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跳起來答道:“是的,我還要辦事呢。”於是先將丁老太送進了二等病房,再回轉身來,和二姑娘料理身後。人也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著拿錢買東西。等著把二姑娘收殮入棺,由醫院後門送到城外一所廟裏停放,已是下午三點鍾。人實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禪堂裏借了和尚一張木榻睡著。
等到醒過來了,在桌上已經點一盞煤油燈了。和尚含笑走進屋子來向他道:“丁先生,醒過來了?那位田先生說,請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廟裏安歇。”二和道:“那為什麽?”和尚道:“田先生說,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會傷心的。”二和坐在木**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那也好,但不知現在幾點鍾了?”和尚道:“時候倒是還早,丁先生可以在我們這裏喝點茶,吃點素麵。田先生說,他七八點鍾會來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長的臉,眉毛峰上簇湧出幾根長毛,穿件布衣僧袍,幹幹淨淨的,卻也不見得怎樣討厭,便依了他的話,和老和尚閑談了一會。老和尚也陪著用過了茶、麵。還不到九點鍾,廟門外一陣狗叫,隨著在寂寞的大院子裏,發生著腳步響。隔了窗戶,就聽到田老大問道:“二和醒過來了嗎?”二和道:“我聽著你的話,沒有回家去呢。”田老大倒跑得的滿頭是汗。走進屋子來,就把頭上罩的一頂線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臉上先帶一分高興的樣子。因道:“你放心罷,所用的二百多塊錢,都有了著落,不必還了。”二和也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聽你這話,可是姓劉的送來一筆款子了?但這筆款子,我斷斷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讓他依然在**坐下。因道:“既是你說明了,不用這種錢的,我豈能那樣傻,非接收他錢的不可?姓劉的也許是天良發現了,他說他並不求你的諒解,這一筆錢,願同你作一樁買賣。請你隨便在家裏挑一樣比較值錢些的東西給他作抵,就算你用東西變賣來的錢,當然不算得姓劉的好處。”二和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家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呢?”田老大道:“不是說比較值錢的東西嗎?你看著桌子值錢,你就把桌子給他,你看著椅子值錢,你就把椅子給他,好不好呢?”二和還是抱了兩隻手在胸前,低頭望著地麵,又搖了兩搖頭道:“我怕姓劉的這家夥,又在玩什麽手段。”田老大道:“這是沒有別人在這裏聽到,要不然,你倒成了個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塊錢,隨便買你一項破爛東西,他有什麽手段?”二和道:“我也正因為他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麽作用。”田老大道:“有什麽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裏的人了,他用什麽手段時,你可以不睬他。”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麽手段!現在我還有個老娘,假如我沒有這個老娘,慢說他不過是公司裏一個經理,就是帶著十萬八萬軍隊的軍閥,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沒作聲,挨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裏取了一盒煙卷來,遞給二和一根,自銜了一根在嘴裏,靠了牆壁坐著抽。見桌上有一張包東西的破報紙,就拿起來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沒有作聲。二和也拿了煙卷放在嘴裏,緩緩的抽著,見田老大始終沒有作聲,因道:“大哥,你為什麽不言語?”田老大這才放下報紙來,向他搖搖頭道:“老二,你這個少爺脾氣,直到現在,絲毫也沒有改。教我說些什麽!”二和道:“你也應當原諒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當,我現在是對於什麽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這樣說了,我一個窮家,沒有什麽可賣的,隻有我睡的那張銅床,是祖傳之物。據我母親說,當年買來的時候,也值個二三百元。現在雖不值那個錢,到底是一樣有價值的東西。就請你轉告老劉,把我這張床抬了去罷。像我們那種人家,還擺上那樣一項古董,本來不配,都隻為我娘說,什麽祖業也沒有,這床留著我結婚罷。現在我已經用這張床結婚了,賣了也好。”田老大點點頭道:“你這話對,我想著,也隻有那張銅床好賣。我明天叫人去搬床罷。”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著我沒回家,東西先出了門,也免得我心裏頭又難受一陣。”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廟裏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醫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辦這件事了。”二和也覺這話妥當。回得家去,不見嬌妻,不見老母,那是很難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廟裏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裏,的確是出了問題了。他家裏雇用的老媽子陳媽,見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認為是個絕好的撿便宜機會。關上了大門,首先就來開二和房間裏的箱子。這是下午五點鍾的時候,屋子裏已經點上燈,認為決沒有什麽人在這時回來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沒有把箱子的鎖打開,他主人總是要回來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對了箱子坐著出神,還要想第二個辦法來打開箱子。可是大門咚咚的響著。迎出來開門,卻是田大嫂來了,她一點也不客氣,就坐在二和屋子裏代他看家。陳媽遇到這樣一位對頭,心裏實在難過。
到了七點多鍾,又有人敲門,她這就想著,必定是二和回來了,在院子裏故意唧咕著道:“我沒有瞧見過的,一個娘們,隨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裏看守著,不定要出些什麽花樣。”她說著話,將門打開,借了胡同裏的路燈一看,卻是很年輕的一位姑娘,穿著大衣,遠遠的送過來一陣脂粉香。向來不見有這種人到這裏來的,便道:“你找錯了人家了吧?”那姑娘答道:“我叫楊月容,和這裏丁二爺認識。你怎麽沒開門之先,就罵我一陣?你們主人在家嗎?”陳媽道:“我罵你幹什麽!我們二爺出門了。”月容自言自語道:“可是上濟南了?”又問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見見太太。”陳媽道:“太太死了。”她說話時,兩手還是扶著門站著。月容也生氣了,放重了聲音道:“我見見老太太。”陳媽道:“老太太得了急症,上醫院了。”月容道:“你幹嗎!我說一句,你頂一句?”陳媽道:“實情嗎!我頂你幹什麽!”月容道:“你這樣對人說話,是主人翁告訴你的吧?好,我就不進去。”說著,扭轉身來就走,看到街上人力車子,就不問價錢,坐著回家去。
現在宋子豪夫婦,得了她的幫助,還搬到原先帶小五住家的所在住著。月容在許多條件之下,已經有了間單獨的房子。回家之後,推開自己的房門,就向一張小鐵**倒下去,將頭偎在枕頭裏,放聲大哭,那眼淚是奔泉一般,紛紛向下滾著。
黃氏現在也住在這裏,幫著洗衣,作飯。聽了月容的哭聲,立刻同著宋子豪夫婦倆,直湧了進來,三個圍了床頭,全彎著腰,連連問是怎麽了?月容坐起來,用手絹擦著眼淚道:“這是我自討的。”宋子豪著:“你說要去找二和去,是沒找著他家嗎?這也不值得傷心,明天再打聽清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月容道:“沒找到那倒罷了。想不到連丁老太對我都不諒解。”黃氏道:“那怎麽回事呢?她說了你什麽重話了?”口裏說著,提起屋子中間白爐子上的熱水壺,向臉盆裏傾著。月容道:“見著老太太,就讓她說我幾聲,我也有個分辯。”小五娘道:“難道你到那裏,他們不讓你進去?”月容道:“可不是!在大門裏,一個老媽子就罵出來開門,說是大娘們不該胡跑。見了麵一問,二和出門了,二奶奶死了,老太太得急症了!回了我一個一幹二淨。二和出門去了,也許是真的,老劉不是說他上濟南了嗎?怎麽二姑娘死了,老太太得了急症了,這話也說了出來!那就幹脆不願見我了。接連碰了他那死老媽子三個釘子,叫我無話可說,心裏實在憋得很。”
黃氏擰了一把熱騰騰的手巾,遞了過來,笑道:“姑娘,你才願意生著這些閑氣呢!後天你就上台了,你得好好休養兩天才是。,,月容接過手擦了臉,一轉身,見黃氏又捧一杯熱茶上在麵前,月容接著茶,歎了一口氣道:“一個人,和別人沒有利害關係,那是合不起夥來的。好了,從今晚上起,咱們再別談姓丁的話。”宋子豪道:“姑娘,這算你明白了,老早你就該這樣做的。我們給你預備好了豬肉、甜醬、豆芽、豆瓣,正想和你作炸醬麵呢,你不想吃一點嗎?,,月容道:“幹什麽不吃?我也犯不上不吃。”隻這一句話,小五娘同黃氏答應不迭,立刻搶出屋子給她作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