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豪坐在旁邊抽著煙卷,把他長到五十歲的經驗之談,詳細的一說,無非人生隻有錢好,有了錢,什麽都可如願以償。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也就是為了錢,假如你有錢,你不難把丁二和買過來,讓他和二姑娘離婚。為了錢娶二姑娘,就可以為了錢休掉二姑娘了。月容正在氣頭上,對於他的話,卻也並不否認。吃過了晚飯,老早的睡覺。因為上台的日子,隻剩一天了,接洽事情多些,把二和的事也就丟在一邊。

到了這日下午,劉經理卻坐了汽車來訪她,站在院子裏,喊了一聲:“楊小姐在家嗎?”宋子豪在屋裏,隔著小小的玻璃窗戶先看到了,立刻跳了出來。啊喲了一聲,拱著兩手平了額頭,彎下腰去道:“真是不敢當,要你勞步。”黃氏在廚房裏出來,兩手亂撲著灰,笑道:“我聽到門口汽車響,我就納悶,我們這兒也有貴人到?喲,可不是貴人到了嗎?姑娘,快出來,瞧幹爹來了。”說時,那張灰黑的臉上,笑著皺紋亂閃。劉經理聽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聲幹爹,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黃氏以為劉經理也對她表示好感,索性搶上前兩步,站在他麵前,露出黃板牙來,隻管咧了嘴笑。月容在屋子裏梳頭發呢,聽說劉經理來了,左手拿了鏡子,右手拿了梳子,隻管發呆,沒個作道理處,就是這樣站在窗戶邊上,不肯移動。黃氏還是在外麵叫著道:“姑娘,出來啊,幹爹在院子裏等著呢。”月容本來也想出來迎接的,為了黃氏這樣一喊叫,透著出來迎接劉經理是一件可恥的事,還是拿了梳子對著鏡子繼續的梳攏。

黃氏代他掀開門口的一條舊布簾子,笑道:“你瞧,幹爹來了!忙著梳頭,沒關係,自己爺兒倆,要什麽緊。”月容板著臉,將鏡子梳子,一齊向桌上一扔,啪的一下響著,瞪了一眼,隨了回轉身來。她以為可以作點顏色給黃氏看,卻不料跨進房門口,站在麵前的,卻是劉經理。他笑道:“幹嗎老不出來?莫非是聽說幹爹來了,有些害臊嗎?”說著,就走向前來,輕輕的拍了月容兩下肩膀。月容將身子向後一縮,正著顏色緩緩的問道:“幹娘知道你到這兒來嗎?”劉經理自脫了大衣,放在月容**。笑道:“你別盡惦記著幹娘,也得放點好心到幹爹身上來。”說著,就躺在月容小**,抬起兩條腿,放在白爐子邊的矮凳上。月容見他這樣子隨便,靠了牆站定,抱了兩手在懷裏,向他望著。黃氏在玻璃窗外麵,倒張望了好幾次,叫道:“月容也不倒一杯茶給幹爹喝嗎?”月容道:“你瞧,左一句幹爹,右一句幹爹,叫得比我還要親熱。好像劉經理又多收了這麽一個大幹閨女。”臊得黃氏說一聲你瞧這孩子,隨著就跑走了。劉經理躺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麽一來,屋子外麵就沒有人打岔了。

劉經理將手拍著床沿道:“你坐下,我有話同你說。”月容笑道:“你坐起來罷,我真該給你倒一杯茶才像個主人的樣子。”劉經理道:“你坐下,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我的話,比倒茶點煙伺候好多了呢。”說時,又拍了床沿。月容沒辦法,隻好在他放腳的方凳子上坐下。劉經理笑道:“這孩子怕挨著我?好像我身上長著長刺,會紮你似的。”月容紅了臉,笑道:“這院子後麵,還有街坊呢,讓人瞧見笑話。”劉經理笑道:“爺兒倆怕什麽的?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大概就送到了。”月容道:“你別盡在我頭上花錢,我不愛穿什麽好衣服。”一言未了,有人在院子裏問道:“這是楊小姐家裏嗎?送東西來了。”月容答應了一聲,借著這機會,就跑出屋子去了。劉經理躺在她**,隻是微微的笑。

月容一會子工夫,兩腳跳了進來,掀開門簾子就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把丁二和家裏那張銅床給搬來了!”劉經理這才坐起來,笑道:“我告訴你的話,你不聽,我有什麽法子?不然,你就早明白了?”月容皺了眉道:“幹爹,這件事真不好隨便。你怎麽好把丁二和的東西向我這裏搬呢?”劉經理笑道:“我為什麽不能把丁二和的東西搬了來?他賣給我了,當然可由我來支配。”月容道:“他賣給了你了?這張床是他家傳之物,就是要賣東西,也賣不到這件東西上麵來。”劉經理道:“他全家人都到濟南享福去了,這笨東西不好帶;留在這裏,又存放誰家呢?不如賣了是個幹淨。現在的丁二和,不是以往的丁二和了,別扭得什麽似的。您想,您要是不鬧別扭,我叫他來訪您談一談,應該不來嗎?”月容手扶了床欄杆,望著劉經理,很是出了一會神。劉經理道:“我是真話,你相信不相信?”

月容出了一會神,問道:“他家沒有出什麽事故嗎?”劉經理被她這樣突然的問著,心裏像是一動,可是臉上依然很鎮靜,帶著微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這樣神經過敏。”月容道:“我實對你說,我昨天到他家裏去一趟,你不告訴我他在什麽地方,可是我也找到了。”劉經理紅著臉沒有話說。月容道:“不過我也不怪你,你不告訴我,也許是一番好意。我找到那裏,大門還沒有進去,接連就碰了三個釘子。”說著,就把昨晚在丁家敲門的事說了一番。劉經理臉上變了好幾回顏色,到了最後,兩手一拍道:“怎麽樣?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了吧?”月容道:“請你告訴我實話,到底是怎麽回事?二姑娘好了嗎?”劉經理道:“這女人太豈有此理,你還提她作什麽!你真有那耐性,還去找她。”月容道:“那天晚上,她衝到飯館子裏來,雖然是她的錯處,但是她疑心我在你麵前說壞話,至於把二和轟到濟南去,那也是窄心眼兒的女人,所作得出來的事。所以我下了決心,要見她把誤會解釋一下子,而且也要看看她的病。”劉經理道:“有什麽病?沒病,訛詐罷了。他婆媳兩個,硬要將這張銅床賣我三百塊錢,不然,那女人就要打動了胎來訛我,和我打官司。我沒法子,照付了錢。在昨日下午,他們全家上濟南了。老實說,我轟他們走,一大半是為了你。”

月容不由得兩朵紅雲,飛上臉腮,因道:“他在這裏,也礙不著我什麽事。”劉經理道:“你不知道嗎?他因為看到你和我同進同出,恨極了,打算在你登台的時候,他找一班人在台底下叫倒好。你想,我們預備大大的捧你一場,讓你出一場十足的風頭,若是讓整群的人在台底下叫起倒好來,那不是一場大笑話嗎!你想,我們在飯館子裏吃飯,誰也礙不著誰,他女人都可以來,花幾毛錢買一張戲票,誰也可以到戲院子裏去的。你就能保證他們不搗亂嗎?二和在公司裏說的話,比這厲害的是多之又多,但是我怕你心裏難受,我並沒有把他這些話傳達到你耳朵裏去。可是你也到丁二和家去碰過釘子的,你想到他們翻臉無情,總也可以相信我的話有幾分真吧?”

月容呆立在床頭邊,很久不能作聲。劉經理突然站起來。握著月容的手笑道:“別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去。”月容被他拉著手,並不抽回來,隻低了頭站著。劉經理笑道:“傻孩子,以後我好好地捧你紅起來,別去傻想丁二和,現在你該明白我這話不錯了吧?”月容還呆不作聲。站著很久,劉經理低頭一看,見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眼睛紅紅的。立刻連連拍了她幾下肩膀,笑道:“胡鬧,胡鬧,這也值不得一哭!幹爹明日給你找個漂亮的女婿,不賽過丁二和十倍不算。”這一句話,倒是月容聽得進的,卻想出了一篇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