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嫂看到他這種樣子,也沒得話說,隻是坐在夾道的長椅上發呆。偶然一回頭,卻看到女看護挽著丁老太走進來,不由得失聲叫了一句啊呀。二和也看到了,立刻趕上前去,將丁老太挽著,因問道:“媽,你怎麽來了。”丁老太顫巍巍的走著,顫著聲音問道:“人躺在什麽地方?讓我摸摸她。不是公司派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二和道:“過去很久了,你摸她幹什麽?”丁老太顫得握不住二和的手,微搖著頭道:“在昨天,我就知道這孩子有些反常。好好兒的,喝什麽酒?現在果然是丟了這條命了。才二十一歲的人,後來日子長著呢。”田大嫂叫了一聲老太,也走過來,挽她一隻手臂,又喲了一聲道:“你為什麽趕了來呢?我的老娘!瞧你這樣哆嗦著,可……可……可不大好。”丁老太道:“不管,不管,我得摸摸這個人。這孩子待我不錯呀。就這樣委委屈屈的一輩子,什麽也沒得著就去了。”她說到這裏,哽咽著已不能發出聲音。
田大嫂道:“老太,你別進病房去了。醫院裏也不許人放開嗓子來哭。”丁老太垂著淚,隻管搖著頭道:“我不哭,我不哭。”二和道:“大嫂,隨她老人家進去摸摸罷。她要是白來一趟,她心裏憋得難受,她更會哭的。”田大嫂道:“那末,我攙著老太進去罷,你進去了,又得傷心一場。”二和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道:“那也好。”於是二和在長凳上坐著,田大嫂攙著丁老太進去了。二和聽到門裏麵,似乎有窸窣之音,心裏自也透著難過,隻是抬起袖子,不住地揉擦眼睛。
悲慘的時候,那也很容易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田大嫂開了門,搶著出來,見有一位女看護經過,就一把抓住道:“小姐,小姐,小姐,快去請一位大夫來!”女看護站住了,向她翻著眼道:“人死了兩三個鍾頭了,你不知道嗎?”田大嫂道:“不是不是!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裏暈過去了。”二和來不及聽她詳細的說下去,跳了起來,就向病室裏撞了去,隻見**的二姑娘,是由白被單裏伸出一隻手來,丁老太卻手搭了床沿,坐在地上。雖是背靠了床腳,沒有躺下,而頭是向前垂著,已經與胸脯相接了。二和搶上前,兩手抱著老太,嘴對了她耳朵,連連叫了兩聲媽,她哼也不哼一聲。田大嫂搶著進來了,因道:“二和,你可別胡動手。老太太暈過去了一會子就好的,先讓女看護進來瞧瞧,搬到別個屋子裏去,請大夫瞧瞧。”二和坐在地上,就雙手擁抱了丁老太坐著,一會功夫,女看護進來了,因道:“這樣大年紀的人,讓她坐在地麵上,那是不大好。你們趕快去掛一個急號,請大夫來看。我就去找子來,用病床來把她帶去。”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問道:“掛急號多少錢?”女看護還沒有答話,門縫裏,田老大伸進一個頭來,插嘴道:“不要緊,我這裏預備著錢了,我去替你掛號。”二和也來不及詳細的問,隻說了一句勞駕。看護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勢來得凶猛,便也很快的找著工人推了病床來,將老太太送到急診室裏去。二和不敢放心,緊緊的在後麵跟著。醫生將老太太周身察診過了一遍,見二和垂了兩手,悄悄的站在身後,便道:“這老太太是你令堂嗎?”二和道:“大夫,病症很嚴重嗎?”醫生將聽筒插到袋裏,兩手也隨著放在白罩衣的袋裏,對了病**的丁老太注視了一下,微微搖著頭道:“相當的嚴重,要住院。”二和道:“怎麽陡然得了這樣重的病?”大夫道:“剛才不過受了刺激。她心髒很衰弱,上了年歲,不好好地看護著,那是很危險的。”二和也來不及加以考慮猛可地答道:“當然住院。”
醫生就在屋旁桌上開了一張字條,交給女看護,向三等病室裏去要床鋪:一麵在丁老太身上打針。二和聽到丁老太又輕輕哼了一聲,覺得有些轉好的希望,心裏比較得安慰一點。可是那女看護來答複,卻是三等病室裏沒有床鋪,二等病室裏也隻有一張床鋪。大夫回轉頭來,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問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現在也移動不得。這二等病室……”他說話時,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寬邊眼鏡,在褲子袋裏取出一條白綢手絹來,將眼鏡緩緩的擦著。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罷,大概要先交多少錢,才可以住院?”大夫戴上眼鏡,望了他身上道:“這個你向交費處接洽。”說畢,他出診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來,田老大和蔣五都站在門外等著。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二和皺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叫我怎麽辦?大概還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髒衰弱,動都不能動了。”田老大道:“那不要緊,我已經給你預備下錢了。二等病室,是五塊錢一天,須繳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預繳二十塊錢的醫藥手術費,共要繳七十塊錢。”二和向他看看,回轉頭來,又向蔣五看看,猶豫著問道:“莫非還是你那二百塊錢?”田老大伸著兩手亂搖了幾下道:“你不用過慮。這筆款子,是我由五爺手上借來的,將來由我歸還五爺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錢,那還不行嗎?”二和將兩手環抱在胸前,皺著眉對了地麵上望著,點點頭道:“既然如此,請你挪過來,先用幾天,往後我再想辦法奉還。”田老大道:“我二妹雖然死了,我們親戚總是親戚,談什麽還不還的話!我們先把老太太安頓好了再說。”
二和眼望了地麵,很久很久,才歎了一口氣。蔣五向田老大道:“你還遲疑些什麽?還有一個要等著收殮的呢。”這句話又提起了二和的傷心,見身邊放了一張長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麵,手拐撐了椅子靠,將手扶了頭,又隻管垂下淚來。他在這傷心,田老大把繳費的手續,完全辦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條交給了二和,因道:“哭著,就算能了事嗎?還得打起精神來作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