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是什麽呢?這問題很難解答。我想戀愛是人類最自然的靈的發動。在幼年思慕父母,親愛兄弟,到了壯年就愛慕異性了。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違背了這個真理,悲劇就要發生了,這是很明顯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並沒有注意到!我並非絕對否認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確是罪惡。我要以此為前提把我的話述說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戀愛是今日最壞的一種社會病。父母不尊重兒女的戀愛,時常侵害媳婦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後,過的生活總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鴻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為柯是位外交人員,交際應酬比較緊,於是影響到家計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親借一千元兩千元帶回家去,母親也一點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鴻的父母突然由鄉裏走出來。柯老頭子原是個縣議會議員,因為交結官場,花了不少的錢,加以名鴻的留學用費的籌措,不單把家產變賣光了,還負了不少的債。柯老太太是個愛強的很穩健的人。姐姐對這兩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歡迎,親自帶他們去看戲,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這樣耐煩呢?

“姐姐莫非想做賢孝的媳婦麽?”我對母親說。

“能夠這樣長久下去就好。”母親笑了。但母親看見姐姐對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種嫉妒。

“對自己的母親一點不孝順,對別人就這樣盡殷勤。那個女兒忘記了她的父母了!”母親這樣地歎氣。

但我反對母親的意見。

“她因為愛丈夫才對翁姑盡孝道。一家能和和氣氣不好嗎?”

“那是不錯。但那個女兒還是漸漸地離開我們了。”

我對母親思念女兒之情雖然抱同情,但總覺得母親太不明理了。看見女兒過幸福的生活,做母親的不是也該滿足麽?不以女兒為本位,而以自己為本位去論世情,對於嫁了人的女兒仍想執行其母權,那是大錯特錯的。

“你為什麽對翁姑這樣孝順,是不是專為叫老柯看見歡喜?我這樣問姐姐。

“是的,能夠使人歡喜,心裏不是好過些麽?”

我聽了姐姐的話,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別人歡喜即是自己歡喜,這樣的思想真是偉大,這並不是勉強去向翁姑獻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異常地歡喜,他們對人說,在鄉下聽見媳婦是大家小姐,很擔心她是個嬌養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兒,竟沒有預想到是個這樣通達人情這樣賢孝的媳婦。他們老夫妻原打算出來看看即回鄉裏去的,因為看見媳婦這樣賢孝,就決意多住幾個月才回鄉裏去了。過了幾天,他們又改變了方針說,回鄉裏去太麻煩,決意在這裏永久和兒子媳婦同住了。當時姐姐也表示讚成。

但是過了一個月姐姐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了。

“姐姐,你近來為什麽總是這樣不高興?”我問她。

“和屋裏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喲!”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這樣的熱情的享樂主義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絕對地占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見麵,到了晚上回來,吃過晚飯正是年輕夫婦尋歡的時候,對著一天不見麵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說些淘氣話,或更進而握手擁抱,真是有說不盡的情話,燃不盡的情炎。年輕夫妻在這樣時候是再快樂沒有的了。

當姐姐和名鴻間的熱愛達到最**的時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氣地闖進來,這是如何的煞風景喲!

“阿鴻,回來了麽,外麵有什麽有趣的事情沒有,講點給我們聽聽啊!”這兩位老家夥驚破了他倆的熱烈的場麵,並且盡坐著說無聊的話不肯走開。他們說的盡是姐姐不中意聽的無聊話,盡是關於家庭的瑣碎的話,常常聽得姐姐打嗬欠。一次兩次尚可忍耐,稟性直情徑行的姐姐到後來終於不能忍耐了。

“請你們規定一個時間!要和名鴻談話,請規定一個時間!除規定的時間外,請不要隨便到我們房裏來!”老夫妻聽見這話,真駭得什麽似的。

“名鴻如不忙,什麽時候都可以吧。”

“不忙的時候要和我玩!”

“年輕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

“我們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兩個老人更吃驚了。他們完全不知道年輕人的心事,不知道愛的生活,他們以為夫妻不應該互相握手互相擁抱的。他們看見姐姐把夫妻間的戀愛公然宣之於口,真是從所未聞。這兩老人在年輕時怎麽樣,他們一定以為年輕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關係以外,沒有什麽東西,所以對於真的純潔的愛的生活是全沒理解的。

“算了,算了。”名鴻坐在旁邊隻好向雙方勸解。

“但是名鴻是我的兒子喲!”柯老夫人對媳婦這樣說。

“我知道他是你的兒子!不過你們不要忘記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這樣回答她。

“做媳婦的人該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麽?”

“在我沒有這樣的義務!我隻知道和丈夫相愛,和丈夫兩個人組織家庭。我對翁姑可以盡我的好意,但不能讓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

“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

“不對的,我不能當你們是我的父母,為要使我的丈夫歡喜,我才對你們盡我的好意。”

“天下哪有這樣的媳婦?太把人當傻子了!”老人們發怒了。他們無論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婦就是個當權者,他們隻想以父母的名義,不論到什麽時候都壓服兒子。

於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樣不相溶了。的確,在現代的婦人中像姐姐那樣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張,向翁姑宣戰的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柯老夫妻以為姐姐是一個狂人。他們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該絕對服從自己的。在姐姐方麵則以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幹涉。

在這時候,柯老夫妻向名鴻說要清理故鄉的債務。他們現在的生活費由我祝家補助不少了,真的連他們的舊債都要祝家為之負責麽。對於這個要求,阿姐堅決地拒絕了。

“如果是丈夫的負債,還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負債,當然不能負責的了。”

關於這一點他們兩老人對姐姐又起了誤解。原來我們東方人的習慣,父母老了是該由兒子奉養的。父母之教養子女完全像演猴戲的人教猴子演戲,目的是在使他賺錢,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隸。

現代的社會上服務的青年能夠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著父母兄弟或親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擔這個責任。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誰拒絕了這種責任不負,他就會得不孝不義的罪名。

其次的問題就是姐姐的生活太過奢侈。姐姐的都會生活由鄉下的老人看來是過分的奢侈了。他們以為人類是該穿破爛的衣服,該吃黑米飯。他們當然看不慣姐姐的生活。

到後來,柯老夫妻覺得姐姐的一言一動都很刺目。看見姐姐彈著鋼琴高聲唱歌,便以為這個媳婦完全是個異教徒。

“廚房的事一點不管,完全交給女仆,一天到晚隻在外麵玩,跑來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念什麽新聞,看什麽雜誌!”兩老人對姐姐說了不少的閑話,姐姐隻是一笑付之。

但到後來,兩老人方麵進攻得太厲害了,雙方就決裂了。在這時候,處境最困難的是柯名鴻,於是姐姐走去問丈夫的意見。

“你願意和你的父母同住,還是願意和你的妻子同住?”

“當然和你同住。不過我想對父母勸說一番,等到他們老人家明白我們年輕人的意思為止,你暫時回你母親那裏去住幾天吧。”

“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勸轉意時為止,和我暫時離婚麽?”

那時候恰好我到姐姐家裏來,看見姐姐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這樣發怒過。

“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說暫時,說永久吧!”姐姐的話完全是種最後的宣告。柯名鴻駭了一大跳,盡望著姐姐的臉。

“永久?”

“是的!我認錯了人了!你是個卑劣的人!”

“你為什麽說這樣的話,梅筠?”名鴻也激動起來了。

“你自己沒有覺著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來做犧牲的!

不錯,你算能夠答報父母的養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給人做了玩具的我怎麽樣呢?你隻認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記了妻的存在啊!”

“所以我說不是長期間,隻是暫時,等我把兩位老人家勸轉身。因為他們是頑固的老人家,還是暫時躲過他們的鋒芒,讓他們慢慢地回心轉意過來好些。所以我們暫時離開一下。”

“那不行!”姐姐斬釘截鐵地說,“你所說的理由並不能成為正當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愛,不管有暴風雨打來,有槍刀加來,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讓步的!你說,讓你敷衍敷衍父母後再講,那你不當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當我是私奔來的!那真對不起你了!”姐姐的話真是理直氣壯,名鴻的臉像染了朱般的。

“我也知道你十分愛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請求稍稍讓步。和你離開後,我還不是和你一樣的痛苦。你是聰明人,豈不知道能忍難忍之事為將來之幸福的話麽?”

“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來,“我為什麽要忍耐!為什麽要容許無理的要求!這是因為你太無信念了!自問題發生以來,我都是這樣想,我們的愛的試驗期到來了,我的心像雨後的士敏土(Cement),很堅決的了,隻看你愛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時時這樣想。 ”

“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地想,不過……”

“表現出來了!真的表現出來了!我這樣的真心愛你,我想你對我定有能使我身體中的血騰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著我倆受壓迫愈甚,這種表現也應當愈激烈。我想,看見了你的熱烈的表示,我應當如何地感謝你,如何地喜歡啊!果然表現出來了,但是結果完全和我所預期的相反!你心裏隻有你的父母而沒有我,我現在才明白了。”

“那你錯了。因為愛你,才對父母表示讓步的。”

“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蒼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這些話太迂腐了!這是在尊重功利主義時代所常用的格言:為將來的幸福,暫時忍耐,以退為進,向支配者暫時低頭。這些卑劣的格言在過去數千年間的確支配了人們的頭腦。但是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想,我們由朝至夜常常要緊張著我們的心就好了,將來怎麽樣可以不必計及,隻有現在是我們的全生命!對那樣頑固的兩老人,我為什麽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無關係的旁人!我是信賴你才和你結婚的!你對我說要為你的父母讓步,那你當我是個全無關係的旁人了!”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說法!”名鴻像跳起來般地離開了他的席位。

“是的!我明白了!”姐姐舉起手來按著名鴻,叫他坐回椅子上去。

“我告訴你我的意思吧。自這個問題發生後,我就這樣想,你一定會請那兩位老人家回鄉下去,你定會向他們說:我們的生活是兩夫妻的生活,我們是有相當的知識,有相當的身份,並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們不要擾亂了我們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們的幸福,你們如不能和我們年輕人相容,那就請你們老人家回鄉下去住,你們的債務我負責償還就是了,你們的生活費我也按月寄去;你們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過不要擾亂我們夫妻的心靈,不要束縛我們年輕人的自由,不要幹涉我們的日常生活。

我想你一定會這樣對你的父母說的。他們老人家或許對於你的這樣有道理的話仍然冥頑地抵抗。但你隻要能這樣對你的父母說,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們回去不回去,我也滿意了。因為知道了你深愛我的心,同時我也會湧起一種寬大之心去恕他們老人家的冥頑。到那時候,或者我自己會提出暫時別居的方法來也說不定。”

“那不是一樣?不過有前後之差而已。”

“不一樣!你當我是和你無關係的別人,我已經明白了!”

我聽著姐姐和名鴻的爭論,覺得姐姐的議論是理直氣壯,完全對的。男性有一種共通的脾氣,即是無論哪一個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單不能視夫妻為一體,並且沒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價去待他的妻子的。縱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夠暫時把身體截分為兩半呢?平日說戀說愛,但到了萬一的關頭,就變為漠不相關的人了。世間變化難測的事無過於男女間的關係了!

自由結婚!戀愛結婚!

你們盡在發戀愛之夢,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關係一旦侵了入來,夫妻的關係就要受大大的影響了。

姐姐終於大歸了。戀愛結婚的末路如此,是誰之罪呢!互相戀愛的夫妻間也竟會發生這樣悲慘的結果。

不過,不是由戀愛結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後為你們詳細地說出來吧。

姐姐回來後,家裏忽然熱鬧起來,就中最喜歡的是母親。父親沒有說什麽話,隻對姐姐深加愛惜。我的丈夫也想盡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麗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這時候起,姐姐的臉上常浮著一種憂鬱。

又有許多有錢有地位的少爺們來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絕了。

“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這是姐姐近來所守的信條。她本來喜歡外出的,現在隻伏處在一間房子裏,或編織絨線,或習繪油畫。我看見她那樣的悲寂,覺得阿姐真是可憐。姐姐看見我倆這樣和睦,也像很羨慕。她看見我懷孕了,便買了幾部關於助產及育兒方法的書來拚命讀,準備分娩時來看護我。

“生了小孩子,我替你養育吧。”姐姐常這樣地對我說。

她有時候一連兩三天不出房門,不和家中人見麵,不分晝夜,盡睡在**。房裏不加灑掃,窗戶也隻半開著,房裏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亂著許多雜誌和小說。

“我沒有什麽,你們不要來管我。”姐姐對我們這樣說。但是過了二三日後,姐姐又完全像另變了一個人,清晨就起來,像女仆般地在灑掃,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勞。

“真可憐!患歇斯底裏症了!”卓民這樣地對我說。

有一天我到姐姐房裏來,姐姐出去了,寢被還沒折疊好,我走到她床邊,想替她疊好,忽然發見有一本日記簿在她的枕畔。這日記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偷來看。

“一月十五日……我真想再和一個人戀愛了……”

我不禁微笑起來,這完全是從前的姐姐的表現。接著寫下去的是:“陳巡閱使的蠢兒子,傲慢不自量,他說他的父親是一等文虎章……”

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個人。約隔五六行,又寫有一段文字:

“周教授,理學博士,但我不喜歡自然科學者……”

像這樣的,把凡來求婚的人一個個加以批評。最後有:“第五日……

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一類的文字。我一點不明白這些是什麽意思,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進來,樣子像很歡快的。

“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記麽!”

“嗯。”我有點不好意思。

“那是秘密的。不過,是你,不要緊。”

“這些日數是什麽意思?”

“啊啊!”姐姐笑起來了,“這是,向我求婚的人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別的女人求婚了,其間相隔的日期。有一個名人向我求婚後,還不到一星期,就和一個女明星姘起來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來是在這樣地自己消遣,——專留意這一類的事把它記起來,就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姐姐太可憐了,不禁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給頑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終身守活寡,更覺得那兩個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關於柯家的事從來不提說半句。她的內心如何想法,雖不明白,姐姐表麵上雖然決絕地和柯名鴻脫離了關係,但我猜度她對名鴻還是有幾分留戀的。姐姐像還在希望:名鴻看見她的決絕的態度,一定會走過來謝罪,並且馬上送那兩個老山猴回鄉下去,那麽她也可以消氣了。但是姐姐終於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鴻也不通知我們家裏一聲,赴德國漢堡當領事去了。我覺得柯名鴻真太豈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個大驚。

自柯名鴻走後,姐姐的態度和性情愈變愈厲害了。有時候極端的急躁,有時候極端的沉默,有時靚裝外出,東走西跑,有時盡躲在房裏兩三天不見人。總之,比以前更變為神經質的了。譬如當她外出的時候,會向人這樣說:“這件衣服不太華麗了麽?離了婚的女人不該穿這樣華彩的衣服吧?”

她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這樣神經過敏的,怕人看輕她是被離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說:“恐怕有人會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離了婚的女人是沒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終說這一類的話。有一次有個歲數超過了四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觀了,整天睡在**不起來。

“我的青春已經完了的喲!”

單是這樣的悲歡還不要緊,但她的性情也漸漸地乖僻起來了。本來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她總是作惡意的解釋。譬如吃飯的時候,如果女仆先來請我時,她就要生氣不到食堂裏去的。

“我是寄人籬下的喲!”

對於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著實地擔心。

“被離了回娘家來總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贅到這裏來後,有時回到梁家去,他們對我總是生生疏疏的。”卓民這樣說。於是我們商量決定盡我們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漸漸地膨脹起來了。每進洗澡間裏,就看得見自己身體一天天地在變化。我真覺得奇怪,我這腹中竟容納得下總有一天會走到世間裏來的小生命。

年輕的我對於人生的大秘密還不十分了解。老實說,我在分娩後才覺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親了。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小孩子來,至今還是一點不明白。

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不能不在此稍說一說,就是夫妻為什麽會生小孩子的問題。一想到由人類的享樂,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兒,我們就不能不懷疑自己的生存的意義了。我們真的是全為製造相續者而相接觸的麽?

享樂!享樂!有以青春的享樂為自然的性之發動而加以讚美的人嗎?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樂當作一種美而輕輕看過麽?

所謂新婚之歡樂,所謂蜜月之樂歡,其實都給放縱的無節製的**糜爛了。在這時候過的是近於獸的生活,人類的最**的生活,夫妻間一生的惡習慣就在這蜜月期中規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這樣無節製的**在肉體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無節製地繼續下去。妻子看見丈夫不愉快的時候或是丈夫看見妻子精神疲倦的時候,就會有一方要求到這種享樂上去,一切空虛的時間盡費於這種享樂上了。不過有時候看見自己的樣子太醜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詛咒對方。都覺到兩人的前途實在可危,但仍然丟不開那種享樂。

由這種頹廢的享樂就變成了自己的兒女,這豈不是奇怪的現象麽?

愛不是享樂,享樂隻是愛的表現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誤信這種享樂就是愛,和誤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們一樣的錯誤。

新婚當時的惡習慣在我懷孕後仍然繼續著。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個大變化。我希望早日能脫離這種享樂的惡習,這種欲望一天天的強烈。當然在這期間中,因為腹中有了一個生命,所有營養料都給它奪取去了,我的肉體就一天天地瘦削起來。

一方帶有送一個新生命到這地麵上來的偉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惡習慣,想到這點就深感著一種侮辱。我常把這痛苦告訴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對他的愛衰弱了。他說因為一個胎兒,夫妻的愛情就漸次衰落,這是極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願多說關於性欲的話。但是這個大問題若不能解決,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謎也就不能解決。因為我的生涯是給這種可詛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結婚之前,已經和多數的女人發生了關係。他也和現代一般的人們一樣,不當享樂的惡癖是種罪惡;也和中國人之吃鴉片同一樣道理,一染了這種惡習慣,便終身不能改了。

現代社會又有這種醜惡的設備,有娼樓,有娼妓,有錢的閑人也可以行多妻主義,娶三妻四妾,而社會竟容許這些惡習慣而不加以製裁。他們自稱為上流階級的人也不以此種秘密為可恥,一天天的沉溺下去。

現代社會差不多是專為這些有錢的,所謂上流人物的享樂而組織的;他們在這種齷齪的社會裏受夠了訓練,染了許多惡習,娶了妻之後,就把這些惡習慣加到妻的身上來。

有許多人提倡禁煙禁酒。我真懷疑基督和孔夫子為什麽不更具體地提倡節製性欲呢?總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滿足是事實。我和他之間漸漸不圓滿了。為要使丈夫歡樂,我不知忍從了多少痛苦。我不願因無聊的瑣事使我倆過不愉快的日子,並且我對丈夫的純潔的愛實在一點沒有變化,就連我自己也驚異何以愛丈夫如是之深。同時我又覺著一種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塊兒的時候便感著痛苦,然而一天不見丈夫的麵在夜裏又睡不著。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無論遲至過了十二點鍾,也一定回來,決不在外麵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國公司交涉關於無線電的事項,不能不在那邊住三四天。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兩次電話去問他的情形。

“今夜裏能回來?”

“今天不行,事情還沒有了。”

“今夜裏還不能回來麽?”

“還要等兩天才辦得好。”

“那樣無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趕快辭職吧!”

母親和姐姐看見我這樣情急,都笑了起來。有時姐姐代我打電話去揶揄卓民。

果然過了三天,卓民很歡快地回來了。他以從未曾有的熱烈的表情走過來擁抱我,向我的臉上狂吻。我三四天來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

“我近來變成一個參禪的老和尚了。”卓民撫摸著我,笑對我說。給他這麽一說,又覺得他太可憐,對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臨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終於產出一個小女兒來了。看見睡在我身旁頻頻地在打噴嚏的,像小猴兒般的動物,我覺得真是一種奇跡,並非現實。

“這是由我的腹裏產出來的女兒麽?”

我就這樣地做了人的母親了。我真想不出是什麽道理來,往後我要怎麽樣去做母親呢?

在產褥期中,一切都很順利地過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歡慰中,我漸漸恢複了我原來的身體。我的嬰兒——取名彩英——也漸次由猴樣子變成人樣子了。她睜開可愛的眼睛,微笑著吸奶。

養育小孩子真是麻煩不過的事情,喂奶的時候要解開胸脯,要改換坐位,要翻轉身,在我是十分厭煩的,還要換尿片子,要洗澡,怕她傷風,又怕她的湯婆子過於熱了;有眼糞的時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瀉青糞的時候又要給小兒片她吃。養育一個小孩子的母親的辛勞,真是非一般無經驗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快樂,這就是喂乳時候的心情,柔軟的嘴唇緊觸著我的肌肉,軟滑的**給嬰兒的舌尖舔吸著時的心情,覺得她所吸的並不是乳汁而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之力。過後,她急睜開一對小眼睛盡注視著我,潛伏在她的眼中的美麗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長起來。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問母親。

“母親從前也覺得我可愛過麽?”

“那當然啊。”母親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歡喜的表情回答我。

“母親從前雖然愛我,怕趕不上我現在愛彩英的程度吧。”

“傻孩子!”母親按著胸口笑起來了,“誰都有那樣的感想吧。不養育小孩子,不會知道父母之恩的。”

“的確!所以我這樣想,……”

“想什麽?”

“我想起柯家的兩位老人來了。從前以為他們過於頑固了,但是做了母親,才知道做父母的人,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想看見自己的兒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兒女的。”

“這也是道理的話。”母親也像很認真地說。

熟讀了助產婦和育兒法的書的姐姐,由那時候起,不常到我房裏來了。有時候我感著寂寞,去請姐姐到我房裏來談談,她很高興地走了來,但坐不到一會,又別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時候又很高興般地走到我的枕邊來,不論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瑣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為我開留聲機,或說些關於音樂文藝的話給我聽。

“我自己心地不佳,並不是對你冷淡喲。你要原諒我才好。你該知道我是個可憐人!”

姐姐無緣無故又酸楚起來,在流眼淚了。我想,她的歇斯底裏症又發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歡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輕輕地揭開我的蚊帳,走前我枕邊來。

“少奶奶,你該到少爺房裏去睡了。”

“什麽道理?”我笑問她。阿喜今年才十七歲,完全還是個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調笑,我想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是不是少爺向你說了什麽話?”

“不。對我沒有說什麽。……”阿喜話題沒有說完,又出去了。這個婢女是我親手招來的。我在學生時代有一次去看電影,看見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時候她才十三歲,看她的樣子太可憐了,走前去問她為什麽哭得這樣傷心。據說,她的父親在一家公司裏當雜差,給公司解雇了就把這個小女兒送到家小茶館裏當灶下婢。她受不過主人的虐待才逃出來的。我聽見她的話,不禁起了同情,回來就和母親商量,領了回來,父親派她專管院子裏的花木。她從小有了許多勞苦的經驗,對於社會的黑暗方麵十分知道。因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離開我。她的心目中隻有我一個人,她以為在這世界中,再沒有比我更偉大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美麗的女性,再沒有比我更賢明的女性了。她這種偏信,常常使我發笑。她有時候因為我的事,連和我的母親或姐姐衝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調笑,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憤恨的眼神睨視了卓民好一會。

過兩三天,阿喜又走來向我說:

“少奶奶,我請求你,務必快些去和少爺同一間房子住。”

“什麽道理?”我再問她。“不要緊的,你說吧。”

“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滿貯著淚珠,她極力忍耐著,不使它流下來。

“我不能說。”

“為什麽不能說?”

“那是因為關於大小姐的話。”

“啊呀!你說我的姐姐麽?到底什麽事?”

我不期而然地說了這一句,同時丈夫和姐姐近來的態度浮到我腦上來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對你說。”阿喜說著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

“你不該瞎說。這些事不比別的,你怎麽會說出這些話來?”我像責叱她般地說了。但我的聲音已經戰栗得厲害了。但也隻好這樣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夠安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