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藝術與戰爭

疏建區的房子,是適合時代需要的一種形式。屋頂帶些西洋味,分著四向,不是磚,不是瓦,更不會是鉛皮,乃是就地取材的穀草。黃土築的牆,用沙灰粉飾得光滑如漆,開著洞口的大窗眼。窗格扇外層是百頁式,木板不缺。裏層大四方木格子,沒有玻璃嵌著,卻是糊的白紙。屋外也有一帶走廊,沒剝皮的樹幹,支著短短欄杆。欄杆外的芭蕉,是那樣肥大而肯長成。屋子還是新的,一列六七棵芭蕉,都有兩丈多高,每片葉子,都不小於一扇房門,因之這綠油油的顏色,映著屋子裏也是陰暗的。屋子裏的陳設,簡陋而又摩登,那正與這屋子一樣,欄窗戶有一張立體式的寫字台,但沒有上漆,也沒有抽屜,主人翁的一幅半舊的白布,遮蓋了這木料的粗糙的本色。

桌上有個大白瓦盤子,盛著紅滴滴的橘子與黃澄澄的佛手柑,配著一個橢圓的白皮蘿卜,還帶了一些綠色的莖葉,葉下正有一圈紅皮。桌子角上放了一隻三叉的小柳樹兜,上麵架著缽大的南瓜。那瓜銅色而帶些翠紋,頗有點古色斑斕。一個尺來高的瓦瓶子,在這兩種陳設之間,裏麵插了二叢野**,又一枝鮮紅的野刺珊瑚子。

這些田溝山坡上的玩意,平常滿眼皆是,不經人留意,於今放在這四周粉牆的白布桌子上,便覺得有些詩情畫意。這屋靠左邊牆下,有一個竹子書架,雖是每格將書本列得整齊,其實並沒有百十本書。所以最上一層,又是一個小瓶子插了一叢野花,一隻水盂,裏麵浸了一塊圓木,木上放出兩箭青蔥的嫩芽。另有一個黃淡色的瓷碟子,蓄了一圈齊齊密密的麥芽。

但右手一桌一書架,卻陳設得十分富足,那裏有大大小小幾十尊泥人。這泥人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也有隻雕塑著一顆人頭的。這其中有個二尺高的全身像,是個中國式的紳士模樣。蓄著短發的圓頭,下麵是個長方麵孔。高高的鼻子,下麵垂著一部長可及胸的濃厚胡子。身穿了長袍,外罩了馬褂。在長衣下麵,還露了一對雙梁頭的鞋子。

這一切,表示著這個相貌,是代表古老一派人物的,否則也不這樣道貌岸然。這是雕刻家丁古雲的作品,而這個偶像,就是他拿了自己的相片,塑捏的自己。丁先生在藝術界,有悠久的曆史,是個有身份的知識分子。他愛藝術,愛名譽,更愛祖國。

所以在中日戰事爆發以後,由華北而香港,由香港而武漢,終於來到這大後方的重慶。丁先生由東南角轉到這西南角來的時候,他沒有計劃到他藝術的本身上去。他早就想到,在對付飛機與坦克車的戰場上,那裏不需要一尊偶像。而在後方講統製貨物,增加生產的所在,也不需要大藝術家在這裏講雕刻學。可是他想著,他是中國一個有名的藝術家。

藝術家自然是知識分子。是中國人,便當抗戰,是中國知識分子,更當抗戰。這大前提是不錯的,問題是怎樣去抗戰呢?無論自己已過四十五歲,已無當兵資格,便算是個壯丁,而根本手無縛雞之力,也不能當兵。所以談抗戰,是要在衝鋒陷陣以外去想辦法的。

那麽,既不必衝鋒陷陣,在前方便無法去發展能力,還是隨了政府到四川吧。到了四川,再找一樣自己可盡力的工作去做,多少總可以對抗戰有所貢獻。這樣決定著,就到了四川。在一路舟車旅行之間,雖然也偶一想到入川以後的生活問題,但是自己早已下了決心,將生活水準放低,隻須每日混兩頓飯,於願已足。這還有什麽辦不到的嗎?譬喻到後方總有中小學,中小學裏去當個教員也不就解決生活了嗎?他在華北上海武漢經過,知道得前方人民,是過著一種什麽生活,他就打算著過那極艱苦的生活。

誰知到了四川以後,他發現著自己有點過慮。首先自然是住在旅館裏,後來慢慢的將朋友訪著了,依次的和朋友交換意見,也就感覺出來,生活不至於十分嚴重。先是托朋友介紹,在各種會裏,當幾名委員。有的是光有名義的,有的也能支給伕馬費,而且在機關裏作事的朋友,又設法給予一個名義,幾處湊合起來,也有二百元上下的收入,那時生活程度很低,旅館論月住,不過是四五十元的開支。兩頓飯是在小飯館裏吃,倒很自由,愛在哪裏吃就在哪裏吃。而且還可以盡量的省儉,甚至不到一塊錢可以吃飽了。所以二百元的收入,除吃喝住旅館之外,還可以看看電影,買幾本雜誌看。

隻是有件事感到苦悶的,便是這樣混著將近一年,前方不需要任何一種雕刻,後方也不需要任何一種雕刻,自己的正當本領,無法表現,也無事可作。而飲食起居太自由了,又覺著這生活無軌道可循,成了個無主的遊魂。就公事上說,抗戰兩三年了,忝為知識分子,可以不作一點工作嗎?

就私事上說,終年不作事,過於無聊。自己曾好幾次奮勵起來,打算用黃土和石灰磨研細了,作一種塑像的材料。極力的教這種作品與抗戰有關,雕塑抗戰名將的肖像。並且雕塑些抗戰故事,作教育用品。這個計劃,在窮極無聊的時候,想了起來,自己很覺是個辦法。

可是隨著來,又有兩個困難問題。第一是住在旅館裏,小小的一間屋子裏,根本無法安排雕塑工作。第二點,自己的作品,向來價格很高,平常和人塑一尊石膏像,可以要到千元以上。教育用品,要大量的產生,要低價賣出,雖說為抗戰不惜犧牲,可是怕引起人家的誤會,以為丁古雲不過是個無聊作泥像的匠人,那就影響到自己的立場了。他有了這一個轉念,便停上了他的新計劃。這樣就是好幾個月,物價頗有點上漲,原來的收入,有些不易維持生活。而在重慶市上過著相類似生活的朋友,也都紛紛有了固定的職業,自己想著,抗戰還有著長期的年月,這樣遊移不定,實在不是辦法,也當找個固定職業才好。

有了這個意思,自不免向可以找工作的地方去尋找機會。他到底是藝術界有名的人,有關方麵想到他的藝術,盡管與抗戰無關,而究竟是國家一個文化種子,為了替國家傳揚文化起見,便是暫時用不著這一個人,也當維持他的正常生活。並且讓他繼續他的研究,留他在國家平定以後,再來發揮。

在這種情形之下,於是一位教育界的權威莫先生便定了時間,約著丁古雲去談話。丁古雲生活在藝術圈子裏,本就不曾去多方求教人,所以對於有關方麵,常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態度。這時接到請約談話的通知,為了找職業,不能不去。而又想著,當了教書匠二三十年,也不能成了一種召之便來,揮之便去的人物,所以他雖是照著約會的鍾點去,可是到了莫先生家裏,在傳達房裏遞過名片,就到普通會客室裏去候著,並不如其他人物,先去見莫先生的左右,也不按下什麽敲門磚。莫先生在他會過一群要錢要事問安上條呈的來賓之後,才著聽差,將丁古雲約到他屋子裏去。他一見麵之後,就覺丁先生頗有點不同凡響。

他大袖郎當的高大的個兒,一件青布馬褂套著藍布夾袍子。臉上帶著沉鬱的顏色。將一部連鬢的長黑胡子,垂到胸前,完全是種老先生的姿態。莫先生是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煩,計劃勤勞,身體是瘦小而衰弱。雖然不養一根胡須,可是頭發稀疏全白。站起身來,半彎著腰,老相畢露。和丁古雲一比,便很有點分別了。

他伸出右手五個指尖,和丁古雲握了一握,然後伸手作個招呼的姿式,請他在客位上坐。這丁古雲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張,向來有點枘鑿不入,今天雖為衣食而來屈尊就駕,可是“瞧不起你”那一點意思,根本不能鏟除,所以在謙遜之中,依然帶了幾分驕傲,大模大樣的在客位上坐下。

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著,展開他書桌上放的一疊會客表格,看了兩行,然後向丁古雲道:“丁先生的藝術,我久仰得很。”丁古雲淡笑道:“自己人說話,用不著客氣,研究藝術的人,都要討飯了,哪裏還敢要人仰慕?莫先生也許是每日會客太多,無從知道每個來賓的身分。也許滿腦筋裏被政治哲學裝滿了,沒有一點空隙來裝藝術,所以對藝術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說了兩句話,將手慢慢撫摸麵前的表格,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

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雲履曆及來意,已填好了的一張,所以他聽到丁先生第一句話就是牢騷語,有些莫名其妙,趕快又翻了一翻表格。但這會客的表格,每人隻有一張,無論左右填得怎樣詳細,不會把來人有某種牢騷預先推測了出來。

因之莫先生在無所得的情形下,強笑著向他道:“在軍事第一的條件下,當然關於非軍事的,都得放在一邊。”

丁古雲手摸了胸前的長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戰期間,軍事第一是當然的,但是有個第一,就有個第二第三,以至第幾十,第幾百,決不能說第一之外,無第幾,果然第一之外無第幾,這第一也就無從算起了。而且嚴格的說,某一國的文化,就與某一國對外的戰事有關。藝術也是文化之一,未見得就與抗戰無關。若以為可以放到一邊去的話,卻多少當考量考量。許多藝術,是不能像故宮博物院的骨董,可以暫時藏到山洞裏去的。抗戰以後,骨董搬出洞來還是骨董。有若幹藝術,是要活人來推動的。若是停止若幹時候,這運動恐怕要脫節。等到抗戰以後,骨董回到故宮博物院,我們再來談藝術時,那麽,古雲敢斷言,有些藝術,不但會沒有進步,就是想保持到骨董一樣,原封不動,那已很困難了。”這位莫先生,最愛聽人家談理論。

丁古雲這一段話,他倒是聽得很入味,因點頭道:“兄弟所說放到一邊,也非完全不管之意。不過放在中間而已。我們現在談的是抗戰建國,就建國一方麵而言,當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內。就兄弟平素主張而論,至少對於培養文化種子,以為將來發展文化一層,未曾放鬆。”他說這話時,不免向丁古雲望著,見他隻管用手理那長胡子,瞪了一雙眼,挺直了腰杆,頗有些凜凜不可犯之勢。

莫先生所見念書教書的多了,盡管聞名已久,等著到了見麵之時,也和官場中下屬見上司一樣,很是有禮貌,一問一點頭,一答一個是,向來很少見到他這樣泰然相對,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國是禮義之邦,雖然在和敵人作生死鬥爭,但為了百年大計著想,我們當然不會忘了文化,也就不會忘了藝術。丁先生是藝術大家,正希望丁先生傳播藝術的種子。我想,不但關於丁先生個人的生計,應當設法,而且關於藝術教育方麵,少不得還要由大家來商量個發展計劃。這件事,我們正注意中。嚴子莊先生,想丁先生是認得的,可以去和子莊談談。”古雲知道,莫先生不會作了比這再肯定的允諾,便告辭了。他這樣走了,自覺沒有多大的收獲,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麵,有了極好的印象。他覺得社會上對藝術家的批評,一貫都是認為浪漫不羈的。

可是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這種人倒可以借用借用,以資號召。否則大家同吃教育飯,這種人不為己用,也不當失之交臂。這樣想著,他就通知了所說的那位嚴子莊先生,和丁古雲保持接觸。

這位嚴先生是法國留學生,專習西洋畫,其曾出入沙龍,那是不必說。但他回國以後,卻早已從事政治,所以抗戰軍興,他並沒有遭受其他藝術家那種慘酷的境遇。隻是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原故,有關於藝術的舉動,還是出來主持,因之藝術界的人物,都和他往來。在丁莫談話之後,嚴子莊就去看望了丁古雲兩次。因為法國人談的那套藝術理論,和丁古雲談的希臘羅馬文化,相當的接近,兩人也相當談的來。兩個月內,便組織了一個戰時藝術研究會,除了在大後方的各位藝術家都被請為會員,會員之外,又有一批駐會的常務委員,這常務委員,是按月支著伕馬費的,大概可以維持個人的生活。

丁古雲便被聘為常務委員之一。因為藝術是要一種安靜的環境去研究的,所以這會址就設在離城三十裏外一個疏建區裏。又為了大家研究起見,距會所不遠,還建了一片半中半西的草房,當為會員寄宿舍。

丁古雲在重慶城裏,讓那遊擊式的生活,困擾得實在不堪,於今能移到鄉下來,換一個環境,自是十分願意,便毫無條件的接受了這種聘請,搬到寄宿舍來住。在寄宿舍裏的會員,有畫家,有金石家,有音樂家,有戲劇家。而雕刻家卻隻有丁古雲一位。

大家因為他雖隻略略年長幾歲,究竟長了那一部長胡子。言行方麵,都可為同人表率。隱隱之中就公認他為這寄宿舍裏的首領,對他特別優待,除了他有一間臥室而外,又有一間工作室。這一帶寄宿舍,建築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遠遠的是山巒包圍著。寄宿舍麵前,正好有一灣流水,幾頃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總算接近了大自然。

丁古雲到了這裏,有飯吃,有事做,而且還可以賞鑒風景,精神上就比較的舒服。在開過一次大會,兩次常會之後,大家便得了一個唯一的工作標的,就是一方麵怎樣使藝術與抗戰有關。一方麵繼續研究藝術,以資發揚,免得藝術的進展脫了節。他自然也就這樣的作去。隻是在這寄宿舍裏,藝術家雖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個。若要談到更專門一點的理論,還是找不著同誌。而為了達到會場議決下來的任務起見,又必須趕出一批作品來,拿去參加一種義賣。這便由自己出了幾個題目,細心研究著下手。

題目都是反映著時代的,如哨兵,負米者,俘虜,運輸商人,肉搏等等,都很具體,腦筋一運用,就有輪廓在想象中存在。但如苦悶者,燈下回憶,藝術與抗戰,便太抽象,這題目不易塑出作品來,尤其是最後一個題目太大。要運用縮滄海於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現出來,未免有點棘手。但有了這個困難題目,他倒可以解除苦悶與無聊。

打開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麵前的水田,遠處的山,公路上跑過去的卡車,半空裏偶然飛過的郵航機,都讓他發生一種不可聯係,而又必須聯係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長胡子縫裏銜著一枚煙鬥,便默默的去想著一切與戰事,也就是藝術與戰爭。甚至他想到,要他這樣去想,也無非產生在藝術與戰爭這個題目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