怙兒的來曆的秘密,不單她一個人知道,她的丈夫當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為了種種的原因,終不敢把這個秘密說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產係,她的母親生了她後僅滿一周年,又替她生了一個弟弟。她的父親是個老而且窮的秀才,從前也曾設過蒙塾為活,現在受著縣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壓迫,這碗飯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父親的家計是無雇傭乳母的可能。她的母親隻好依著地方的慣例,把她送到這農村來作農家的童養媳了。
魏媽——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親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國璿算是村中數一數二的豪農。魏翁太吝嗇了,他的精力的耗費量終超過了補充量,他的兒子——保瑛的丈夫——生下來不足半年,他就拋棄他的妻子辭世了。
丈夫死後的魏媽,很費力的把兒子泰安撫育至三周歲了。泰安斷了奶後,魏媽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親有姊妹的關係,聽見要把保瑛給人家做童養媳;所以不遠五六十裏的山路崎嶇,跑到城裏去把保瑛抱了回來。在那時候才周歲的保瑛,嫁到了一個三歲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媽的乳至兩周歲也斷了奶。魏媽在田裏工作時,他們一對小夫妻的鼻孔門首都垂著兩條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這種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繼續至保瑛七歲那年,段翁夫婦才接她回城去進小學校。魏媽對保瑛的進學是始終不讚成的,無奈段翁是住城的一個紳士,拿義務教育的艱深不易懂的名詞來恐嚇她,她隻得聽她的童養媳回娘家去了。但魏媽也曾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保瑛到十六歲時要回來和她的兒子泰安成親。保瑛住娘家後,每遇年節假期也常向平和的農村裏來。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進了縣立的初等小學校,初等小學校畢業後再進了高等小學校。保瑛十四歲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學校畢業了。
這八年間的小學校生活是平淡無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變化。高等小學畢業後的保瑛姊弟再升進中學否,算是他們家庭裏的一個重要問題了。
“姊姊,你就這樣的回家去,不再讀書了麽?”保珍當著他的父母麵前故意的問保瑛。
“夠了,夠了。女人讀了許多書有什麽用!還是早些回魏家去罷。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來總嘮嘮叨叨的歎息說著她家裏沒人幫手。”
褲腳高卷至膝部,赤著雙足,頭頂戴著一塊圍巾,肩上不是擔一把鋤頭就擔一擔糞水桶:這就是農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農村去,看見了會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脫離女學生生活,回山中去度農婦生活,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了。
“教會的女子中學要不到多少費用,就叫姊姊進去罷。”
“再讀也不能畢業了。姊姊十六歲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學的程度盡夠人受用了,不必再讀了。”段媽還是固執著自己的主張。
“不畢業有什麽要緊!多讀一天有一天的智識!”保瑛惱著反駁她的母親。
“她既然執意要讀,就由她進教會的女中學罷。基督教本來信不得的,但有時不能不利用。聽說能信奉他們教會的教條的學生們,不單可以免學費,還可望教會的津貼。你看多少學生借信奉耶穌教為名博教會的資助求學。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來居然的自稱學士,在教會的男女中學兼課,月薪六十五塊大洋!大洋喲!他在 H 市的教會大學——濫收中學畢業生,四年之後都給他們學位的大學——四年間的費用完全由教會供給。他們心目中隻知道白燦燦的銀,教會資助他們的銀,所以不惜昧著自己的良心做偽善者。其實那一個真知有基督的。他們號稱學士又何曾有什麽學問!普通科學的程度還夠不上,說什麽高深學問!但他們回來也居然的說要辦大學了。真是聾子不怕雷!這些人的行為是不足為法的,不過你們進了教會的學校後,就不可有反對耶穌教的言論,心裏不信就夠了,外麵還是佯說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會的津貼。這就是孟夫子所說‘權’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才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過來——差他家的章媽過來問瑛兒可以到她家裏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麽?她說瑛兒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裏去住,她家離教會和學校不遠,日間可以上課,早晚就替她看顧小孩子。”
“有這樣好的機會,更好沒有的了。瑛兒,你願意去麽?”
“…… ”含笑著點點頭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統關係不是“嫡堂”,“從堂”這些簡單的名詞可以表明的了。他們的血統關係是“他們的祖父們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
“聽說吉叔是個一毫不苟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滿臉枯澀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氣了。他對你有說得過火的話,你總得忍耐著,吉叔母倒是個很隨和的人,她是個女子師範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學習學習。”保瑛初赴吉叔家時,她的母親送至城門首再三的叮囑。
“吉叔父——叔父兩個字聽著像很老了的,聽說他隻三十三歲,那裏會像有須老人般的難說話。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擔心的是吉叔父。
“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見他罷,我隻和章媽和叔母說話。”
吉叔的住家離城約五裏多路,是在教會附近租的一棟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會和學校還有半裏多路。禮拜堂屋頂豎立著的十字架遠遠的望見了。學校的鍾樓也遠遠的望見了。人種上有優越權的白人住的幾列洋樓遠遠的望見了。在中國領土內隻許白人遊耍,不準中國人進去的牧師們私設的果園中的塔也遠遠的望見了。最後最低矮的白人辦的幾棟病室也遠遠的望見了。經白人十餘年來的經營,原來是一塊單調的河畔衝積地,至今日變為一所氣象最新的文化村了。
“科學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學校的理科教員都在謳歌科學之力的偉大。但吉叔一般人說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懷著這個疑問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