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老媽子可就在廂房裏插嘴了,她道:“二奶奶昨晚上九點鍾就出去了,她讓我關街門的。說是二點以前準回來的,沒想到一宿沒回來。”丁老太還是在**睡的,這就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二和,你昨天喝醉了酒,說她一些什麽了?”二和倒站在屋子裏發愣。很遲疑了一會子,因道:“我並沒有醉,更沒有說她什麽。”丁老太道:“那她為什麽連夜就跑走了?”二和道:“實是奇怪。我的事,用不著她這樣著急。”丁老太道:“你聽門口汽車響,是什麽人把她送回來了吧?”二和也覺得有汽車在門口停止的聲音,這也透著很奇怪,便直奔外院。
打開大門來,挺立在麵前的,卻是公司裏趙二。雖然臉上先放下笑容來,可是兩個眼睛眶子陷落下去,麵皮上沒有血色,灰沉沉的,顯然是熬了夜。他先道:“你早起來了?沒出門?”二和才點頭道:“趙二爺,早啊。天剛亮,哪裏就出去了?這早光降,一定有什麽事指教,請裏麵坐。”趙二道:“不必了,我還要走,就在這裏告訴你罷。嫂夫人昨晚沒回來嗎?”二和對他周身上下,很快的看了一眼,因道:“二爺知道她在哪裏嗎?”趙二伸手握著二和的手,低聲道:“就為這事來的了。昨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又在東興樓請月容吃飯,八點來鍾,還沒有散席呢,二嫂子不知道在哪裏訪著了,也突然的跑了去。”二和愕然道:“是嗎,我喝了兩盅晚酒,老早的睡了,她出去我也不知道。你們在東興樓吃飯,她怎麽會知道呢?”趙二道:“借個電話,劉宅門房一問,有什麽打聽不出來的?這且不管了,她這件事透著孟浪一點。”
二和伸起手來,連搔了幾下頭發,皺了眉道:“實在的,她跑去幹什麽?”趙二道:“她去倒沒有別的事,她因經理把你介紹到濟南去,以為是你的事情辭掉了,特意去找經理說話。她那意思,以為你們的婚姻,也是經理主持成功的。現在婚後不到三個月,丈夫沒有了職業,好像扶起來是劉經理,推倒也是劉經理,這話有點兒說不過去。可是劉經理就不這樣想了,以為你嫂夫人這樣去找他,很礙著他的麵子。把嫂夫人由屋子裏推出來,嫂夫人向後退,忘了跨門限……”二和道:“摔了?動了胎了?”向趙二臉上望著,接連的問這樣兩句話。趙二拱拱拳頭,賠著笑道:“現時在醫院裏,昨晚就小產了,大概大人不礙事。”二和紅了臉,重聲道:“為什麽昨晚上不來告訴我?”趙二道:“嫂夫人不許我們來報告,那也沒有法子。”
二和極力地抿了嘴唇,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隨便推一下,就動了胎了?我還有點不相信。內人到東興樓的時候,月容在那裏嗎?”趙二道:“嫂嫂脾氣急一點,不該見麵就給月容~個難堪。她說,你巴結劉經理,丁二和也管不著你,你為什麽要把他的飯碗打破?漫說你們不過是過去有交情,就是現在有了交情,一個女戲子,同時有兩三個老鬥的也多得很,你何必把他當了眼中釘?月容到底年輕,讓她一頓說著,坐在桌子邊,臉色灰白,一句也說不出來。你想,老劉這個人,可擱的住這樣的事?便喝了一聲說,你是什麽好東西?嫂嫂也厲害,她當著滿桌子人說,各位,你們知道姓劉的是什麽人?讓我來宣布他的曆史……我們瞧事不好,趕快勸走她,不想拉拉扯扯,就閃了胎了。總算劉經理不計較,立刻把自己的汽車,送嫂嫂到醫院裏去了。”
二和陪著他站在門洞子裏,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將手撫著頭,橫了眼對門外路上看著。趙二以為他注意這部汽車,便拱拱手笑道:“我們就坐這車子到醫院那裏去。假使嫂嫂病好了,那自是千好萬好……”二和猛然的抓住他的手道:“什麽!另外還有什麽危險?”趙二苦笑道:“小產自然是讓大人不怎麽舒服的事,閑話不用說了,我們先去看她要緊。”二和見老媽子在院子裏,叮囑她不必驚動老太,便和趙二坐上了汽車。
二十分鍾,二和已經站在一問病房的門口。那個穿白衣服的女看護,手上托著一木盤子繃布藥瓶出來,反手輕輕的將門帶上,向二和輕輕的道:“請你進去罷。”二和推門進去時,見屋子裏隻有一張病床,枕頭墊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著。將白色棉被擁蓋了全身,堆了全枕頭的枯焦的頭發,麵色讓白被白枕一襯托,像黃蠟塑的臉子,兩隻眼睛陷下去兩個大窟窿。看到二和進來,她將頭微微點了一下,嘴角一牽,露出兩排雪白的長牙,透著一種淒慘的樣子。
二和走近床邊,隻問了“怎麽樣”一句話,二姑娘兩行眼淚,已是由臉上順流下來。二和向前一步,彎腰握住她的手,輕輕的道:“胎已經下來了?”二姑娘點點頭道:“進醫院不到一點鍾就下來了。”二和道:“這樣也好,替你身上輕了一層累。”二姑娘又露著白牙一笑,接著道:“但是……”說著,合了一下眼睛,接著道:“但是我人不行了。”二和道:“現在血止了沒有?”二姑娘道:“昨夜昏過去三次,現在清醒多了。”她將極低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將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後慢慢的閉上眼睛道:“我自己說我自己,那是很對的。事情越作越錯……”二和道:“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養病。”二姑娘閉著眼睛總有五分鍾,好在她的手還在二和手上握著的,二和也就讓她去養神。
二姑娘複睜開眼來,聲音更透著微弱了,向二和臉上注視著道:“我要是過去了,你就把月容娶過來罷,她為人比我賢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無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們的事。”二和見她說完了話,有些喘氣,就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難受,先休息兩天,把身體休養好了再說。”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然後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醫院裏來以後,我的親人,還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裏去一趟,給我兄嫂報一個信兒,我隻是想和親人見一麵。”二和托著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道:“好,你靜靜兒躺一會兒罷,我立刻就去。”二姑娘聽著,就點了兩點頭。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轉身體出去。到了房門口的時候,也曾掉轉身來回頭向**看著,恰是二姑娘睜開眼來,向房門口看著,她就把靠在枕頭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點。二和複走回來,站到床頭邊,將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笑道:“不要緊的,你安心養病。”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個慘笑,由被裏緩緩伸出手來,握著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點,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賢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剛才的話,這樣一個好人,別讓她落在姓劉的手上糟蹋了。”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去找你哥嫂來。”二姑娘鬆了手,點點頭,先對二和注視一番,緩緩閉上了眼睛。
二和在這個時候,將過去的一些心頭疙瘩,已是完全丟個幹淨。站在床麵前,望著她出了一會神,放輕腳步,走出病房,心裏可在想著,假使她真有個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這兩個月來,自己給她受的委屈也不少。這樣懊悔著,緩緩地踱出了醫院。見對麵人家屋脊上,受東起的太陽斜照著,抹上一片殷紅的陽光。瓦縫裏藏著積雪,晨風由屋頭上向地麵壓下來,將那碎雪夾著灰塵,一齊向人身上撲著,讓人先打了個寒戰,覺得目前的現象,是真帶有淒慘的意味。但心裏想著,這是心理作用,哪一個冬天的早上,不是這樣子呢?這樣一解釋,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裏報信去。
冬天日短,太陽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麵走來。在太陽光撒遍滿地的時候,醫院大門口,已是停著一大片人力車。看病的人,紛紛向著醫院裏進去。雖不見得什麽人臉上帶了笑容,但也不見得有淚容:就是醫院裏出來的人,臉上也很和平鎮定,不像醫院裏出了什麽問題。這把坐在車上,一路揣想著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險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糾正,下了車子走進醫院門,田大嫂是特別的性急,已經三步兩步的搶著走了進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醫院裏規矩,會鬧出什麽笑話,自也緊緊地跟著。當二和走到病房門口時,他夫婦倆已進去了。
醫院裏規矩,是不準兩人以上到病房裏去的,隻好站在門外等著。這樣還不到五分鍾,聽到窸窣的聲音,門開了,田老大挽著他媳婦一隻手胳膀出來。隻見田大嫂兩眼淚水像拋沙一般在臉上掛著,張了大嘴,哽咽著隻管抖顫,彎著腰,已是抬不起來。田老大臉上慘白,眼角上掛著淚珠。二和看到,一陣昏暈,幾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著他們問道:“人……怎麽了?”田老大搖搖頭,低聲道:“過去了。”二和聽了這話,兩腳一跺,且不進病房,轉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劉的拚了!”在他這句話說完以後,連在一旁的看護們,也都有些發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