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大對於自己家裏的事,說明白,卻糊塗,說糊塗,多少又明白一點。今天妹妹被劉經理推動得小產了,便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這時妹妹死了,也就顧不得自己的職業,心裏計劃著,要和姓劉的算賬。二和一聲大喊,跳起來要和姓劉的拚命,引起了他的共鳴,也跳著腳道:“是要同他媽的拚了!”二和本來就是滿腔怒火不能忍耐,經田老大這樣鼓勵一句,立刻扭轉身子,就向醫院大門外走。
田大嫂雖然是在嗚咽著,還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門外走,立刻也跳了起來,向前伸手一把將二和衣服抓住,連連叫道:“老二,你這是怎麽了!二妹躺在**,你先得去看看。這是醫院,人還不能久擱,應當怎麽把她收殮,你要先拿個主意。姓劉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賬不遲。”雖然隻有幾句話,說出來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問道:“過去了?什麽時候過去的呢?我很後悔,不該離開她。”大嫂道:“據看護說,過去有二十分鍾了。”二和聽著,兩眼也流下淚來,轉身向病房裏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這事情還真是紮手呢。老二手邊沒多少錢,這一筆善後的款項,馬上就該想法子,怎麽著,也要對付個百多塊錢才好。”田老大道:“哪裏有呢?時間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個一兩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來再說。”
夫婦抹著眼淚,在過道裏凳子上坐著等候,二和沒有從病房裏出來,蔣五已是由外麵匆匆的走進來。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腳向他道:“什麽!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裏的一個高級職員,隻好帶著眼淚站了起來,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爺怎麽知道了?”蔣五道:“我接著經理電話,叫我來的。大概知道是得著醫院的報告。丁二爺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裏哭去了。”
蔣五兩手抄著大衣領子,將衣襟緊了一緊,因皺了眉道:“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醫院裏的,得趕快收殮起來。”田老大道:“誰不是這樣說呢?可是這急忙之中,哪裏去籌這麽一筆款子呢?”蔣五道:“這些事情,你們全不必掛心。我既然來了,自然會擔起這重責任。”田老大臉色一正,向蔣五道:“五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說時,將袖口子擦著眼睛。蔣五也正著顏色道:“你們現在是什麽情緒?我是鐵打的心?在這個時候,給你開玩笑。”田大嫂立刻搶著迎上前來插嘴道:“是的,蔣五爺巴巴的起大早跑了來,當然有事,決不是跟我們開玩笑。”蔣五爺道:“我蔣五也不敢誇下那種海口,說是同事家裏有什麽事情,我姓蔣的就能拔腰包幫忙。這裏有二百塊錢,是劉經理讓我帶來的,請你交給丁二和。”說時,就在衣服袋裏掏出兩疊鈔票來,向田老大遞過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個急處,便有一個妙處。有了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喪事,盡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鈔票接過去,突然的,身後有人喊了一聲:“慢著!”田老大回頭看時,二和紅著雙眼,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出來。田老大見他來勢很凶,隻好把手縮了回來,向他望著。二和搶上前兩步,伸手把蔣五那隻拿鈔票的手攔了回去,瞪了眼道:“蔣先生,你別瞧我失了業,人窮誌不窮,我家裏死了人,還不至於到外麵去花錢買館材。”蔣五紅了臉道:“丁老二,你這是甚麽話?拿著兩百洋錢,挺身出來和人幫忙,難道還是甚麽惡意嗎?”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兩隻眼睛,臉色跟著平和了一點,因道:“對不起,我心裏很亂,話說得急一點。這錢若是蔣五爺的呢,你這樣的好意,沒得別的說的,我給你磕頭,把款子收下來。可是,你這款子,是姓劉的造孽錢!為了錢,我才讓他收拾到這種境地,我為甚麽還要他的錢!這是醫院裏,有些話我不便說,司是我就不說,你也應當明白,我……我……我是太窮了,又有個瞎子老娘,隻好遇事讓步。”
他帶了淒慘的聲音來說著,蔣五手裏托著鈔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這一次來,沒有甚麽壞意吧?”田老大抱著拳頭,連拱兩下道:“五爺,你別見怪。二和是遭了這件不如意的事,心裏頭很亂,說話有些失分寸。”蔣五道:“他既然不是對我發脾氣,我也就不怪他。不過這筆款子,我不便胡亂帶回去,我得先打一個電話給劉經理,征求他的同意。電話在哪裏?田大哥,請你引我去。”田老大倒認為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著他打電話去了。
二和站在過道裏,兩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發呆。田大嫂道:“現在並不是發愣的事,這後事你打算怎麽辦?應該拿出一點主意來才好。”二和道:“主意?有什麽主意呢?有錢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裏還有六七十塊錢,我猜想著,令妹箱子裏,總也有幾十塊錢,湊合著,可以把人抬出醫院去罷。”田大嫂道:“她箱子裏有錢沒有錢我不敢說。就是有,一齊花了,這日子怎麽過?你可沒有職業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這一碗飯,恐怕也有些靠不住。”二和聽到,隻覺心頭連跳了幾下,昂起頭來向天上歎了一口氣。田大嫂道:“你們都是這種別扭勁兒,也不能盡怨別人。”二和臉上帶著淚痕,倒是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