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湊近一點看去,上麵果印著今日是登台第一晚,先哼了一聲,接著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王傻子緩緩的回向街上看了一看道:“今天天氣很冷,也許要下雪。我敢說她今天上台,上不了滿座。”二和端著酒杯子,隻管向那戲單子看著,也沒作聲。這戲單子勾引不了他聽戲,倒是很能勾引他喝酒。雖然王傻子的酒量很好,二和也並不用他勸進,一杯又一杯,隻管向下喝去。王傻子喝著酒,口裏還不住嘰咕著。因道:“咱們雖都是窮骨頭,可是誰要在咱們麵前擺出闊人架子來,咱們還真不能受!盡管讓他有錢,咱們不在乎。我要是不願意,你就出一萬塊錢,想買我院子裏一塊磚頭,我也是不賣的。”

二和把一壺酒都斟幹了,還提起壺來向杯子裏滴上幾滴,然後使勁向桌上一放,啪的一聲響著。瞪了眼道:“姓劉的這小子,拿出四五百錢,要我在他麵前認招,不許我在他同月容麵前露臉。他捧楊月容,盡管捧就是了,他捧角還不許角兒的朋友出頭,有錢的人,真是霸道!”王傻子也把酒壺一放,直立起來,拍著二和的肩膀道:“二哥,走,咱們瞧瞧去。月容這樣的紅,看她今天是不是長了三隻眼睛!你瞧,我這裏有錢。”說著,身子一晃,掀起一片衣襟,在腰包裏一拔,掏出一遝紙卷兒來。裏麵是洋錢票銅子票毛票全有。他卷著舌頭道:“買兩張廊子票,瞧瞧她。你說叫倒好沒用,咱們就不叫好光瞧著,就是了。”這樣說時,已經搶到櫃台邊,胳膊一揮,把二和揮得倒退了幾步。橫了眼道:“酒錢該歸我付,你現在雖然比我腰包子裏還足,你可是要替老娘治病的。”二和笑道:“就讓你會賬罷,你都能憐借我老娘,難道我自己倒不管我老娘了嗎?”

說著話,自己一溜歪斜的向大街上走去,王傻子跟著來了,他就向前引路。心裏糊塗,兩條腿並不糊塗,順了一條大街走著。遠遠看到街北邊火光照耀得天色緋紅,在紅光中擁出一座彩牌坊,彩牌坊下麵,汽車、人力車排成兩條長龍。王傻子一搖頭道:“想不到這丫頭今天這樣威風。一個在街上賣唱的黃毛丫頭,有這麽些個人捧場。”二和道:“這都是姓劉的這小子邀來的。”兩人紅了眼睛,一路罵到了戲館子門口。

那兩扇鐵柵門,已關得鐵緊。在門裏麵懸了一塊黑木牌,大書客滿。王傻子道:“怎麽著?滿座了嗎?那黑牌子上寫著什麽?”二和道:“寫著客滿兩個鬥大字。”王傻子道:“你瞧著,門裏邊還站著一個巡警,真他媽的有那副架子。這樣子說,咱們就是想花個塊兒八毛的,也進去不了。”二和道:“前台不能去,咱們到後台瞧瞧去也好。我知道由後麵小胡同裏轉過去,可以轉到戲館子後門口。”王傻子道:“那就走罷。”說著,挽了二和的手臂,就向戲館子後麵走來。

這裏是一條冷胡同,東轉角的所在,有一個雙合門兒,半掩著。斜對過,正有一盞路燈,斜斜的向這裏照來,看見有個短衣人,在門裏麵守著。王傻子闖到門邊。還不曾抽腿跨門,那人由門裏伸出頭來,吆喝一聲找誰?王傻子道:“你們這兒楊月容老板是我朋友,我要進去瞧瞧。”那人道:“還沒有來昵!”王傻子在門外晃**著身體,因道:“什麽時候了?還不到園子?咱們候著,總快來了。”於是搭了二和的肩膀,在胡同裏徘徊著。看看天上,沒有一點星光,寒風由人家屋頭上壓了下來,拂過麵孔,像快刀割肉一樣,兩個人就格外走快一點,以便取暖。因之順了前後胡同,繞個大圈子。再回到戲館子後門口來,這冷靜的胡同,老遠的就可以聽到汽車響。王傻子道:“來了,咱們站到一邊看去。”說時,汽車到了門口。

汽車門正對了戲館子後門。先是月容披了皮大衣,向下一鑽,隨後劉經理也跳下了車,扶著她一隻手臂,一路走去。這時,二和被冷風一吹,酒醒了三分之二,倒是拖住了王傻子的手,不讓他向前。王傻子道:“怎麽啦?老二,你害怕嗎?”二和道:“我不能失信,我不能在他們麵前露麵。”王傻子道:“瞎扯淡,有什麽不能露麵?誰訂下的條規?”掙脫了二和的手,就向前奔去,汽車已是開走。

那後門依然開著,卻一擁出來七八個大漢,有人喝道:“這兩個小子,在哪裏喝醉了黃湯,到這兒來搗亂,叫警察!”又有個婦人聲音道:“別動手,犯不上跟醉鬼一般見識,我有法子治他。”一言未了,嘩嘟一聲,門裏一盆冷水,向王傻子真潑將來。王傻子不曾防備,由頭到腳,淋了個周到,總有兩三分鍾說不出話來。那七八個大漢,已是一陣狂笑,擁進了那後門,接著啪的一聲,這兩扇雙合門關上了。王傻子抖著身上的水,望了那戲館子後門,破口大罵。

二和走上前挽著他道:“大哥,咱們回去罷。天氣還這樣冷,你這周身是水,再站一會,你還要凍成個冰人兒呢。潑水這個人,我知道是張三的媳婦,原先是月容的師母,現在可跟著月容當老媽子了。”王傻子掀開大襖子衣襟,向腰帶裏一抽,拔出一把割皮的尖刀來,在路燈光下,顯出一條雪白的光亮。二和道:“你這是哪裏來的刀?”王傻子道:“是我皮匠擔子上的。我知道月容這丫頭,進出坐著汽車,我沒有告訴你,暗下帶了來,想戳破她的車輪橡皮胎。現在,哼!”說著,把尖刀向上一舉,抬頭望了燈光。二和道:“這班趨炎附勢的東西實在可惡。你那刀交給我,我來辦。這是我的事,你回去罷。”說時,就握住王傻子的手。王傻子先不放手,回轉頭來,向二和望著,問道:“不含糊?你能辦?你別是把我的刀哄了過去。”二和道:“王大哥,你瞧我丁二和是那末不夠朋友的人嗎?”

王傻子咬了牙打了個冷戰,因道:“這潑婦一盆冷水淋頭澆來,由領脖子裏直淋到脊梁上去,我身上真冷得不能受。我真得回去換衣服。”二和道:“是這話,你趕回去罷。”王傻子將刀交給了二和,另一手握住二和的手,沉著臉道:“二哥,我明天一早聽你喜信兒了。”說畢,昂著頭,對戲院子的屋脊瞪著,又哼一聲道:“別太高興了!”說畢,又打了兩個冷戰,隻好拔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