空,我想,在赴 K山之前,總該去看看阿姐,不然她會怪我沒人情的。我決意到 M山去一趟,於是急急地打了電話去告訴家裏,自己便跑到車站來。

到 M山來時,已經是兩點多鍾了。我在途中想,母親和姐姐定是十分寂寞的,看見我走來了,不知要如何的歡喜。我這樣想著,自己也不禁微笑起來。

叫了一輛小轎,坐到自己的洋房子前來時,溫阿民早從裏麵走出來。

“小姐來得正好。是搭第二班的快車來的麽?”他表示出很親切的樣子,把我手中的洋傘接過去,“大家都在等你,等得心焦了。”

“怎麽?他們知道我會來麽?”我驚問他。

“是的,剛才曉得的。”

我一進門,就看見卓民的帽子和外衣都掛在一邊架子上,我駭了一跳,忙停了足。

“他也來了?”

我在這瞬間,覺得萬事都解決了般的。我立即想退腳出來。

我想,我在長年月間所懷疑的終成為事實了。他為什麽要瞞著我來看姐姐呢。

不過女性的性格是很奇妙的,在這瞬間嫉妒之念雖然很激烈,但還是不願意給他人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故作鎮靜地說:

“是的,因為買些東西,趕不上第一班的快車了。”

像是聽見了我的聲音,母親從大廳的側門走出來。

“你來了麽?”母親說話比平日格外柔和。

“來錯了麽?”

我很唐突地這樣回答母親。今天覺得母親特別可恨,恨得我真快要發眼暈了。

母親不說話了,她隻吩咐阿民出來照顧門戶。我筆直向裏麵走,走進裏麵堂屋裏來了。看見姐姐正在開留聲機,她看見我來,嫣然地笑起來。

“啊,你真來得好。”

“嗯。”

我強作笑顏去回答姐姐,因為在這時候可憎的不是姐姐而是卓民。我真恨卓民恨入骨髓了。

我正在和姐姐說話,卓民連外褲都不穿,**長僅及膝部,從裏麵——大概是姐姐的寢室——走出來。他的那樣的裝束給了我一種難堪的侮辱。

“現在開的是《天女散花》。”阿姐這樣說,“滿好聽,卓民君你喜歡聽麽?”

卓民看見我了,故意高聲地笑起來。

“真是偶然!真沒有想到我們會偶然在這裏碰到。我因為有點急事要來 H州看一個友人,留了條子在家裏給你,你看見了麽?到了 H州就順腳到這裏來了。殊不料你也來了。天下真有偶然的事啊!”

“的確是偶然!”我這樣地回答他,“你也偶然吃了一驚吧。”

“我真的吃了一驚。到 K山去的改到明天起身麽?改後天?”

“我喜歡哪一天就在哪一天起身。你要住在這裏,你就在這裏也可以。 ”

“什麽意思?”

卓民完全喪失了氣力般地說。

“不要多說話了!你愈多說話,我便愈受你的欺騙!”

卓民臉色蒼白地依著門框,像石像般的了。

“為什麽這樣說?”

姐姐聲音低小地這樣說。

“姐姐的病我看沒有什麽大要緊,我就回去吧。再會,姐姐!”

我這樣說著站了起來。姐姐不敢望我,盡握著留聲機的把手,低垂著頭。

“你為什麽這樣發惱?”

這時候卓民才走前來。

“要回去一路回去吧。”

“你穿著那樣的短褲子好看得很呢!”

我這樣說了後,真想放聲大哭了。我立即跑出門口來,母親站在門口等著我。

“請你等一會,我有話要和你說。”

看見母親的臉色,我忽然又想哭起來了。

“我再沒有話要聽的了!因為你老人家已經不是我的母親了!”母親死拉著我,拉我到一間小房子裏來了。這時候的母親的臉色看去十分悲痛,這使我終生不會忘記的。

“菊筠,你知道父母如何地愛你吧?”

“那些話有什麽講頭呢!你要和我說的,還有什麽話沒有?”

我在這時候也自暴自棄起來,這樣地頂撞母親。

“你如果思念到父親,不忍叫他傷心,那你就受點痛苦也該忍耐一下。 ”

“這是什麽道理?一點不懂!”

給我這麽一搶白,母親沉默了,歎息了一會後,又靜靜地繼續著說:

“你的姐姐有身孕了!”

“姐姐有了孕?!”

我聽見這話,呼吸真要停息了。我真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因為有這個過度的吃驚,我不會發怒,也不覺悲哀了;因為一切感覺都麻痹了。

“這真是沒有方法可以挽回的事!你想要怎麽樣才好?我能夠親口去告訴你的父親麽?父親年老了,滿了六十花甲,還能夠叫他聽見這樣可怕的事麽?你曾發怒也難怪,但你也該替我設想一下。你試想想我多辛苦啊!不敢向你的父親說,又不敢對你說。和梅筠本人商量,她隻是說要死。能夠死時,讓她死了也未嚐不可,不過她死了,我們的家聲還是不能保!你和卓民離婚麽?結果還是一樣!左去不可,右去也不可,隻苦了我一個人,天天為這件事煩惱。你向我發脾氣,我也不怪你,但是給你發惱的我,你想想該怎樣做呢?菊筠,恐怕你會因這件事痛哭吧!我也一樣地曾痛哭啊!”

母親蹲到我的麵前,把臉伏在我的膝上,哭起來了。瘦小的頸項,梳著小小的髻兒的白發,給青筋絡著的瘦削的手,不盡地濕染了我的膝部的眼淚,我凝視著這些慘狀,但不會流一滴眼淚了。

“這又不是母親自己做出來的事。”我這樣安慰著母親,“姐姐做出來的事,姐姐自己擔當。”

“那你是叫姐姐去死麽?”

“那隨便她。”

“那麽家聲怎麽樣呢?父親怎麽樣呢?”

“大家受苦就是了,有甚方法!”

“那你看著那個慘狀,也忍心麽?”

“我還不是一樣受苦,我才是第一個犧牲者!我問母親,怎麽不為我設想呢?要叫我怎麽樣呢?”

“我哪裏敢叫你怎麽樣?你說的話不錯,你一個人最辛苦,所以我把我想說的話盡對你說了後,一切照你的意思辦去,隻看你的意思怎麽樣了。我們祝家是大世家,會弄至家敗人亡。也是命運上注定了的!”

母親把對這件事的裁判全權交付給被害者的我,我真不明白她的真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