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又站著向母親凝視了一會,因笑道:“你放心,反正我不能惹下什麽亂子來的。”丁老太道:“我倒不是怕你喝酒,隻是你這樣心裏發躁,讓人聽著怪不舒服的。”二和嘻嘻笑道:“好好,從此刻起,我不說什麽。大不了,湊合幾個錢,鬧一輛車子,還作我的老行當去。”說了這話,又同丁老太說了二三十分鍾閑話,方才走回自己屋子裏去。卻見大的碗,小的盤子,都在桌上擺著,二姑娘手提了一把小酒壺,笑嘻嘻地跟了進來。
二和道:“這不像話,怎麽擺好了酒菜,在屋子裏吃喝,不要老娘了嗎?”二姑娘將擺在桌子橫頭的空酒杯子,先斟上了一杯,隨著笑道:“老太太的三餐飯,全得你留神,那我也太不知道作兒媳的規矩了。在你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就作了一碗湯麵吃過了。現在老太太聽到說你沒有了事,心裏就會橫擱上一塊石頭,除了飯吃不下,恐怕有好幾宿不能睡覺呢。咱們從前作街坊的時候,你不在家,我們姑嫂倆常陪著老太太聊天,就知道你有了什麽事,她總是整宿不睡的。今晚上又該不睡了。”二和道:“你說這話,我心裏頭大為感動,憑你以前照顧我瞎子老娘這一點說起來,我就該報你的恩。於今,我這老娘,還得望你多照應。”說著,臉色沉鬱著,眼圈兒一紅。
二姑娘走上前一步,拉著他的手,讓他在桌子邊坐下,將兩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又拍了幾拍,輕輕的道:“二哥,你喝罷,我滿心裏,隻有對不住你的一個念頭,你幹嗎說這些話?說了是更加讓我心裏難受。”她說著,也就在對麵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來,向二和舉了一舉,因微笑道:“喝罷,別把公司裏的事放在心上。咱們好好地幹,還不至於沒有飯吃。”二和道:“你怎麽想起來了要喝酒?”二姑娘低垂了眼皮,將手撫摸著比齊了放在桌麵上的筷子,因道:“我是非常之對不起你。”二和皺了眉道:“這句話,你總說過千百次了,你常是這樣說著,又有什麽用?”二姑娘道:“我並不是怕你算什麽舊賬,無奈我作事越來越錯。這……一……次,又是我錯了。”
二和正端著一杯酒來,待要喝下,聽了這句話,不免愣住了。隻是將一杯酒要舉不舉的,向她望著道:“你這什麽意思?”二姑娘道:“是我聽到你說月容又出台來了,我怕你又去追她,把我扔下,我給老劉打了個電話,請他別讓你誤了公事去聽戲。”二和道:“那麽,是你要他到戲館裏去逮我?”二姑娘點點頭,眼皮垂下,沒有向他看過來。二和笑道:“我老早知道了,要不,他怎麽知道我私人的行為?我沒追上月容,老劉倒追上月容了。這讓你心裏更難過吧?”二姑娘紅了臉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的意思是他怕你搗亂,把你調走。你離開了公司,有沒有事,他又不保險,那簡直就是借題目,把……”二和放下酒杯,用力在桌上按一按,表示他意思的沉著,不等她說完,連連搖了兩下手道:“不對,不對。他一定會讓濟南的袁廳長給我找一件事的。最好是這件事可以打動我的心,簡直一去不回來。那末,把你再送到山東去,他輕了累,可以專心來玩月容了。”
二姑娘聽了這話,臉上隻管紅著,將右手按住的酒壺,斟了一杯酒喝著,還不肯放手,又斟一杯酒喝下。直待斟過了第三杯時,二和將筷子夾了一塊紅繞牛肉,送到嘴邊,卻突然把筷子啪的一響放下,伸手過來,將杯子按住,問道:“這是白幹,你幹嗎這個樣子喝?”二姑娘望了他眼淚水要滴下來,顫著聲音道:“我害怕。”二和索性起身過來,握住她的手道:“你心裏頭還有什麽痛苦嗎?不必害怕,隻管說出來。我能同你分憂解愁的,一定同你分憂解愁;若是不能,你說出來了,比悶在心裏頭憋著那要好得多。”
二姑娘不敢抬起頭來,緩緩的道:“我連喝幾杯酒,就是壯我的膽子,要把話告訴你。他以先對我說過,教我忍耐著,暫受一些時候的委屈,將來總有一天,可以抬頭的。在我受著委屈的日子,隻要他不死,每月暗下裏津貼我五十塊錢。就是一層,千萬別把我肚子裏這件事給說破了。我貪著這每月的五十塊錢,我……”
二和也覺酒氣上湧,耳朵根都紅了,搖撼著她的手道:“你怎麽樣呢?你!”二姑娘搖搖頭道:“你不用問。反正他是個壞人。我以前錯了,不該再錯,貪圖這五十塊錢,絕靠不住的。因為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明明白白說了,保證你公司裏這隻飯碗,決不會打破,現在明許的也推倒了,暗許的還靠得住嗎?我恨極了他!總是騙人!”說著,咬了牙齒,將手捏了個拳頭,在桌上捶著。接著道:“我本來就覺得你這人很忠厚,待你就不錯,嫁了你,我就更當為你。現在好好兒的把你事情丟了,我實在對不起你,我們全上了人家的當,以後這日子又要……”她忽然反握了二和的手道:“我不要緊,可以吃苦,你也是個能吃苦的人。就是老太太剛舒服了幾天,又叫她吃了上頓愁下頓,真不過意。不過咱們拚著命幹,你找個小生意做,我做點活幫貼著,也許不至於窮到以前那樣。”
二和呆了一呆,然後回到原來的坐位上去,哈哈笑道:“我說你為什麽這樣起急?也為的是受了劉經理的騙。哈哈,這叫一條被不蓋兩樣的人,哈哈。”說畢,一伸手把酒壺隔桌麵拿了過去,先滿上一杯,右手捏著壺且不放下,用手端著杯向口裏一倒。然後放下杯子,交手一拍桌子道:“好小子,你要玩女人,又怕招是非。是非移到別人頭上去了,你又要討便宜!我爸爸是個小軍閥,還有三分牛性遺傳給我。我沒法子對付你,我宰了你!豁出去了拚了這小八字,替社會上除了這個禍害。”二姑娘回頭看了看外麵,正色道:“酒還沒有喝醉呢,可別說這樣招是非的話。”二和又斟了一杯酒,端在嘴唇邊,唧的一聲,把酒吸到嘴裏去,紅著眼睛望了桌子角上那盞煤油燈,淡笑了一笑。
二姑娘對他看了一看,問道:“平常你也有三四兩的量,怎麽今天一喝就醉?”二和帶著酒壺搖撼了幾下,笑道:“我說,田家二姑娘,你可別想不穿,在酒裏放下了毒藥。”二姑娘道:“別胡說,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沒誌氣。”二和擺擺頭道:“誌氣,哼,這話是很難說的。”交代了這句,他已不肯多說了,隻管喝酒吃菜。直斟到有十杯酒上下,二和兩手扶著桌沿站了起來,晃**著身體,望了二姑娘道:“我要四兩,你又加了二兩,共是六兩酒,咱們喝了這樣久。”二姑娘笑道:“管它多少,夠喝就行了。給你盛碗飯吧?”二和搖著頭道:“醉了,不吃了,我要去睡覺了。”口裏說著,手扶了桌椅,就走到床邊去,身子向**一倒,就什麽全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看到窗戶紙上,已是成了白色。再看看**,被褥既沒有展開,也不見二姑娘,便道:“咦,怎麽著,人沒有了?”猛然坐了起來。頭還有些昏沉沉的,於是手扶了床欄杆,緩緩站了起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昂著頭就向門外叫道:“媽,二姑娘在你屋子裏嗎?”丁老太道:“沒有呀,起來得這樣早?大冷天的。”二和道:“昨晚上我喝醉了,她沒在**睡。”說著這話,已到了老太太房門口。