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手握了尖刀柄,掂了兩掂,冷笑一聲,緩緩的伸進衣襟底下,插在板帶裏。背了兩手,繞著戲園子後牆走。但聽得一陣陣的鑼鼓絲弦之聲,跳過了牆頭來。胡同裏兩個人力車夫,有氣無力的拉著車把,悄悄過去。那電杆上的路燈,照著這車篷子上一片白色,猛可的省悟,已經是下雪了。在空中燈光裏,許多雪片亂飛,牆裏牆外,簡直是兩個世界。心裏估計著戲館子裏情形,兩隻腳是不由自己指揮,隻管一步步的向前移著。走上了大街,看那戲館子門口,層層疊疊的車子,還是牽連的排列著。在雪花陣裏,有幾叢熱氣,向半空裏紛騰著,那便是賣熟食的擔子,趁熱鬧作生意。走到那門口,斜對過有一家酒店,還有通亮的燈光,由玻璃窗戶裏透出來。隔了玻璃窗戶,向裏張望一下,坐滿了人,也就掀了簾子進去。找個麵牆的小桌子坐著,又要了四兩酒,慢慢的喝著。一斜眼,卻看到劉經理的汽車夫,也坐在櫃台旁高凳子上獨酌,用櫃台上擺的小碟子下酒。於是把身子更歪一點,將鴨舌帽更向下拉一點,免得讓他看見,但是這樣一來,酒喝的更慢,無心離開了。
不多一會,卻見宋子豪搶了進來,向汽車夫笑道:“好大雪。李四哥辛苦了。”汽車夫道:“沒什麽,我們幹的是這行,總得守著車子等主人。有這麽一個喝酒的地方,這就不錯了。你怎麽有工夫出來?喝一杯。”宋子豪道:“我特意出來告訴你一句話,你喝完了還把車子開到後門口去等著。”汽車夫道:“戲完了,當然送楊老板回家。”宋子豪道:“事情還瞞得了你嗎?”說著,低了聲音,嘰咕一陣,又拍拍汽車夫的肩膀,笑著去了。
二和看到,心裏卻是一動。等著汽車夫走了,自己也就會了酒賬,繞著小胡同,再到戲館子後門去。這時,那汽車又上了門。車子是空的,大概汽車夫進去了。於是站在斜對過一個門洞子裏,閃在角落裏,向這邊望著。這已是十一點多鍾了,胡同裏很少雜亂的聲音,隔著戲館後牆,咿唔咿唔,胡琴配著其他樂器,拉了《夜深沉》的調子,很淒楚的送進耳朵。在這胡琴聲中,路燈照著半空裏的雪花,緊一陣,鬆一陣,但見地麵上的積雪,倒有尺來厚。胡同裏沒有了人影,隻是那路燈照著雪地,白光裏寒氣逼人。一會兒工夫,戲館子裏《夜深沉》的胡琴拉完了,這便是《霸王別姬》的終場。二和料著月容快要出來,更抖擻精神注視著。
十分鍾後,鑼鼓停止,前麵人聲喧嘩,已是散了戲。不多一會,那後門呀然開著,汽車夫先出來了,上車去開發動機,嗚哧哧響著。又一會,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出來了,他扶著車低聲道:“我坐那乘車行裏的車子,陪太太回去。你把這乘車子,送楊小姐到俱樂部去。你先別言語,隻說送她回家,到了俱樂部,你一直把車子開到院子裏去。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汽車夫道:“經理什麽時候去?”那人道:“不過一點鍾。蔣五、趙二都會在那裏等著的,他們會接楊小姐下車。說好了,我們打一宿牌。記住了,記住了。”說畢,那人又縮進門去。二和看定了,那人正是劉經理。心想:“這樣看起來,月容還沒有和他妥協,他這又是在掘著火坑,靜等著月容掉下去呢。”
以後,又不到十分鍾,一陣人聲喧嘩,燈光由門裏射出來,四五個男女,簇擁著月容出來。月容一麵上車,一麵道:“怎麽我一個人先回去?下著大雪呢,你們和我同車走不好嗎?”卻聽到黃氏道:“宋三爺有事和館子裏人接洽,走不了。後台有人欠我的錢,好容易碰著了,我也得追問個水落石出。”這樣解釋著,月容已是被擁上了車。車子裏的電燈一亮,見她已穿著皮領子大衣,在毛茸茸的領上麵,露出一張紅彤彤的麵孔,證明是戲妝沒洗幹淨。口裏斜銜了一支綠色的虯角煙嘴子,靠了車廂坐著,態度很是自得。喇叭嗚地一聲,車子走了,雪地裏多添了兩道深的車轍。
二和走出了人家的門洞,抬頭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語地道:“她已經墮落了。隻看她那副架子,別管她,隨她去罷。”對那戲館子後門看看,見裏麵燈火熄了大半,可是還是人影亂晃。於是歎了口氣道:“她怎麽不會壞!”
低了頭緩緩走著雪路,就走上了大街,卻見宋子豪口銜了煙卷,手提了胡琴袋,迎頭走來。雖然他不減向來寒酸樣子。頭上已戴了一項毛繩套頭帽,身上披著麻布袋似的粗呢大衣,顯是兩個人了。二和迎上前,叫了一聲三爺。他站住了,身子晃了兩晃,一陣酒氣向人撲來。問道:“丁老二,那盆冷水沒有把你潑走?你又來了?”二和道:“大街上不許我走路嗎?”宋子豪道:“你用了劉經理五六百塊錢,你這小子沒良心,還要搗亂。我告訴你,軍警督察處處長和劉經理是把子,今天也在這裏聽戲。你先在園子後門口藏藏躲躲,沒有把你捆起來,就算便宜了你,你還敢來?可是,人家這會兒在俱樂部開心去了。你在這裏冒著大雪,吃什麽飛醋?哈哈哈。”說著,將二和一推,向前走了。
二和站在雪裏,呆了一會,忽然拔開步來。徑直就向前走。約有半小時之久,已是到了所謂的俱樂部門口。一幢西式樓房,在一片雲林子矗出。樓上有兩處垂下紅紗簾子,在玻璃窗內透出燈光。正遙遠的望著呢,那院子門開了,閃出兩條白光,嗚嗚的喇叭響著,一輛汽車開出來了。那汽車開出了門,雪地裏轉著彎,很是遲緩。在暗地裏看亮處,可以看出裏麵兩個人是蔣五和趙二,他們笑嘻嘻地並排坐著。這輛車子呢,就是劉經理私有的。車子轉好了彎,飛跑過去。輪子上卷起來的雪點,倒飛了二和一身。立刻俱樂部門口那盞燈熄了。這時離著路燈又遠,霧沉沉的,整條胡同在雪陣裏。
二和見門口牆上小窗戶裏,還露著燈光,便輕輕移步向前走去,貼了牆,站在窗戶下靜靜聽著。有人道:“有錢什麽也好辦。登台第一宿的角兒,劉經理就有法子把她弄了來玩。”二和聽了,一腔怒氣向上湧著,右手就在懷裏抽出刀來,緊緊握著,一步閃到胡同中間。正打量進去的路線,卻見樓上窗戶燈光突然熄滅,隻有一些微微的桃色幻光,由窗戶裏透出。再向四周圍看,一點聲音沒有,也不看到什來東西活動,雪花是不住的向人身上撲著。他咬了牙,站在雪地裏發呆。不知多久,忽然當當幾聲大鍾響由半空裏傳了來,於是想到禮拜堂的鍾,想到臥病在教會醫院裏的老娘,兩行熱淚,在冷冰的臉上流下來。當,當,遠遠的鍾聲,又送來兩響,那尾音拖得很長,當的聲音,變成嗡的聲音,漸漸細微至於沒有。這半空裏雪,被鍾聲一催,更是湧下來。
二和站在雪霧裏,歎了口長氣,不知不覺,將刀插入懷裏,兩腳踏了積雪,也離開俱樂部大門。這地除他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冷巷長長的,寒夜沉沉的。抬頭一看,大雪的潔白遮蓋了世上的一切,夜深深地,夜沉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