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來迎她的是吉叔的兒子保璿,今年四歲了。其次出來的是章媽。章媽說,吉叔在學校還沒有回來。章媽又說,叔母吃過了中飯說頭暈,回房裏去午睡去了。章媽最後問她吃過了中飯沒有。
“謝謝你,我吃過了來的。”保瑛攜著保璿的手跟著章媽達到會客廳裏來了。廳壁的掛鍾告訴她午後一點半了。
“姊姊今後住在我們家裏不回去麽?”保璿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時,常到保瑛那邊去耍,今見保瑛來了,靠在保瑛懷裏像靠在他母親懷裏一樣的親熱。
“是的,璿弟!以後我們常在一塊兒。你喜歡麽?”
“啊!喜歡,太喜歡。比媽媽還要多的喜歡你。媽媽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聽,瑛姑娘!他那張嘴真會騙人愛他。”章媽和保瑛同時的笑了。
“瑛姑娘,你今年多少歲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樣多歲數,章媽?”保瑛臉紅紅的。
“無論誰看來都要猜你是十七歲。至少十七歲!”
“十五歲喲,章媽,我是年頭——正月生的;才滿十四歲喲。”保瑛同時感著近來自己身體上有了生理的變化,禁不住雙頰緋紅的。
“我不信,隻十五歲?”
“真的瑛兒今年才十五歲。”裏麵出來的是吉叔母——歲數還在二十五六間的年輕叔母。叔母的臉色始終是蒼白的。行近來時,額下幾條青色的血脈隱約的認得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神經質的人。
“章媽說你頭暈,好了些嗎,叔母?”
“中飯後睡了一會兒,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麵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插入髻裏去搔癢,一麵在打嗬欠。打了嗬欠後,她說:
“學校的用書你叔父都代你買了。你的房子章媽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璿兒同一個房子。房子在我們寢室的後麵,和你叔父的書房相聯,是很精致的,方便讀書。璿兒,你不帶瑛姊到你們房裏去看看?”
中廳兩側是兩大廂房,近門首的是章媽的寢室,那一邊才是叔母的寢室。大廂後麵有兩個小房子。其實一間大房子,中間用木牆分截作兩間小房子。章媽寢室後麵的:一間是廚房,一間是浴室。叔母寢室後麵的:一間是叔父的書房,一間是保瑛和保璿的房子。廂房的門和廳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書房同一個出入的。經過書房,再進一重木牆的門就是她的房子了。書房的門正在中廳的屏風後的左隅。木牆門上掛一張白布簾,就是書房和保瑛保璿的房間的界線了。
保璿轉過屏風後,早跑進書房裏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過來,隻有章媽向對麵的廚房裏去了。書房裏的陳設很簡單,靠窗一個大方桌;桌前一張藤椅子。近門首的壁下擺著一張茶幾,兩側兩把小靠椅。靠廂房的方麵靠壁站著兩個玻璃書櫥。木牆的門和書櫥的垂直距離不滿五寸。接近大方桌靠著木牆擺著一張帆布椅。大方桌上麵,文具之外亂堆著許多書籍。
“叔父不是在書房裏歇息?”
保瑛看了書房裏的陳設,略放心些。
“不。他早晨在這裏預備點功課。晚上是很罕到書房裏來的。就有時讀書也在廳前,或在我的房裏。”
保瑛的房裏的陳設比較的精致,靠廂方麵的壁,麵著窗擺著一張比較寬闊的木榻,是預備她和保璿同睡的。榻裏的被褥雖不算華麗,也很雅潔的。靠窗是一張正式的長方形的書台。叔母告訴她,這張台原是叔父用著的,因為她來了就換給她用。靠內壁也有一個小玻璃書櫥。書櫥和寢榻中間有一台風琴。這風琴給了保瑛無限的喜歡。書台的這邊靠著木牆有一張矮藤桌和矮藤椅,藤桌上麵放著許多玩具。近木牆門口有一小桌,桌上擺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裏坐了一會,同喝了幾杯茶,章媽跑進來說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簡單的——一個大包袱,一個藤箱子。
“瑛姑娘來了麽?”保瑛和叔母坐在廳裏聽見吉叔父問章媽的聲音。
“回到家裏來,第一句就是問我來了沒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親所說的那樣可怕的人。”保瑛尋思著要出來,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進廳前來了。
晚餐的時候,一家很歡樂的圍著會客廳的長台的一端在吃稀飯。地方的習慣,早午兩餐吃飯,晚上一餐不論如何有錢的人家都是吃稀飯的。幾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親家裏就講究得多了。
“歲月真的跑得快。我還在中學時代,瑛兒不是常垂著兩條青鼻涕和一班頑皮的小學生吵嘴麽?你看現在竟長成起來了。”
“啊啦!叔父真會說謊。叔父在中學時代,我也有九歲十歲了,那裏會有青鼻涕不拭幹淨給人看見。”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雙頰飽和著鮮美的血,不易給人看的兩列珍珠也給他們看見了。鮮紅的有曲線美的唇映在吉叔父的視網膜上比什麽還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璿很新奇的緊跟著瑛姊要和她一塊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滾了幾滾,很疲倦的睡著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隻有章媽還在保瑛的房裏自言自語的說個不了。她最先問保瑛來這裏慣不慣,其次問她要到什麽時候才回婆家去。保瑛最討厭聽的就是有人問她的婆家;因為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著足,戴著竹笠,赤著身的姿態,就很厭惡的在她眼前幻現出來。章媽告訴她,吉叔父對我們是正正經經的,臉色很可怕,但對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說多笑。章媽又告訴她,他們是很風流的,夜間常發出一種我們女人不該聽的笑聲,最後章媽告訴她說吉叔父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章媽去後,保瑛暗想吉叔父並不見得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對自己的態度很懇切的,無論如何叔父今天是給了我一個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臉色說是白皙,寧可說是蒼白,高長的體格。鼻孔門首蓄著純黑的短髭。此種自然的男性的姿態在保瑛看來是最可敬愛的。
“媽!媽媽!”保瑛給保璿的狂哭驚醒了。保璿睡醒時不見他的母親,便狂哭起來。
“璿弟,姊姊在這裏,不要怕,睡罷,睡罷。”保瑛醒來忙拍著保璿的肩膀。保璿隻是不理,還是狂哭不止。
“啊,璿兒要媽媽,要到媽媽**睡。去,去,到媽媽那邊去。”叔父聽見保璿的哭聲跑了過來。
辮髻微微的鬆亂著,才睡醒來的雙目也微微的紅腫,純白的寢衣,這是睡醒後的美人的特征。這種嬌媚的姿態由燈光的反射投進吉叔父的眼來,他禁不住癡望了保瑛片刻。給叔父這片刻間的注意,保瑛滿臉更紅熱著,低了頭,感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