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我不上學去了。我隻在家裏,叔父早晚教我讀英文和國文就夠了。”保瑛由學校回來,在途上忽然的對吉叔父說。

“為什麽?”吉叔父翻首笑問著她。她臉紅紅的低下頭去避他的視線。

“她們——同學們太可惡了。一切刻毒的笑話都敢向我說。”

“什麽笑話呢?”吉叔父還是笑著問。他一麵想身體發育比一般的女性快的保瑛,在一年級的小兒女們的群中是特別會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學們的羨妒。

“你不想學他種的學科,就不上學也使得。”

“數學最討厭喲。什麽博物,什麽生理,什麽地理,曆史,我都自己會讀。就不讀也算了。我隻學英文國文兩科就夠了。”

“不錯,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數學。高等小學的數學盡夠應用的了。”

“…… ”保瑛想及她們對她的取笑,心裏真氣不過。

“她們怎樣的笑你?”吉叔父還是笑著問。

“叔父聽不得的。”保瑛雙頰發熱的隻回答了一句。過了一刻,“真可惡喲!說了罷!她們說我讀什麽書,早些回去擔鋤頭,擔大糞桶的好。”保瑛隻把她們所說的笑謔中最平常的告訴了叔父。

她們笑她,她和叔父來也一路的來,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兩夫婦般的。她們又笑她,學校的副校長和異母妹生了關係的醜聲全縣人都知道了;段教員是個性的本能最銳敏的人,有這樣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輕輕的放過麽?副校長和段教員難保不為本教會的雙璧。

保瑛是很潔白的,但她們的取笑句句像對著她近來精神狀態的變化下針砭。她近來每見著叔父就像有一種話非說不可,但終不能不默殺下去;默殺下去後,她的精神愈覺得疲倦無聊,她有時負著璿弟在門首或菜園中躑躅時,叔父定跑過來看看保璿。叔父的頭接近她的肩部時,就像有一種很重很重的壓力把她的全身緊壓著,呼吸也很困難,胸骨也像會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氣候,漸趨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來,跑到廚房窗下的菜圃中躑躅著吸新鮮空氣。近牆的一根晚桃開了幾枝紅豔的花像對著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采折幾枝下來。

“采花嗎?”

保瑛忙翻過頭來,看叔父含著雪茄也微笑著走進菜圃來了。

“叔父!桃花開了喲!”她再翻轉頭去仰望著桃花。

“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喲!明後天怕要滿開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後吹進鼻孔裏來。她給一種重力壓著了,不敢再翻轉頭來看。處女特有的香氣——才起床時尤更濃厚的處女的香氣,給了他一個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著的一枝摘下來了。

“那朵高些兒。叔父,過來替我摘下來。”

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擲向地下,蹬著足尖,伸長左手探采那一枝桃花。不提防探了一個空,身體向前一閃,忙把右臂圍攬了保瑛的肩膀。他敵不住她的香氣的**,終把她緊緊的抱了一會。

廚房的後門響了。章媽的頭從裏麵伸出來。保瑛急急的離開吉叔父的胸懷,但來不及了。章媽看見他和她親昵的狀態,把舌頭一伸,退入廚房裏去了。

“對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著她低著頭急急的進屋裏去。保瑛經叔父這一抱,久鬱積在胸部的悶氣像輕散了許多。

那晚上十二點鍾了。保瑛還沒有睡,癡坐在案前望洋燈火。叔父在叔母房裏的笑聲是對她的一種最可厭的**。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種笑聲竟引起了她的一種無理由的妒意。

“我還是回母親那邊去吧,我在叔父家裏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這家裏不犯罪就要鬱悶而死了——真的能死還可以,天天給沉重的氣壓包圍著,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頭腦一天一天的固結;比死還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認他是有意的。那麽對他示同意,共犯罪麽?使不得,使不得,這種罪惡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緊,叔父在社會上的名譽是要破產的。走嗎?我此刻舍不得他了。”

自後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對著叔父像會說話般的——半惱半喜的說話般的。

“有一種怪力——叔父有一種怪力吸著我不肯放鬆。"保瑛身體內部所起的激烈的搖動的全部,在這一個簡短的語句中完全的表示出來了。她幾次想這樣的對他說,但終沒有勇氣。她近來對叔父隻有兩種態度:不是紅著臉微笑,就沉默著表示她的內部的不滿和恨意。但這兩種態度在吉叔父眼中隻是一種**。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識丁的牧童作伴侶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結了婚的——生下來一周年後和他結了婚的,我是負著有和他組織家庭的義務了。社會都承認我是他的妻了。禮教也不許我有不滿的嗟歎。我敢對現代社會為叛逆者麽?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離開這野蠻的,黑暗的社會到異域去。”保瑛每念到既聯姻而未成親的丈夫,便感著一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